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本是溫柔物。
春雨亦然。
只是在這種鬼地方,再如何溫柔的事物,都會失去原本應有的原貌,變得激盪與憤怒。
忽然狂風,雨絲驟急如千萬道飛劍,穿行於天地之間。
有雷聲隱約轟鳴,彷彿入春後的第一刻,便是驚蟄時節。
然而,然而……
當所有的這一切落在雲霧之上,卻都無聲消逝了憤怒,復歸應有的模樣。
懷素紙站在雲中,靜靜享受著這片可怕天地的唯一安靜,神情淡然。
微風拂起她的黑髮,細雨無聲無息地溼了她臉龐。
她的雙眼裡流動著明亮恰好的光澤,並不刺目,就像是落在水面上的星光。
眼眸溫柔,卻無喜悅。
更無別的任何情緒。
彷彿破境至煉虛,以及成為修行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煉虛境這件事,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只是今天的早飯做的不錯,吃得還算開心一般。
她望向雲妖,看著站在身旁的小姑娘,說道:“辛苦了。”
雲妖搖了搖頭,很是親暱地抱住她的手,高興說道:“你都破境了,我還辛苦什麼~”
“嗯。”
懷素紙轉而問道:“外面怎樣了?”
雲妖知道她很關心接下來的事情,這些天雖在勤加修煉,但也一直在注意著局面,不曾片刻鬆懈。
小姑娘神情端正,認真答道:“一共來了三百七十七個人,包括本宗的四位長老,以及二十九位弟子在內,沒有更多的人了。”
懷素紙望向遠方天地,看著殘山斷崖,感慨說道:“凋敝如斯。”
百年以前,同樣是在天柱山下,天下魔道中人如潮水般湧來於此匯聚,又豈止千人?
那是何等壯闊的畫面?
一切都已成往事。
然後她的視線落在天地,是風雨明晦,是灰與藍的交雜。
灰色是不想說,藍色是猶豫。
懷素紙忽然想起這句話。
那麼。
師父現在到底如何了?
而師妹,如今又是怎樣的心情?
……
……
人間有雨。
學宮在春雨的淅瀝下,舊雪留下的霜跡被抹去,消散無形。
咳嗽聲卻若有還無。
江半夏收回視線,合上窗戶,轉身離開。
她沒有去神都,理由只給了一個,身體抱恙。
這是很沒道理的四個字。
想到整個修行界的人,都覺得她找了一個最無趣的藉口……
她便覺得很有趣。
這般想著,她用手背抹去唇角溢位的一抹血水,臉色漸顯蒼白,眼神卻明亮。
“春天了……”
江半夏眼簾微垂:“還有很多事要忙啊。”
……
……
神都同樣也在下雨。
春雨如線,隨風飄搖。
南離站在殿前,看著屋簷外的雨水,心情不是世人想象中的興奮,而是沉重。
她能走到今日這一步,是很多人不惜代價,並且付出極大努力,最終共同造就出來的成果。
她是一個始終冷靜的人,故而知道自己在這個過程當中,從未具有一個決定性的作用。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感受到肩膀上所承擔的責任之重。
今天過後不是結束。
是新的開始。
沈依瀾行至殿前,低聲說道:“該準備了。”
“嗯。”
南離收回思緒,看了一眼春雨籠罩下的天地,轉身走入殿內。
今天很有可能是她人生當中,最為重要與關鍵的一個場合,怎能素顏?
走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問道:“多少年了?”
沈依瀾愣了愣,說道:“多少年?”
“你被暮色威脅,瞞著長輩來找我,至今有多少年?”
