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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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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002年

01

等馬不停蹄地將大事小事處理完畢,大年夜來到了。這個大年夜,又是隻有父子倆冷冷清清地過。柳鈞累得心力交瘁,懶得做菜,兩人叫上姑姑一家去飯店包了一桌年夜飯。想不到如今春節的飯店一樣熱鬧非凡,他們去吃的飯店全部坐滿,若無預訂,謝絕入內。吃完飯,父子倆心有餘悸地將車子停放在賓館停車場,帶著醉意迎著西北風,看著天邊偶爾偷放出來的煙花,慢吞吞走回家。

看著身邊消瘦的兒子,柳石堂異常感慨:“去年一整年都特別辛苦。可去年一年,掙的錢比我以前掙的加起來還多。而且,再辛苦,我們父子有商有量,即使商量不出個結果,我們也能分擔辛勞,我去年一年做得特別踏實。阿鈞,你回來對啦。”

“爸,我基本上已經不是魚已上鉤,而是烤熟上桌,不可能再蹦。你這下能不能跟我講實話,你大前年是真病還是假病?”見爸爸不語,柳鈞又補充一句,“如果是真病,趁春節長假,我帶你去我一個朋友的爸爸那兒看看,人家是心血管名醫。”

柳石堂想躲避不說,可是兒子就是不上他的套,他只能訕訕地承認:“我大前年為騙你來,才出此下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害我女朋友跟人飛了,你害得我白頭髮添那麼多,你還害得我苦死累死操心死庸俗死,氣死我了,我明天不陪你過節,我飛香港玩兒去。”

“跟女朋友一起去?讓爸爸看看……”柳石堂唯有賠足笑臉。

“沒有女朋友,哪有時間談女朋友,每天穿的是三年前的衣服,再不勢利的女孩子也不要我。明天跟東東幾個一起去,早簽出來的。爸你呢,有沒有準備再婚?”

“這兩年太忙,哪有心思?等你新產品的市場穩定下來再說吧。只要新產品可以多做幾年,我把市場開啟就可以扔給別人去跑啦,到時候再說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夜夜笙歌,裝什麼門面。”

“臭小子,我是你爸,說話放尊重點。”

“其他人隨便你,唯一要求,堅決不許錢宏英進門。”

“錢宏英?人家現在是女強人,我這種老頭子有什麼好的。現在把我放她面前,她也未必看得上。你不知道?”

“不想知道。看起來他們姐弟時來運轉了。”

“錢宏明那小子,一隻眼睛看前面,一隻眼睛看你,每天心裡跟你比劃高低。這種人不可深交,太摸不透。”

“宏明挺好,夠修養,夠兄弟。”

“錢宏明挺好?我告訴你,他外面有二奶,長得很漂亮,大學還沒畢業呢,他給人家買了一輛車租了一套房,養著。怎麼,你真不知道?別拿眼睛瞪我,好像我還會誣衊錢宏明那小子一樣,不信等開學,我陪你去逮。”

“老天,我還以為我渾身桃花,給女孩子追得雞飛狗跳,敢情錢宏明才是個悶騷的。難怪,難怪……”他一直覺得錢宏明忙得不可思議,哪有開外貿比他開小廠還忙的,這下他終於明白了。想到嘉麗一個外地女孩子,在本地的社交圈幾乎為零,連出去玩都只能靠他這個錢宏明的哥兒們,他替嘉麗深深地悲哀,也非常非常生錢宏明的氣。論理,錢宏明吃過他姐姐做人二奶的苦,他應該厭惡那一套醜陋,可他怎麼可以才剛發達,就直奔那一套醜陋而去呢。他被錢宏明包二奶的事兒震得說不出話,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機,但他的手臂被他爸眼明手快地摁住:“別做傻事,你一個外人能做什麼,通報錢宏明老婆,還是罵錢宏明?”

柳鈞腦袋一個拐彎,就知道自己不會將情況通報給嘉麗。老公有外遇,老婆知道後會怎樣,他媽就是血淋淋的例子:“我會跟宏明談談。”

柳石堂慢悠悠地道:“你懂不懂,包一個小姑娘,尤其是女大學生,這是多有面子的事。”

柳鈞無言以對,是,他懂。正如錢宏明有錢先買寶馬車,他以價效比規勸卻牛拉不回。他能就二奶的事勸阻錢宏明嗎?柳鈞發現自己竟然真的無從著手。可是嘉麗該怎麼辦。

今年初一,柳鈞竟然又巧遇楊巡一家。上一次在廟宇,這一次在機場,他們乘坐同一班飛機飛香港。即使柳鈞與楊巡互不理睬,可申華東與楊巡還是很有寒暄,而楊邐也與柳鈞在飛機上坐到一起。楊邐告訴柳鈞,他們一行主題是過境香港,送大嫂任遐邇去美國撫養一雙兒女,讓小兒女的學習起步就是英語教學環境。當然,兄妹順便遊玩美國。柳鈞很覺得奇怪,這樣子為了孩子,夫妻遠隔重洋做起牛郎織女,楊巡那種人會管住自己手腳嗎?但隨即柳鈞就不懷好意地醒悟,面對一個百無禁忌的丈夫,一個知書達理的妻子該怎麼辦,或許,帶著一雙兒女遠走高飛,一輩子裝作不知此事是最現實的做法。柳鈞不禁想到嘉麗的結局。

與一幫年齡相差無幾,經歷大同小異的朋友一起玩,基本上不會有什麼意外。雖然照舊是一日三餐,不過免去早餐,新增消夜。盡興而歸,每個人除了自己的,就是給別人帶的,出門時候一手的購物單,回來時候手拉肩扛都是包。柳鈞也是一手推車的超重行李,光是給小碎花買的奶粉零食玩具就是一整個紅白條大編織袋。錢宏明自然得來接機做搬運工。

柳鈞今天看見錢宏明,渾身都不對勁。他將紅白條編織袋放進後備箱,就拉開拉鍊,開鎖取出一隻小包,道:“這一袋是嘉麗的,不交給你,我找時間自己給她。”

錢宏明不知其意,笑道:“還想當面邀功?給我,我太太神聖不可侵犯。”

“不給,怕你轉手送給別人,嘉麗拿不到。你打算把嘉麗怎麼辦?”

錢宏明一愣,奇怪事情怎麼可能傳到柳鈞耳朵裡。柳鈞見他不答,又追問一句,“你打算把嘉麗怎麼辦,不許你傷害嘉麗,你我都知道,這種傷害致命。”

錢宏明被柳鈞盯住,不得不表態:“我會處理,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

“處理?可憐那邊那個女孩,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宏明你聽著,嘉麗是我朋友,你不可以對不起她。”柳鈞還是忍不住道,“楊巡把老婆兒女送出國了……”

“不,你千萬別跟嘉麗提起,也別跟嘉麗出那餿主意。嘉麗是我的港灣,你放心。”

“既然嘉麗是港灣,你為什麼還不知足?”

“你別問了,我們混不同的圈子,有不同的行為準則,你未必理解。包括你車子上經常換不同的女孩,我也不理解,可是我不問。我只向你保證,嘉麗不會知道,嘉麗不會受傷害。”

柳鈞無言以對。回到他的家,錢宏明拎著手提電腦跟上來,一定要給柳鈞看倫敦銅期貨。錢宏明連線上網,興奮地解說,柳鈞聽得不知所云,完全是他不熟悉的名詞,不熟悉的操作。什麼期權,什麼合約,什麼交割,什麼平倉,什麼期貨空頭多頭,錢宏明中英文輪著說,柳鈞的腦細胞被交替割裂,號稱交割。“我只看到眼前的每噸銅價資料折算成人民幣,加上運費,依然大大高於國內市場的銅價。你是不是想透過期貨市場做銅?國內的上海不也有銅期貨嗎?”

“孺子可教!”此時的錢宏明全無往日儒雅之風,眼睛迸射激動的光芒,顯然是身體內荷爾蒙超常分泌,“再給你看滬銅……”

柳鈞將雙手全蓋到鍵盤上,“你簡單告訴我,今年是不是不做出口,改炒期貨了?”

