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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順治皇后宮鬥不如養崽崽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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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20-130

福臨一鬆口, 金花人趴著,心裡清楚,慌去抓茶碗, 扶著他的脖頸把研的半顆蜜丸急急灌下去。太急了,嗆得他咳。

她抱著他的頭, 盯著他的滿頭滿臉痘兒,眼珠兒在眼眶裡一動不動陷著。她捏了捏他薄薄光滑的耳垂兒, 問:“你醒了嚒?”

他醒了, 他早就醒了。只是發了一天高熱,水米未進,藥石未到,他的身子跟魂兒像是分著, 魂兒在動, 身子卻一動不動。小媳婦兒說得有一句沒一句, 他聽得恍恍惚惚。

他也想她, 他從慈寧宮出來就想她,所以才去坤寧宮挑她的東西,一邊醋溜溜,一邊唸叨她。

相處半年,貓兒終於對他有些親近,肯在他腿旁盤桓。胖大橘被他一把捉住,抱到榻上。摟著暖著, 回想金花揉貓,盤腿而坐,把貓兒囚在懷裡, 笑意盈盈, 細白纖纖的手抓抓貓兒胖臉的下頜, 聽貓兒“呼嚕呼嚕”。

現在貓兒在他手裡也“呼嚕呼嚕”,他心裡想她想得像有貓爪兒撓。她跟阿桂那點兒陳穀子爛芝麻,哪比得上他這大金剛鑽的情意。想了想,把大鑽戒指縛在胖大橘的脖子上,再把貓兒交到吳良輔手上:“貓兒也送去,皇后離不開它。”

一口苦藥灌進來, 這次金花提前給他轉了轉臉,沒再嗆著。只聽她跟旁邊人說:“姑姑,瞧, 喂進去了。就第一口難喂,等喂完拿碗水給我漱漱, 真苦。”耳朵裡聽著她的嬌語,湯藥連續不斷利落地喂到嘴裡, 他只能“咕咚咕咚”連吃一碗, 等終於找個空喘口氣,臉邊拂過一陣輕輕的風,衣裳窸窸窣窣,她起身去漱口, 又小聲兒說, “姑姑, 助產的藥管用, 臉色似乎好看了些。就是這滿臉痘兒,萬幸好了,落疤嚒?“

他留心聽著,高熱,渾身的觀感都敏銳,她特意小聲說,他仍聽得清楚。

小時候周圍的人誇他母親是草原第一美人, 長大了,他自然是俊朗的。後宮那些女人,看他的臉是一副痴相, 等他脫了衣裳, 又露出另一副藏不住的雀躍。他的小媳婦, 第一次見他時也是扭著臉兒,先看他的衣裳,等到看到他的面孔,微微笑著垂眼睛,他湊到她耳邊說:“吐了吧。”她渾身一震,耳朵都紅了。以後也是掩不住對他的俊臉的喜歡,摸他的眉毛,親他的眼睛。頭一回她親他,一雙紅豔豔的唇,一寸一寸量著他臉上的眉毛鼻子眼睛。

現在長滿臉“花兒”,他也憂慮落疤嚒?真崩了也就罷了,可他為了她也要活著,醜八怪那麼活著?那她還會用唇量他的臉?舔著嘴裡的藥,寶音怎麼還沒答她?

“逃不了。能好已經極難得,哪兒還顧得上疤?”這是寶音。

“唉。我本來就圖他好看,不光帥,簡直俊,個兒高,胸是胸,腰是腰……如今起了渾身痘兒,褪了變成滿身疤。”說著,語氣就戲謔起來,“我這個‘顏狗’,苦也。”

“噗”一聲,像是手掌拍在衣裳上,寶音說:“知足吧,有幾個得天花的能好,雖然能吃進藥了,後頭還要等‘痘兒’發出來,再消下去,結痂,現在燒還沒退。”

皇后趴在寶音肩上,用手掩著嘴,湊到寶音耳邊,說:“姑姑,我故意說給他聽,他醒著。剛還鬧意氣,梗著脖子不吃藥。我用手指哄他,才把藥喂進去。不彈壓下他,還不知道多難伺候。他那脾氣……”剛福臨唇上“吻”的兩片溫涼的唇,是金花的手指假扮的。

“那個是皇帝,你膽子這麼大。”寶音也學著皇后小聲說。

“我圓一圓。”金花揉揉腰,說,“姑姑,我腰痠。脹。”

兩人往床邊走,一邊走,寶音說:“今兒這一天,累壞了。剛把藥餵了,你也去歪著吧,現在累著可不是玩兒的。”

金花撐著胳膊在福臨臉上細細看,痘兒更發出來一點兒,他眼睛在眼眶裡溜溜轉,睫毛翕著,忽閃忽閃地顫。她輕輕叫他:“萬歲,萬歲。”他還是睜不開眼睛。

她用吳祿送來的井水淘了個白白的手巾板兒,輕輕覆在他額上。不敢幫他擦洗,只能這樣降降溫。

片刻前,她還覺得他要燒壞了,牙關緊鎖,一勺藥像一顆從嘴邊滑落的淚珠子。等他用舌尖兒夠她,還被她的手指一貼就張嘴,他有知覺,他比她剛見他那會兒好些了,姑姑那顆助產的藥,大約極補,能吊著人的命。

她在枕上躺下,滾進他的被窩,衣料碰著他,他疼得一哆嗦,她忙把衣裳籠緊了。對著他,小聲說:“您快著些好吧,我現在嬌貴著,喂兩碗藥,擰個手巾板兒就腰痠,還餓。現在宮裡人都不知道,再過陣子顯了懷,我怕護不住它。今兒他們搶衣裳,明兒不知道怎麼作敗我。我怎麼樣都可以,穿件舊衣裳如何;肚兒裡這個禁不住。”

團得像個繭兒,起初還盡力睜著眼睛,想伺候著手巾溫了再去井水裡淘一淘,可她一沾枕頭眼皮有千斤重,沉沉睡過去。後來寶音來來回回給皇帝換冰手巾,她都知道,只是她累極了。睡在福臨身邊,她守著他,安心,她知道他病著卻無恙。

後半夜,眼前呼呼跳的燈莫名熄了,少了亮,她睡得更香甜。翻個身兒,仍把自己蜷成個團兒,把輕緩突出的小肚子護在身子裡,她夢見自己變成一隻矯健的胖貓,臥在火爐旁睡得香甜。後來又被人抱在懷裡,拆了她蜷的團兒,修長的手,小心翼翼捂著她的小肚子。還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輕響:“兩個。”

她猛醒過來。

兩條胳膊從腰旁穿過來,交疊著摟著她,護著她的肚兒,看仔細了,胳膊上還生著痘兒。已經起頂了,透亮地鼓著泡兒。她剛要動,耳朵一震,好聽的聲音因為太長時間沒開口,像是鏽了那樣啞著:“難受嚒?”

她一愣,長長舒一口氣,伸手去摸小小隆起的肚子:“只要它好好的。”伸手摸他的胳膊,伸著一根細白水蔥兒樣的手指頭,躲著痘兒,在好皮)肉上畫著圈,“就是肚子脹,胸上酸。偶然吐兩口。”

她想翻個身兒,跟他面對面,他箍著她不松。恐怕把他身上的水泡剌破了,她只能乖乖躺著,說:“我想看著你。”看著他的眼睛,看他現在什麼神情,他還發著燒,摟得她渾身冒汗。

“朕臉上落疤,嚇著你。”他輕哼一句。

“唉。可不是,本來吐得不厲害,這一看,就翻江倒海起來,可如何是好。”她躺著輕嘆一句。

他倒沒料到她這麼說,不是該他說自己丑,她一力反駁,一定認為他還好,然後從這千瘡百孔的痘肌上尋出他的好處,譬如個子高大,肌肉結實,肩膀像個扇面,容貌毀了,身子照舊好……

正愣神兒,她一抬他的胳膊,捂著肚兒翻身過來,小鵝蛋臉兒闖進他眼簾,晶晶亮的眼睛盯著他:“我們兩天沒見,你不想我?不想見我?就算你不想我,你不想看看它?”

他想她。可他又自慚形穢。從能抬動手,他先黑燈瞎火摸了摸臉,重重疊疊的痘兒,怨不得她只摸他的耳垂兒,只有那兒沒出“花兒”。往後,這整張臉都是疤。

他想摸她的肚兒,可是他手心裡也生著痘兒,太喜歡的,反而輕易下不去手。所以他只虛虛護著它。正猶豫著,她抓著他的手指在硬邦邦的小腹上戳了戳,驚得他忙屈了手指往回抽:“哎,當心。”

“姑姑說它皮兒薄,薄薄一層皮兒,都是餡兒。”她拽著他的手指摸上來,“沒事兒,你摸摸,這麼小,就能摸出來了。以前這兒都是脂肪,軟綿綿,現在它就硬,鼓著。”手掐了下腰,“最近吃不下,瘦了,更顯著它了。”

他手伸到她纖纖一握的小腰兒上,兩手一攏,指尖扣攏了,一使勁,把她撈在懷裡,肚子貼著肚子,她的鼻尖兒就在他鼻尖兒下,兩人的呼吸纏著,他的眼睛仍是原來那樣,像是映著緋紅的雲的淺溪,清澈見底。

她仰仰頭,闔上眼睛。

作者有話說:

天哪!我竟然二更了。

兩更的字數比不上人家一更的,慚愧慚愧!

(我們這是一篇在榜文,pc端一個找不到在哪兒的榜。希望下週再上個榜。)

福臨弓著腰, 用鼻子蹭蹭眼下紅豔豔的唇,一點一點兒把穠唇的紋兒蹭開,唇裡撥出的氣息拂著她的下巴, 緩緩運著身子裡遊絲一樣的氣息:“不說它,萬一, 朕有點什麼,你好好活著。”他醒過來, 好像就為了說這一句, 說過這一句,他用竭了全身的力。

金花搖搖頭。使勁伸手抱他,他仍渾身高熱,燙著手心, 唇一下一下啜著他的鼻尖兒:“我不能。”她停下, 幽幽怨怨地說, “我本也不是這兒的人, 在這兒除了你,我再沒別人……你不能有什麼。本來,我也住不慣這兒。”說著,淚又滾了滿臉,“福全不足一歲,你的命,原本不該這樣。”

她忍不住地胡思亂想, 是不是她來,擾動了這一世。若是他像原本那樣,冷著她, 只跟烏雲珠好呢?是不是就能活到三阿哥八歲。沒有福臨, 她不是活不好, 是活不下去。她一個現代人,過不慣宮裡尊尊卑卑的日子,只因她是皇后,地位高貴,又盛寵,皇帝寵得無法無天,她才勉強活得像個人。對太后磕頭,她只當是給長輩行大禮;對別人磕頭,她跪不下去。一旦貶成宮妃,或者庶人,天天對著別人磕頭,日子可怎麼過。

“現在醒了,就是要好了。”她睜開眼,盯著他身上正在起頂的痘兒,比昨夜發起來一些,可還沒到最盛處。她記不清從哪兒聽來的,若是痘兒全發起來,脹地發透亮,之後就該往好處轉了。眼下,驟眼看比昨夜強,可好得又有限。

萬幸他醒了。這不是最大的吉兆?她扭頭,沒看到寶音,正想叫寶音端藥過來,哪怕喝口水潤潤喉嚨。

“做什麼?”他的小聲兒,幾天沒開口,有些啞,聽著像嘆息。

“我叫姑姑端藥來。”她重新轉過來,晶晶亮的眼睛戀戀地盯著他,“都是養精神的藥,你吃了打起精神來,天花的熱毒發出來就好了。”

“別叫人來,就我們倆待會兒。”他依依不捨地親她的下巴,費力地抬眼去找她的眼睛。

“我們不是倆,我們是仨……”她說著,手摳著他肩上被她咬的疤,指頭畫著圈,歉意地不敢看他,“你別生我的氣,拖了這麼些日子才跟你說。前兒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顧不上別的,我淨高興了,你不是真的表舅舅。我特別喜歡小朋友,之前一直怕親戚生的小娃娃不健康,不敢生;不當心懷了,這陣子全是擔驚受怕,也不敢跟你說。如果這個好好生出來,你帶娃勤快,我們再生一個……”說著紅了臉,額角頂著他的肩窩,揉了揉,“你也喜歡小朋友吧?”

