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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無情道小師弟倒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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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家書抵萬金(二)

崇慶四十八年, 四月。

南延的春天格外的長,到了五月份天氣依舊是清涼的,城中百花綻放, 處處都是生機。

戰火在邊境燒起來, 時不時有難民遊蕩, 逃入辭春城求一處能夠落腳的安寧之處。

雲塵駐守辭春城幾年, 早已成為百姓們愛戴的大將軍, 是以她下令開城門接納難民之時, 城中沒有百姓有異議。

有錢的出錢, 有力的出力,難民堂在城門處搭建起來,阿竹貢獻了很多銀錢, 給那些逃荒而來的難民一個暫時能夠安穩睡覺的地方。

她閒來無事, 前去城門處檢視。

透過阿竹的眼睛,宋小河得以看見了這座, 沒被戰爭侵蝕的辭春城。

此城傍山而生,城牆的外邊就是高聳連綿的山谷, 山上草木茂密, 遠遠眺望一片綠油油的, 時常帶來清涼的風。

城中也到處都是盛開的花,百姓安居樂業, 從繁華的花朵邊走過, 偶爾會駐足, 卻鮮少有人採摘,形成安寧祥和的畫卷。

這座城算不上繁華, 但有高高的城牆保護著,城中百姓善良淳樸, 為接納難民出了很多力,單憑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窺見百姓們善良淳樸的品質,好比是世外桃源。

只是不知道當初他在這座城的時候,有沒有看見過阿竹,看見宋小河的前世。

阿竹跟他們關係不錯,當下就跟兩個孩子玩起來,三人玩了會兒蹴鞠,然後兩個小孩躲起來,讓阿竹去找。

逃荒而來的難民狼狽不堪,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正在排隊領饅頭和粥。

宋小河心生抗拒,她不想再看了,催動靈力想要從阿竹身上脫離。

宋小河將這畫面收入眼底,聽著他們所說的那些話,恍若沉重的石頭死死地壓在了心尖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阿竹!”

等待辭春城的,必將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

說起師父。

“你對將軍的誤解太深,她一直很在乎你,先前你們爭吵過後,她不是還給你送了一碗麵嗎?”

或許在以往那漫長的歲月裡,師父曾對她說過“我們當真是有緣分啊”之類的話,但宋小河已經記不得了。

雲馥累得滿頭大汗,走路都晃起來,雙腿發軟。

“對啊,而且雲將軍說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會增派援兵,屆時咱們援兵一到,必定是打回去,將敵軍所佔領的國土搶回來!”

雲塵站在臺階之上,用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下方計程車兵,若是看見誰的動作不標準了,或是有一丁點的懈怠,她立即嚴厲呵斥,哪怕是雲馥有錯,也不會格外開恩。

阿竹與長寒玉心二人玩了整整一個下午,到了天黑才回家。

“阿竹,你這幾天都沒來找我們玩。”那男孩說。

阿竹這麼一轉身,宋小河就看見了,抱住她的是個七八歲大的女孩,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男孩,兩人身量相當,面容也有幾分相似,看起來像是兄妹或是姐弟。

不多時,身後就傳來雲馥的哭聲。

宋小河沒想到她這前世竟然是這樣的大善人,許是這一世散的銀錢太多,現世才會窮得響叮噹,跟著師父摳摳搜搜地過日子。

上回那歇斯底里的爭吵過後,雲馥倒也沒有真的因此記仇,與雲塵斷絕母女關係,日子照舊。

“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踏入南延一步!”

阿竹站在城邊,看著那些合力搭建難民堂的百姓勞作。

男人建造房屋,女人布粥撫慰,將這些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難民們安撫得極好。

但是阿竹的家裡錢多,時常派人給倆孩子送吃穿,讓他們去唸書,所以他們與阿竹的關係也是極好的。

阿竹站在邊上看了好一會兒,像往常一樣向雲塵“求情”,帶走了雲馥。

進了房中後,她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仰著頭望著屋頂,一動不動。

阿竹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頭看她,就見雲馥仍保持著進門之後的姿勢,只是眼睛不斷地往下流著淚,與汗水融在一起。

宋小河想起師父曾經也來過這座城的,他在信上所記載的日期是崇慶四十七年,也就是說他去年就來到了這座城,如今定然已經離開,繼續往南尋找長生殿了。

“你們放心好了。”打粥的婦女對哭著領饅頭的難民說道:“我們城中有云將軍坐鎮,那些敵軍若是敢來,定叫他們有去無回!”

