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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霜雪(雙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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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孟西平的心像被猛地抓在喻沅手裡, 比在寒山寺對上喻沅手中匕首還要忐忑。他迅速停住,坐在她床邊發問:“十二孃,你是什麼時候……”

 他對著神色平靜無波的喻沅, 想問她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但是剩下的話一齊卡在心裡,無數疑問爭著搶著往外頭冒,在喻沅澄澈的目光裡,千言萬語灰飛煙滅, 怎麼也問不出來。

 活了兩輩子, 孟西平現在才明白, 什麼叫近鄉情怯。

 或許是因為緊張,他感覺胸前的傷口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反覆拉扯揉搓, 生出無數細小深刻的血痕, 因窒息而神情痛苦, 幾乎不敢繼續看喻沅了。

 而喻沅一直在默默注視著孟西平,從江陵再見, 她的目光沒這樣認真且直白過,像是將孟西平整個人的表情都刻在心裡,和前世的孟西平一寸一寸仔細比較。

 看著孟西平飛快褪去血色而顯得驚懼的神色, 她喉間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氣聲。到了帝京後,見到故人種種, 心中滋味難以言喻。

 還沒等她理清楚思緒,裴三娘和慧宜公主輪流粉墨登場, 儼然寧王府未來主人,一個賽一個惹人生氣。

 直到此時, 喻沅才生出一股終於要和孟西平坦誠相見的感覺, 孟西平不是胸有成竹、步步緊逼的寧王世子, 她也不是前世軟弱怯懦的喻十二孃。

 她挪開目光,心下笑了笑,舒暢了些,更有了一些微妙的,足以剖開孟西平的直覺。

 也該輪到孟西平忐忑不安了,這個屢教不改,嘴比心硬的大騙子!

 兩方地位調轉,喻沅眼睫扇動,似兩隻蟄伏在她眉眼之間的蝶,悄然落在孟西平心間。

 孟西平目光躲閃,被蝴蝶飛過的四肢百骸裡都結了冰,喻沅微微垂著頭,更加看不明白她的心思,於是他的臉又白了一寸。

 喻沅唇角扯動,心中並不平靜,但她決意要孟西平也好好嚐嚐她在江陵時的坐立難安,不著急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問起今天的事情。

 慧宜公主與本朝皇帝是同胞兄妹,養尊處優多年,她的出身決定了她可以擁有強硬的性格。老妖婆也懂事的很,從不插手政事,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過於荒唐,皇帝也就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她諸多容忍,帝京裡少有能直接忤逆她的。

 喻沅前世曾經費盡心思打聽過慧宜公主的喜好,可惜老妖婆積威慎重,帝京裡的人對她的事情諱莫如深,沒打聽到多少。只知道慧宜公主早年在帝京也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後來匆匆下嫁駙馬爺,駙馬一家是個破落戶,完全依附於慧宜公主,只得對她百依百順,婚後無人頂撞,縱得慧宜公主對身邊人有種超乎尋常的掌控欲。

 老妖婆在帝京裡,最寵愛的反而不是她的幾個兒子,她最偏愛、時常掛在嘴上的人是孟西平和裴三娘,對和她親近的裴三娘是春風化雨,違揹她心意的人就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這次喻沅直接頂撞慧宜公主派來的人,王媽媽人黑心恨,說不定會在老妖婆跟前添油加醋,告上幾狀。那老妖婆肯定又會將一切都怪到喻沅身上,覺得是喻沅教唆了孟西平,破壞她和孟西平姑侄之間的關係,還搶走了裴三孃的好姻緣。

 喻沅經歷過,如今看慧宜公主不過尋常,也不必費心思討好。

 可一個身份比她高的人在身邊天天蹦躂,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她仰起頭,故意挑起目光:“慧宜公主不會善罷甘休的,說不定要親自上門找我算賬,世子爺打算如何處理?”

 她不知道,慧宜公主因為她已經親自帶著裴三娘來過寧王府。

 孟西平頓了頓,勉強壓下其他心思,他將王媽媽送回去時早就做好了打算:“慧宜姑姑那邊我會親自上門,找她要個解釋,寧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喻沅心知那位慧宜公主真如孟西平所說好解決也就罷了,可她分明就是個頑固不化的老妖婆:“我一早就想問,你和其他人關係相當一般,為什麼單單對慧宜公主如此客氣?”