錢宏明急得想抓開柳鈞的手,可是抓不走,只有乾著急,“跟你解釋你又不好好聽,我做套期保值,如果方向跟對,我就在期貨市場兌現盈利;如果跟錯,大不了吃進做進口,反正國內銅價一向居高不下,風險不大。再說,我還可以在信用證上動腦筋,透過倫銅滬銅兩手抓……咳,看你一臉茫然,你聽我細說規則。這年頭,我們不可能鑽進權貴圈做壟斷交易,那麼只有善用規則,規則越複雜,跨行業越多,越少人做,獲利越豐。因為這是僅限高智商人群的遊戲。你以前挺能利用規則的,現在怎麼不行了呢?”

柳鈞不得不去煮一壺咖啡,才能打起精神聽錢宏明灌輸知識。好在柳鈞也是聰明人,即使那是一個他從未涉及的領域,可幾個事例聽下來,他終於對概況瞭解得七七八八。再加上他的公司如今用銅,對國內銅價行情有所瞭解,心中略作計算,兩隻眼睛也賊亮起來。

“一起做?我們一向配合默契,彼此信賴,這是合作的最佳基礎。”

“可是精力和時間,我哪兒有?現在只一個騰飛已經佔據我所有時間。”

“你可以盯倫銅,晚上。大不了不去歌臺舞榭混你過剩的精力。”

“我還歌臺舞榭,兩週happy一次已算足額。另外一個問題,資金?我自顧不暇,拿不出資金。無法合作啊。”說這話時候柳鈞想到崔冰冰給他做的一份資金規劃,他還得找時間與崔冰冰詳談,同時將手中替崔冰冰在香港買的參考書交付,“用上回長期信用證套利的辦法?”

“你這下可以答應了?”錢宏明手指輪番擊打桌面,目光炯炯鼓勵著柳鈞。

柳鈞將他不熟悉的,從信用證到期貨的程式在心中好好梳理一遍,“你單獨就可以做,你已具備單獨操作的一切可能。不用分我獲利。你儘管去做,若不得不吃進高價銅,只要與國內市場的價格差不多,我可以接手,同時說服申華東接手一部分。”

“不,我是新手上路,我需要可以信任可以商量的人一起做,壯膽。”

“你以現有資產,抵押的話,足夠滬銅開戶……”

“怎麼夠?那還不如炒股票打新股去。一向都是你大膽我周密,我們一向互補協作。上吧!”

“嘗試一個月!”柳鈞難拒誘惑,蠢蠢欲動。可心裡不禁想到,現在他與錢宏明的角色似乎倒置了,現在是錢宏明大膽,他周密。而且柳鈞的嘗試還有前提,那就是先紙上談兵演練一番,才能進入實戰。錢宏明雖然不太情願,可也答應了。他此舉頗具風險,太需要有個壯膽的同行人。

這以後,柳鈞一邊每天投入兩個小時閱讀錢宏明蒐集給他的期貨知識,一邊與錢宏明看著行情模擬操作,每天投入巨大精力和時間。可即便是模擬操作,卻也迅速見勝見負,心情如坐過山車,刺激異常。也正因為是模擬,兩人可以動用極多的虛擬資金,在期貨海洋暢遊得非常痛快。更因為是模擬,遇到兩人意見不一時,不用坐下來擺出理由說服對方,只要另設一部分虛擬資金,各自往認定的方向操作,最終結果說明一切。這樣,便讓兩個心氣甚高的人心中生出競爭意識,競爭讓兩個人更加專注,抽出更多時間關注兩地期市。競爭也使兩人的性格暴露無異:柳鈞謹慎,錢宏明潑辣;柳鈞細水長流,錢宏明大開大合,竟是與兩人小時候給他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不過最終算總賬,盈虧半斤八兩。偶爾兩人也有意見統一的時候,這種時候,他們需要出門撮一頓以示慶祝。於是,實錢還未開始賺,聚餐已經好幾頓。嘉麗說他們兩個像上癮的賭徒。

柳鈞專注於期貨的時候,騰飛公司為了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定而從事的外圍工作也緊張地進行著,包括座談會。因為柳鈞精力分散,專心旁騖於期貨,做事不免顧此失彼,老張起先還著手彌補,眼看著座談會時間越來越近,老張終於怨聲載道,抓住柳鈞指出最近工作因為甲乙丙丁等延誤,導致節節延誤,卻不見有誰出來力挽狂瀾。這樣下去,五天後的座談會還不如不開,得罪到場的重要人物將前功盡棄。

柳鈞心驚,不得不暫時擱下期貨那頭,專心抓緊座談會安排工作。座談會之前,原本邀請的人還得再次殷勤地敲定一下,以示騰飛非常恭候大駕。有些忽然吞吞吐吐的,需要柳鈞專程三顧茅廬。遠路的,則是談妥接送事宜。還有會後需要送出的禮物,也需籌備。更得準備的是座談會的程序,發言稿自是不必說,他們還得設想可能發生的變故,柳鈞需要拉來幾個人當聽眾,模擬演練一番。總之全是事情。柳鈞一邊忙碌,卻忍不住將期貨行情掛在電腦上,隨時聯網,百忙之中總是會一目十行地看一下翻新的資訊,稍微分心思考一下。

等柳鈞一行進入一家四星級賓館的會議廳時,柳鈞覺得自己已是強弩之末,老張說他眼白全是血絲,臉皮全是粉刺。柳鈞無法不反思,期貨是不是分去他太多的精力。

宋運輝來得不早不晚,比開會時間提前十分鐘到場,進門一看柳鈞那一臉亢奮和疲憊,自以為了然。他笑問柳鈞,組織這種會議是否比得心應手的研發工作更累,會不會研發時候三天三夜不睡也不如這邊開一場會辛苦。柳鈞心懷鬼胎,只敢笑不敢回答。會議上,宋運輝主動發言,他肯定騰飛公司的先進研發體系和高比例研發投入,更就東海集團多年來國產化道路上探索的艱辛,指出騰飛公司自主研發的產品在幾個方面的重要意義。

柳鈞早已被灌輸得知,即使與會者來自各行各業,可是大家的行動卻隱隱向著行政級別看齊。而東海集團又與本地行政密不可分,於是行政級別最高的宋運輝的發言基本上成了會議的基調,將柳鈞自己定的有點兒自吹自擂的發言稿打進箱底。自然,宋運輝的發言較之柳鈞的自吹自擂,效果不可同日而語,完全出乎柳鈞意料。柳鈞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宋運輝的大恩。

宋運輝沒有留下來吃中飯。柳鈞送他上車去,沿路感激不盡,宋運輝只是很謙和地說,他只是實事求是,同時以實際行動為優秀企業保駕護航。他上車前,督促柳鈞不要看到成績沾沾自喜,前路很難,也無止境,必須忍耐寂寞,堅持、堅持,再堅持。

柳鈞汗顏,覺得非常辜負宋運輝的無私提攜。他滿心糾結地想,期貨佔去他太多精力,他手下確實有幾個怪才,可是怪才清高不擅管理,他若不親眼盯著,騰飛的科研成果不會出得那麼快那麼好。他是不是該戒了分去他太多精力的期貨?但期貨已經鑽研了那麼多,剛剛學會建立數學模型摸到門道,前面正是一片未知的誘惑,心頭一塊火燙,著實難以取捨。

會議算是成功,後續工作由柳石堂跟進,往往場面做足之後,接下來的都是桌面下的勾當。錢宏明一聽柳鈞終於閉關結束,力邀柳鈞趕緊去他辦公室面談。幾乎是一看見手機螢幕顯示出錢宏明的號碼,柳鈞心中的天平就自覺地微微傾斜了。而錢宏明見面便開門見山,將電腦頁面拉出,推給柳鈞看。

“你閉關前一天,我們難得做出同樣的判斷,我高興得躍躍欲試。你閉關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去上海了。我帶去公司的流動資金,還有我兩處房產的抵押,雖然微不足道……你看看所有發生的交易記錄,我必須第一時間與合作伙伴你通報。如何?果然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不錯吧。”

柳鈞仔細看完,嘴裡只會說一句話:“這錢掙得太容易了。”他心裡很快將交易所得折算成騰飛的收入,騰飛需要發生多少鋨慫艫氖攏姆訊嗌偃說募迮Γǚ訊嗌俚氖奔洌拍莧〉孟嗤棧瘛

