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盟大治人間,八大宗高居雲端之上,以天下奉養己身,至今已近五千年。
在這段無比漫長的歲月當中,道盟留在這世間最顯著的烙印,不是上三宗無與倫比的超然地位,也不是中州五宗和天南北境的明爭暗鬥與對峙,甚至不是將修行法推行至人間的每一個角落這前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而是那座始終佇立在中州大地上的雄城。
活在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宗門高閥的子弟,還是偏遠山村的少年少女,又或者遠在北境的修行強者,乃至於身處天南的驕傲劍修,在最初目睹這座名為神都的雄城那一刻,都會發自內心地感到震撼,繼而沉默無語,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敬畏。
傾人間之力,集八大宗之能,不惜代價鑄造出來的這座世間第一雄城,就是一座自無垠平原中拔地而起的崇高神山。
這座山裡有人間繁華,有市井煙火,有神聖不可侵犯,有云霧縹緲仙意凜然,甚至有不可見人的幽幽故城。
近五千年的霜雪風雨洗禮之下,神都的氣息越發沉著安靜,這種沉靜化作一層名為古老的長袍,被道盟披在這座雄城身上,試圖掩埋其不世鋒芒,讓其觀之老矣,可以陷落……但事實上,從未有人抱有過這等想法。
在世人的心中,神都即是永恆的代名詞。
沒有誰對這座雄城有過懷疑。
或者說,曾經有過的那些懷疑,最終都已經被證實是不切實際的痴心妄想。
百年前的那位元始魔主,手執道一弓,而身在大乘巔峰之境,堪稱一人之下,幾近無敵。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絕代強者,仍舊越不過神都這座高山,最終兵敗城下,成為整場戰爭的轉折點。
這是人盡皆知之事。
百年時間,對修行者而言,真的不算漫長。
往事猶然在目。
暮色是元始宗的聖女,是人間魔道的未來共主,是當今道盟最為重視的敵人,沒有道理不知道這樁史實。
既然如此,那她為何還要明知故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
春雨不曾停歇。
人間一片雨聲。
天柱山下,無人不沉默。
不管是問出那句話的臨川,還是元始宗的另外三位長老,跟在後方的那些弟子,以及自天南地北而來的魔道中人,在聽到那因為輕描淡寫而顯得分外堅定的兩個字後,此刻都是茫然的,震驚的,不知所措的。
沉默不是時間的靜止。
人們的視線穿過無數層春雨織出的簾幕,望向深藏在雲霧中的那一襲白裙,漸漸清醒了過來,眼神從迷茫化作了不解。
神都?
到底是自己聽錯了,還是您真就說了這麼兩個字?
要是後者的話,您難道忘記了前車之鑑的道理?
忘了您的祖師是因何而敗?
忘了元始宗的山門為何傾覆?
忘了這百年間魔道中人為何不見天光?
太多的情緒如漲潮時的海水般湧上心頭,讓人們不知道該如何言語。
就連巡天司的執事們,在聽到這句不曾避諱分毫的話後,都以為是距離太過遙遠,漫天風雨聲讓自己聽錯了,事實並不如此。
不是神都。
是東都,是西都。
是北都,是南都。
反正是隨便哪個都,都不可能是神都。
無數個都字,在眾人心中浮現,縈繞耳邊,讓他們漸漸忘了這個字該怎麼念,甚至是該怎麼寫。
直到暮色的下一句話,於天地之間平靜響起,落入人們的耳中。
“這是最好的選擇。”
她說道:“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
當她說出這句話後,所有的幻想盡數消散,如夢幻泡影。
更如恰好在此刻漸歇的春雨。
暮色自天穹如瀑傾瀉,為將斷未斷的雨絲鍍上了一層暖紅,無比瑰麗。
……
……
神都已然平靜。
掌聲如雷鳴,故而無法長久。
南離在迎來這陣掌聲後,沒有直接結束這場談話,因為她先前所言是對於未來的展望。
她作為道盟之主,在如此重要的場合當中,必須要再講述一些即將成為事實的事情,以此來繼續深入地穩定人心,為接下來的那場戰爭做準備。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藉助這個很可能不會再有的機會,為自己儘可能謀取更多的權力。
畢竟是戰爭時期,作為道盟之主的她,理應要有一意孤行的資格。
而她的第一步,讓中州五宗都可以接受的第一步,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從這些細節末節上開始。
對此刻身在神都當中,自各地而來的大小宗門的掌門或長老來說,他們願意為南離的激昂言語而鼓掌,但決不會為此付出性命,因為百年前的事實歷歷在目。
真正值得他們關心,讓他們願意為中州五宗對抗元始宗的事物,永遠是肉眼可見的的利益,而非那些花團錦簇的言辭。
斥退黃昏?