 爹孃溺愛,橫行帝京。慧宜公主的幾個兒子是個頂個的紈絝子弟,有一回他們當街犯事,不巧被孟西平看到,被他親手送到了府衙,要徐靜敏嚴加教訓,也不見他有絲毫留情。

 孟西平知她心中始終有個疙瘩,和慧宜姑姑的矛盾無可調和,斟酌著說:“我爹曾經出言頂撞皇帝,幸好姑姑出言相救,才免了責罰。後來我爹孃關係不睦,常常兩人都不在府中,將我單獨丟下。她看不過眼,將我接到慧宜公主府,視我為己出,甚至疏忽了她的幾個孩子。”

 他語氣冷靜,提起寧王夫婦的事情,像是已經習慣了。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畢竟喻沅嫁過來沒多久,寧王夫婦就意外身亡,她當初只覺得寧王夫婦或許有些齟齬,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成年累月的仇人。後來喻沅擔心提起孟西平的傷心事,很少主動提起他的爹孃,他更不會主動提起寧王夫婦的事情,喻沅自然不知道這些內情。

 寧王夫婦似乎總是來去匆匆,對喻沅態度淡淡,慧宜公主性格強勢,無論何事都喜歡插上一腳,來彰顯她的權威。前世孟西平八面玲瓏,帝京里人人稱頌,如今卻沉默寡言,撬不開嘴,喻沅時常懷疑,怎麼孟西平到她跟前就變成了閉嘴蚌殼。

 看來重生這件事,不止改變了她的性格,孟西平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

 喻沅蹙眉,定定看了他一會,下了結論:“幸好你的性格不太像你的爹孃,也不像老妖婆。”

 要是像慧宜公主,她可就不要他了。

 孟西平聽了她的話,眸中星火欲燃,好像更緊張地看著她,一幅擔心她今晚怒髮衝冠要離開寧王府的表情。

 喻沅露出一個短暫而過的笑意,笑容很淡:“下次慧宜公主再要上府惹我,我絕不會這麼手軟。”

 有孟一在,她要多拉幾個公主府的人當墊背的,最好能氣死慧宜公主。

 她的笑藏在柔和的面龐下,孟西平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似的,說都說不太清楚:“你和慧宜公主最後一面,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說了些什麼?”

 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時,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經帶著裴三娘進府,瑩玉急著要趕回江陵,無人知曉你們的談話內容。”

 當時情景,他險些崩潰,誰知出門一趟,再回來時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屍體。

 瑩玉視他如洪水猛獸,當他是害死喻沅的兇手,不願意和他多說一句話。孟西平遵從喻沅遺願,將瑩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銳地哈了一聲,掀開面上浮著的冷靜:“我還沒去世,待你親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帶著裴三娘進府了,以我病重為藉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寧王府。”

 那時候的裴三娘可比現在囂張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後,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樣子。

 她們只會在孟西平面前裝的好無辜。

 痛苦成了堅硬的冰殼,禁錮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會想著,前世慧宜姑姑含著笑在他面前答應會好好照顧十二孃的塵封記憶,眼前又不斷浮現出慧宜公主前日對他說的話。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會更加過分。

 孟西平的口裡似乎能嚐到胸中翻騰上來的血腥氣,剎那之間,他已經能想象到當時的情景,那些話砸在喻沅身上,該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孃,對不起。”

 喻沅躺在床上,轉過身背對著他,盯著床幔上一朵雍容華貴的芍藥:“你在替誰說這句話?”

 孟西平大氣不敢出,渾身卻陡然繃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沒有及時趕回來,將你陷在寧王府中。”

 對不起那個雪天初見,對他滿腔熱忱的小女娘。

 對不起在寧王府裡苦苦等待他歸來的喻十二孃。

 嘆息似的話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來,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臉:“你當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猝然低頭:“我回府時,她們人已經不在,在你的……靈堂旁……裴三娘說了些羞辱你的話,我將她們都趕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聞訊趕來,孟西平手下的人差點對裴三娘動手,直到傳來瑩玉的訊息。

 喻沅不知道說些什麼,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憐,壓根沒膽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著她白受氣了!