“所以你看,只要是我們都看好的,準沒錯。現在我有些猶豫不決……”錢宏明跟柳鈞詳解這幾天來的形勢變化,他又有多少下單,還有多少剩餘資金可以操作,而眼下國際形勢表明,資源市場短期內顯然波動挺大,可期貨喜歡的是波動,有風險才有回報,關鍵是怎麼走好每一步,以免已經進場的資金虧本,盡力在波動中順勢而為。

“眼下小虧,別擔心。不會沒希望。”柳鈞看著後續資料,盡力安慰將全部身家壓進去的好友。

“擔心有一點兒,但不大。不過今天看著收益漸漸收窄,直至小虧,我彷彿從那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我們已經不是玩模擬,而是真刀真槍。刀刀割肉,非常考驗意志力。幸好你出關了。”

柳鈞責無旁貸,即便不想盈利,眼下也得先幫朋友脫困。兩人在錢宏明的辦公室裡討論至深夜。結束時候柳鈞才發現他的體力快撐不住,而且他那邊還有大學的教授和陪同的同學忘了接待。他不得不趕回賓館,不敢打攪老師,只能找同學賠個不是,出來後被他爸埋怨得差點瘋掉。

不過無論如何,研討會總算是順利結束了,結束後各方的反饋都不錯,看起來高新技術企業認定有望。柳鈞終於可以喘一口氣,專心研究期市波動。他也將一部分騰飛的流動資金補充進去。騰飛的流動資金本就緊張,這麼一抽血,日常運作便有些捉襟見肘。但是柳鈞想,很快,他會以期貨所得反哺騰飛。但騰飛上下的知情人開始怨聲載道,工作認真的得不到嘉獎,工作鬆散的得不到懲罰,整套管理體系彷彿方向盤失靈的汽車,走得漫無目的。

終於有人敲開柳鈞的門,竟然是孫工與廖工這對冤家結伴而來。他們兩個不等柳鈞說話,就自說自話地坐到柳鈞對面,眼光不再平靜,彷彿壓抑著憤怒。

“我們強行阻止車間開工,動用的是廠規第三章第五條,我們認為柳總簽發的工藝不對,我們以研發中心名義強制車間停工。”

“這個產品是我負責研發,敲定工藝的時候我正病假,原以為有柳總在,我只要安心養病,這種小問題柳總洞若觀火。”廖工將手中工藝交給柳鈞看,“紅線劃出那道工序,柳總請看,這麼走捷徑,強行加工產生的應力怎麼辦,等著交付的時候部件開裂?”

“這麼顯而易見的錯誤,絕不應該出在一個從業十年的高工身上,唯一解釋只有:不認真!”

兩個高工你一言我一語,基本上不留情面,批的都是柳鈞以往一直重點狠抓的條目:不認真。柳鈞簡直無地自容。起先,兩位高工的批評對事不對人,講的都是技術有關的問題,因此句句一針見血,打得柳鈞體無完膚。但是孫工後來見老闆臉色通紅,就安撫了一句:“柳總應該不會是不小心犯這種低階錯誤,但是我看你最近住公司的時間多,按說不會有太多分心的家務事,不過你年輕人……”

“我最近在幫朋友做一個專案,投入的精力非常大,很多高數計算。”柳鈞連忙踩剎車,免得他們懷疑他色迷心竅,酒色過度,“對不起,工作中大大分心了,害廖工提前結束病假趕回來。我很快改進。”

“我們倚老賣老,索性多說幾句,柳總,這幾個月……公司在嚴重退步,質量上退步,生產上退步,管理上更退步。還有資金,下面車間已經好幾次為流動資金斷檔停炊了,太動搖軍心。到底怎麼回事啊,不能再這樣了,你不心疼我們心疼,你不能讓我們下面做事的失去指望啊。”廖工雖然平時話不多,可真說起來,都是掏心挖肺的話。

“柳總,春節後你一直沒給我們中心開會討論新的研發方向。我已經兩次書面提醒,不知道柳總看見沒有。”

“柳總,我這人一向有什麼說什麼,心裡藏不住話。你老闆三心二意,我們該怎麼辦?我們都是做事的人,不想吃閒飯。”廖工說到這兒,下面捱了孫工一腳。廖工也一想不對,這不是明目張膽地造反嗎?趕緊閉嘴。

兩位高工盯著柳鈞將工藝改過來,重新簽字,才拿走告辭。柳鈞被訓得像個小學生。但兩位高工不放心,又偷偷一個電話打給太上皇柳石堂。柳石堂還以為兒子老大不小內分泌不平衡,竭力婉轉勸說兒子有必要忙裡偷閒享受生活,不能一心撲在工作上。柳鈞倒是沒想到有人通報了南轅北轍的爸爸,他給他爸弄得哭笑不得。這麼多人提醒,柳鈞意識到他應該合理安排時間,不能太沉迷期貨。

柳鈞幾乎是左手斬右手地剋制上網時間,這個過程很痛苦,就像幾年前戒菸一樣,有一根神經根本不聽他的指揮,放肆而妖孽地自說自話。而且還有錢宏明三不五時地跟他來一個熱線,就像有人硬塞給戒菸的人一根好煙,柳鈞經常為此破戒,開啟電腦。終於,連年輕而膽小的會計也找上柳鈞,告訴他這個月的辦公費用即將超過硬槓子,問柳鈞有幾筆等待付款的支出要不要收回。如果不收回,超出部分需要另外走一套財務簽字程式,才可以入賬。

公司的財務都是柳鈞一支筆簽名,他認為自己一向把關嚴格,怎麼可能一個月多出好幾筆超支的,他心裡有些懷疑,就讓財務拿最近三個月的賬簿和憑證來查。查賬說簡單也簡單,只要在電腦上做一個表格,一個月發生的費用全部列出,下個月有類似費用就列在一行,對比之下,一目瞭然。對比,最說明問題。顯而易見,一個月比一個月,不僅支出專案增加,單項支出額度也逐月提高。柳鈞越來越覺得問題嚴重,這幾個月他的把關似乎越來越松。

但查賬期間,錢宏明一個電話打來,彙報今天戰況。兩人將被槓桿放大的資金幾十萬、幾百萬地一議論,柳鈞再回頭看憑證上幾十、幾百、幾千的小支出,心裡很有點不耐煩。礙於對面坐著被他拉住加班的小會計,他只有繼續對賬。等心情慢慢平復,柳鈞忽然驚悚,錢宏明來電的一前一後,他的心態出大問題了。工廠的工作必須擁有按部就班細碎耐心至極的心態,期貨操作則是不同,在期貨市場,隨著資金的槓桿放大,人的貪慾、情緒等也成倍放大。現實表明,他顯然做不到在兩種心態之間遊刃有餘地切換。這就是三個月來費用逐月增加的原因。因此他面對的問題不是減少關注期貨的時間,而是面臨兩種選擇:選擇一心一意做期貨;還是選擇一心一意做工廠。

當千頭萬緒提煉成非此即彼的選擇時,柳鈞沒有猶豫,即使心中抱有很大遺憾,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工廠。他自嘲地心說,啊,錢不是最重要的,人生需要有追求。與財務一起查完賬,柳鈞就電告錢宏明,今天開始他退出,絕不回頭。原因只有一個,繼續炒期貨,他的公司不出三個月會垮掉。唯有斬草除根,柳鈞才能戒掉所有的癮。

一夜睡過,柳鈞回首做期貨的那幾個月,真如鬼迷心竅似的。他是亞當·斯密的信徒,他一向認定唯有製造業才創造價值,製造財富,因此他將製造和科研奉為他的信仰。可前幾個月,他竟將寶貴的時間貢獻給賭博一樣的所謂金融事業。那幾個月,他幾乎早上睜開眼就開啟電腦,先看全世界行情變化,晚上閉上眼睛前最後一件事一定是關電腦。他是真的荒廢了騰飛的工作。柳鈞深信,這幾個月裡,不會僅僅辦公費用出問題,一定還有更多渾水摸魚。

而他首先要做的不是亡羊補牢,而是於上班時間全心投入抓生產抓質量。果然不出所料,抽檢成品庫產品的質量合格率並不是百分百。有些鑄件竟是出現肉眼可見的砂眼,也被魚目混珠當作成品。至於原因,無非是質檢高抬貴手,車間少扣廢品率獎。這幾天,一口氣查出好多問題,包括產品質量的,包括管理程式的,處罰單開了一疊,光是鐳射印表機就運作了近半小時。

可這些都只是馬後炮,柳鈞流著冷汗想到一個嚴肅問題,在他鬼迷心竅期間,不知有多少不合格產品渾水摸魚,又不知有多少疵品流到客戶手上。像他騰飛這樣的小規模製造企業,放到偌大的中國,幾乎是滄海之一粟,毫無優勢可言。騰飛得以安身立命,唯有品質,而眼下,他似乎自毀江山了。柳鈞一時委決不下,要不要將產品召回。如果不召回,需不需要派人去下家重新驗貨。而後者若是做出來,幾乎可以毀掉他用兩年時間建立起來的騰飛質量百分百的信譽保證。可如果坐等疵品被發現,更毀信譽。怎麼辦才好?