南離的聲音很隨意,幾分輕快,彷彿敘舊。
又似是玩笑。
沈依瀾沒有多加思索,因為心思在別處,說道:“很多年了。”
“很多年前……有十多年了。”
南離嘆息了一聲,然後唇角翹起,露出一抹微笑。
她最後說道:“總算是走到這一步了。”
……
……
春雨落在人間各處,不見停歇。
天地一片灰沉。
臨川沒有以道法阻絕雨水,任由面容為春雨所溼,淋出堅毅。
在他的身後,是元始宗散落在益州一帶的門人弟子,境界多在金丹,偶有元嬰。
這便是他百餘年間,為復興元始宗做的所有努力。
像暮色這樣的人,終究不可能再有第二個。
“還有最後一段路。”
臨川沉聲說道,揮袖以道法震碎一隻潛藏在雨中的鬼物,繼續交代下去。
“這段路極為兇險,我會盡力照看住你們,但不代表絕無意外,你們必須打醒精神,不能有片刻的鬆懈”
隨著後方弟子略帶緊張的回應聲,他望向不遠之外的各個地方。
素商與黑律還有歸流,都在這場春雨中奔走著,身後皆是各自的弟子。
不同的是,這三人帶來此間的弟子明顯要少過他,但想到益州在某種意義上,是最適合元始宗休養生息的地方,便也可以理解。
而在此之外,後方還有為數不少,以莫大毅力行走在殘山斷崖間的魔道修行者。
很有意思的是,這群無人得以依靠的修行者,在面對此間的萬般險阻之時,面容上不曾顯露出哪怕半點的憤怒,始終堅毅。
彷彿得見一縷天光落下,正在向黎明奔赴的朝聖者。
生死已在身外。
……
……
在這片苦難之地外。
巡天司的執事們,視線穿過層層雨簾,落在那些向天柱山艱難行走的修行者身上,卻遲遲沒有動作。
有人為此不解,認真問道:“為什麼不阻止這群人?”
“你白痴啊?”
一位中年人下意識教訓了句,轉身發現是同門的師侄,當即嘆了口氣俥,說道:“上面的意思是讓我們過來看著,看著就好,別的什麼都不要做,你這都不懂?”
那人忍不住皺起眉頭,反駁說道:“公文上寫的明明是盡力阻攔。”
“還真是不太聰明。”
有巡天司的老人笑出了聲,拍了拍這人的肩膀,說道:“都說是盡力了,這是百年後的魔道第一次盛會,暮色在上,我們有什麼力能盡,當然是盡力看看。”
那人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過後,他才是帶著不忿,憋了一句話出來。
“你都說暮色在上了,萬一這妖女像去年秋天那樣子,要把我們都殺了,那到時候該怎麼辦?”
“換做別的時候,我也會和你一樣擔心,但今天卻是不會的。”
老人搖頭說道:“因為暮色需要我們的眼睛,讓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流傳出去,為道盟所知,為中州所知,為天下所知,更為世人所知。”
……
……
還是神都。
那座窗外有銀杏的偏殿。
謝清和坐在母親從前的位置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靜嗅杯中茶。
窗沒有關,春風穿堂而過,卻沒有帶走茶香,反而讓香味變得更加深遠。
不再小的小姑娘,舉杯輕輕嚐了一口,眉眼間的神態情緒,早已有了大人物的模樣,再也找不出當年的輕快與活潑了。
坐在她對面的是虞歸晚。
“待會兒會有誰出席?”
謝清和的聲音很淡,不見情緒。
虞歸晚說道:“除元道遠和江教授之外,所有人,但莫大真人還沒到,不過應該快了。”
謝清和嗯了一聲,然後問道:“你有沒有一種身在歷史中的感覺?”
“沒有。”
虞歸晚想了想,又道:“但我應該明白你的意思。”
謝清和好奇問道:“你想到的是什麼?”