 暮色四合,寧王府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屋內沒有點燈,人影模模糊糊,僅剩的光亮來自於掛在門口的兩盞玲瓏貓兒燈。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盞燈被船上水霧淋溼了,喻沅當時正和他生悶氣,從他嘴裡敲不出半句話,叫瑩玉一把火燒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溼的燈。到了寧王府後,他又不知道從哪提了兩盞來,掛在院子裡面,比之前的還要漂亮。

 喻沅望著散發著暖意的燈籠走了會神,臉色霧濛濛的,幾乎聽不到房間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她目光輕輕往下一飄,和在門口豎起耳朵偷聽的丫鬟對視一眼,剎那之間恢復清明,溫和地說:“瑩玉,你們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門口伺候。”

 瑩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臉上都被撓出血痕了。

 瑩心乖乖守在門口,觀察著屋內情況,時刻準備衝進來將十二孃帶走。

 聞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話要說,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聲。”

 孟西平不知為何,也轉頭看了瑩玉一眼。

 瑩玉被她們兩人的眼神盯著莫名其妙,在門縫裡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撫地笑,等門徹底關閉,屋內只有她和孟西平兩人,她慢慢斂了笑容。

 屋內徹底失去了光亮。

 喻沅陷入黑暗中,有些不適應,忍不住摩挲被子上面的花紋,一雙手伸了過來,孟西平將靠枕放在她後背,動作一氣呵成。

 孟西平的面容模糊,他點燃了茶几上面的燭火。

 屋內亮起來的那一剎那。

 喻沅的心彷彿同步點亮,她悠悠問臉色不好的孟西平,終於轉向正題:“我還沒問你呢,你既然和我一樣,那未必壽終正寢,又是怎麼死的?”

 孟西平也與此時開口問:“剛才說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喻沅眸光亮極,燭火飄搖,看得久了,彷彿神魂都被一豆大小的亮光吸進去:“當一個人不再糊塗的時候,總能發現些什麼。”

 從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她一直在想。

 孟西平的種種舉動諸多怪異,他不像是個悶嘴葫蘆,那些話有什麼好瞞著的,也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除非事關她,除非他真正想瞞著的,是她的死亡,或許,還有他的。

 他不想讓她知道。

 寧王府裡身邊幾個丫鬟接連出事也不像是意外,起初喻沅覺得是示威,一直以為是裴三娘做的。

 可在渡口,看孟西平的態度,又不太像裴三孃的手筆。裴三娘只會仗著慧宜公主的勢耀武揚威,她已然擁有更強有力的幫手,倚仗權勢就能讓喻沅低頭,不會幹出這種落人把柄的事情。

 直到在寒山寺,她才隱約明白,出手試探。

 孟西平不該瞞她,或許會陷入下一個漩渦,或許會被另一種痛苦裹挾。

 但喻沅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雪坦然受之。

 孟西平終於失去他的氣定神閒,他坐在床邊,垂下頭,整張臉都被陰影覆蓋。

 陡然失去所有,頹然地扶額苦笑,像一尊無可奈何要露出傷口的獸。

 喻沅耐心地等了一會,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彎下來的脊背。

 有好一會,兩人都沒發出任何聲音,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等喻沅數清楚他背上外袍的褶皺。

 孟西平終於吐出幾個字:“十二孃,再信我一次。”

 他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她,眼睛裡有水光閃過,恍惚帶上一絲懇求:“我們好好說一說。”

 喻沅盯著他,似在判斷他的話語,神色微微閃動,將脖中的鴛鴦玉配取了下來:“世子爺,你的那塊呢?”