與此同時,柳鈞利用八小時以外時間,全面徹查這幾月的所有憑證。令他膽戰心驚的是,好幾張憑證明明是他的簽字,他卻對其絕無印象,毫無疑問,他簽署那些憑證的時候,大約正全心關注倫銅滬銅的起落。他這種精神狀態,賬目怎能不出問題?他發現最近幾筆短駁到內河碼頭的運輸費高得異常。他既然做銅期貨,當然也關心國際油價,在近期國內油價並無顯著上漲的前提下,運輸費怎麼可能上漲?柳鈞叫來掌管儲運的員工,指示要麼壓價,要麼換運輸公司。

很快,員工就反饋,那家運輸公司方老闆聲稱,要麼原價做,要麼拗斷。柳鈞以為很簡單,拗斷就拗斷,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不曾想,運輸市場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尤其內河碼頭短駁運輸,那真是鐵板一塊。與方老闆拗斷之後,再聯絡其他運輸公司,要麼一聽騰飛的名字就搖手謝絕,要麼有不知套路的拉上騰飛的貨色去內河碼頭,結果要麼不得其門而入,要麼被不知哪兒躥出來的人圍著車子砸。幾天下來,騰飛陷入只能進不能出的尷尬境地,發貨工作陷於停頓。

柳鈞悔得腸子都青了,若不是他前陣子鬼迷心竅,怎麼會有貨運價格偷偷小幅快跑,漲到眼下高價。而吃多了高價運輸費的貨運公司自然是不甘自行降價,誰肯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柳鈞想到申華東家大業大,旗下幾家公司的日貨運量驚人,應該與那些人有些關係。他找申華東諮詢,果然沒問錯人。申華東瞭解內幕,本市內河碼頭有限,自從私有化開始,幾年下來幾乎被一群老鄉收入囊中。那群老鄉身在異地,自然非常團結,經常抱團議價抱團接貨,似乎內部有一套不為人知的運作體系,帶點兒暴力,帶點兒江湖。柳鈞眼前一黑,想到在本市很有名氣的楊巡那個老鄉團,幸好申華東答應幫助協調。

他們晚上約一家酒吧見面吃講茶。與運輸公司方老闆一起來的是申華東家的長期合作運輸公司老闆,與申華東口口聲聲稱兄道弟。用申華東朋友的話說,他是押著方老闆過來講和。但他們那行有規矩,破鏡重圓,喝三杯交杯酒,從此揭過,見面都是朋友。申華東那朋友二話不說,也不管酒吧規矩,去櫃檯摘下六隻紅酒杯,倒滿六杯綠瓶紅星二鍋頭。酒保一看那人架勢,什麼都不敢說,任他們拿自帶的酒在酒吧的場子自由發揮。

柳鈞看看瓶子上明晃晃的56°,心說這哪是喝酒?這基本上就是灌酒精了。可是再看看申華東朋友與方老闆手臂上年糕般粗的純金手鍊,以及方老闆手背青鬱郁的一個“忍”字,他知道今天逃不過去,能用喝酒解決,已經是看在申華東的面子上了。柳鈞只能豁出去,強笑著與方老闆交臂喝下三杯綠瓶二鍋頭,頓時整個人跟火球一樣,全身發燙。後來的事他全不知道了,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他身處醫院。柳鈞以胃粘膜損傷吐血和酒精中毒,終於了結他一度鬼迷心竅在騰飛造成的虧空。

柳石堂得知此事,更加生氣錢宏明,一心認定兒子是中了錢宏明那小子的圈套。他找到錢宏英罵了一頓,錢宏英唯有唯唯諾諾。錢宏英雖然而今一心工作,做得風生水起,可是她的地位越高,心裡越留戀陽光下堂堂正正的生活,便越發擔心她過去的陰暗被人挖掘揭發,而柳石堂是她最忌憚的那個。等柳石堂離開,她便一個電話打給錢宏明,將錢宏明罵了一通,要錢宏明從此遠離柳鈞,不許招惹。錢宏英問弟弟,柳鈞是一個能提醒痛苦回憶的人,為什麼一直巴著柳鈞不放,除了友誼,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潛意識,自虐嗎?

錢宏明回答不了,可是姐姐的問題又提醒他,為什麼?理智分析,他應該離柳鈞遠遠的,最好老死不相見。真的只是友誼嗎?難道不僅僅是友誼嗎?

柳鈞雖然將養了好幾天才恢復正常,可騰飛卻猶如“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終於拿到質量體系認證了,起碼以後走國企正門有了一張硬pass。高新企業認定也批下來了,不過批下來的同時,一個經辦人員從柳鈞這兒私人借款五萬,倒是給了一張借條,不過借條上面不見約定歸還日期。

騰飛公司開始走向一條被政府關注的軌道。柳鈞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關注多了,揩油的也多了,不過給的政策也多。政策在某些人手裡是彈性的,可以給你上限,也可以給你下限,端看你企業主拎不拎得清。柳鈞顯然不大拎得清。只是眼看研發能力在業內公認不如他騰飛的市一機獲得更多關照,柳鈞心裡到底有點兒不平衡,可也只能認命,申家在本市散枝開葉,根系發達,豈是他騰飛可比?

02

柳鈞還在亡羊補牢的當兒,市一機與技術合作夥伴的談判已經緊鑼密鼓地展開。此次談判,是市一機有史以來第二次走出去。與以往的盲目出走不同,此次走出去的掌舵人是申華東的父親申寶田,當年,申寶田是最密切關注市一機首次合資遭遇合同陷阱的人群之一,也曾為市一機當年的合同解套出謀劃策,因此早在第二次走出去策劃之初,申寶田就憑經驗簡單扼要給出一個備忘,指示幾處重點關注。申華東全盤操作,幾乎是完全將楊巡招聘來的董其揚隔絕在合作談判之外,申華東看不上土ba董其揚。於是董其揚處境尷尬,但按兵不動,每天按時上下班,即使辦公室門可羅雀。

反而是柳鈞雖然查漏補缺忙得一塌糊塗,卻經常被申華東請去做技術高參,以免市一機在技術轉讓方面重蹈當年之痛。即便是柳鈞也看出申華東強勢排斥董其揚,他私下規勸申華東妥善處理,愛才惜才。但申華東有申華東張揚的行事方式,他甚至提請柳鈞充當媒介,與董其揚商談分手價碼。

柳鈞不願接腔,轉了話題:“你怎麼帶我走後門?太繞了,前門又沒在修路。”

“前門有個瘋子等著砸我的車。那瘋子以前是市一機正式工,市一機還是國企時候停薪留職,現在忽然想回來上班,人事當然不同意,那瘋子就鬧到我辦公室,揚言他既然當年沒將檔案轉出去,我們現在也無權將他的檔案轉送到勞動局,我們得對他終身負責,不答應就砸車。我只好避著走,又不能剝奪瘋子人身自由。”

“你這不算什麼,對方最多給你造成一些不便。我以前一個員工偷圖紙,被我設法抓了送去坐牢,他坐牢期間老婆帶著兒子跑了,老孃走投無路跳河自殺,他刑滿釋放就找我,威脅說他這輩子被我害了,他現在是亡命之徒,我要麼給五十萬了結此事,要麼等著挨悶棍。你說這是什麼事,才剛按下我爸車胎被戳那頭,又來一個更要命的。做企業成高危行業了。你爸做了那麼多年企業,有沒有人找上門?”