阿竹轉頭站在桌前,取出了紙筆,開始研墨。

“她才不會,她只想讓我也跟她一樣上陣殺敵,延續她的榮耀,我就是她生命裡的一個意外。”

雲塵將辭春城的百姓保護得很好,即便是外面烽火連天,屍橫遍野,敵軍的利刃沾滿了南延子民的血,辭春城的百姓仍舊相信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著援兵會到來,相信雲塵會帶領士兵擊退侵略者。

可已經親眼看過城門破碎,滿地屍骨的宋小河早已清楚他們的結局。

可她像是被什麼東西困在了阿竹體內一樣,嘗試了許久都無法用靈力掙脫,正心煩時,身後傳來稚嫩的聲音。

宋小河從他們玩鬧中得知這是一對兄妹,男孩叫長寒,女孩叫玉心。兩個孩子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病死的,被他們姨母拉扯長大,去年他們姨母也死了,沒有旁的親戚,目前就是無人養的狀態。

聲音打耳朵裡穿過,宋小河一個激靈,再仔細一瞧,面前倆小孩,正是先前在城中攔住了她去路,一口一個喚她阿竹的孩子。

“別這麼說,雲將軍怎會忍心折磨你。”阿竹勸道:“你若是練武太累,就與將軍說一說,她不會勉強於你的。”

“舒窈,你怎麼了?又不開心嗎?”阿竹問。

前院依舊是士兵們在練功,雲馥自然也在其中。

繼而她後腰被撞了一下,兩條細細的胳膊抱住了她。

“我想離開這裡,阿竹。”雲馥嚥著哭聲說,“我不想留在我娘身邊了,我遲早會被她折磨死。”

雲馥擦了一把眼淚,坐起身,說:“是啊,不過就是想起我的時候就給我兩顆甜棗,想不起我的時候就任我自生自滅,我才不稀罕那碗麵。”

阿竹頓了頓,“你沒吃?”

“我將碗摔了。”雲馥道。

阿竹這次沒能很快地接上話。

就連宋小河,也忍不住心中一痛。

腦中浮現出那位站在膳房裡偷偷落淚,又小心翼翼盛了滿滿一碗麵條的大將軍,沒想到那碗麵竟然被雲馥摔了。

阿竹想來也是被震驚了,許久都沒有開口說話,雲馥還在發洩著心中的怨憤。

“她讓我學那些功夫,不過就是不想我辱沒了她那大將軍的威名,我走在外面,時常就聽到有人說我比不得我娘,人們總覺得我是將軍的女兒,合該比其他女孩更厲害才是。”

雲馥負氣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學那些功夫,我想回家……”

“回哪裡去?”阿竹問她。

“康陽。”雲馥說:“那裡才是我的家。”

阿竹怔怔片刻,隨後才說:“別擔心,待南延邊境的戰事平定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雲馥說:“那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現在一刻也不想在她身邊。”

“舒窈。”阿竹輕輕喚她,說:“你不該對將軍有那麼大的偏見,她身負重任,或許平日裡的確是被軍營裡的事絆住了手腳,但她並非不在乎你,那日的那碗麵是將軍親自下廚做的啊。”

雲馥的神色發愣,這次倒是沉默了很久,一些沒出口的埋怨也沒說了,呆呆坐了片刻之後,她起身離開。

阿竹不知在想什麼,深深嘆了口氣,轉頭繼續研墨,然後坐下來寫字。

沒多久敲門聲就響起,阿竹還以為是雲馥去而復返,結果一開門,是雲塵站在門外。

她換下了平日裡穿著的輕甲,只穿著一身暗綠色的長衣,長髮隨意地束著,對阿竹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

“將軍這麼晚找我,可是有什麼要事?”阿竹一邊將她迎進房中一邊問道。

雲塵說:“倒不算是什麼要事,只是想著你平日裡與舒窈親近,可知道她喜歡什麼東西嗎?”