他眯著眼睛低頭看她,天剛放亮,帳子裡濛濛的柔光灑在她烏黑柔順的頭髮上,淡淡桂花香的頭髮,小巧的耳朵紅到耳朵尖兒,微微透明。看不見臉頰,側臉也是緋色。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嬌憨、羞怯。腦瓜兒裡都是鬼點子跟他耍心眼兒的時候,底色也是簡單直接,甚至莽撞。好在有他,他一直幫她兜著擋著,她的疏漏他幫她補窟窿,她的錯處他攔著不讓罰她。甚至不由自主縱著她,別人都是“奴才”,獨她是她,對著她的他是“你”,最尊貴也就是個“您”。他一下顧不到,她就吃虧。吃不上,穿不暖,剛她絮絮叨叨說她短了吃的、被搶了衣裳首飾,氣得他喘不上氣。

他張了張嘴:“喜歡。”他自然喜歡,心心念念,早知道她也這麼想要他們的小娃娃,他之前何必傷神。為著她不想,他甚至忍不住傷春悲秋,又疑心她心裡有不可告人的緣故:明明兩人那麼要好,為什麼她想那麼多法子,非不要兩人的小娃娃。可想見前兒她撲到阿桂懷裡他多難受,一顆心沉到冰水裡,一直的疑心合上轍,她果真有二心嚒?

可他仍放不下她,只要她還在他身邊,他就知足,而且他哪點兒比不上阿桂,他不信她過了這麼長日子還惦記阿桂。他照舊各種惦念她,她人不在他身邊,她一顰一笑照舊在他心裡。他忍著難受讓皇額娘罰她,極限就是一夜,而且她受圈禁他心裡更堵著不好受。

等他病了,挪到廢園裡,儼然“廢帝”,後宮那麼多人,烏壓壓站一殿的嬪妃,沒有一個人來。獨她來救他。他對她還有什麼疑心。他最難受往後不能護著她。他的身子,自己還不知道嚒,今兒早上這一醒,大約是人之將死的“迴光返照”,渾身又疼又癢,太疼太癢,他幾乎失去知覺。

剛那句“喜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聲兒。他想陪她,想抱他們的小娃娃,過八月節的時候,一家三口四口五口六口都穿明黃,幾個孩子吵得他倆皺眉,團團坐在桂花旁賞月。

可他大約不能了,他看到她抬起臉,紅撲撲的臉,好看的桃花眼裡還有淺淺的波。

金花說“再生”,自己忍不住地羞,熱辣辣的紅耳朵豎著聽他說什麼,結果等了半晌,只聽他呼口氣。她抬眼看他,他也正滿眼憧憬目不交睫盯著自己,可不過一瞬,他眼睛暗下去,黑漆漆的瞳仁失了焦,他箍著她的腰的手鬆了,長長撥出一口氣,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福臨,福臨。”他剛撈她那一下,同往常一模一樣,抱她像抱個貓兒那麼容易。只是,她現在嬌貴,他手上的力也和軟,柔柔把她撈在懷裡。

現在他鬆了手,她想起來,他不是因為她嬌貴才柔,他沒勁兒。他身上的高熱就沒退過,就算灌了藥,她依舊想不出他怎麼從牙關都扣死了的昏迷裡醒過來,跟她說這幾句話。他大約是怕她做傻事,專門告訴她,他知道了他們的小娃娃,而且,無論如何,他想叫她活著;又或者“迴光返照”,人之將死,全身的精氣神聚攏至一時一處,讓人能醒著跟親人團聚,交代後事,了未了的心願。

她盯著他灰敗的臉,顫著手摸他的眉毛,黑漆漆,她又摸自己的,也是一條濃眉。她想,小娃娃大約也要遺傳這樣的眉毛,濃重的墨色,蠟筆小新。她想著,不知怎麼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尖尖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滴淚,哭多了,眼睛疼。剛還打算著要看他表現,再生一個,他怎麼突然,兩人明明還沒說幾句話……她總算明白“泣血”是怎麼回事,一邊哭,一邊覺得精氣神兒都往外洩,彷彿流的不是眼淚,是血。她伸手摸了下臉,遞到眼前看,不是紅的。可她就是覺得身上不知哪裡一個大洞,汩汩往外冒血。

肚子裡這塊肉當藥還醫不了他嚒?她抓著他的手往小肚子上摸:“你能聽見嚒?我不著急。”手貼著他的手揉一揉,“我們不著急,你再歇歇,晚點兒起來也行。等姑姑熬藥,我突然想起來佟妃還喝過獨參湯,今兒讓姑姑也給你熬一碗。一會兒端來,你一定喝。”

他現在出的氣兒多,進的氣兒少,印堂發黑,身上的痘兒待發不發。她只穿著貼身衣裳從床上下來,光著腳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喚:“姑姑,早上的藥煎了麼?有沒有膳?給萬歲預備著。”

寶音應聲從殿外開門進來,一眼看到皇后白胖的腳,踩在涼地上,顧不得別的:“娘娘,你更得多保重。”把皇后扶到床邊,幫她穿衣裳,聽皇后問:“姑姑,你看他好些了嚒?早上他還跟我說了幾句話兒。孩子的事兒,他都知道了。”

寶音手上忙著,看了眼床上躺的皇帝,臉色灰白,雙目緊閉,看不到進的氣兒,只見出的氣兒。說不上比昨夜好些沒有,怎麼看,都不像曾醒過的。於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呆呆垂著頭,自言自語:“要是他沒跟我好,是不是就不是今時這情境下,遇這個劫?他當表舅舅挺好,或者當個好朋友也挺好。長得這麼高大英俊,天天見面,只當是眼睛吃好吃的,別談情,協議夫妻。是不是我沒繃住,愛上他,反而害了他?”

寶音正給皇后梳頭,聽有人在窗外跺了跺腳,說:“不錯,正是你害了他。”是蘇墨爾的聲音。昨夜在慈寧宮沒見她,今兒她一早來了。皇后仍呆呆的,茫然看了眼寶音:“真是我害了他?”

過會兒聽蘇墨爾的聲音在正殿響起:“皇后跟老奴去慈寧宮聽旨。”

寶音仍淡定給皇后梳頭,說:“娘娘,不能胡思亂想,萬歲爺這症正是緊要處,他這兒,除了娘娘,再沒別人能做主。太后是親額娘,可她心思還要花在前朝和大清的皇位上,睿親王府這兒顧不到也是有的。”寶音想了想,怕皇后犯糊塗,湊到皇后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娘娘的身子,可禁不住折騰,這趟慈寧宮,斷斷不能去。若肚兒懷的是個阿哥,就是嫡子,勢必攪了太后前朝的安排,所以除非不得已,連胎也要瞞著。”緊要話說完,她重新恢復了語調,淡淡說,“這時候,娘娘得擔得住事兒,不能自亂陣腳。早上萬歲爺又醒過,見好了,藥啊水啊手巾板兒都不能斷,這邊娘娘的責任大著。”

梳好頭,寶音細細端詳,說:“可惜,首飾都沒帶來,素淡了些。”伸手幫皇后抻了抻袍子,說,“等萬歲爺好了,姑姑給你做衣裳,穿到(生)都好看那種。”寶音怕在蘇墨爾面前露了痕跡,只用口型說了個“生”,安慰地揉了揉皇后的背。

誰家的娃娃誰疼,在寶音這兒,阿拉坦琪琪格永遠最重要。福臨是天子,是萬乘之君,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夫君,他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總不及阿拉坦琪琪格當緊,皇后平平安安,寶音就知足。

皇后站起身,深吸口氣,三魂七魄歸位,扶著寶音的手,婷婷嫋嫋走到外間。

蘇墨爾剛要開口,皇后抬抬手,冷冷的聲音說:“姑姑緩緩,早起忙到現在,容本宮吃口茶。”

皇后的架勢把蘇墨爾唬得愣住,只能在旁邊悻悻站著看皇后端著盞輕輕撇了茶沫,嘟著櫻唇飲了一口。撂了茶碗,她掏帕子印印唇。才笑意盈盈盯著自己。如此好整以暇,莫非早已被太醫宣了死刑的皇帝有了起色?她忍不住往梢間兒望了一眼。再看皇后,穿著一身宮女的藍布袍子,洗得發白了,細看還起球,破衣爛衫也掩不住的好顏色;另有威勢,這個野孩子,前兒的事兒都忘了,皇后之位不知還能坐幾天,仍這麼拿腔拿架。也是覺得她後位不保,蘇墨爾才以下犯上,剛隔著窗戶接皇后的話茬。

可是一天不頒旨廢后,一天阿拉坦琪琪格就仍是皇后,是皇后,奴才見她就要拜,蘇墨爾想了想,不情不願跪下去磕個頭:“娘娘,太后宣娘娘去慈寧宮聽旨。”

作者有話說:

今天仍舊不是甜甜的餅。可是,我們有男女互動(滿滿的求生欲)。

希望內容摘要能提示下章節酸酸的屬性。

我是不是太在乎邏輯了唉,實在沒法說服自己,男主從瀕死一下就好了。

崽兒的藥效都不夠了,劇情真是流動的。

榜單,我花了半小裡把這個榜單找出來了,叉腰,不容易。

皇后面露戚容, 輕挪玉步,下座把蘇墨爾扶起來,啞著聲兒說:“姑姑, 萬歲爺身上的症正厲害……這邊兒缺人手,就本宮領著兩個奴才。昨兒, 想給萬歲爺敷個頭,連淘手巾板的冷水都不湊手, 只能用沒燒滾的井水。偏他身上有破潰, 本宮既怕他燒壞了,又怕水不乾淨誤了他。”說著眼中垂下兩滴淚,力不能勝般把手從蘇墨爾身上收回來,又帶著小姑娘的天真, 抽了抽鼻子。

轉個身兒走兩步, 怯生生嘆口氣:“本宮人小, 經過什麼事兒。不過是守著他罷了。”突然想起來似的, 轉回來,雙手拽蘇墨爾的袖子,“姑姑,您回去跟皇額娘說說,幫本宮求個恩典,再寬兩日,等萬歲爺身子好一點兒, 兒臣馬上去慈寧宮領命……”

說著哀哀哭,掩著臉說:“姑姑,‘見喜’有多厲害, 您肯定知道;宗親裡, 萬歲爺的弟弟, 宸妃所出的九阿哥就折在這上頭,太醫說萬歲爺的症來勢洶洶,本宮還能陪他多久?!”說完,上下摸兩下,她已然身無長物,就連那顆大金剛鑽也給了靜妃;她想用金銀貴寶換蘇墨爾饒她兩天,竟也沒有。

只能抬眼睛用楚楚可憐的妙目盯著蘇墨爾。那意思,皇帝沒幾日好捱了,她想陪著他。

蘇墨爾冷笑一聲,說:“娘娘太小瞧老奴,在宮裡伺候了大半輩子,眼睛裡還看得上什麼?娘娘倒是對萬歲爺情深,可惜,娘娘可知道萬歲爺的症從何而起?”