怒喝暮色?
只要元始宗不瘋到舉起屠刀,向世人斬落,誰會在乎坐在上面的人是誰?
那些在乎的人和宗門,早已在百年前的戰爭當中死完了,現在沒有誰會在乎這些了。
就在南離以冷靜平淡的語氣,從各個方面展開描述,道盟將會為這場戰爭做出什麼改變,而這其中又會帶來何種變化的時候……
一個訊息從元始魔宗山門遺址處,透過巡天司的昂貴法器,以最快的速度來到通天樓上。
南離的談話聲未曾結束。
這個訊息如瘟疫般,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來,為通天樓上眾人所知曉。
最先得知這個訊息的人是裴應矩,因為他是站在最後方的八大宗掌門真人。
在聽到暮色成功破境,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煉虛境時,他恰到好處的詫異了神色,眼裡卻找不出半點意外。
他低聲與巡天司的執事交談了數句,在確定事情的全貌以後,便讓這人退了下去,緊接著孤身往前,讓所有人該知道這件事的都知道了。
場間不曾安靜。
南離的聲音還在繼續。
通天樓上,站在修行界頂端的大人物們,卻都望向那三位掌門真人。
周美成微怔,旋即露出了笑容,笑容裡滿是欣賞。
謝清和的驕傲不加掩飾。
莫由衷沉默了會兒,嘆息了一聲,感慨說道:“我當年說的那句話是對的。”
那句話是哪句?
眾人正準備回想,佗便聽到了一句話。
“不只是天下無雙。”
謝清和看著莫大真人,微笑說道:“是天上天下皆無雙。”
聽到這句話,場間眾人才是想起多年以前,暮色出東安寺往神都來,沿途一路隨意破境至元嬰巔峰,為世人所津津樂道的那樁逸聞。
當時甚至有不少人認為‘天下無雙’這四個字頗為過譽。
比起這一樁陳年逸聞,更多人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面對謝清和這句鋒芒畢露的挑釁,莫大真人到底要選擇怎樣回應,天淵劍宗作為清都山的盟友,周美成在接下來又要展現何種姿態?
數十道目光集中在莫由衷的身上。
然後。
等來的只有三個字。
“也許吧。”
莫由衷繼續望向南離,神情專注而認真,聆聽著這場未完的講話。
謝清和也不惱,隨意一笑,便把這件事拋在身後。
這一幕落在很多人的眼睛裡,則是再次強調說明了那個事實——無論元始宗還是長生宗,都不願意立即開戰,願意讓虛假的和平繼續維持下去。
哪怕都是自欺欺人。
……
……
這是否太自欺欺人?
何以為宗門?