兩人面對面坐下,視線一落,宋小河才看見雲塵手裡拿著東西。

那東西她再熟悉不過了,是女紅所用的手繃,上面還紮了一穿著線的細針和繡了一半的圖案。

阿竹也瞧見了,怔愣道:“將軍這是……”

“哦,我這幾日在學女紅。”雲塵笑了笑,頗有幾分羞赧的感覺,“我這舞刀弄槍的手捏起繡花針,竟如此笨拙,有力氣沒地方使一樣,所以學了好幾日也沒什麼顯著成果,你幫我瞧瞧如何。”

說著,她將手繃遞到了阿竹的面前。

雲塵顯然沒摸過這種東西,上面的圖案亂得沒有章法,針腳粗糙,完全看不出來想要繡什麼。

宋小河在心中很是客觀地評價道,這比我師父繡的都要難看。

阿竹的手指在密密的針線上撫摸,疑問道:“將軍何必親自動手?想要什麼東西,請繡娘做就是了。”

雲塵起初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緩聲道:“我是想學會之後,再去教舒窈。”

阿竹詫異地抬眼看她。

就聽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繼續道:“舒窈這孩子總是怪我只教她練武,可我自幼習武,別的東西我也不會,教不了她那麼多,她漸漸長大之後,對此成見頗深,既然她想學繡花,那我便教她,左右不過是那針在布上戳來戳去。”

阿竹道:“原來如此,將軍用心良苦,想來舒窈也會明白你的用心。”

雲塵笑了笑,說:“我倒不用她明白,只想著她能平安健康地長大,過快樂日子就好,日後我不在了,她也不會受人欺負。”

阿竹也跟著笑,“將軍說笑,您這麼好的人,一定長命百歲。”

兩人看起來像是在說玩笑話,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趣。

雲塵問了阿竹一些雲馥喜歡的東西,又讓她看了自己繡的圖案之後,就起身離開了。

阿竹收了紙筆,洗漱完之後熄滅燈,躺在床上睡覺。

這麼一睜眼,幾十天的光陰就過去了。

雲塵不僅學了刺繡,還學了下廚,其他的琴棋書畫,她實在學不會,便只能挑著這兩樣入手,學完之後再去教給雲馥。

因此,母女二人的關係終於有一段時間的緩和,雲馥找阿竹訴苦的次數也減少了。

日子進入五月,辭春城的難民越來越多,外頭的戰火燒得極旺,正往辭春城逼近。

這時候城中百姓也終於開始惶恐了,一部分人聽說了一路燒殺搶掠的敵軍正靠近,便收拾行李出逃,濃重的氛圍如一片巨大的濃霧,將辭春城籠罩其中,所有人的臉上開始出現憂愁。

戰爭是無情的,倘若有朝一日敵軍的鐵騎真的到了城門外,打起仗來必定會損失慘重,不論勝負城中的百姓日子都不好過。

更何況若是戰敗,所有人將難逃厄運。

如今外面到處打仗,山匪更是趁著亂世胡作非為,從辭春城逃出去,能活下來的可能有幾成誰也不知道,再且說這是城中百姓土生土長之地,離開了這裡另尋生路實在是登天之難?是以城中只走了一批人之後便不再有人離開。

五月中旬,雲塵突然下令,徵集城中的男丁在城門口的主幹道的兩邊挖地溝,開始暗布陷阱。

戰爭真的要來臨了,城中的人意識到這一點,歡聲笑語在城中消失,取之而代的就是每個人凝重的臉色,和每日每夜挖地溝埋陷阱的勞作。

城中一些花朵開始凋謝,意味著春天就要結束了,城中人心惶惶,失了往日的生氣。

雲塵見狀,便命人打造了新的城門牌匾,將城中百姓召集於衙門的門口,站在臺階上告訴眾人,城中有高牆和將士們的守護,定會安全渡過難關,只要援兵一到,她就會帶兵反打回去,將敵軍趕出南延。