“不知。”皇后擦了擦眼淚,重回座上坐下,看起來累極了,手肘支在桌上,捧著頭。

“老奴昨兒在宮裡查訪這‘喜’從何而來,最後終於在西苑找著了。”蘇墨爾看了一眼皇后,來前兒太后跟她商議,皇后若是知道這症從何而起,還能有臉面呆在皇帝旁邊伺候,就由著她。皇帝的症,一日見分曉,已然迴天乏力。只等龍歸大海,就要皇后“殉葬”。真把皇后圈回永壽宮,以後動手反而諸多掣肘,人多眼雜,靜妃又瘋瘋癲癲,自己嘴不嚴實,更管束不住下人。

“押阿桂去西苑的幾個侍衛也都陸續出花倒了,老奴想起來去審阿桂。這小子,把‘痘瘡’的引子浸在袍子上,進了慈寧宮就一直抖摟,所幸太后和老奴都種過痘,才逃過此劫。後來阿桂招認,他和娘娘也曾種了痘。他一心指望,害死皇帝,廢黜娘娘,太后恩典娘娘出宮,他能跟娘娘雙宿雙飛。”這原是蘇墨爾許給阿桂的,若是招出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皇后被廢,太后就做主把廢后賜給阿桂。

阿桂從小是親王家的家生奴才,貓兒狗兒那麼長大,一直在草原上跑馬放羊,他哪兒知道就算皇后被廢,也出不了皇城。他被寶音苦口婆心規勸了半年,一心盼著阿拉坦琪琪格在宮裡平安。若不是蘇墨爾把阿拉坦琪琪格的後半生都許給他,皇后身世的秘密,他一個字兒也不願說,更捨不得說。他從小護著長大的阿拉坦琪琪格,在他心裡就像是天上的星星,讓他對不起她,他做不到;可是直到阿拉坦琪琪格去京城,他都沒把她摟在懷裡,這遺憾……每每想起來,就磨著他的心,壓得他喘不上氣來,好像這一輩子就此沒著沒落。

若是以後就能把她護在自己懷裡,他猶豫。誰能像他一樣瞭解阿拉坦琪琪格,誰又能有他對阿拉坦琪琪格好?那個三宮六院的皇帝,怎麼能像他一樣對阿拉坦琪琪格一心一意?所以他才做了傻事,把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告訴了蘇墨爾,又自己雙保險,為了害死皇帝,穿了一件天花痘瘡浸透的袍子。草原上流傳著一句話,愛新覺羅氏,被天花詛咒的家族。

阿桂對皇后的心意,蘇墨爾當然不會說,她只說:“若不是皇后,萬歲爺何來此劫。”

金花聽過,一顆心如煎如沸。福臨這場早了八年的天花,竟真是為她!若不是她忤逆太后,屢次背了太后的旨意,太后何必大費周章派蘇墨爾去科爾沁查她,也就沒有阿桂這一段故事;不招阿桂進京,福臨無從染上天花。

這幾天,從阿桂現身,身世、圈禁、天花,一樁樁一件件,樣樣能把她震成齏粉。可早上寶音囑咐她的話尤在耳,福臨、娃娃,他們只有她,她不能露了痕跡。從知道福臨染病,她心裡已經麻了,現在再有大錘砸下來,不過木膚膚的,讓人怕卻不疼。

“姑姑,天花傳到宮外了?”皇后抬頭,懵懂地問蘇墨爾。天花是絕症,一直到滅絕都無藥可醫。僥倖活下來的都靠自身免疫力,又或者染的不厲害的亞種。若是天花傳出去,京城怕要變成死城了。

“娘娘還有心思管這些。”皇后全不在意阿桂這一記昏招,倒不全在蘇墨爾意料之外。皇后一直行事乖張,所思所想大半異於常人,若不,她也不會理所當然要皇帝專房寵,更屢次逆太后的意,惹得太后恨得牙癢癢。可她一雙哭得桃兒一樣的眼睛,炯炯盯著自己,自身難保,還關心宮外,蘇墨爾忍不住地說,“阿桂和那幾個侍衛一直住在西苑,如今已經禁了出入,阿桂的袍子也拿去燒了。城裡暫時太平。”

“福全和三阿哥呢?他們人兒小,免疫力還不健全,若是能在宮裡隔絕外界接觸,等一月,這波痘症過去再出來最好。”皇后仍是一臉關切。

“萬歲爺起熱度那晚,佟妃曾帶著三阿哥去養心殿伺候。萬歲爺愛子,抱著三阿哥逗了一陣子,三阿哥回去景仁宮就起了高熱。如今,二阿哥可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現在太后處護著。”

皇后本來手撐著頭歪著,聽到二阿哥是皇帝唯一的兒子,一下直起身子,瞪著蘇墨爾。看蘇墨爾點點頭,她知道,三阿哥歿了。怎麼會?三阿哥要承繼大統,擒鰲拜、平三藩、□□,三阿哥還有許多功績沒做。福全……皇后愛護他,因他是福臨的孩子,更因孩子有什麼錯?生來就憨憨傻傻,眼珠兒都轉得比旁人慢些,她生怕福全受欺負,所以格外多疼他。

若是福臨有個三長兩短,不足一歲的福全繼位?以太后倚重蒙古,輕視漢臣漢民漢文化的做派,太后輔政,大清恐變第二個元朝。之前福臨重用漢臣、彌合滿漢畛域的那些努力,怕要全部蠲除。天下漢民都要受苦了。

這麼想著,她重垂下頭,手不由自主摸了摸肚子,說:“姑姑有人參嚒?給睿親王府送一兩來,本宮想給萬歲試試獨參湯。佟妃生三阿哥時,吃了管用。”眼淚“噗噠”滴在微微鼓的袍子上。

在蘇墨爾看來,太醫回天乏術,皇后也技窮了。皇帝得的是天花,吃什麼獨參湯,那不過是吊著命罷了。婦人生產時,也許吊著一口氣,再一使勁就把孩子產下來了,天花這樣的症,吃獨參湯不過是熬一時的光景罷!罷罷罷!有皇帝一日,才有皇后,皇后這麼拳拳,就給她吧。

於是說:“老奴回去覆命,有人參,之後遣人送來,就讓她在這兒伺候,也能搭把手。”

蘇墨爾走了,寶音扶著皇后往裡間走,小聲說:“遣了人來,就是個耳目,娘娘可得事事當心。”

“姑姑,我省得。他……怎麼樣?”就他晨間的氣若游絲,她怕她離開一會兒他有個好歹。剛起床那會兒,他一下厥過去,她嚇得不敢探他的鼻息,多虧他一直髮高熱,她被他身子烘著,才知道他還活著。摸不著他就惦記。

“老樣子。娘娘早上吃什麼?”寶音怕她餓壞了,問一句。

“豆漿、油條、雞蛋、牛乳,再加個蟹殼黃燒餅,若是有小米粥也想吃個米湯……”金花在床邊坐下,轉著眼睛想,畫餅充飢。剛空著肚子吃了一盞茶,寶音問她吃什麼,她回過味兒來,餓得頭暈眼花。

“這些怕都沒有。”寶音應一句。

“我也知道沒有,有什麼吃什麼。姑姑快去,這兒我守著。”她伸手摸了摸福臨頭上的手巾板兒,旁邊是一盆半結冰的水,“這是昨夜吳祿燒的水?他燒了多少?夠用嚒?今兒有力氣給他身上也擦一擦,降降熱度。”

等寶音出去,金花湊到福臨耳邊:“你得趕緊起來,昨兒是為了我們娘倆,今兒不光是為了我們,還為了福全。那孩子當皇帝,不知得受多少欺負,後宮有太后,鰲拜還在前朝。而且,蘇墨爾也怪異,我說聲不去,她竟然就允了,不知皇額娘擬了個什麼旨意,非去慈寧宮聽。”

“本該三阿哥繼位,現在三阿哥歿了,楊庶妃還沒生,端貴人也不知懷的是男是女……為了這些孩子,你也得起來,遺腹子多難聽。而且你不好奇嘛?懷胎十月,開盲盒看是男是女,長得像爹還是似媽。我肚兒裡的日子淺就算了,楊庶妃的眼看就知道了,你得挺著。”

作者有話說:

有被澆灌到。

日頭又落下去一次。夜裡金花睏倦得不成, 可睡著了都是噩夢。福臨昏過去時倏然失神的臉一次一次在夢裡閃,嚇得她一個猛子醒過來,桌上的燈晃得她眼睛睜不開, 眯著眼睛皺眉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等他的氣息絲兒一樣噴在手上,她才蜷在他身旁再淺淺眠一眠。

終於等到早上。她早早醒了, 在晨光裡直勾勾瞪著他,希冀他就像昨日一樣, 突然醒了, 用他微微啞的好聽的聲音同她說話。他眼皮略動動她先發覺了,湊到跟前目不轉睛盯著他。臉上的痘兒,像是比昨日飽滿些,透皮兒裡汪著一股水兒, 密密疊了一臉。她蜷在被窩兒裡, 只把一張小臉兒露在他面前, 就跟他醒著一樣, 對他小聲說:“現在可真醜。聽說天花的痘兒發起來比沒發起來好,眼瞅著比昨天發了。”揉捏著他的耳垂兒,“我只喜歡長得好看的,非要個兒高,臉俊,聲音磁,性子真。可你現在這樣, 我將將能受著罷!你再挺挺,等痘兒癟了,就該退燒了。”

他寂寂無聲, 她兩日跟他說了許多話, 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在能捏著鼻子灌藥, 太醫的藥、金花胡思亂想出來的枸杞、人參,流水似的。她從來不承認,她隻身體力行死馬當活馬醫,正路子治不得的症,盼著劍走偏鋒能有點效。