 孟西平看得肝膽俱裂,麻木地從懷中將玉佩取了出來,他閉了閉眼,將玉佩放在她手心。

 喻沅將一對定親信物握住,神情緩和許多:“世子爺竟肯交到我手中,任由我選擇。”

 她笑起來神情近乎飄渺,從枕下摸出她抽空編的天青色玉絡子,還有孟西平給她的匕首,放在玉佩中間。

 喻沅將選擇再度還給了孟西平。

 孟西平呼吸倏地一滯,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麼寧為玉碎,要麼“失而復得”,他別無選擇。

 孟西平呆了呆,如夢方醒:“我還記得你曾經送過我一個親手編的玉絡子,我把它放在書房裡面。”

 後來不管他怎麼找,都找不到,隨著喻沅去世,玉絡子也憑空消失了。

 喻沅沒想到她心心念唸的東西,孟西平還記得。

 她眨了眨眼,將那些思緒一併從眸中掃走:“瑩玉呢,最後她可有平安回到江陵?”

 孟西平微微一頓,目光穿過門縫,落在外面那個最活潑的丫鬟身上:“我讓人護送她去江陵,三日後,她在回江陵路上,和我的手下一起屍骨無蹤。”

 喻沅聽得眉目低垂,也是,那些人連瑩心她們都沒放過,怎麼可能放過落單的瑩玉。

 她突然眸光一亮:“他們為什麼要害瑩玉,你查清楚了沒有?”

 按理說,喻沅已經死了,瑩玉失去了價值,他們冒著被孟西平發現的風險,也要殺掉瑩玉,裡面必有蹊蹺。

 孟西平在她的期盼的目光裡,猶豫著點了點頭。

 後來他給瑩玉報了殉主的訊息,一點點查,查到了京中幾位皇子身上,甚至裡面還有喻府的手腳,但他沒有等到找出真相的那一天。

 孟西平沒有給出確定答案,他靜了一會,謹慎地說:“我還沒查清楚就回到了帝京,或許是我查的漕運相關,涉及幾位皇子,還有可能牽扯到了江陵。”

 一聽他提到江陵,喻沅下意識抓住被角沉思,她身為喻家人,最是知曉江陵情勢,在江陵做什麼事都離不開喻家。前些年,她化名錢公子在外做生意,也知道其他地方水幫勢大,可唯獨江陵猶如鐵板一塊,任誰來都不好使,他們只認一個喻字,漕運一系的官員逢年過節少不得來拜望喻老太太。

 喻沅忽然想起了什麼,挑眉問孟西平:“他們衝著我來,是因為喻家?”

 孟西平搖了搖頭,又遲疑問:“你當年在喻家是不是帶了些東西出來。”

 喻沅順著想了想,前世她孤身上帝京,後來嫁妝都是喻三爺和喻老夫人叫人送到寧王府的:“當年我來帝京的時候,除了盤纏,什麼都沒帶,成親前喻家才將嫁妝補過來,我挑出了一部分出去用,其他都好好放在王府庫房裡面。”

 孟西平深思的時候,面容沉靜,眸中滿是冰霜:“你走後沒多久,正院突然失火,有人趁亂進了庫房。其他東西都沒丟,唯獨你的嫁妝裡被人拿走了一個小箱子,後來……”

 他眯了眯眼,彷彿看到那日大火,將整個正院化為濃煙,將院中喻沅最喜歡的那棵榆樹燒成灰燼:“後來你的大伯父突然扶搖直上,和京中幾位皇子走得越來越近,掌管了大半漕運。”

 當今皇帝年富力強,素來勤勉,美中不足的是,在歷代皇帝中,算得上子息單薄,存活下來的皇子應該也就一個巴掌左右,對漕運這塊肥肉虎視眈眈,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連孟西平查案都得暗訪,還沒出帝京,就被刺客追殺,漕運牽扯重大,可見裡面利害。

 喻沅沒問過孟西平,但以寧王府的地位,幾位皇子妃連她都不放過,他身邊一定少不了拉攏的人。孟西平身邊好像也沒什麼玩的比較好的皇子,都是泛泛之交。她也不怎麼關心帝京局勢,不清楚究竟哪位皇子更接近帝位,後宅的事情已經足夠讓她心力交瘁。

 不過喻家竟然能和皇子勾結,那位在帝京的大伯父還真是深藏不露。

 喻沅一時沒想到她的嫁妝裡面有什麼值得人不惜大動干戈的,抬眸問他:“他們究竟拿走了什麼?”

 孟西平手指動了動,給她比劃了下:“一個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上面掛了把銅鎖,至於裡面是什麼東西,王府沒人見過,你還有印象嗎?”