雲塵向來是城中百姓信任的將軍,有她站出來說話,自然是極度振奮人心,將原本慌亂的百姓安撫得鎮定下來。

隨後她命人掛上了新的城門牌匾,原本的“辭春城”被摘下來,新牌匾則是她親手題的字:不辭春。

春代表著萬物復甦,勃勃生機。

不辭春,就意味生機會一直延續,經久不息。

新的牌匾掛上之後,果真有著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樣,恢復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樣鬧得人人惶恐。

可敵軍的撻伐的腳步終究不會停下,不論城中的百姓多麼相信雲塵,有著多麼美好的祈願,現實終究是殘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寫到的,天災和戰爭同時降臨在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戰火焚燒,不辭春終究無法倖免於難。

崇慶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雲塵在衙門前敲響大鼓,將城中所有百姓召集於此,目的只有一個——讓他們收拾東西,棄城逃生。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百姓慌了手腳,爭先恐後地問雲塵究竟出了什麼事。

事到如今也瞞不得,雲塵實話實說,言敵軍已經行至百里之外,用不了多久就會到達不辭春,他們一路看見活口便殺,導致報信計程車兵也喪命,待訊息傳到雲塵手裡時,敵軍已經非常近了。

百姓們慌亂起來,有些人甚至痛哭起來,雲塵揚聲道:“諸位,請聽我一言。我知道諸位不願離開故鄉,可若不是生命威脅當前,誰又願意離開故土呢?而今敵人的號角已經吹響,百里不過幾日的路程,此處已經不再是能夠庇佑你們的地方,我與城中將士留下守城,若是勝了,自會去尋你們回來,若是敗了,你們去了別處另謀生路,也好過平白喪命於敵人的鐵騎之下。”

她抬手,往城尾處指,說道:“那座山谷,乃是傳說中的龍息之谷,受龍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無法進山,你們便從那裡離開,只要翻越龍息之谷,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樓之上,聽到這句話時一下就愣住了。

這正是先前鍾潯之勸她從山谷逃命時所說的話,當時她心存疑惑鍾潯之是從何處聽來的傳言,現下看來,應當就是從雲塵這裡傳出的。

阿竹轉頭,朝城尾處看,宋小河便也跟著看見了那座高聳入雲的山谷。

這也是為何那高大的城牆只修了一半的原因,因為這座城的後面便是壯闊的山谷,呈半包圍的狀態,坐落在後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這座龍息之谷,守護著不辭春的另一半。

雲塵一聲令下,並非兒戲,所有百姓開始議論起來,一時間惶恐的聲音充斥雙耳。

“將軍!”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敵軍當前,我們豈能捨將軍而去?!若是援軍沒能到來,光憑城中計程車兵如何能取勝?我不走!我要留下來與將軍一同守城!”

雲塵擰起眉,斥責道:“所有人都要離開!不得留下!”

誰知那男子沒有被嚇到,反而轉身,對著眾人高舉雙手,嘶聲大喊,“我們南延的男兒郎,自當是頂天立地,不懼生死之輩,今日我們若棄將軍士兵而逃,來日城破,敵軍翻越山谷追趕我們,自然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留下來助將軍守城!且萬惡敵軍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為了我們的父母妻兒,也要留下來為他們爭一條生路,大家說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過後,不知是誰在人群中應和,一聲“是”喊得響亮無比,緊接著就陸陸續續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越來越響,越來越整齊,男人們舉起手臂,一聲又一聲地喊著“是”,喊著“衛我故土”。

哭聲匯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相擁哭泣,為災難的降臨,為即將的分離,淒厲的哭嚎與整齊的口令混合起來,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戰慄,頭皮發麻。

雲塵多次想要阻止,發出的聲音都被這震耳欲聾的喊聲給淹沒。

大敵當前,男人選擇留下與將士們共同守城,女人則帶著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翻越山谷,謀求生路。