蘇墨爾派來的小宮女叫烏斯,捧著一斤人參跪在床邊兒時,正碰上皇后帶著寶音給皇帝灌藥。烏斯是慈寧宮粗使的小宮女,年紀小,人倔,蘇墨爾前次回科爾沁,見她跟一群半大小子摔跤,摔得滿臉泥,咬著牙不認輸,忍不住佩服她墮在泥裡卻有志氣,於是問:“你是誰家的?跟我去京城願意嗎?”回去宮裡,教好了,以後是得力的奴才。

小姑娘一插腰,說:“我是我家的,只要能吃飽,去哪兒都行。”

後來蘇墨爾一打聽,是親王家的奴才,爹媽亡故了,現在科爾沁無親無故。於是要了阿桂,又就手要了她,一起帶回京。

洗蛻乾淨,換了衣裳,是個紅臉膛的靈透孩子。可惜性子野,手粗,只能在慈寧宮當個粗使的小宮女。蘇墨爾想著,等大大,出落好了,送到哪宮主子前都是把掌事的好手,乾脆,不認輸,還忠心。

如今宮裡鬧天花,慈寧宮也缺人手,一撥人“出花”倒了,一撥人調去跟孔四貞和福全封在慈寧花園裡。太后身邊短不了人伺候,要再送個人到帝后面前盯著,竟騰不出人來。蘇墨爾正站在殿前盤算,一眼看見廊下,烏斯懷裡抱著個掃帚,捏著個奶餑餑要咬。十一月,將落雪了,她縮著脖子,專心致志盯著手裡的奶餑餑,細長的單眼皮兒瞪出雙眼皮兒的褶兒,一雙手凍得蘿蔔似的,咯吱窩裡還夾著個掃帚。

蘇墨爾喚了聲:“烏斯。”

她慢悠悠抬起眼,急急忙忙把奶餑餑送到嘴邊,一邊答應著,嘴上不怠慢,一口咬上去,嘴裡噎滿了,含糊應一聲:“姑姑。”

“你種過痘兒?”蘇墨爾看她腮幫子鼓著,又好氣又好笑,宮裡都亂成一鍋粥了,她還有心思偷懶吃餑餑。送到帝后處的人,可別再染了天花回來。

“種過。”烏斯嚥了一口,又照著奶餑餑咬一嘴。親王家的人,無論是主子奴才,皆種過痘兒,寶音認不過來哪些奴才種過,於是想個法兒,種過的手臂上燙個香疤。烏斯九歲上就種過痘兒,那時候她爹孃還在呢,她阿媽帶著她去求的寶音。

“那你來,送一斤人參去睿親王府。”蘇墨爾招手讓她進殿,給她一包人參,細細囑咐一番,讓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臨了,把太后的點心給她一個,“吃吧,酥皮兒的,有餡兒,你試試。這次的差當好了,我管你一月的點心。”

*

金花細白的手指躲著痘兒捏住福臨的鼻孔,他一鬆嘴,寶音就灌藥進去。兩人正忙,蘇墨爾派來送人參的小宮女到了:“娘娘,奴才來送人參,蘇墨爾姑姑說就留在這兒伺候萬歲爺。”

一碗藥灌進去,總要吐半碗出來,金花忙著託帕子接,忽然聽底下小宮女說蒙語,顧不得看她,只扭扭頭,說:“人參擱著,你先去。”等兩碗藥灌完,金花想總有一碗藥吃進去了,才收了手去淘帕子,一轉臉,發現那個小宮女還跪在底下。

“怎麼還在這兒?”皇后問。

“姑姑吩咐要寸步不離守著萬歲爺。”烏斯跪在底下,把裝人參的藥包兒囫圇抱在懷裡。

皇后跟寶音互相看一眼,果然派人來盯著了,皇后想想說:“那你也別幹跪著,來洗洗帕子,我忙了一早上,累了。”

烏斯看了眼床上的皇帝,想著伺候也算是寸步不離守著,於是由著寶音接了人參的藥包,自己去盆裡洗帕子。

皇后坐定,寶音端膳進來,烏斯聞著味兒,手上洗著帕子,眼睛卻往寶音剛擺的膳桌上瞄。又吸吸鼻子。

親王家的格格,烏斯以前見過。輕易不出門,聽說是有師傅教導,拘在房裡學書。烏斯阿媽總說,格格念這麼多書,以後要當女狀元。後來見了格格騎馬射箭,烏斯又覺得阿媽說得不對。以阿拉坦琪琪格在馬背上的功夫,她不該當女狀元,該當女巴圖魯。

再見格格,她已然宮裡的皇后娘娘,在慈寧宮,烏斯只遠遠看過她,長高了,粉白臉上總是笑意盈盈的,拉著皇帝的手,穿波光粼粼的緞子衣裳,柔軟纖細的腰肢,好看得跟仙女兒一樣。

現在睿親王府,終於能湊近看,烏斯又覺得仙女兒落了凡塵。跟她一樣穿藍布袍子,頭上連朵絹花都沒有,黑漆漆的眸子下濃濃的鐵青,還病歪歪的,吃著吃著膳就“哇哇”吐。哪還有在草原上一箭射中狼眼睛的爽利。

“唉。”烏斯嘆口氣,端著臉盆出去換水。

她一走,皇后跟寶音說:“這個小宮女好笑,倒像是洞悉世情一樣,看我還嘆氣。說一口科爾沁土話,難為蘇墨爾找個這麼嫩的秧子來看著我們。可見慈寧宮也沒人。這麼想就不那麼怪太后不管萬歲了。”

寶音看小宮女走了,忙問:“娘娘身上怎麼著?剛娘娘沒吃幾口。萬歲爺已然這樣,娘娘仍要多保重。”寶音所關心的,只有皇后的身子,勸解寬慰的話,每日說幾遍才安心,“這丫頭,老奴瞧著眼熟……”

寶音說這話時背對著門口,剛好被端著銅盆回來的烏斯聽見了,說:“姑姑不認得我也平常,我是親王的家生奴才,小時候姑姑還給我種過痘。”

金花難得暫時放下福臨的病,聽小宮女這麼說,問:“你是從科爾沁來的?我父親母親可還好?你叫什麼?”

小宮女彎著腰雙手墜著個裝滿了水的盆,憋著氣一路走到桌上放下,喘口氣說:“娘娘一口氣問這麼多問題,可教奴才怎麼答。”

“奴才叫烏斯,科爾沁來的。王爺和夫人,奴才只遠遠看過,聽蘇墨爾姑姑和阿桂哥說,主子都挺好。”

“阿桂,你也認識他?”皇后眼睛盯著地,小聲問了一句。權當幫阿拉坦琪琪格問。

“本來不認識,來的路上姑姑讓我看著他些,算是認識了罷。”

“阿桂也好嗎?”皇后仍忍不住問。

“來的路上是好的,現在,聽姑姑說,正拘著等發落。”怨不得蘇墨爾看上烏斯,烏斯真是個妙人,乾乾脆脆說她知道的實話,不添油加醋,也不藏著掖著。

金花在福臨身旁歪下,拉著他的手,小心伸著指頭從他指縫裡穿過去,十指扣好了,商量說:“要是你好了,就饒了阿桂?這樁事是他做錯了,可是我細想,總覺得難怪,青梅竹馬的戀人丟了,換誰也要瘋一瘋。他這麼傷你,我心裡難過、心疼,若是你好了,之前那些情,就當用這次的劫抵了。若是不,這世上也沒有一個我了,談不上寬宥什麼。”

看了眼旁邊的烏斯,繼續說:“科爾沁的人來,說父親母親都安好……福全將來繼位,我念著漢民,但那終究不是我操得起的心。我也算是沒有牽掛了。”說完扭臉對著烏斯嫣然一笑。

烏斯看皇后烏突突的臉上淡然綻出個笑,尖尖的眼角眉角,彎出個甜蜜的弧,厚唇略帶蒼白,唇線分明的,像一顆粉色的大櫻桃。烏斯眼瞅著那個仙女兒又回來了,只是太悲慼,臉上籠著笑,卻沒有一絲喜氣兒,只有莫名的釋然。

又聽她說:“一會兒咱們吃獨參湯,以前不稀罕人參,現在竟然要專門去找,蘇墨爾姑姑那兒又多耽擱一日才送來。吃了這個,咱們是一定要好的了。”

若是吃了這個還沒起色,金花就徹底技窮了。再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法子,多喝熱水嚒?她們已經一個時辰就灌回水,比福臨醒著的時候喝得更多,初入冬時,他傷風,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都沒工夫喝這麼多水。

突然再也撐不住,她伏在他肩頭上。昨兒他醒了一回,仗著這點希冀,蘇墨爾誆她去慈寧宮,她還能有那些機變,變著法兒演戲不去;可他從昨天早上醒了一回之後,再也沒醒過。

更有甚者,寶音不信他曾醒過,說什麼:“娘娘急糊塗了,這樣的高熱,不驚風已經萬幸,怎麼還能醒著跟娘娘聊天。”說到後來,金花也疑心福臨那個醒是她癔想出來,是她太想他,太盼著他醒,太盼著他知道他倆的好訊息。

皇后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只把頭埋著,聞著福臨身上越來越重的病氣。正難受,耳邊響起熟悉的科爾沁土話:“格格,吃白果?”

作者有話說:

我會好好寫。

二更正在寫,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更嘿嘿。

烏斯粉紅的手心幾顆焦糊的白果, 幽幽伸到皇后眼下:“格格,奴才在宮裡草坷垃裡撿的,火烤過, 香的。”

皇后看烏斯,草原上風利, 給她吹出豔紅撲撲的臉頰,入宮日子短, 還沒養過來。一雙單眼皮, 冷冷的清澈眼神,尚存天真。這樣一個小孩兒,偏偏是太后和蘇墨爾送來監視他們的,隨時回去通風報信。皇后扁了扁嘴, 暫時放了悲, 懷著科學客觀的態度說:“這個不能生吃, 你沒生吃吧?”

“吃過, 不順口。”烏斯眨了眨高挑的細眼,調皮地說,“外頭皮臭,剝完手都是黃的。豬胰子洗了,那味兒也嵌進指頭指甲,生吃咽不下去。”

“快得了,說得人……聽不下去。”皇后皺皺眉, “照道理外頭的皮兒漚爛了,水一淘就乾淨。可是怎麼漚,我也不會。”

烏斯吞口口水, 問:“娘娘吃嗎?”