虞歸晚說道:“我們不年輕了。”
謝清和頓時意興闌珊,自嘲著笑了笑,無奈說道:“還真是不算年輕了。”
說完這句話,她起身往殿外走去,步履堅定。
“該走了。”
“嗯。”
……
……
長生宗沒有下雨。
莫由衷沿著老舊石階,緩步走向峰頂,望向雲海之上的太陽。
“我已經很老了。”
他緩聲說道:“前些年裡又受了不少的傷,早已到了老病將死的境地,如今歸根結底只不過是在強撐著,不願歸去罷了。”
此刻跟隨在老人的身後,還是那兩個人。
司不鳴與程安衾。
二人始終沉默,靜靜聽著。
“當年哀帝道果之爭,我之所以在最開始就選擇了放棄,是因為我很清楚,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將此視作最後改變命運的機會。”
莫由衷平靜說道:“我想將這個機會,變作所有與道盟為敵的人的墳墓,最終卻失敗了。”
他安靜了會兒,感慨說道:“從事後的很多痕跡來看,那次失敗是理所當然,或者說早已註定的,而這次失敗對道盟的打擊也確實沉重。”
言語間,三人已然行至峰頂。
與很多外人想象中的不同,這裡頗為空寂,無甚景色可觀。
唯有一草廬而已。
莫由衷越過那座草廬,繼續說道:“失敗當然不好,但我們總該從失敗中找出一些東西來,以此作為撫慰,再繼續前行。”
司不鳴與程安衾低聲應是。
“這是我對你們的最後叮囑。”
莫由衷走到崖邊,望向春日籠罩下的長生宗,看著頗具仙意的諸峰,說道:“長生宗的歷史上有過很多次失敗,甚至是慘敗,之所以能延續至今,是因為我們始終堅韌,不以一時之榮辱得失而悲,不爭一時之鋒芒,只爭一世之長生。”
司不鳴聞言,想到片刻前那句關於放棄的話,忽然明白了很多。
“在長生已然無望的情況下,將希望寄予後來者,這在本質上是一種自我安慰,也可以說是向天道低頭認輸,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莫由衷轉過身,看著司程二人,認真說道:“但我希望,在後來某天你二人遭遇與我相同處境之時,亦能平靜選擇認輸。”
沒有回答。
這句話太過沉重,此時的回答再如何堅定,也不見得就能是彼時的決定。
莫由衷自然不會強求,溫和一笑,對司不鳴說道:“我死以後,掌門之位歸你,這是我的遺詔,至於有沒有能力讓遺詔成為事實,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司不鳴低頭道謝。
然後他再望向程安衾,問道:“你有什麼想要的?”
程安衾想了想,搖頭說道:“想不到。”
莫由衷沉默片刻,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將來要是膩了世事,可以去與麒麟為伴,靜心修行。”
程安衾覺得這還算不錯,嗯了一聲,沒有道謝。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提前交代清楚。
有飛舟破雲而出,停在崖前,靜靜等待。
“這將會是我修道生涯中的最後一場戰鬥。”
“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是成是敗,都不會再有下一次。”
莫由衷轉過身,向飛舟走去,說道:“所以你們可以放心,在這一戰過後,不會再有人能干涉到你們的決定了。”
……
……
一切都在如常進行著。
自清晨起,神都就一直在熱鬧著,連雨水都無法撲滅。
與上一次峰會時不同,今天的熱鬧是篤定的,因為所有人都已經提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南離將會成為道盟近五千年時光中,最為年輕以及境界最低的主人。
這是足以留在修行史上的一筆。
當時光緩慢前行,春雨漸散,春日破雲而出。
神都籠罩在春光裡。
萬物熠熠生輝。
長生宗的飛舟早已降落,道盟八大宗該到的人都已經到了,再也沒誰缺席。
於是。
在無數道視線裡。
南離緩步走出,自長歌殿中。
她本就生得極為漂亮,雖不在萬劫門所言的人間絕景圖上,亦是世間最為有名的美人。
今日她被施以濃妝,更是妍麗無雙。
這種美麗是鋒芒畢露的,因為她正在走向人生的最巔峰。
一如當年,神都的天空裡分佈著許多光鏡,映著正在發生的畫面。
人們目睹著,南離獨自行走在登天樓上。
一步。
一個階梯。
在不久後的將來,她將行至最高處。
……
……
一步。
一個腳印。
在巡天司執事們的注視下,自天南地北而來的魔道中人,走過殘山與斷崖,於風雨中行至末端。
有很多人留在這段殘酷的路上,無法繼續前行,經風受雨,仍要以視線望向盡頭。
於是。
這群巡天司執事才是下意識望向最高處,便也都怔住了。
天柱山上,早有一人。
原來。
她一直站在最高處。
PS:明天結束這一卷,進入倒數第二卷,然後欠的更一更沒還,現在心裡全是負罪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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