 喻沅搖頭,在回憶裡面找了一通,毫無所得。

 喻家送來的嫁妝甚是豐厚,孟西平形容的東西,藏在長長的禮單裡面,喻沅毫無印象,更別提想起來是誰送來的。

 她心中也有些失望。

 想再找到線索,豈不是還要再等喻家送一回嫁妝。可她離開江陵的時候,就已經和喻家一刀兩斷了,不知道喻老太太還會不會不計前嫌,試圖拉攏她這位寧王世子妃。

 喻沅心頭冒出個疑問,暫且記住他說的話:“孟西平,你是因為什麼身亡的?”

 孟西平愣了愣,意識到喻沅在問他是怎麼死的,他盯著燭火的光圈出了神,靜靜合上眼。他好像聽到耳邊的尖叫聲,看到漫天的血色,最終歸於一片沉寂:“是一場意外。”

 喻沅有些等不及:“被人刺殺?”

 他沒說話,只腦袋小幅度地晃動。

 喻沅把他的沉默當做預設,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孟西平有些心神不寧,撥了撥昏暗的燈芯,白壁上的影子晃動頗為厲害,他的聲音啞啞的,越發沉悶:“十二孃,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沉默寡言的孟西平,他的桃花眼冷清,即使有燭火映照,也不顯得溫暖,沁出涼意來。

 喻沅本想今天問完,可提到喻家,她心亂如麻,異常疲憊,看孟西平似乎也提不起精神,她轉而碰了碰孟西平止不住輕輕抖動的手:“孟西平,我是活生生的喻沅,前世慘劇都可以避免。”

 她將玉佩放在孟西平手裡:“孟西平,我給你一晚上時間想清楚,我究竟想要些什麼,明天再來找我。”

 她堅定又溫柔地將孟西平趕了出去。

 得知自己的死亡和一場陰謀有關,喻沅想好好睡一覺。

 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喻沅一直在想前世的事情,怎麼也理不出頭緒,看誰都像是兇手。

 裴三娘、慧宜公主、帝京裡的其他人在她腦海裡面輪番出場,還有遠在江陵的喻家。

 喻沅醒來後,把玩著孟西平送過來的匕首,匕首很鋒利,她已經見識過,可以輕易切開血肉。

 防身,防誰?

 她想了一圈,帝京裡要防備的人不少。喻沅手腕轉動,匕首消失在手間,她琢磨著再從孟西平那邊要兩個人來。

 瑩玉進來,服侍著喻沅起身,她聽守夜的瑩衣說昨夜喻沅睡得不好,一直在嘆氣,覷一眼喻沅臉色,指了指外面湛藍色的天空:“娘子,今天帝京天氣不錯。”

 喻沅腦子裡面閃過無數念頭,被瑩玉一叫,想著還沒逛過寧王府,站起身來:“走,難得天氣好,我們出去走走。”

 喻沅要出東院,當然沒人敢攔。

 寧王府的下人,見到她過來,態度都很是恭順。

 她淡淡掃過幾眼,眼風嚇得下人們不敢上前,帶著瑩玉往後園走。

 瑩玉跟著喻沅,覺得十二孃似乎對寧王府的後院佈置很是熟悉,念頭只轉了一瞬,很快又消失了。

 她最近在府中也沒閒著,打聽到了許多事,急著要對喻沅說:“寧王和寧王妃都不在府中。”

 喻沅在渡口那日就知道了,沒什麼所謂,他們不在府中,她還自在些:“嗯,怎麼他們要回來了?”

 瑩玉聲音壓得低低的,恨不得湊在十二孃耳邊說寧王府的八卦:“那倒沒有,對外說是到了別院修養,實際上是寧王夫婦吵了一架,聽說他們不在山上待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回來的。”

 喻沅聽著心頭想笑,這府裡下人們也跟著看兩位主人熱鬧:“小機靈鬼,你又是從哪知道的訊息?”

 瑩玉得意一笑:“您往東院一住,巴結上來的人可多了。”

 喻沅想起昨天和孟西平的對話,對瑩玉說:“你們幾個都小心著點,人心難測。”

 誰知道湊上來的是人是鬼。

 瑩玉點了點頭,又猶豫了下,臉色忽然沉穩下來:“娘子,我還打聽到一件事,是關於世子爺的。”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喻沅。

 後院枯草殘花,寒霜漸次消融。

 喻沅在水榭旁坐下,倚靠著欄杆,看塘中殘荷:“說說,孟西平又怎麼了?”