“吃啊, 就這幾顆?還有生的嚒?這個該用瓦片託著烤, 就不會這麼糊頭爛腚的,或者用鹽烤……”居酒屋的下酒菜,一邊捻著手指尖兒粘的鹽,一邊剝白果,還要把裡頭一層金黃色的薄衣也搓了。上輩子的日子。這輩子吃個火烤糊了的懷懷“今”罷。

烏斯在袖口掏了掏,又掏出來幾顆:“生的沒了,就這些。”想了想又掖回去幾顆,“奴才在宮裡吃不飽,最近御膳房的太監也沒心思,更吃不飽人,這幾顆我留著。格格,明年再收了時,我孝敬。”

皇后聽她這麼說,伸著修長的指從她掌心裡拈了兩顆,說:“那我就嚐嚐罷了。你的還留著。”“嗑嘣”一聲咬開,白果的清甜微苦的味道霸佔了舌尖,她突然又想哭,明年,明年她在哪兒呢?看看躺著的福臨,他呢?明年臭果子遍地的時候,秋天,可她只想活到夏天。抽著鼻子問,“你怎麼叫我格格……”

“格格是格格的時候,給烏斯分過狼。在烏斯心目中,格格一直是格格。”烏斯說著狼,又開始咽口水。

從記事兒起,難得吃飽,長這麼大,幾回吃飽都能數得過來。一回是種痘,寶音姑姑奶茶管夠,裡頭還有炒米和風乾肉;一回是阿拉坦琪琪格獵了頭狼,家裡的小孩兒都分了肉;再有一回就是她父母離世,親王主子給吃了一頓飽飯。

來宮裡頭,慈寧宮人多,烏斯又是後來的,年紀小,慈寧宮那麼多剩的湯湯水水,反而吃不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天天飢腸轆轆,所以天塌下來,奶餑餑也要先吃到嘴裡。才有了夾著掃帚在慈寧宮院子裡吃奶餑餑那樣事兒。

“嗑嘣”,皇后又咬開一顆白果,搓了衣兒,不捨得吃了。留著給福臨,來自上輩子的味道,不是什麼稀罕物,她也想留著跟他一起嘗,順便說說上輩子的事兒。

“你倒忠心……”蘇墨爾派來盯著他們的人,忠心,也該是對太后和蘇墨爾忠心。皇后不戳破,只小心用帕子包了那顆果子,“還是個吃貨,一塊狼肉就把你收買了。你這麼愛吃,幫我想想,宮裡現在有什麼果子。”

“最近只見太后吃過凍梨和凍柿子。蘇墨爾姑姑都有數,踅摸不來,奴才沒吃過,不知道什麼味兒。”烏斯覷著眼睛看金花,早上就吃了個奶餑餑,現在她早餓了,想到凍梨,她嘴巴里溼漉漉的,那個黑色的團團,究竟什麼味兒。

金花意外發覺這小宮女是個吃貨,靈機一動,讓她幫著找富含維生素C的水果。福臨這滿身痘,以後一破,還得防敗血症。現代一片維生素就能解決的問題,在當時厲害如不治之症。凍梨和凍柿子,萬歲這身子,怕遭不住。“還有呢?要新鮮的,酸的。”皇后說。

“酸的……”烏斯轉著眼珠想,她不喜歡吃酸的,吃了酸更容易餓。不過進京時,過了古北口,還沒到朝陽門,他們曾經過一片紅果林,她閒著沒事兒,摘了一小包袱紅果,進宮後生生擱幹皺了。她不捨得扔,餓極了也能咬兩口,所以一直在她的宮女住處擱著。

“奴才有幹了的山楂。”烏斯一拍手,“不過不新鮮,進京那會兒摘的。特別酸,吃了格外容易餓。”烏斯像吃了酸山楂,緊眨了眨眼,皺著鼻子縮了縮脖子。

“在哪兒?能給我嚒?我現在什麼也許不了你,可你知道寶音姑姑有多厲害,等這事兒完了,讓寶音姑姑報答你。”甭管山楂治不治敗血症,金花聽到山楂先咽口水,她想吃,恨不得立刻馬上吃到嘴裡,酸溜溜面兜兜的山楂,要是蘸成冰糖葫蘆就更好了,晶瑩的脆殼下裹著一顆一顆鮮潤酸爽的山楂果。

乾的也行,拿什麼換都行。皇后雙手在身上捏了捏,果然身無長物,上輩子到這輩子,頭一次體會“一分錢難倒英雄好漢”。

“在我住的宮女房裡。”烏斯說,見皇后略失望,忙又追補一句,“就在慈寧宮耳房,傍晚蘇墨爾姑姑找我問話,我順道取一趟。”

烏斯低頭沉吟:“奴才不要寶音姑姑報答,讓奴才頓頓吃飽就行。像剛剛的餑餑,奴才一頓吃三個,今早才吃了一個……”

聽得皇后在愁雲慘霧裡忍不住笑出來:“這個簡單,你去找寶音,問她要。就說我說的。”

烏斯拔腳要走,想起蘇墨爾囑咐的要寸步不離守著皇帝,又停下,說:“稟格格,蘇墨爾姑姑不讓我離了萬歲爺。”

“那,現在我給你守著,你去找寶音要了餑餑,來跟前守著吃。”

烏斯一聽有道理,高興地躡手躡腳小碎步出去,皇后看她小心翼翼,黯然說:“你走你的,吵不到他,他現在,什麼也聽不見。”

*

慈寧宮

天剛擦黑,蘇墨爾領著烏斯見太后,屏退伺候的幾個宮女太監,蘇墨爾對太后說:“娘娘,這是睿親王府守著的烏斯。”

又對烏斯說:“太后娘娘憂心萬歲爺,今兒皇帝和皇后可還好?”

烏斯趴在地上,說:“萬歲爺一直睡著,皇后娘娘一直哭。”

太后冷冷問了一句:“皇帝可醒過,跟皇后說過什麼話?”

烏斯說:“沒醒過。倒是皇后娘娘一直跟萬歲爺說話。”

“哦,說了什麼?”太后眼皮抬了抬。

“娘娘說,萬歲爺有事,她也不想活了。”烏斯想,皇后跟皇帝說過的話也太多了,一會兒是阿桂,一會兒是二阿哥,還有親王、福晉……絮絮叨叨,不能勝記。好些人烏斯也不認識,沒見過,她學舌也學不明白。

太后和蘇墨爾聽了,對望一眼,若是皇帝有事,皇后自裁,倒是乾淨,省得他們動手了。但是表面功夫仍要做足,太后垂淚說:“這孩子,是往予心上捅刀子!皇帝已然這樣,她這麼說,予更痛不可當。太醫可來瞧過皇帝?”

烏斯回說:“來了個黃頭髮綠眼睛的老頭,叫……”烏斯當時正吃皇后撤下來的膳,只瞄了一眼來人,就沒在意。太后想了想黃頭髮的老頭,只有湯若望,接話說:“湯若望吧。”

“是湯……什麼!”烏斯忙應,又鬆了一口氣,派她去就為了看帝后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見了誰,她顧著吃,竟沒在意。只能多說點兒她知道的,“皇后娘娘攔著不讓進,說他沒種過痘兒,萬歲爺的病會過人的。”

“他們還說了什麼?”太后問。

“湯說他明日再來,給皇后娘娘帶一種什麼咖……”

不等烏斯說完,太后跟蘇墨爾說:“聽聽,都跟宮外的人私相授受上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太后對烏斯說:“去吧,勤快點兒,好好守著她們,萬一皇帝……病情有變,速來稟報。”

烏斯爬起身,突然想起皇后身子不好,一日三餐吃兩口就“哇哇”吐,也不耐久坐,坐一會兒就嚷腰痠,總是歪著,手裡捏著萬歲爺那雙疊滿了痘兒的手玩兒。還問自己要山楂,要酸的、新鮮的……

說不說?蘇墨爾姑姑本意派自己盯著萬歲爺,龍體好了歹了,馬上來慈寧宮報信兒;睿親王府也缺人手。她本是粗使的小宮女,幹得多的是掃院子這樣的粗苯活兒,太后、皇帝,還有仙女兒一樣的皇后,她只能遠遠看看。這次有機緣,終於能去御前伺候,蘇墨爾姑姑也囑咐她該好好歷練歷練細緻活計。

自己雖然年紀小,但是眼觀六路,留心著主子的一舉一動,守著萬歲爺的時候還盯著皇后。盤算清楚,烏斯立在當地,並不走,大聲說:“太后娘娘,皇后的身子……”

結果太后隨著話音眉頭皺起三道褶兒,截住她的話頭:“慢提皇后,現在聽到他們小夫妻,予直犯頭疼,去罷。好好伺候他們。”

*

烏斯拿了幹山楂回睿親王府。夜裡冷,她跺著腳一路小跑進殿裡,一喘,面前就冒白氣。進了殿,她“撲通”磕個頭,咳兩聲,甕聲甕氣說:“格格,幹山楂拿來了。”

寶音看了眼皇后,好奇她要幹山楂做什麼。皇后也正看寶音,用下巴頦朝著烏斯努一怒,說:“姑姑,快接著。”又對烏斯說,“冷吧?你自己撥撥炭,暖和暖和。”

“姑姑把山楂收拾收拾,熬一碗濃濃的山楂茶給萬歲。”寶音正要走,金花的手連日侍弄手巾板,泡得又白又脹,她伸著白胖的手拽寶音的袍子,嬌頹的聲音說,”姑姑,我能喝嚒?想喝酸的。最近總不舒服……”

寶音看了眼正低著頭撥炭的烏斯,對著皇后嘴角向下一彎,唇邊現出兩條威嚴的法令紋,深沉的聲音說:“娘娘,是給萬歲爺的藥。山楂活血化瘀,萬歲爺吃對症。您吃怕是不相宜,本來就吃不下飯,再吃這個更散氣。”說完看了眼皇后捏著自己袍子的手,皇后忙縮了手,“姑姑,我只漱漱口,嚐嚐酸味道,再吐出來,行嚒?”大約跟女明星吃飯一樣原理,好吃的嚼兩下吐出來,就算是吃過了。

“娘娘,要吃酸的,吃酸梅子罷。”寶音說完拿著山楂包兒出去,皇后等聽到“吱呀”一聲,想著寶音出殿了,用手支著頭,歪在福臨身邊,說:“瞧瞧,哪有酸梅子,之前那罐兒早吃完了。坤寧宮還有漬好的,回不去。姑姑對我‘談梅止渴’,哄我。你得快些好,給我們做主。”另一手搭在腰畔,白胖的手指尖兒在肚臍兒上,往下挪一挪,輕輕摩挲著袍子下的丘。

肚子沒長,她瘦了。這幾日,睡不好,吃不下,又忙亂,擰不完的手巾板兒灌不完的藥,五內如焚,她迅速清減了。袍子的肩線鬆了,腰也細瘦,顯著肚子。烏斯在,她不敢明說,輕輕拉著福臨的手,柔柔捂在肚腹上,嘴上卻說著:“腰都瘦了。”

福臨躺著不動,一摸上那個丘,原本靜靜的眼珠兒立馬在眼皮兒下溜溜轉,睫毛顫著,像是極力睜眼,又像是在夢裡。

金花看了忍不住笑,這是至大的進展。她剛來時,他連眼珠兒都不動,昨天她幾乎疑心他迴光返照,現在她對他說話他都能轉眼珠兒了。“不著急,熱度已經退了一點兒,現在抱著萬歲也當不得小火爐了,咱們屋裡的炭盆都籠得比前兩天熱。”想了想還有什麼是他在意的,“前朝也沒事。姐姐、姐夫,還有姐姐的老公公,都把著呢。”