宋小河知道其中一定有著數不清的爭執和難捨難分,更有不願留下來以身赴死的男人。

但她沒想到,最後選擇留在城中的男人竟站滿了整整一條街。

敵軍仍舊在靠近,事態緊急,安排城中百姓自山谷離開之事不能再拖,她親自帶著士兵挨家挨戶地讓人收拾東西,趕去城尾處集合。

阿竹當然也在其中。她在城中有著萬貫家財,臨走時收拾的行李也不過小小一個包袱,讓婢女背在身上,站在了背井離鄉之列。

雲馥則鬧得厲害,接連幾日,她都與雲塵大吵,歇斯底里的聲音傳遍整個宅子。

臨行前一夜,雲馥病了,發了高熱,躺在床榻上落淚。

阿竹去看望了她,正與她說著話時,雲塵端了一碗甜湯進來。

褪去一身戎甲,雲塵不過是一個母親,她的身量也算不上高大,穿著樸素的衣袍往門口一站,她似乎與天下間的所有母親並無區別。

阿竹衝她頷首,隨後起身走了,反手將門帶上時,她看見雲塵蹲坐在床榻邊,輕聲細語地跟雲馥說話。

不論她們吵得多麼兇,雲馥說了多麼傷人的話,雲塵還是會帶上她喜歡吃的東西,來到她的床邊慢聲哄她入睡。

這好像也沒什麼特殊,是所有母親都會做的事。

宋小河聽到阿竹又嘆了一聲,沉沉的。

她感同身受,一下子心疼起她這個前世來,分明她自己也沒體會過這樣細膩的感情。    師父只會在她生病的時候,給她圍上棉衣,將她拉到火盆旁邊烤,說出了汗就能好,然後把她的臉燻烤得焦黃。

六月十四日,不辭春所有百姓聚於城尾。

那是蔚為壯觀的場景,哭聲幾乎將宋小河給淹沒,所有人揹著行囊,哭紅了臉,與選擇留下的男人們道別。

苦苦哀求的聲音直至現在仍舊不斷,但決心留下的男人們十分堅定,有的叮囑妻子照顧好孩子,有的叮囑父母好好活著,總之這一場死別,讓宋小河這個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擊內心的震撼。

戰爭,給原本安寧祥和的百姓帶來了滅頂之災,讓他們不得已捨棄故土,另尋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沒有可以告別的親人,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安靜的。

雲馥的高熱還沒好,臉頰殷紅,整個人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她卻抓著雲塵的手不放,來到阿竹面前時,她的眉眼間滿是欣喜,笑得像個孩子,對她道:“阿竹,我娘說要跟我們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雲塵一眼,“將軍若是能與我們一起,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雲塵摸了摸雲馥的腦袋,沒有多說。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一場分離如此的難捨,正是因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別,日後怕不會再見了。

城中必須留下人抵禦敵軍,若是敵軍前來發現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著山谷,尋找到逃亡的百姓,屆時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下。

但若是將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戰是死局,也會讓敵軍元氣大傷,在此處修整許久,這才給逃走的人爭了一條活路。

眾人哭喊夠了,在雲塵強硬的命令下,開始啟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視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戰爭來臨時,總有人要站出來扛起重任,擔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懼,也絕不後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頭看了一眼。

山腳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著父母妻兒的遠離,山上人的每一次回頭,都會讓他們掉一滴眼淚。

為牽掛,為死別。

宋小河心口悶得厲害,喘不過氣地難受著。

接下來很長一段路程,隊伍之中哭聲都未平息。雲馥本就高熱,又走了許久的路,身體已然有些支撐不住,雲塵便揹著她走,嘴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在一眾哭聲之中尤其明顯。

走在身邊的阿竹自然也能聽見。

那是一段綿綿婉轉的曲調,悠長而安寧,似將無數溫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飽含愛意。

不知怎麼的,面對著方才那悲壯的分離場面阿竹都沒什麼反應,此刻聽到這柔和的小曲兒,卻低頭落淚了。

宋小河感覺到視線模糊,豆大的眼淚無聲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給擦去,連哭都是無聲的。