 瑩玉警惕地左看右看:“據說世子爺四年前生了一場大病。”

 她無意之間從寧王府下人口裡知道,孟西平四年前生了一場古怪的病,九死一生,醒來後昏昏沉沉,悶在房中足足兩個月不見任何人,嚇得寧王夫婦四處請醫問神。後來又不知怎麼的,孟西平自己又好了,從那以後,世子爺性情大變,漸漸掌管起寧王府的事情。

 瑩玉越說越覺得這症狀有些像娘子發病,比十二孃還嚴重:“您覺得,世子爺的症狀像不像是失魂了?這病說不定哪天會復發。”

 喻沅心底有數了,四年前大概就是孟西平重生回來的日子,和她一樣起初懷疑,不能接受。

 她看一臉憂慮的瑩玉,唇角上翹:“哪有什麼失魂症,你呀,別瞎操心。”

 瑩玉“哦”了一聲,又說起另外件事:“娘子,婢子想起來在哪見過慧宜公主了,她前幾天帶著裴三娘到王府,被世子爺趕回去了。”

 趕字用的不是很準確,但是瑩玉眼下很討厭慧宜公主,樂意見她狼狽。

 喻沅心下一沉,抓住欄杆,指甲上一點薄紅:“她來的倒快。”

 瑩玉撇撇嘴:“婢子看那公主和裴三娘都不像是什麼好人。”

 喻沅微微動了動,攏住披風,輕笑著在水中吐泡泡的魚兒:“再有下次,你直接帶著孟一打回去。”

 秋冬變天快,水榭旁風冷,不一會就烏雲低垂,看著又要下雪。

 喻沅看了一會了無生機的後院,剛要往外走,突然見寧王府的管家衝著她們過來。

 管家腳步輕快,趕在喻沅離開前走過來:“老奴正要找喻家娘子。”

 他笑得臉上如同菊花開,對喻沅十分重視。

 喻沅又坐了回去,柔聲問:“管家找我有何事?”

 管家抽出一張拜帖,雙手呈上:“禮部侍郎喻大人家送來的。”

 大伯的帖子?

 說曹操,曹操就到。

 喻沅接過來看,帖子是喻大夫人親筆寫的,內容很客氣。

 大夫人和沒事人一樣,將江陵的事情全部揭過,只說喻家一家老小不日就要到帝京,給喻沅準備的嫁妝準備好了,會一併送到。信中最後還說喻三夫人這次也跟著來了帝京,問喻沅什麼時候和孟西平成親。若有空,請喻沅和孟西平去帝京喻府走動走動。

 瑩玉不小心看到內容,柳眉一豎,比喻沅還生氣:“他們想見娘子?我呸,臭不要臉的東西。”

 她當著王府管家的面,將喻府上上下下大罵一頓。

 喻沅沒有出聲叫瑩玉住嘴。

 管家尷尬地站著,聽瑩玉罵完人,問喻沅的意思。

 喻沅晃了晃拜帖,交給瑩玉:“以後喻府的信,勞煩管家派人送給我的丫鬟們,但是喻府的人,不能輕易放她們進來。”

 等管家走了,瑩玉面上喜氣洋洋地說:“娘子,婢子還聽說喻九娘摔破腦子,給她定下的婚事也不成了,她被大夫人關在江陵,這次沒帶到帝京來,怕是以後再也出不來了。”

 喻沅蹙眉,大夫人還是如此絕情:“喻九娘什麼時候摔破腦子的?”

 瑩玉是最近才知道的事情:“好像就是咱們出發來帝京的那日,聽說她掉進水塘裡,可真是天降報應。”

 上船那日發生了什麼,喻沅腦中劃過一點靈光,她沒抓過。

 寧王府裡一草一木,和前世並無太多分別,喻沅知道喻九孃的遭遇,並未多開心,心事重重,無心觀賞寧王府,帶著瑩玉往回走。

 從水塘繞過去,她突然問瑩玉:“你知不知道,喻大爺是哪一年到帝京做官的?”