“怎麼沒有?我小時候有陣子好幾個人吃睡都賴在我家,現在我爸地位超然,底層有糾紛不大會找上他,輪到我挨槍子兒。前陣子我們開除一個好吃懶做的清潔工,結果清潔工她爸打上門來,正好我出門經過門衛,那人操起凳子就飛過來,我幸虧跟著你學拳腳了,要不然出人命。還有質檢跟車間打架,整個大車間的械鬥。說起來咱什麼沒見識過?這兩年大風大浪全經歷了。”

“唉,全武行,車間遍地冷兵器,我那兒也鬧過這麼一出,才夏天的事兒,我至今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一測血壓準超標。我那天搶了一根螺紋鋼撬棍進去勸架,撬棍一頭尖嘴,一頭鴨嘴,近一人長,真要出手,準一手一條人命。事後他們說我那次紅了眼,真像要殺人,他們就怵了。至於每天的小打小鬧,唉,我現在已經麻木了。我現在修煉到可以麻木不仁地途徑吵架鬥毆現場而不出手,只打電話給當事人的直系上司,讓他們順序處置,得道了吧?”

“你知道我爸怎麼說,他說等哪天我修煉到聽說車間出了人命依然面不改色,我才可以回集團上班。他說人做到一定層次上,拼的已經不是腦力,那層次的人都差不多聰明,而是比耐力,看誰更沉得住氣,沉得住氣的人才能思慮周詳,少出紕漏。我目前還做不到,我還喜歡真心實意地拍案而起,而不是裝腔作勢拍給別人看。”

柳鈞聞言,頓如醍醐灌頂。想想最近因談判而頻繁接觸的申寶田,想想他一直視作偶像的宋運輝,再想想自己這幾年走過的坎坷,以及性格的前後變化,他心中千言萬語,卻只吐出四個字:“原來如此。”他現在唯有佩服他爸,當初哪來那麼大膽魄,讓他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獨挑大樑,換他可不敢,他只會學申寶田,先發配兒子做一方諸侯歷練幾年再說。

十月,好多人結婚,其中就有楊邐和餘珊珊。餘珊珊給柳鈞寄來一張喜帖,柳鈞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出頭緒,原來是嫁給菸草公司某大頭的公子,餘珊珊也順便進了菸草公司吃皇糧。有關那個菸草公子,傳說不少,普遍不佳,柳鈞不曉得餘珊珊怎麼會找這種人,而且動作如此迅速。而楊邐的喜帖則是約請吃飯,見面遞交。雖然婚禮之前準備工作繁忙,可楊邐竟然撥出一晚上時間,單獨與柳鈞吃飯。飯店由楊邐選擇,柳鈞先到,進包廂往窗外一看,正好面對楊巡正在建造的五星級酒店。淡淡夜色中,只見體量龐大的裙樓,與巍峨聳立的主樓,柳鈞即使不是建築業從業人士,也能從中見識到楊巡的實力。他在心中嘆了一聲氣,將窗簾拉上。

楊邐穿一件真絲吊帶連衣裙,外罩西裝短外套,配一串滾圓的白色珍珠項鍊,既嫵媚又幹練。楊邐心知柳鈞不可能去參加她的婚禮,故拿來喜糖,今天就送了柳鈞。柳鈞也掏出賀禮,一套skii禮盒,乃臨時抱佛腳,請崔冰冰幫忙從上海寄來。

“同一樓層的鄰居,竟然事先不知道一點兒資訊,你保密工作做得忒好。”柳鈞替楊邐拉開座椅,“新郎官呢?等新郎官來了再點菜吧。”

“他不會來,他在新房盯著打掃呢。看看我們的婚紗照。”

柳鈞心裡生出一絲狐疑,接婚紗照翻看,見新郎官是個健壯的青年,與楊邐站一起,顯得稚嫩。倒不是年齡上有差別,而是神情上,一望而知的單純。看看對面老練點菜的楊邐,再看看婚紗照上的新郎,柳鈞更是心生詫異。

楊邐早已感覺到,爽快地笑道:“有話直說便是,藏藏掖掖做什麼。我家新郎官性情陽光,心胸坦蕩,懂得體恤家人,尤其難得是做一手好菜,多好。找丈夫嘛,又不是找情人,人好才是第一位。”

柳鈞開始還真信了,可楊邐越往詳細解說,他越懷疑,但他剛決定學習見怪不怪,就微笑道:“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人品好最要緊。最近忙什麼?賓館籌建是個大工程吧。邊打邊學?”

“我熟悉五星級賓館運作,現在的主要工作還不是具體事務,而是洽談酒店管理公司。原先我們談的是香格里拉,但現在看來香格里拉條件太苛刻,準備多談幾家。嗯,市裡剛劃出一片地做科技園區,我前兒過去看了一下規劃,你倒是動作麻利,比我還快一步啊。你看中的那塊地兩面環水,風景極好,唯獨對岸一座寺廟大煞風景。準備搞開發嗎?”

“搞什麼開發,我老老實實做實業。公司產能擴張,原先的土地不夠用,只好把研發中心遷出來。那塊地風景不錯,適合規劃一個可以安靜思考的環境。說到底我就是一名大管家。我們的企業人員構成與其他企業不大一樣,我們更側重人,研發中心的科研人員是公司的寶貝,我需要為寶貝們創造最好的用人環境,才能留住寶貝。科研人員大多人到中年,拖家帶口,他們需要方便的生活環境,和孩子入學的好校區,這些,只有城市才能提供更好的。科研人員對精神生活的追求也要求高一點兒,也只有城市才能滿足。創造條件一要戶口二要錢,所以我看中科技園區,那兒的集體戶口歸屬於市區,我們公司作為高新企業,可以用引進稀缺人才的政策為我們的科研人員辦理市區集體戶口。那麼未來科研人員在市區買了房子,從市區集體戶口遷到自家市區房子就很方便了。如果是郊區集體戶口就沒那麼容易。再有我公司自身的考慮,科研工作不同於坐班,有時候靈感上來,卻趕上公司班車接送時間,不跟班車吧就得住公司宿舍,跟班車吧明天就沒那興奮點了。如果工作地點在高新區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那兒有市區公交網,而不是現在這邊工業區的城鄉公交,晚上不到六點全停班。另有一個客戶接待的問題,現在已經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現在酒再香也得將門面放到鬧市去。還有很多理由,你做了那麼多年管理,肯定比我清楚。”不過柳鈞沒有說佔有優質地皮即等於擁有銀行承認的優質資產的想法,那是崔冰冰教育他的結果。

“確實這樣,你為你那些寶貝員工可算是考慮到極致了。不過既然你還沒付款,我還是要把大實話告訴你。本地老話有說,廟前窮,廟後富,廟左廟右多寡婦。那塊地正處廟前,風水大忌。否則你想,那麼好的地段,哪兒輪得到你打主意?怎麼樣,我是不是很俗?呵呵,近年看地多,接觸的都是這方面的知識,想不知道都難。對於寺廟,我可以無神論,可是我的客戶們會用腳投票,我不得不考慮周詳。”

柳鈞啞然失笑:“我說呢,我一眼看中的地塊怎麼沒人跟我競爭。無所謂,我那兒搞純研發,與客戶無關。太好玩了,真想不到你這樣的人還懂得這種東西。”

楊邐小心地看著柳鈞笑得心無芥蒂,而不是嘲笑,才放心。“沒辦法,吃飯傢什,不得不知。不過我得提醒你,那塊地未來升值潛力就差了,年代不同啦,拆廟的運動可能不會再來。”看到柳鈞心悅誠服地點頭,楊邐心裡歡喜,“這種事我以前也挺排斥,你知道我為什麼熟悉五星級酒店嗎?以前……我們這一代算是看著瓊瑤長大的……”

“我看古龍。”

“都是充滿夢想的文字。那個時候,我向往看不見的階層,看不見的生活,那個時候五星級酒店是最佳也是唯一的視窗,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五星酒店工作的機會。看不見的階層,唉……我大嫂就比我明白得早。我最遲鈍,最近才明白一個道理,草根出身的人,心裡永遠是野火燒不盡的草根。”

柳鈞聽得莫名其妙:“我國改革開放二十幾年,真正好日子才不到二十年,可以說遍地都是草根,不要在意。”

“不,人與人是不一樣的,那是一種境界,自出生便已註定起步的軌道是哪一條,就像田徑場上的跑道,你站哪圈就跑哪圈,踩線是要遭處罰的,甚至取消比賽資格。我卻至此才弄明白。”

柳鈞更加一頭霧水:“人生與跑道沒有可比性。雖然人定不可能勝天,可是……”

“那是因為你一直佔著內圈跑步,你看不到外圈的艱辛。”

“我認為這是心魔,你看你大嫂,不是快快樂樂地積極生活著?”