走到後來,雲塵見雲馥睡著了,便喚來一個婢女,將雲馥小心翼翼地換到了婢女的背上。

雲馥的手原本摟住了雲塵的脖子,還將十指相互扣住,約莫就是怕母親在自己睡著之後離開。

但她病得重,意識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輕易被拉開了,到底是沒能留住母親。

阿竹看在眼裡,也沒說話。

是了,雲馥與母親的道別是悄無聲息的,她甚至還在睡夢裡,並不知道母親要離開,回到城中去,與城中計程車兵和百姓們一同守城。

宋小河覺得在這一刻,謎底算是揭開了。

雲塵並沒有隨著這些百姓逃離,更沒有帶著士兵棄城,她最終還是會回去,是以那些書上記載的,口口相傳的,都是假的。

是顛倒黑白的汙衊,是莫須有的抹黑,是對雲塵的惡意折辱。

雲塵拉著阿竹走到了一旁,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折起來的紙,隨後遞給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煩你。”

阿竹道:“將軍但說無妨。”

雲塵道:“這是城中的地圖,我在城中各處埋下了極其重要的東西,具體地點在圖上都圈出來,你將此物好好保管,日後若有機會再回城中來看一看,將那些東西挖出來。”

阿竹:“那些東西,是什麼?”

宋小河在心裡也問出了這個問題,甚至有些緊張,飛快在腦中猜測著埋著的到底什麼東西。

是錢財嗎?還是她留給雲馥的東西,亦或是什麼軍中秘密信件之類的……

只見雲塵眸光輕動,慢聲道:“乃是我手下七千士兵的家書。”

阿竹怔然,久久不言。

宋小河的心口像是又被鈍刀磨了一下,這些過往沉痛到她喘不過氣,也不知道是阿竹的情緒感染了她,連帶著她的心臟也疼得厲害。

雲塵的面色卻極是淡然,低聲道:“我無法再帶他們回到故鄉,便讓他們寫了家書,分地埋藏,若是你日後找到安穩之地落了腳,待這裡的戰爭平定之後,你再帶人回來將家書挖出,送去給他們的家人,可好?”

“這是一樁麻煩事,不過眼下我已沒有旁人能夠交託,希望阿竹能答應我。”

宋小河見過這種淡然的神色,在謝歸的臉上,在師伯的臉上。

那是一種從容赴死的表情。

雲塵已經知曉已經來不及等援軍到來了,這一戰乃是必死之戰,她手下的那些年輕士兵們,將再也無法回到家鄉與親人團聚。

這封家書,也會成為他們與親人最後的離別之言。

阿竹攥著那張地圖,點頭應了。

雲塵笑了笑,像個慈愛的母親,也揉了一下她的腦袋,溫聲道:“日後你跟舒窈一起,可要好好生活,健康長大。”

“我……我怕是看不到舒窈長大的模樣了,來此地前,我擔心她在家中受別人欺負才給帶在身邊,卻不料她在這邊也吃了不少苦,最終還要逃荒而去。”雲塵說到這裡,眸光揉進了春水,溫柔得泛起漣漪,溼潤了睫毛,“這些年來我始終對不起她,怎麼補償也於事無補,而今臨別前又騙了她,或許她此生不會再原諒我……”

她一度哽咽,話說不下去,轉過身用手掌擦了兩下眼淚,深吸一口氣才繼續道:“在她醒了之後,你替我告訴舒窈,我此生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她便是我在這世上最愛之人,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此生已無法償債,希望來生還能再做母女,讓我為今生贖罪。”

阿竹主動牽起了她的手,哭著說:“將軍,舒窈不會恨你。”

雲塵的手掌滿是皸裂和繭子,是多年來行軍打仗和習武,做粗活留下的痕跡。

她的手掌沒有別的女子柔嫩,卻滿是力量,將阿竹抱住,輕聲道:“你也是個好孩子。”

“走吧。”雲塵說:“往前一直走,翻越這座山谷,便是你們的生路,不要回頭,也別畏懼,我們會為你們守住身後的路。”

阿竹與其他人一同往前走了,回頭看時,雲塵還站在原地,眸子裡含著淚,遙遙看著雲馥。

待第二次回頭時,雲塵已經離去,挺直的脊背寬闊而硬朗,若頂天立地般高大。

阿竹與眾人又往前走了兩個時辰,最終在休息的時候,悄悄離去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交代了這地圖的作用和零星兩句道別,連帶著地圖一同塞進了雲馥的行李之中,而後在眾人都沒有注意的時候,她打發了婢女,悄悄往回走。