 幸好瑩玉還記得,她緩緩說道:“好像是娘子五歲那邊,婢子記得很清楚。那年瑩衣剛被送到江陵,寧王府派人送來了定親玉佩,府裡因此好生熱鬧了一陣。”

 喻大爺調到帝京以後,喻二爺第二年也升遷知府。

 他們一個去帝京,一個留在江陵。

 喻家兩位長輩升的如此之快,喻沅現在想來,有些後知後覺的怪異。

 瑩玉奇怪道:“娘子,您剛剛說了什麼?”

 喻沅將無意識說的話通通咽回去:“沒什麼,就是覺得有些巧,大伯和二伯官途很是順利。”

 瑩玉因為喻九娘倒黴正樂呵,忙說:“娘子好不容易來了帝京,可千萬不能對喻家人心軟,那些嫁妝本來就是娘子應該得的。”

 喻沅見她如臨大敵的樣子,拍了拍她的手:“瑩玉,你在喻家可曾見過一個紫檀木箱子。”

 瑩玉想了一圈,搖搖頭,她沒在十二孃的行李裡見過那東西:“婢子回去問問瑩心,她或許知道。”

 喻沅眉目低斂,冷靜地想,看來孟西平說的東西是突然出現在她的嫁妝裡面的,裡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只能再等喻家解密。

 前世她和喻家關係關係不鹹不淡,逢年過節走一走,喻家人從未提起過她的嫁妝。

 喻沅感覺自己就要摸到亂麻似的線頭,但等她細想,那些念頭又從指間溜走了,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撞見了來東院找她的孟西平。

 孟西平在書房枯坐了一夜,決定來找喻沅。

 他是沉默的囚徒,等待她親手寫下判詞。

 晦暗天色下,孟西平的臉色蒼白陰鬱,像是陡然失去了一切光彩。

 喻沅一看他,鬆了手:“瑩玉,你下去吧。”

 她獨自進了屋,立在窗前,和孟西平沉默地對視。

 孟西平站在外面,面容是冷肅的,看她時,眸底依稀帶著一絲暖意,悠悠拂在她身上,不著痕跡。

 喻沅發現這麼多年過去,她最心動的,依舊是初見時,孟西平從傘下看過來的眼神。

 雖雲起雪飛,如遇盎然春風。

 她安然坐下,率先問:“世子爺想好了?”

 “寒山寺失約那回……”

 孟西平猝不及防開了口,起初聲音乾澀,後來越說越流暢:“當時孟定安遇刺,他不想鬧到皇帝跟前,被外人知曉,我急著趕回去,替他主持大局。”

 “然後發現刺殺孟定安的刺客,可能也是截殺我爹孃的人,和那些刺客的手段一模一樣。我順著線索追查下去,不久後裴三孃的兄長和徐靜敏遇刺。我去看徐靜敏,沒想到皇帝也到了裴府,他雷霆震怒,我只能在裴府留了一夜。”

 ……

 所以喻沅的生辰,他沒能趕回去和她一起慶祝。

 孟西平不需要喻沅的回應,他動也沒動,無端深沉起來,繼續往下講:“他們在京中四處作案,鬧得人心惶惶。我擔心嚇到你,並未和你言明,正巧喻家也出了事,求到你身上,我想著你去相國寺或許還清靜安全些。”

 “那日孟定安說找到了線索,想和我商量,我就出了門。”

 他突然卡住了,面前又出現鋪天蓋地的紅色,他試圖張了張嘴,剩下的幾個字從僵硬的喉管裡蹦出來。

 六年了,孟西平仍舊不敢面對喻沅的死亡,想到那一夜,他推門進正院,冷冰冰的喻沅躺在床上,胸前臉上都是血。

 再然後的解釋被北風吹進來,喻沅被孟西平的話砸的頭暈目眩,她輕輕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剋制住自己喉間的癢意。

 她感覺全身忽冷忽熱,嘴唇被凍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喻沅心中麻木的想著,孟定安是二皇子,那孟西平一直暗中跟隨的人,想來就是他了。