“她比我看得明白,現在一個人在波士頓撫養一雙兒女,對我大哥大撒把,我大哥反而敬重她。她很有智慧,一個人將生活安排得極好,照顧孩子之外,還可以攻讀會計碩士課程。啊對,其實就是心魔,放下一顆心,外面天高地遠。”

柳鈞陪著楊邐喝酒,聽楊邐不著邊際地扯得越來越跳躍,愈發感覺這頓飯不簡單,楊邐似乎真有心魔。一瓶紅酒,楊邐喝了大半,酒盡時,楊邐忽然問一句:“柳鈞,你有沒想過報復我大哥。”

“沒有機會。”

“說明你心裡還是想的,難怪我大哥一直提防你。”

柳鈞心裡吃驚,但表面若無其事地道:“我想你大哥更應該警惕資產負債表,這麼一座賓館造下來,你們的資產負債表一定很嚇人。”

“擔心什麼。你是不是還打算併購你公司隔壁那家搖搖欲墜的微型軸承公司?”

“你大哥這麼關注我?”柳鈞給嚇出一身冷汗,可是楊邐酒後失言一次之後不再多說,給柳鈞心中留下極大疑團。可柳鈞終是忍不住,他太忌憚楊巡,不弄清楚心裡貓抓貓撓的:“你大哥對那微型軸承公司有打算?”

楊邐卻微醺著問:“新開的高爾夫,你做會員了嗎?我上回去打了一下,環境還不錯的。”

“沒做,對高爾夫興趣不大。”

“有人告訴我,在那兒社交挺不錯的。最近玩什麼好玩的?”

“最近……呵呵,很自戀地錄我彈的鋼琴曲,去一家不怎麼樣的錄音棚裡玩兒。”

楊邐眼中露出羨慕,是的,優越的人自己是不會知道優越的,但是旁人清楚。“這個需要好幾天嗎?不是彈幾個曲子嗎?”

“我的一根手指不大靈活,若發揮好,一次透過,發揮不好,只好再來一遍。我也很不願意。”

包廂的氣氛一下冷了,楊邐沉吟許久才道:“你說我大哥怎可能不時時提防你。他現在恐怕很後悔很後悔,他原以為你只是個白面書生,是個有回頭路可走的書生,以為你遭遇挫折肯定會逃出國去。想不到你這麼有堅持。當然他不會告訴我,我想他把兩個孩子送出國去,也是出於安全考慮。”

“我還不至於做出下三濫的舉動。”

“是的,我相信,但我大哥不會這麼想,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人的底線也不同。放心,你們之間目前並無交集,大哥還不至於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楊邐晃晃手中的空酒杯,看一眼柳鈞的,不由分說地將柳鈞酒杯中的紅酒倒來一半,“最後一杯,請祝福我一個月後的婚姻生活美滿幸福。”

兩人一飲而盡,柳鈞奇道:“你在擔心?像你這樣豁達理性的女孩,首先挑選的人就不會錯,其次未來的生活瑣碎你一定也能妥善處理,有什麼可擔心的?婚前焦慮?晚上請你唱歌散心。”

“我?豁達……理性?”一直到結賬出門,楊邐還在反覆唸叨“豁達理性”,微醺的腦子轉不過彎來,她竟然能與豁達理性沾邊,若不是柳鈞說出來,她一定不會信。因此上了車,她決定豁出去,厚著臉皮問柳鈞:“你真覺得我有這麼好?如果你與我大哥之間沒有怨恨,你會不會追求我?”

柳鈞毫不猶豫地給了一個“會”,他喜歡內涵豐富可供研究的人。於是,楊邐的心飛揚起來,她笑得非常開心。她想,這就是九死一生經歷萬水千山之後的豁達理性了吧。但是楊邐回家後,卻站在熱水淋浴龍頭下哭了。快樂永遠不屬於她,她寧可不要什麼豁達理性。而窗外,颱風於凌晨登陸,一夜風雨敲窗。

03

柳鈞早上起來,建築質量良好的牆面竟然會有些許滲漏。他驚訝地探視地面,只見城市路面黃濁濁一片汪洋,可見一夜降雨量。柳鈞驚出一頭冷汗,連忙衝出門去,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小心翼翼開車水趕赴公司。

進工業區,沿路是被刮翻的彩鋼屋頂,是隨髒水漂浮的包裝盒,是挽起褲腿憂慮的人們。柳鈞提心吊膽地想著他的那些精密數控機床,若是浸水,那死路一條。他心急如焚,可是不敢加大油門,以免發動機進水。好不容易龜爬至公司大門,親眼目睹完好無損的屋頂,柳鈞幾乎激動得想哭。走進廠區,根據本市五十年一遇降雨量設計的排水系統發揮了作用,即使外面市政排水系統已經癱瘓,即使工廠空地一片汪洋,可是騰飛卻可以用水泵抽水保證車間乾燥。騰飛完美地抗擊了颱風登陸。

基建時期,他頂著譏笑甚至謾罵,一絲不苟地選擇設計單位,一絲不苟地稽核各項設計,一絲不苟地選擇建築用材,一絲不苟地現場監督,而今於此大風大雨終見真章。柳鈞站在瓢潑大雨中驕傲地看著這一切,很想抓一個當初嘲笑他的人來此現場,看,他當年做得對,當年的高價付出值得。包括他這幾年來堅持的產品的用料,產品的質量和產品的設計,時間將證明他的正確。

然而,同一工業區的另一家公司老闆卻與柳鈞見解大不同。固定資產因偷工減料在臺風中造成損失?無所謂。他們本就不追求精密加工,等雨過天晴,機器裝置洗洗刷刷便可正常使用。成品表面水淹後的鏽跡?酸洗一下便是,公差要求又沒那麼高。還可以遞一份資料去稅務報損,另遞一份資料去保險公司索賠,他的低成本也是精確計算的結果,而且是被市場認可的精確。那位老闆還善意地取笑柳鈞,他只要穩守幾隻成熟經典的產品,一年四季便可旱澇保收,做人越來越瀟灑,誰讓中國市場那麼大呢。哪像柳鈞做得辛苦,成天趕著技術潮頭奔跑,不進則退,不能止息,最後賺的大多進了勞動力成本,何苦,也不過比他稍微多賺一點兒。

柳鈞的驕傲被“嗤”的一聲澆滅了。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追求更快更高更強有時候是個笑話。

04

很快,楊邐結婚了,柳鈞沒去。但董其揚終於約柳鈞告別,他找到新的東家,與申家和平分手。柳鈞問董其揚為什麼不自己做老闆,有這身本事在,自己創業事半功倍。董其揚不以為然,反問柳鈞還沒嘗夠小老闆的滋味嗎?柳鈞被問得無限感慨,當初被爸爸誘拐初涉渾水之時,他即使再長三頭六臂都不會想到管一家企業有如此繁瑣,而今,再難脫身。他對董其揚直言,可惜他騰飛現在廟小,否則絕不放過董其揚。董其揚聽著心裡很安慰,這也算是他黯然告別市一機之際難得的一絲溫情。兩人把酒話別,董其揚看著柳鈞心想,有時候人也不用太有城府,直爽的人討人喜歡,討人喜歡者獲得的幫助足以抵消有城府避免的傷害。比如他就挺喜歡柳鈞,知道此人言行一致,可以放心交往,也可以放心託付,不管柳鈞與楊巡交惡還是與申華東交好,都不影響他對柳鈞的判斷。董其揚心中暗暗地想,或許以後還真可以有新的交集,希望柳鈞未來發展蒸蒸日上。

天又轉冷,不愛運動愛窩家裡的嘉麗和小碎花不免又染風寒,可是錢宏明專心在上海折騰,鞭長莫及。當然,柳鈞也知道錢宏明在上海有另一個窩,也可能不止。於是還是柳鈞半夜被嘉麗的電話叫去,車載孃兒倆去醫院看病。看著燒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嘉麗還得盡力照顧小碎花,柳鈞唯有心裡一邊罵錢宏明,一邊更加盡心盡力幫忙。他甚至不敢在嘉麗面前罵錢宏明一句,唯恐給嘉麗雪上加霜。

最終,當然又是送進注射室打吊針。柳鈞替嘉麗抱著哭累而睡的小碎花,時時關注旁邊燒得打盹的嘉麗,無聊地想自己的心事。婦幼醫院的注射室喧鬧得雞飛狗跳的,可即便如此,輸液下去的嘉麗還是很快稍微恢復精神,她終究是無法釋懷丈夫總是在這種時候缺失,忍不住問正對著吊瓶發呆的柳鈞:“柳鈞,生意人都忙得顧不上家小嗎?”