阿竹選擇了回城中。

宋小河也不知道阿竹為何會選擇回來。

許是她不想離開這片埋葬了她親人和生長的故土,又或許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不願逃亡流浪,總之她回到了城中。

來時的路走了兩日,阿竹揹著小行李,在山谷中迷路了迷失了兩日,回去的路就用了五日,待她回到不辭春的時候,敵軍已經行至城門前。

城中所有男人站在街道上,身上穿著厚厚的衣裳,掰著木板護身,手中則拿什麼的都有,斧頭鐮刀。

沒有多餘的鎧甲和武器,他們力所能及地拿上自己能用來當武器的東西,站在將士的後方。

雲塵換上了一身戎裝,手中的銀槍赫赫生威,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身邊則是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上面繡著無比大氣的“不辭春”三個字。

燦爛的陽光落下來,將其他士兵的鐵甲照得反光,遠遠望去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河流,相當壯闊。

所有人抱著必死的決心,嚴陣以待,視死如歸。

身後便是生路,他們深知,多在此處堅持一刻,他們的父母妻兒的生機就多一分。

宋小河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那股悲壯令人骨子裡的血液都被點燃。

死,在這裡似乎也成了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

阿竹鑽進了別人的房中,挑選一把稱手的武器,將床板拆下來往自己身上綁,正當她忙碌時,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阿竹?”

她回頭,就看見小女孩站在門外,驚喜地對她笑,“你怎麼也在這裡?哥哥,你快來看,阿竹也在這裡!”

隨後男孩也跑了過來,見到她無比高興,跑到她身邊來,“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

宋小河心頭一跳,竟將這兩個孩子給忘記了。

阿竹更是震驚,聲音拔高,驚詫道:“你們怎麼還在這裡?為何沒有跟著他們離開?!”

“男子漢都要留下來守城的,我才不走。”長寒說道:“我要跟大家一起守城。”

玉心也道:“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不過幾歲大的小孩,並不知道這座城將要面臨著什麼,他們本就是沒人管的孩子,臨行前阿竹也將他們忘記,是以所有人都離開時,沒人注意這兩個孩子留在了這裡。

阿竹慌亂而自責,抱著兩個孩子一邊哭一邊道歉。

長寒不知道她為何哭泣,喊著玉心一起給她擦眼淚。

阿竹將身上的板子全部拆掉,一手牽了一個孩子,說道:“走,我現在帶你們走!”

兩個孩子倒沒有反抗,乖順地跟著阿竹走,可剛出了房屋,就聽見震耳的號角聲響起,緊接著就是大鼓敲響的聲音,雲塵一聲高喝:“放箭!”

敵軍已經開始攻城!

已經來不及了,便是現在奮力逃跑,恐怕也帶不走這兩個孩子了。

阿竹慌亂地對他們道:“去,藏起來,藏得嚴實一點。”

長寒問:“阿竹是要跟我們玩遊戲嗎?”

“對,就像我們經常玩的那樣。”阿竹抹著眼淚,顫聲說:“你們去藏好,我去找你們。”

玉心就說:“萬一我們藏得太好,你找不到我們怎麼辦?”

“不會的,不會的。”阿竹說:“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們嗎?你們只管往最隱秘的地方藏。”

長寒拉著她的手說:“你不要不開心,我們陪你玩遊戲,我現在就去藏!”

說完,他拉了妹妹一把,轉身就跑走了。

玉心跟了幾步,卻突然回頭,用墨黑的眼睛盯著她,稚聲問:“阿竹,你還會回來找我們嗎?”

“當然會。”阿竹勉力擠出了一個笑容,“我一定會去找你們。”

玉心點點頭,然後追著哥哥的腳步跑了。

戰鼓越敲越密集,號角聲傳出老遠,城牆上計程車兵前後替換,不斷朝下面射箭。

可城中的武器儲備本就有限,雲塵下令點燃了城牆上的火油,火焰沿著高大的城牆往下飛快地燃起來,哀嚎聲四起,阻擋了一部分想要爬雲梯的敵軍。

雲塵持著銀槍,從城牆上下來,身上的鎧甲隨著她走路的步伐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神色嚴峻,雙眸凌厲無比,站在所有士兵前頭,大聲吼道:“南延的將士們,我們為何而戰!”