以神都。
因為神都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如果換一個人說出這句話,那此刻早已有笑聲響起。
素商往前一步,看著身在雲中的暮色,低聲勸道:“神都……非是易與之地。”
她不敢把話往深處說,因為那就是不敬了。
不敬是罪。
黑律沒有說話,眼裡的震撼已經盡數換做好奇,看著那一縷白裙,很想知道這位聖女殿下的底氣從何而來。
歸流則是面沉如水。
唯獨與暮色有過兩面之緣,曾經對峙過的臨川皺起眉頭,正在認真考慮這件事的可行與否。
山門傾覆,靈脈斷絕,元始宗想要重新佇立在人間,那就必須要擁有一條靈脈,而人間最好的靈脈不是被八大宗執掌,就是受到其制約,比如被迫封山至今的元垢寺。
當初八大宗為鎮壓地脈中的黃泉縫隙,不惜讓七十餘位煉虛大修,三百餘位化神強者,以及整整六位大乘真人親自出手,憑人力逆轉天地,強行鑄造出一道嶄新的靈脈。
之所以要有這一條靈脈,為的自然是佈下那座被譽為世間第一的封命禁運絕神大陣。
這座大陣的別名,即是神都。
以神都為山門,從靈脈這個角度來考慮,確實是無可挑剔。
至於其餘的那些人,此刻尚且沉浸在複雜的情緒當中,根本無暇思考這些。
思緒不過片刻。
直到這一刻,那些被鍍上一層暖紅的雨絲,尚未灑落乾淨。
於是。
身在雲霧中的暮色,往前走了一步。
她沒有說話,彷彿這一步就是對自己做出的決定的解釋。
一步。
滿天雨盡。
身在殘山斷崖間的人們,還沒來得及疑惑和不解,就已經發現了一種變化。
對修行者而言,最為切身的感受永遠是修行,而修行則是基於靈氣。
更何況此刻天地靈氣的變化是如此明顯。
隨著暮色的那一步,最後的雨絲落在他們的臉上,遊離在天地之間的靈氣就像是得到了無形的牽引,化作真實之風湧了過來。
這些靈氣是如此的精純,無需煉化,便能直接納入道體中。
一路過來,千山萬水的塵埃依附在衣衫上,是沉重到無法揮之而去的深刻疲憊。
哪怕是有四位煉虛境照顧的元始宗弟子,身體和精神都瀕臨了極限,更何況是那些尋常的魔道中人?
直到這陣春風的到來。
所有的塵埃都被一併吹走,不復存在,不復殘留。
那些疲憊彷彿錯覺,身體上的傷口開始癒合,眼神裡的那一抹渾濁被洗去,重新清澈。
人們茫然抬頭,望向站在穹蒼之下,煢煢孑立的那位女子,沉默不知何所言。
這是近乎仙蹟的壯舉。
片刻後。
一位被風雨留在某處斷崖上的修行者站起身,沒有任何的猶豫,向暮色俯首拜下。
與先前的半跪之禮不同。
這是徹底的心悅誠服。
這就像是一個訊號。
更多的人跟著他拜了下去。
就連元始宗的四位長老也無法例外。
直至漫山遍野。
……
……
“……這該如何是好?”
巡天司的某位執事顫聲問道,他看著這一幕畫面,看著那數百位魔道中人,忽然生出了強烈的無力感。
旁邊有人沉默片刻,強行換了個話頭,說道:“此事需要上報嗎?”
某人嘆息說道:“當然要上報,這代表暮色讓魔道徹底歸心。”
那人再問道:“如何報?”
有人下意識說道:“一生俯首拜暮色……”
話沒能說完。
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這句話的不妥,哪怕他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畫吧。”
一位執事看著遠方,看著站在天柱山上的女子,忽然問道:“神都……應該不會陷落吧?”
……
……
暮色將近之時,神都。
南離的講話已然進入尾聲,即將結束。
通天樓上的眾人看著她的背影,眼裡或多或少都帶著欣賞,不再把先前那件事過分放在心上。
暮色踏入煉虛的事實固然令人震撼,但也僅此而已,因為這無法改變雙方的力量懸殊差距。
讓中州五宗忌憚的從來不是一個元始宗,而是有可能與其狼狽為奸的禪宗陰府,甚至是上三宗中的清都山和天淵劍宗。
煉虛,終究還是在大乘之下。
縱使破境,暮色又能做些什麼呢?
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
因此,當第二個訊息刺破萬水千山之阻隔,自中州之極南來到神都的時候,沒有誰還能再維持住平靜,都錯愕震驚和憤怒的明顯。
南離的聲音不再響起。
講話結束了。
她轉過身,望向通天樓內的眾人,問道:“出了什麼事?”
莫由衷看著她,進行了簡單的複述。
“暮色慾以神都為元始宗山門。”
數十道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好奇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南離的反應幾乎沒有人想到。
她嫣然一笑,莞爾說道:“聽起來還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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