柳鈞一愣,忙道:“國內生意場競爭激烈,而且競爭的又都是些題外文章,唯有佔用八小時之外的時間。”

“可為什麼我請你幫忙,總是一呼就應?宏明還說,你的工廠每天事務更繁瑣呢。”

“我家情況特殊,我家是上陣父子兵,你若是呼我爸,有九成可能找不到人,他代我出差應酬去了。我不少朋友與宏明差不多,大家說起來都內疚,唯有用物質來彌補家人。”

嘉麗清澈的眼睛專注地注視柳鈞,看得柳鈞的眼神東躲西閃,他本就不是個愛撒謊的人,而且他面對的又是好友嘉麗。嘉麗輕輕嘆息:“還是看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所佔的地位吧。”

“這個你別多想,今天病中想過算了,千萬別鑽牛角尖。”正好柳鈞手機叫響,給柳鈞解圍。可是今晚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可謂禍不單行,公司中班人員告知,騰飛對馬路的一間家紡公司著火,火勢兇猛,大有乘風飛躍狹窄非主幹道馬路撲向騰飛之勢。柳鈞當即飆汗,可此時他正是嘉麗母女的主心骨,他怎麼走得開?他心急,只有電話裡指揮大家循序停止車間工作,直至關閉生產段的電閘,尤其注意用電安全;一邊派非車間人員放出大狗,關閉公司大門,守住公司,以防有人趁火打劫;同時保安立即啟動三號消防方案,先噴溼路兩邊茂密的行道樹與牆上茂盛的爬山虎。

“柳鈞你趕緊去指揮吧,我這兒一個人行的,一針下來我已經恢復,而且醫院門口都是計程車,打一輛很方便,不像從家裡出來得走一大段路。”嘉麗一改常態,插話打斷柳鈞。

柳鈞搖頭,依然是輕聲鎮定地遙控公司的防火工作。嘉麗就不吱聲了,看看小碎花依然安靜、不受干擾地睡在柳鈞懷裡,她心中若有所思。水火無情,這還不是立刻投入工作的最佳理由嗎?所以可見,關鍵還是人的一顆心究竟放在哪一頭。嘉麗病中更是彷徨,也更信賴柳鈞。

柳鈞聽著車間循序彙報現場操作,等到操作完畢,全部機器停下,才滿心忐忑地放下手機,依然鎮定地對嘉麗道:“別擔心,工廠的特徵就是每天狀況不斷,我們早給訓練出成套應急預案,這種事若是出在兩年前,我倒是真要手忙腳亂了。”

嘉麗低頭擠出一個微笑,看護士為她拔針。柳鈞心裡卻明白,嘉麗不再撿起電話前的話題追問,並非疑問已經解開,而是嘉麗為他著想。唉,這樣的好女人,錢宏明卻罔顧嘉麗的善意。但柳鈞此時心中火急,那是真的火引出的急,無暇思索如何進一步化解嘉麗心中的鬱結。可偏偏小碎花小孩子血管細,一瓶輸液只能慢慢地滴入,柳鈞唯有按捺著焦急,不斷打電話詢問進展,而且還不能太驚動病中的母女。他當然可以請朋友來幫忙,可是輸液已經過去大半,他即使飛車趕去現場也須半個多小時,也不急在一時半刻了。

送嘉麗母女回家,由保姆下樓接走,柳鈞這回來不及看著嘉麗母女進家門,趕緊匆匆走了。

趕到工業區,一路都是鬧哄哄的人,還又是警車又是消防車的,柳鈞不得不將自己車子停在路口,跑步進去。火還在熊熊燃燒,但可以看清火點距騰飛有一定距離,而此時路燈盡滅,看不清騰飛狀況如何。直到問清公司職員,才知靠近騰飛這邊的火勢首先被騰飛出動的消防水掐滅,騰飛有驚無險,柳鈞才鬆一口氣,有閒心管隔壁公司的閒事。果然看見隔壁公司老闆叫得撕心裂肺的,非常悲慘。柳鈞見到工業區幾個老闆也在附近,就走過去加入。

大家七嘴八舌,都猜測家紡公司老闆得罪了本地地痞,遭暗算了。前幾天已經聽說過,不斷有地痞流氓亂用家紡公司公共浴室熱水洗澡洗衣服,老闆稍有不從就大打出手,進而得寸進尺,食堂吃飯不付錢。最後發展到幫家紡公司工傷員工敲詐老闆拿提成。保安根本不敢硬來,否則落單時候遭悶棍。這種家紡公司人員流動大,工人多,工傷事故層出不窮,地痞順勢而為,老闆頭痛萬分,曾經向左鄰右舍請教如何卻敵,可工業區的企業要麼也深受其苦,要麼就像柳鈞公司從開始就管理分明,針插不入。據說家紡老闆最近新設制度,與一家保安公司簽訂高價保安合同,一改忍氣吞聲作風,所以大家懷疑,那幫地痞狗急跳牆了。放火,這種最原始、最簡單,對於家紡企業卻是最致命的辦法,隨便找個人都想得出來。柳鈞心裡兔死狐悲,如果家家都裝防盜門窗,那麼該怨誰呢?家家都是被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逼出來的。

大火過後,家紡公司在黎明中一片斷壁殘垣。老闆一個大男人坐地上痛哭,一輩子心血全完了。細問下來,原來本小利薄,這家還不曾為廠房裝置產成品做保險。大家背後都說,那是真的完了,賣掉燒焦的地皮,先還銀行,再發工資遣散員工,老闆可能一文不剩。這種年紀的人,哪兒還有鬥志東山再起?反而是那幾個地痞流氓,估計早跳上火車各奔老家了,誰還找得到,即使找到也查無證據。

這一夜,對柳鈞是虛驚一場,可也是物傷其類。他定下神來就打電話去罵錢宏明。但聽錢宏明說已連夜趕回家,用睡眠不足的紅眼白和黑眼圈最簡潔有力地說服了嘉麗,他終於替嘉麗稍稍放心。這個氣球,他不敢戳破,又不忍注視,唯有幫助維持現狀。

錢宏明回家後,用本來準備給嘉麗買車的錢,在不到十分鐘步行距離的另一小區置辦了一套房子,趕在春節前親自駕車去嘉麗老家接二老過來養老,而房子的房產證上寫的是嘉麗父母的名字。這一切貼心佈置,比錢宏明說一百句他父母已亡以後專心孝順丈人丈母孃更有力量,也是對嘉麗更好的說服。有剛剛退休依然年富力強的丈人與對女兒無微不至的丈母孃在,錢宏明以後無須麻煩柳鈞照顧嘉麗。他的姐姐錢宏英也鬆一口氣,錢宏英還擔心嘉麗對柳鈞的過分信賴呢。

當然,有丈人在,新房的裝修不用錢宏明操心,他甚至不需要再操心嘉麗一個人待家裡的寂寥無趣,更可以忙碌他的事業。錢宏明如今將外貿與期貨結合得越來越好,兩條線齊頭並進,每日如陀螺一般穿梭於兩條線之間,高節奏的工作,高節奏的思維,高節奏的情緒,不知疲倦,因此他需要激越的性來舒緩緊張興奮的神經,放眼他那個圈子,這樣子生活的人比比皆是。他反而有些不明白柳鈞哪兒來的耐心,一個見過世面的大好青年苦守一家小工廠,也不會枯燥得慌。他甚至有些懷疑,柳鈞再這麼穩固蹲守下去,思維差不多該與鄉鎮企業家看齊了。