“保家衛國,南延昌盛!”眾人高舉鐵刃,齊齊回答,聲音震徹雲霄。

“好!”雲塵氣吞山河一般高聲道:“開城門!南延的將士,隨我出城迎敵!”

號角齊響,沉重高大的城門被開啟,將士們大喊著:“殺啊!”

他們一湧而出,而守在城中的男人們則按照雲塵的吩咐,在他們出城之後又將城門給關上,門閂澆灌了鐵水,生生焊死。

城門外的廝殺聲響起,刀劍碰撞,鐵甲叮噹作響,痛嚎聲不絕於耳。

城內的百姓們沉默著,壓抑的哭聲連城一片。

如此壯烈的場景,給宋小河帶來前所未有的震撼!

阿竹從小路跑到城牆下,趁著別人不注意,沿著臺階上了城牆。

烈火仍舊在燃燒,牆頭上都是炙熱的氣息,往外一看,血已經流了滿地。

敵軍的人馬浩浩蕩蕩,在城門前的曠野站得密密麻麻,單憑數量就遠遠超過了雲塵手下的七千士兵。

雲塵的一杆銀槍在人群中飛舞,即便是身著重甲的她,身姿依舊輕盈迅捷,出手沒有多餘的招數,皆是直奔性命而去。

她在烈陽下不斷翻飛,眨眼間就取了十數人的性命,如此厲害的身手,乃是當之無愧的將軍。

南延的將士奮勇殺敵,死守城門,敵軍如飛蝗一般,一波又一波地不斷湧上來。

刀刃砍捲了,鐵甲碎裂了,他們接連倒下。

死亡當前,本能的恐懼將他們淹沒,敵我懸殊的絕望籠罩了每一個人。

阿竹撿起地上的鼓棒,奮力地開始敲起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聲響傳了老遠,她用力揮舞著雙臂,用盡全力將自己的力量傳遞出去,希望戰場上廝殺的南延將士們聽見之後能夠重燃鬥志。

這彷彿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戰鼓的響起,讓原本呈現出疲態的將士們再次奮起,他們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不懼身上的傷口,拼命揮舞著手中的刀,只想著在死之前多帶走一條敵人的性命。

阿竹的戰鼓越來越響亮,底下計程車兵越戰越勇,血水淌了滿地,泡紅了這片原本安寧祥和的土地。

一支箭從遠處飛來,正正紮在阿竹身上。

宋小河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這支箭紮在了什麼位置,她只看見阿竹用盡所有力氣敲了最後一聲鼓,隨後攥著手中的鼓棒,從城牆之上翻落下去。

極速墜落的瞬間,所有聲音在同一時刻消失,眼前再次被黑暗取代。

宋小河知道,這趟殘忍的旅程,終於結束了。

“阿竹。”

雲馥的聲音傳來。

宋小河猛地睜開雙眼,從虛無的幻影中脫離,她渾身都在顫唞著,雙腿發軟。

面前是雲馥和步時鳶,無頭將軍立在雲馥身側,仍被她牽著手。

她們的背後,則是漫山遍野的燈火,那裡站著密密麻麻的各門派弟子。

光照之下,是屍骨遍地,滿目瘡痍的不辭春。

沈溪山是唯一站在她身邊的人。

他抬手,輕輕地將宋小河落下的眼淚擦去,低聲問:“怎麼哭得那麼傷心?”

宋小河痛苦得難以忍耐,用急促的呼吸平復著情緒,下意識捧著他的手,往他掌心裡蹭,尋求安慰地嗚咽道:“沈溪山,我好難過嗚嗚。”

沈溪山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慢慢地拍著她的後背。他似乎知道些什麼,於是輕聲哄她,“不要為了往事難過,宋小河。那些都是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

“阿竹。”雲馥在這時候打斷二人的親暱,淡聲道:“你可看清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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