湯若望探病時悄悄遞了個奏摺進來,是純簡親王濟度上的摺子,裡面還有金花的小外甥女兒南定寫的夾片,讓小姑娘寫字是防著萬一被不相干的人瞧見,便取“童言無忌”的意思。“松篁”兩個大字,乍看是給皇帝姨父看小姑娘練的字兒,實是以“松篁有節”向皇帝表忠心。

濟爾哈朗自博穆博果爾選福晉便對蒙古諸多忌憚,如今太后力主二阿哥福全繼位,萬一太后攝政,蒙古貴族在滿清的勢力進一步擴張,以後的天下,恐怕分辨不出是姓愛心覺羅還是姓博爾濟吉特。萬一逼不得已,宗族耆老和宗室所把持的議政王大臣會議也只能棄了福臨的子嗣,另選儲君。

皇太極殯天時並未留下立儲遺詔,福臨是多爾袞攜議政王大臣會議推上皇位的;如今,議政王大臣會議也能把其他宗室推上王位。之前皇帝已經把太后在前朝的勢力和兵權剝了個七七八八,只靠蒙古四十九旗在滿清掀不起改換王朝的巨浪。

烏斯在一旁守著,話都不能明著說,只能含糊,皇后賭著小宮女不知道她姐姐和姐夫是誰,更賭她不會出去學舌。

正躺著,福臨臉上的痘兒破了一顆,膿水一流,跟淌眼淚似的。金花愣住,一直忙著退燒,又盼著痘兒發起來,破潰怎麼處置,她跟寶音沒商量過。忙用白綿紙洇了洇,又叫寶音:“姑姑,快來。”

寶音帶著一身山楂湯的味兒進來,酸溜溜的,她聽皇后叫的急切,也急了,問:“娘娘?”

“姑姑,這痘兒破了一顆,怎麼辦?”

寶音一看,說:“娘娘又用手摳了?還是摸了?無緣無故的,還沒起頂,怎麼就破了。”

“早熟唄。十三四歲就生孩子,還不是早熟……”說著皇后伸著食指頂了頂福臨的額角,推得他頭一歪,又彈似地正過來。連脖頸子都比前兩日“勁道”,那天被金花搖兩下歪在一旁,曾把她唬了一跳。

寶音捉住皇后的手,說:“熱度才退下去一點兒,娘娘不是尋死覓活那樣了?”他的身子好一分,她的精神好十分,都有心思戳皇帝的腦門兒了,寶音覺得她放肆,可是又說不上為什麼,彷彿原本就該這樣。寶音忘了,帝后二人一處時就是這麼她說他聽,她鬧他哄,她放肆他兜著,戳一下又算得上什麼。

“洇過用鹽水洗洗,痧得疼也不妨事,疼狠了醒過來,就放心了。”寶音接過皇后洇痘兒的白綿紙,隨手扔在炭盆裡,說,“這個也過人,專門收著燒了。這症委實禍害,看緊了,別傳出去。”寶音看著白綿紙在炭火上忽一下燒成燼,聽皇后說,“姑姑你身上什麼味兒,真香。”說著,她雙手摟著寶音的腰,臉埋在寶音衣裳上一通嗅,“是山楂湯!姑姑我真的不能喝?”

皇后仰著頭看寶音,下巴頦磨在她衣裳上,精神好些,瘦了之後顯得尖尖的小臉兒仍像敷了粉那麼白。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小狗小貓那樣盯著寶音,眼睛裡都是“饞”。

寶音努了半天勁兒,才在這殷殷的注視下搖搖頭:“正是當緊的時候,就是個山楂,又不是山珍海味,怎麼會忌不住。”手摸著皇后的後腦勺,揉一揉,“哎,山楂湯該好了,一會兒我伺候萬歲爺喝,娘娘去歇著。”

等寶音再回來,皇后給她一顆鵝黃色的果子,外頭的皮兒乾裂出一條條紋路,像皴了。“姑姑我才想起來,還有顆白果,一起給他灌下去吧,好吃的。”

作者有話說:

竟然,已經,寫了四十萬字。

有天突發奇想用收益除以全訂的花費,竟然好多讀者看過。再考慮下只看了一章、只看了一部分的讀者,就更多了!瞬間淚目。多虧現在戴口罩戴帽子,睫毛扇得眼鏡片一片點點。

感恩,感謝。

福臨昏昏躺著。豎著耳朵聽金花跟寶音討價還價, 一會兒要喝山楂湯,過會兒又想吃山楂糕,最後為了小娃娃當然只是聞了聞味兒, 躲遠了讓寶音喂湯。

他喝著湯,醇厚的酸酸甜甜。裡頭還摻著細小的米, 偶然喝到一粒,軟軟綿綿硌著嗓子眼兒, 另有異香。

吃了渾身發汗, 脾胃酣暢,果然食療的方子比湯藥好得多。

夜裡聽金花跟寶音嘰嘰咕咕說話,奶孃和奶姑娘,想來是一處坐著、摟著, 頭挨著頭, 臉對著臉, 所以聲音特別小, 他聽得斷斷續續。小媳婦兒說著說著聲兒發顫,忍著悲聲哆哆嗦嗦顫顫巍巍,還夾著餓肚子的“咕嚕”“咕嚕”,聽得他心裡一陣一陣抽著。

本以為得了天花就是個死。他不甘心,前朝後宮,都離不了他,南方還沒平定, 他還有多少壯志未酬;後宮又有她,紙老虎一樣的嬌人兒,一時一刻一事也離不了他。可是滿身痘兒, 渾身高熱, 他的心也跳著跳著就漏拍, 斷斷續續的,他想著不知何時大約就要停了。

今日,身上的熱度終於消一些,他的心又活泛起來。身上又癢又疼,痘泡癢,可是一破,痘下的皮露出來,鑽心地疼。一隻涼涼的小手捏著綿軟的紙給他擦拭;過後還有溼帕子蘸著鹽水,殺得他打哆嗦,又疼又爽快。想著這麼好得快,他勉強忍得住。可惜心裡明白,身子還是動不得,金花跟他說話,他轉著眼珠兒想睜眼,再不濟,動動手指頭也好。跟她說一聲,他都聽到了。

掙扎了一天,深夜,他終於累睡著了。病了好幾天,就這天夜裡睡得香,連個夢都沒有。等再醒,他發覺自己籠在熟悉的甜香氣裡,是她身上的味兒。屋子裡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兒。

正想著,聽金花先說:“姑姑,這屋裡味兒,咱們給他把帳子掖嚴實了,透透風罷。”都說痘症不能見風,金花上輩子生水痘,在家裡窩了一週,天花想來類似。

身邊一涼,氣味就清爽,聽金花說:“姑姑,是不是要下雪了?這麼冷。我來了還沒見過下雪呢。”

“瞎說,你來了一年,怎麼會沒見過下雪。你從科爾沁起程那日,咱們科爾沁還下雪呢。”是寶音的聲音。

她到京的那天,好像也下雪。他記得有個雪天,吳良輔戰戰兢兢來稟他,說:“萬歲爺,科爾沁格格的車駕,進京城了。”

他皺著眉站在殿下看小太監掃雪,還著實傷感了一把,那時,他覺得他的婚姻就跟這院子裡的雪似的,本該晶瑩潔白,先是被人踏上腳印兒,後來又被人拿著髒掃把掃成一堆兒爛泥,掃把上沾的黑泥點子甩在白地上,沒踩到的地方也髒了。

誰想後來是這麼個局,這麼甜,這麼暖,只是波折不斷。撇開“只是”這句,他忍不住彎著嘴角笑。

這一下正被金花看見了。關嚴窗戶,她輕邁兩步到床邊給他鉤帳子,撩開布幔一低眉,正瞧見他臉上起皺,薄薄的唇、尖尖的唇角,又有了血色。

“姑姑,快看,萬歲笑呢。”她忙喚寶音,不想烏斯跟個影兒一樣,“嗖”地躥到床前,雙目如炬,肆無忌憚盯著雙目沉沉緊閉的龍顏,看了片刻,趴在地上磕個頭:“格格,奴才去慈寧宮稟報。”

聽的皇后一愣。烏斯已經麻溜兒出門了。

等烏斯“吱呀”關了殿門,皇后才大夢剛醒一般,問:“姑姑,你說萬歲好轉了,太后會不會來搶他?”

太后的本意是命烏斯守著,皇帝一嚥氣,馬上推二阿哥福全繼位。若是好轉了?皇帝在處就是權力的中心。這麼簡單的道理,皇后這樣不愛權力的人都明白,太后大半輩子都在謀略弄權,怎麼會不懂。

金花忍不住擔心自己的身世,假格格。福臨染病前,太后曾圈禁了她。若是他好了,太后要把他倆分開,先要看他的意思,他還能攔著;糟就糟在他現在這樣,昏迷不醒,可是臉上的痘兒起了頂,明眼人瞧著都向好了,太后要把他們分開,就像動動小手指那麼簡單。

“福臨,福臨。”她輕輕喚他,“你笑了,你醒了?你快些,萬一太后拿我,我就不能守著你了。”她手裡拿著白綿紙,輕輕洇他身上的破潰,一邊說,“先用紙,再用鹽水。紙用過就棄,收著焚化了,萬一我走了,你自己記著。”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從睿親王府到慈寧宮,腳程慢的人,一個時辰也能打個來回;她生怕還沒給他拾掇清爽,太后的懿旨先到了。還要把她給他用的那些“奇方”都記下來,也不知是哪個起了效用,食補藥療,都用著吧。又說,“怕敗血症,要多吃維生素C,條件有限,等醒了,水果蔬菜多吃點兒,吃了才有力氣好……”

金花覺得自己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一刻不停在福臨旁邊嘮叨,千言萬語,不知哪句話戳著寶音的心了,她在旁邊端盆收綿紙,一邊忙一邊抹眼淚,到後來終於撐不住,坐在腳凳上擤鼻涕:“我可憐的孩子。太后怎麼能……就算不是博爾濟吉特氏,也是草原來的蒙古人,千辛萬苦的,還沒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先卸磨殺驢。”

“姑姑,幫我去外頭守著,還有好些事兒,萬一沒拾掇好,太后派的人先來了,你就攔著他們,說不方便進來。能拖一刻是一刻。”金花用胳膊肘兒捅捅寶音的肩頭支她出去,她還想跟福臨單獨呆一會兒。

“姑姑知道我是蒙古人,我反而不知道。我要是生下來就記事兒就好了,就能知道我媽是誰。”不光阿拉坦琪琪格的媽,還有金花自己的媽,一點印象也沒有,她可太想有媽媽了。“太后對我像對四貞妹妹一樣就好了,那我就有媽了,你說是不是。”

她強烈的預感,無論他是不是向好,太后一定想著把他倆分開。難得,荒廢了幾年的睿親王府裡還有筆墨紙硯。筆是禿筆,墨是臭墨,硯臺也是最普通的。多爾袞在學問上有限,不在意這些,反而沒被人看上收走。她匆匆研墨寫字,把剛跟福臨說的話重新分了條目謄出來,又把這摞紙掖在他枕邊。

外頭已經鬧騰起來,亂糟糟的人聲。她渾然不顧,柔柔歪在他身邊,伸手拉住他纖長的手,柔荑般的細手指穿過他的指縫兒,十指相扣。

湊著臉上前,用小巧的鼻尖蹭他的耳朵,嗅他身上酸臭的味兒,搖他的胳膊,窩在他身旁取暖:“福臨……”

作者有話說:

2號應該還有一更。

假期愉快哦!