 寧王夫婦雖貌合神離,畢竟是孟西平生身父母,他關心也情有可原。

 孟西平仍然在說話,張嘴便是一團冰涼的霧氣:“我和裴三娘從始至終沒有任何關係,前世我沒有讓她邁入寧王府,今生更不可能。至於慧宜公主……”

 他輕聲承諾:“她身份不同,我還要花費些時日處理乾淨。但是我向你保證,若你不願,她絕對不會再出現在寧王府。”

 喻沅一直坐在屋裡,聽到最後,她飛快地說:“我知道了,世子爺快回去吧。”

 她命瑩玉關了上窗,慢慢悠悠地笑了笑。

 瑩玉扒著門簾,往外面看了兩次,心神不定地在喻沅跟前走來走去,欲言又止。

 喻沅躺在榻上看書,始終沒有抬眼。

 瑩玉糾結片刻,小聲說:“娘子,世子爺還在外面等著呢。”

 外面寒霜凝結成冰,夜間溫度驟降。

 瑩玉眼看著世子爺的披風尾都被一層白霜覆蓋,他的眉毛上都結了冰,站在外面,都快於心不忍了。

 喻沅臉上隱約的笑意消散:“他願意站著,就讓他等等著吧。”

 她垂下眼簾,實際書中內容一個字都沒進她腦子裡面。

 從前,孟西平總想瞞著她,是喻沅硬生生一點點剜出藏著的腐肉。好不容易等她氣消了,兩個人終於站在同一個方向。

 喻沅暗中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把門口那兩盞燈點著,你們都進來睡,讓孟一暗中看著。”

 她吹滅了燭火,又說:“再給他送一件披風去。”

 喻沅安心睡了一覺,許是門外有人在等,一夢酣然,醒來時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外面天色漆黑,她只睡了將近兩個時辰。

 她躺在床上,看外面的天色,翻了兩次身,終究是穿了披風,小心繞過打盹的丫鬟,開啟門。

 外面早就落起了無聲大雪,一尊雪人站在門外。

 孟西平的肩頭披風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他的眼睛漆黑,裡面有雪夜的微光,立刻轉到喻沅身上。

 喻沅和他目光一碰,也看清了他的面容,唇色慘白。

 喻沅無聲地笑起來,向他走了過去,拉著他回到溫暖的屋內。

 瑩玉靠在屏風上,早就醒了,惴惴不安看著十二孃和世子爺進來。

 孟西平都快凍僵了,感覺喻沅握住他的地方像一把火燒起來,在身體各處騰起烈火。

 她抱住孟西平,尋了個好下嘴的地方,狠狠咬在孟西平肩膀上,被他的身體冰的一激靈,她仍然執著地咬了下去,在他肩頭留下一個深深的牙印。

 “孟西平,我們兩清了,你再有瞞著我的地方,下次我刺準的,就是你的心臟。”

 喻沅手裡握著最致命的兇|器,卻始終沒有對準孟西平。

 “夫妻一體,榮辱與共。”

 她拿著最溫柔的匕首,仍選擇要做孟西平的寧王妃。

 孟西平被北風與大雪吹得面色發白,渾身都快失去知覺了,只有眼睛裡面蘊含著無窮的期待,就像榆樹悄然發出一棵新芽,終於等到了喻沅的寬恕。

 他快燒得糊塗了,抱住喻沅,雙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腕,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妄景:“沅沅,我好想你。”

 外頭風雪越來越大,屋內只有喻沅和孟西平。

 喻沅靠在他肩膀上,突然覺得有些困了,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溫聲說:“進來睡吧。”

 再醒來時,孟西平發現喻沅緊緊抱著他的腰,他立刻屏住呼吸,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錯覺。

 他的外袍掛在架子上,腰間掛了個青陵的泥人偶,小書生望著桌上擺著的小女娘。泥人偶旁邊,掛著的是鴛鴦荷花玉佩,玉佩上換了一個天青色的玉絡子。

 歪歪扭扭的,和他曾經失去的那個一模一樣。

 喻沅睡在他身邊,一隻手抱著他的胳膊,白淨的睡顏安靜,被他的動作驚醒,眉頭束起。

 孟西平拍了拍她的背,和喻沅一起沉入夢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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