“福臨, 要是咱倆分開了,你記得來找我。”金花用拇指輕輕捏他食指的關節,一顆水汪汪冒頂的痘, 她斟酌著力,“聽說天花不光壞容貌, 還壞腦子壞手壞腿……你可別把我忘了,想著我們。”她闔上眼睛, 正臉貼著他的側臉躺著, 靜靜聽粗重的氣吹著他的胸起伏。他好得多了,這氣息是兩日前的十倍。

她忖著,他還沒好,又不能見風, 太后必不會挪動他。大約要把她跟寶音遣開, 換成慈寧宮的人。萬一他醒了, 侍疾的功勞都是太后的;要是他崩了, 議政王大臣會議還沒得信兒,太后先人一步矯詔傳位二阿哥福全,既成事實,議政王大臣會議有其他打算也難了。

太后不會直愣愣地簡單把皇后跟寶音換過,八成會下一道廢后遷宮的懿旨。太后是後宮之主,皇帝又病著不理事,旨意由太后下也算正道。金花只擔心太后把她指到活計粗重的地兒, 她這兩月做不得粗活兒。

寶音姑姑果然太溫柔知禮,全無戰鬥力,從外頭鬧哄哄到殿裡進人, 皇后只來的及跟皇帝說兩句話。一串雜亂粗重的步子驟然在她耳旁響, 還沒睜眼看, 她被人從床上一把扯起來。力道太沖,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身子像一片秋風中的落葉,輕飄飄被扯著轉了個圈,她本來朝著福臨歪著,現在背對著他坐在床沿上。

她和他兩人的手仍虛虛握著,皇后被驚得呼了一聲,等坐定了,用泡皺了的拇指輕輕蹭了蹭床上病人手上的痘兒,柔聲安慰說:“我沒事。”

“皇后娘娘,萬歲爺還好好的,您怎麼先自行了殉禮。”蘇墨爾帶著哭腔的一句喚,聽得皇后一愣,抬眼看到蘇墨爾領著一隊五大三粗的太監立在床前。她喚蘇墨爾的那句“姑姑”還沒出口,兩個太監上前,一個拿著打溼的手巾捂她的嘴,另一個雙手鉗住她的肩膀。

金花吃一驚,口鼻都被緊緊捂住,呼也呼不出,吸更吸不進。後腦勺被攫住,她抬腳踢來人,立馬手腳也被縛住。殿外幾聲“嗚嗚”,她轉著眼睛看,次間兒烏洞洞的,什麼也瞧不見。寶音姑姑,也被制住了?

蘇墨爾一臉鐵青,漠然看著她,看她往殿外瞅,說:“皇后娘娘既然已殉,便安心去吧。”

她掙扎兩下,整個身子,除了這雙眼睛,竟然沒有能動處。福臨熱乎乎的手還跟她十指相扣,她捏捏他的痘兒。蘇墨爾進門兩句話,她起初一頭霧水,現在終於想明白了。她小瞧了太后,她以為太后要她的後位,結果太后要她的命,一了百了。還裝作她自戕,真好算計。

福臨,她剛還跟他說要是分開,讓他去找她……若是她死了,他就別找了,最好害病壞了腦筋,直接忘了她,忘了這半年,別再吃情傷的苦。

她“嗚嗚”兩聲:“姑姑,我有孕了。”散在空氣裡變做不成調的哼哼,聽到又怎麼樣,也許正是因為有孕要除掉“她們”。剛剛的掙扎把憋在嘴裡的那腔氣兒用盡了,她朝身後的福臨轉了轉眼睛,僅看到窗戶上一片亮,她只能緊緊抓著他的手。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一下兩下……

想到死,她身上一陣發軟。上輩子怕死,為著她還有家人,父親是獨子,自己是獨生女,從小爺爺奶奶捧著長大,她死了老人怎麼辦?這輩子呢?阿拉坦琪琪格的親人都沒有血緣關係,而且父親母親還有那麼多兒女和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每次過節父母都開恩,太小的孫輩不必行禮,鬧得慌;她就是個不知道父母是誰的野孩子,好在有他,她才有點牽掛。所以她不怕死,她只有些遺憾,他,她和他,她們仨,來來回回,好像就沒長長久久坦坦蕩蕩的時候。

他也該好了,染了天花,可是也快好了,等過年,也許都好利索了。想到他好了,她跟贏了似的,朝著蘇墨爾彎了彎眉眼,慢慢闔上眼。

肚子邊沿兒劇烈地疼,一陣一陣疼,她知道不是肚子裡的“瓤兒”疼,就是外頭的皮兒,不知是什麼妊娠反應,最近總疼。只是娃娃爹的病太兇險,她全身全心都撲在他身上,每次都是抽口氣兒忍著,照常幫他擰手巾板兒擦臉擦手……現在終於不讓她管了,她才有空屏住氣感受下她身上這些不舒坦。

她攥著他的手,緊了緊肚子,不甘心地扭扭身子,馬上被那幾個大漢制住了。她盡力地喘氣,口鼻裡吸進冰冰涼的水,激得鼻子難受發酸,她越發難忍著不哭。

她的小娃娃,模模糊糊的影兒在腦海裡粗粗顯了個形,她不知怎麼就再也忍不住,哭了。

牢牢抓著福臨的手,她使勁摁著她剛剛揉的他的痘兒,她沒關係,可是她和他的這個娃娃呢?伊都沒過過好日子,一開始她惦記著吃落胎藥,後來她總覺得伊有缺陷,終於安心養著伊的時候,伊的阿瑪又病了。她沒日沒夜地惦記福臨,都沒好好迴護過肚兒裡這位。吃飯吐了,她顧不上多吃兩口;甚至肚子疼,寶音在身邊,她都沒空問問婦科聖手這孕可還好?

她想鬆了他的手摸摸肚子。小娃娃不怕,上天入地,娘倆一處。沒福氣把小娃娃抱在懷裡親親,隔著衣裳、瞞著肚皮,最後摸一摸也是好的。

這麼想著,金花鬆開扣在他指縫裡的手指頭。可竟挪不出來,福臨的五根修長的指,緊緊籠著她。

眼淚滾在捂住口鼻的手巾上,浸得涼巾子有點生熱,還帶著鹹味兒。她還能活多久?大約有一會兒。她聽著心裡“撲通”直跳,這裡頭也有她的小娃娃的一份跳……再遠處是他粗重的鼻息,比剛剛急促,他快好了,仍趕不及再見她。她知道他們不是親戚的時候,還猶豫生不生二胎。真真今天擔了明天的憂慮,誰想到她連今年的雪都等不到。

她使勁捏著他手上的痘,“噗”,摁破一顆,珍珠那麼大的痘兒,膿液粘在手上,黏糊糊的。她想鬆手,現在沒人給他拾掇,他該難受了。只是心裡使勁兒,手已經不聽使喚。咦?這麼快嚒?她納罕,瀕死這會兒是不是會想起這兩輩子的事兒?

為什麼她想來想去都是他,他有時候喚她皇后,偶然的表外甥女兒,還有金花,南苑的時候也叫過阿拉坦琪琪格。原來半年過得這麼快……太短了,人生是苦的也太短。一邊想著,他這會兒醒著就好了,再用他好聽的聲音叫叫她的名字。

作者有話說:

哭了。哈哈哈。我哭點好低。

蘇墨爾盯著皇后, 她這幾天累壞了,眼角眉梢都是倦,可嘆那張臉仍粉白似桃花, 吹彈可破的皮)肉,尖尖的眉角和眼角。竟然朝自己笑了笑, 才坦然閉上眼。這笑,看得蘇墨爾毛骨悚然。

好在馬上就過去了, 蘇墨爾微微笑著, 看皇后像被抽走了骨架,綿綿軟軟,要不是兩個太監硬箍著她,她早倒了。只是蘇墨爾不點頭, 幾個太監都不敢擅自撒手。他們扭頭眼巴巴看慈寧宮的掌事姑姑發號施令, 等著她說那句“好了”。

蘇墨爾卻猛得挺直了身子、驟然瞪大眼, 臉上的血色煞時退下去, 像見了鬼一樣伸著一隻手:“萬萬萬……”說不出話來。

幾個太監一驚,忙往蘇墨爾指的地方看,轉頭間,一聲沙啞嚴厲的雷霆呵斥:“放肆!”話音剛落,他們就看那個“死”在床上的皇帝坐起來身來,臉上身上紅紅紫紫疤疤麻麻,鬼一樣。只是醜歸醜, 皇帝的架勢和威嚴不倒。幾個虎背熊腰的太監不知是怕還是被皇權威壓了,皆一抖,不約而同扔開皇后, 五體投地跪在地上, 捂手巾的太監還不忘把手巾藏在袍子底下。

金花臉上頭上肩上的手都鬆了, 她身子一歪,綿綿地往地上倒,福臨伸手拉著她細溜溜的胳膊,一拽,把她攬在懷裡。

她還笑呢,白裡透粉的臉,眼睛閉著,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垂在眼下,他才發現她累壞了,濃睫掩不住眼下的鐵青。“金花。”他輕輕喚她,就像剛剛她喚他似的,他也直接叫她的名字,“金花。”

想摸她的臉,他又捨不得鬆開跟她十指相扣的手,他抓著她的手,伸出修長的指,用指背輕輕摩挲她小巧的下巴,她清減了,下巴瘦出個尖兒。把她的手送到唇下親一親,他用鼻子拱她的側臉,貪婪地聞她身上的味道,幽幽的甜香,說不出的熨帖,湊到小巧粉紅的耳朵上,他用只有他倆聽得見的聲音說:“花花。”

要是往常,她該用手撓耳朵,然後笑著睜眼,桃花眼要睜不睜,又羞又嬌地攔他的唇,可是這會兒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沉甸甸的,一泓水一樣流淌在他懷裡,由著他伸手摟她的腰,拉她。散的,團不成形。

他急了,伸手去摸她的鼻息,剛手上的痘兒被她攥破了,又剌破了痘底的細肉,不知不覺沾了滿手血,他一探,就在她臉上留下個血痕。太陽老高了,照得屋裡滿地亮,他才看清她臉上還有剛剛太監捂手巾勒出來的手指印兒,鼻子紅紅的,眼周一圈是憋氣憋出來的血紅點子。

“皇后。”他輕輕搖她,從她涉險手緊緊抓著他,到他掙扎起來喝退那些太監,不過一會會兒。可他一下沒探到她的鼻息,他不信,一手抱著她,一手牢牢抓著她的手,他騰不出手來,只能把耳朵送到她鼻下,仍是寂寂。

“表外甥女兒。”他記得她喜歡他這麼叫她,他們剛大婚時,他每次這麼喚她,她都揹著他鬆口氣。還當他不知道呢,耍這些小聰明,不樂意就不樂意,直說,拐著彎兒攀這些差著輩兒的親戚。可他一邊心裡酸溜溜的不如意,一邊又不忍逆她的意,回回都配合她,順著她的心喚她“表外甥女兒”。只有委屈自己,聽她叫自己“表舅舅”,他說不出的憋屈。

“阿拉坦琪琪格。”他繼續喚她,這麼多天沒說話,嗓子沙啞,叫出來的聲音卻又悽又疾。那次在南苑,她急著去太后跟前伺候,他喚她,她不應,等他喚她“阿拉坦琪琪格”,她就轉過身,給他送回來個香吻。用蒙語叫她“阿拉坦琪琪格”就像是他服軟兒了,仗著身長八尺的足量身子板兒,喚著她的小名兒朝著她撒嬌。她也忍不住地溺愛他,順著他。後來他發現這個竅門,每次要翻什麼新花樣,她不願意,他就蒙語叫她“阿拉坦琪琪格”,她便猶猶豫豫撒開手腳,由著他猖狂。

這些名字裡的玄機,除了他倆再沒有旁人知道。皇后貼身伺候的烏蘭和呼和,皇帝近身的吳良輔和吳祿都不知道。地上跪的人都不敢抬頭,聽聲音,只當是皇后薨了,皇帝急了。

從殿外顛顛撞撞衝進來個人,一路跑一路把跪在床前的蘇墨爾和太監撞地東倒西歪,她三步兩步衝到床前,看到皇后綿軟的樣子一愣,失神地搖著皇后的肩:“孩子,我的孩子。”看皇后沒反應,她勉強定了定神,先捏著皇后的手腕,又伸著兩指到皇后的頸上摸了摸,她把皇后從皇帝懷裡硬摳出來,平放在床上,兩手握拳,掄圓了在皇后胸前砸了一拳。

“寶音,你……”皇帝要攔,可他光溜溜包在被子裡,只能扯扯被子,喊了一聲。來人正是寶音。

“閉嘴。她……薨了。”寶音惡狠狠看了皇帝一眼,從牙縫裡艱難擠出幾個字兒。趴在皇后胸前聽了聽,雙手握拳,掄圓了,照著皇后的胸口又砸一拳,趴在皇后胸前聽一聽,寶音淚如雨下,“好孩子。”寶音跪在地上,手摸著皇后的臉,“好孩子,你還沒當過阿媽呢,你還不知道你父親的事兒呢,你不能……”說著,她驟然轉身,對著跪在地上的蘇墨爾窩心一腳,破口大罵,“你這個毒婦!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狠手,她……她有身孕了。”

這一腳使盡了寶音全身的力,踢得蘇墨爾趴在地上,聽寶音這麼說,她抬頭不置信地看了寶音一眼,張嘴要問,結果“哇”一口,嘔出一口血。

寶音全身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垂著頭喃喃說:“孩子,好孩子……”

福臨重把金花抱在懷裡,細細看她的臉。她還笑呢,這才多大一會兒工夫,怎麼會……

他聽她叫他,後來又聽人闖進殿裡。“殉”,他懂,聽了幾句,他明白過來,太后正害她。她有點拉弓射箭的功夫,可是她性子柔,連日勞累,又是雙身子,能怎麼掙扎。這時該是他護著她。他急得渾身發汗,可是仍舊動不得,心裡喊,身子卻紋絲不動。直到她捏破了他手上的痘泡,他又疼又急,像是終於飲了一味仙丹,藥到病除,一下還了魂,掙扎起身,睜開眼。

她背對著他,背脊筆直,微微仰著臉,被幾個太監鉗著。他心疼壞了,這些狗奴才,他自己捨不得碰一下的嬌花,他們放肆。

他緊緊抱著她,把臉埋在她頸窩裡,她身上質地粗劣的藍布袍子,起球兒了,剌著他的掛滿淚的臉。他仍不信,一口一聲叫她:“金花,表外甥女兒,阿拉坦琪琪格……”

“朕好了,朕好了有什麼用……唔……”他說不下去,臉在她身上蹭,從六歲登基時起,他就不能哭了,可現在,他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朕怎麼辦……”

作者有話說:

男主傷心我就麻麻地完全不哭,咳咳,果真只有女主是親的……

金花耳朵裡疊著兩個聲兒。

伴著一股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聽到儀器“嘀嘀噠噠”地響,還有個女聲,溫柔的、和煦的, 緩緩叫著她的名字。是媽媽!她莫名知道,就是媽媽, 正拉著她的手。她掙扎著想答應,想睜開眼, 從小盼著見的媽媽, 就在她身邊!媽媽叫她名字時撥出的氣拂著她的臉,一把就能抓住。可她魘住了,像是困在白日夢裡,眼前就是她想看的想要的, 眼皮卻如千斤重, 無論如何張不開, 近在咫尺, 不光抓不住,甚至看不清。

另一邊是福臨,他好聽的聲音啞著,喃喃叫她的名字,金花、表外甥女兒,一溜兒順過去……圓腦袋抵在她頸下,不知什麼浸溼了衣裳, 熱乎乎地貼在身上。沉悶的一聲“唔”,她突然想明白,是他在哭。心一下揪起來。

她想回去找媽媽。不光有媽媽, 還有現代的一切, 光怪陸離的都市、夜夜笙歌, 加最大的班兒,喝最大的酒,副駕駛坐的小鮮肉換了一個又一個。只是沒有福臨,沒有愛人罷了。那些小鮮肉,除了沒有福臨那麼縱著她,一樣的要貌有貌,鞍前馬後。

他呢?他仍緊緊抱著她,緊得她起了一陣慄。他沒了她還能有別人,後宮那麼多女人,八旗那麼多秀女,適齡的女孩兒,只要他想要,都是他的;他還有那些抱負,東南沿海、西南邊陲,滿臣、漢臣,有政事牽扯精力。聽他一直囁嚅問:“怎麼辦?”頸下越來越溼,他聲音低下去,眼淚卻湧得像個孩子。傻子,大病剛醒,這麼動心動情糟踐身子。

想起他的戀愛腦,她忍不住憂心。想起他和她,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說“吐了吧”,順著她的心意跟她認親,說自家親戚要護著她,她摟著他的脖頸由著他捧進抱出,長腿猿膀,以後薰帳裡的好風光那時早露了端倪:他腰好。她心窩裡綺色翻湧,突然生出幾分舍不下。還有他和她的小娃娃,兩輩子才遇到一個她願意生他的孩子的……

正猶豫著,心舒了一下,她嘴裡衝進來一腔氣兒,鼓得胸口火辣辣地疼,飄飄的魂兒一下回轉,頭也疼起來。她倦得睜不開眼,癱在福臨懷裡,由著他越箍越緊。忙了這麼多天,終於換他抱她,她就勢歇歇。只是,他這顆圓腦袋,拱得她脖子癢癢,還這麼溼噠噠的,都是淚……

她只能歪著頭,調皮地在他耳邊小聲說:“怎麼辦,涼拌唄。”

福臨聽見動靜猛地直起身,一張花花麻麻的臉湊到眼前細細瞧她,金花忙又閉上眼睛,嗐,這張臉,貪戀他的皮囊才回來的,是不是選岔了,這會兒選回現代還來得及嚒?耳邊是他微啞的聲音:“金花,金花,醒醒。剛朕聽錯了不成。”

她聽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眯縫眯縫眼,把臉朝他懷裡藏一藏,說:“福……”想想底下還跪著那麼多奴才,忙改口,病歪歪的一絲柔弱聲氣,“萬歲,叫他們先下去。”不等他開口,又說,“叫寶音來,我肚子疼。”

他慌了,小心把她放在床上,揮退地上的奴才,自己抓件衫子披上。這時寶音已經跌跌撞撞跪在床邊,一邊抹眼淚,一邊幫金花診脈。金花歪頭躺著,看著寶音,撒嬌的小孩兒那樣說:“姑姑,我胸口疼。”她聽見寶音剛剛怒斥踢人,知道她傷心了。

寶音只顧抹眼淚,平日裡端莊嫻靜,沒有一點奴婢氣的一個人,大悲之後,沉默地捏著金花的手腕,垂著頭不吭聲。

“姑姑,我肚子也疼,就這個邊兒,肉緊著疼。”金花用另一手在肚腹上繞著那個輕緩的突畫個圈,覷著眼睛看寶音,見她還不說話,可憐巴巴說,“疼了好幾天了。”就跟沒有剛剛那一起兒魂遊天外似的。

這時寶音才止不住地哭起來,瞅了皇帝一眼,說:“好幾天!老奴時時刻刻在跟前,眼下才說。剛剛那又是什麼?現在沒事兒人似的。剛氣兒都絕了。胸口疼是老奴錘的!沒那兩下活不過來,肋肢骨錘斷了的也有。”一邊說一邊拿袖子擦臉,眼淚鼻涕糊了一眼,把帝后小夫妻都看呆了,兩人面面相覷,哪見過寶音這樣。

寶音哭完,悻悻鬆了皇后的手,冷冷說,“肚子疼,可不就是因為那胎,月份小,這麼多波折,一天也沒好好養著。飯嚒飯不像樣,睡又睡不好……肉緊著疼是輕的。”

聽得福臨急了,忙問:“要緊嚒?”

寶音瞅他一眼,說:“萬歲爺是問大的?還是緊張小的?”

福臨被寶音瞅得莫名心虛,本來大病剛醒,身子虛,突然眼前一片黑,身子發熱,伸手抓住金花的手,說:“皇后要緊嚒?只要她好好的。”一句話,聽得金花更嬌氣,頭搭在他胳膊彎兒裡,全身都不舒服起來,幾天沒洗漱換衣裳,貼身穿的衣裳也刺撓,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小的不好,大的也不甚好,一時說不清,還要看。”寶音看著皇后一搭頭,皇帝忙緊著胳膊摟她,皇后再一扭咕,皇帝就伸著掌去託她的腰,三下兩下就像抱小孩兒似的把皇后護在懷裡。

他倆倒好,剛那一場風波就像沒經過一樣,甚至往前,連天花、阿桂都沒經過一般,一如既往地好得一個人似的,一個要抱另一個馬上伸著手抱,倒是默契。

可剛受了驚的彆扭還沒過去,寶音繼續板著臉說,“兩位主子還是當心,動作別太大。等萬歲爺這‘喜’過去,娘娘這身子還不知穩不穩。”

一句說得福臨忙鬆手,跟金花咬耳朵說:“還是自己躺著,朕看寶音的意思這麼抱著不好。”

金花一展胳膊勾住福臨的脖頸:“那你陪我躺著。”

作者有話說:

回來了回來了。久等。短小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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