柳鈞還真津津有味地做著鄉鎮企業家該做的事。併購隔壁那家微軸廠進展不順,因為柳鈞一口表明只要地皮,上面的東西包括廠房裝置儘管搬走,他一概不要。微軸廠老闆一手一腳撐起一家企業,對廠子的感情極深,即使不得已將廠子賣掉,卻也不願意看到廠子的設施被新主子棄若敝履,因此一直猶豫著不肯賣給柳鈞,掙扎著尋找其他下家。可惜其他下家雖然願意保留所有設施,出價卻不理想。微軸廠老闆在情感與理智間痛苦地彷徨。

雖然柳鈞等得不耐煩,若不是有第二選擇,柳鈞還真不得不繼續等。可是陰差陽錯,隔一條小馬路的家紡廠給燒成焦土,家紡老闆心灰意懶,決定賣掉廠子做寓公,首先便是遍訪工業區的這些企業,看哪家願意就近接手。

柳鈞一聽,隔條小馬路又不算什麼,家紡廠的地理位置並不比微軸廠的差,於是兩家認認真真地坐下來開談。正好家紡廠燒成焦土,符合柳鈞除了地皮什麼都不要的要求,兩家談判的非常一致。

微軸廠老闆一聽就急了。再說年關來臨,債主上門,人給一逼就會缺乏閒情逸致,於是感情向理智投降,微軸廠老闆向柳鈞投降。微軸廠和家紡廠,兩塊地柳鈞看著都愛,可是再愛也得受拘於腰包,他同時還等著付科技園區那塊地的款子呢。年關,是所有企業主的年關,柳鈞的騰飛雖然堅持現貨現付,可到底架不過大環境,騰飛的年關雖然不用做楊白勞,可一樣有點煎熬。精於研發的柳鈞將手中的鈔票和可能的貸款,以及未來的支出,推沙盤一樣地推算半天,腦子被搞成一團糨糊,索性捲起賬簿去上海找資金軍師崔冰冰。

為免崔冰冰提前殷勤籌備,勞民傷財,柳鈞事先不給通知,算準時間乘高速大巴進市區轉上海地鐵,正好趕在崔冰冰下班時間到達銀行樓下,這才一個電話打進去,說又冷又餓,貓銀行大樓冰冷的牆角討一杯熱咖啡吃。崔冰冰哈哈大笑,果真端著一大杯熱咖啡下班,當然,與柳鈞在一樓溫暖的大廳見面,而非室外牆角。崔冰冰可不良善,逼著柳鈞將手中一大杯咖啡喝完才肯罷休。

崔冰冰毫不掩飾地欣賞柳鈞喝咖啡時候喉結上下滾動,等柳鈞快喝完,才問一句:“你那位青梅竹馬的朋友喊了沒,確定去哪兒吃晚飯?”

“我沒跟宏明說我來上海,今天找你,可能得佔用你不少時間。怎麼又瘦一圈?上海地鐵也太有減肥效果了嘛。”

“唉,上海女孩子太優雅,我至今沒找到一個匪氣朋友,你說,對於我這麼個美食家而言,吃應酬飯吃得胖嗎?既然你自投羅網,那麼老規矩,連吃三家飯店,吃到你投降。”

柳鈞卻知道崔冰冰重新打江山扎樁腳的辛苦,這正是他來上海不提前通知的原因。“找家好吃點兒的牛排館,我想死正宗牛排了,只要讓我連吃三塊,我毫不猶豫地投降。”

“嘿,本來還想去川菜館灌你辣椒水,瞧你,一點兒氣節也沒有。呼一下錢宏明吧,那兄弟前陣子一直約我諮詢一些政策,我一直沒空,今天倒是正好。”

柳鈞眉頭一皺:“我最近抓著他探討人生觀,他對我避之不及,連買新車都不找我了。我一肚子奮發向上的人生觀成了堰塞湖,悶死。”

終於確定今晚僅兩人共進晚餐,崔冰冰不禁想到“對食”,鬼鬼祟祟地一笑。“說真的,我看不出你與錢宏明探討人生觀能探討出什麼來,錢宏明雖然打扮舉止可能比你雅緻,可本質上是個十足的草莽。那些手法吧……洗腳進城的農民企業家還比他有文化點兒,他有精神生活嗎?不說了,免得惹你厭煩。”

“阿三,你明明不是個真正心直口快的人。”

崔冰冰哈哈一笑,並不辯白,讓柳鈞開她的車,路上指一家她認可的牛排店。柳鈞猛吃牛排,她就翻看柳鈞給她帶來的禮物,柳鈞送禮態度令人髮指,竟然沒一件像是給女孩子的,全是吃的,卻無甜品。可是,這些吃的卻都是她離鄉背井無比想念的,可見柳鈞對她觀察細緻。

“我來的路上定錦江之星,想要的幾家竟然都沒有客房。你家附近有沒有類似的?”

崔冰冰奇道:“你又是大巴進城,又是住連鎖便捷酒店,兄弟,你眼下資產價值不菲,流動資金充裕,資產負債為零,該不會是暗示我給你制定新年資金規劃時候管住手腳?”

“我摳門啊。我剛回國時候比現在闊氣,現在呢,你去公司看看,哪間辦公室溫度最低,哪間肯定是我的辦公室。一想到工廠電比家用電貴那麼多我就心疼。越掙錢,越懂得錢來得不容易,有些無所謂的享受,就不去追求啦。”

崔冰冰驚愕,心裡立即冒出個體戶小鄉鎮企業主的形象,她在銀行接觸三教九流的老闆,頗知有些大老闆極端節儉,她曾知有個開造船廠的老闆,家產超億,卻出門從來只坐公交,大多數時候以腳踏車代步,公司最好的一輛車是金盃麵包車,因為放倒椅子可以裝貨,裝上椅子可以拉更多的人,價效比一流。該老闆說話結結巴巴,扔在工人堆裡絕對被人當基礎工,唯有算賬時候才面露崢嶸。可是,那種形象與柳鈞似乎格格不入。“真話還是假話?”可她眼明手快撩起柳鈞的左手,憤憤地道,“換手錶了,這塊江詩丹頓夠住幾個月五星級?騙人之前請收拾道具。”

“我又不是說不追求任何貴价貨,我只是有所選擇地不追求不必要的享受。比如這隻手錶,我既然對它的工藝水準愛不釋手,覺得它美若天仙,那麼該買還是買,買來拆開研究一遍,學透原理。至於賓館,我反正在哪兒都睡得著,只要乾淨安全,再頂級也毫無建設性,錦江之星足夠。花錢的心理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早早將未來一年的收入全計劃好,掙多少花多少,現在是看到一些浮誇的價格,想想這得是多少成品的淨利,就揮霍不起來。”

“你得道了,施主。說說你明後年的資金規劃。”

“我的目標是吃下三塊地,這些地的報價都在這兒,有些可以分期付,有些……”

“絕不分期,分期拿不到土地證,你這種公司沒有土地證無法抵押貸款。”

“然後這一份是我新年——2003年的工作計劃,和資金投入計劃。必須保證的資金用的是紅字。我跟拼七巧板似的,怎麼拼都是資金缺口,拼不全,唯有請教高手。”

“少買一塊地,就寬裕不少,如果壓縮研發資金,那麼更寬裕,問題是讓你壓縮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壓縮研發投入。看來有些人還是有信仰有追求的,不像從小窮怕的,現在對錢那個孜孜不倦的追求啊,兩眼只看得見銅板,什麼賺錢做什麼,一點兒追求也沒有。”

“你今天是不是哪兒受刺激了?”

“你的資金規劃我一週內給你做出來,回頭快件傳給你,會不會太拖?如果你急著用,我趕一下時間,最近好多事湊一起,包括煩死人的ba學期論文,時間不夠用。”

柳鈞恨不得速戰速決,當天就拿到方案,可是也不能太逼了崔冰冰,看她那樣子,一週趕出來,已是天大人情。“要不你先粗看看,告訴我能不能三塊地全吃。”等崔冰冰點頭說行,柳鈞就換了話題,“工作上有問題?難得有匪類朋友在,不如說出來聽聽。”

“唉,矛盾啊。以前不幸被同學媽李大人看上,從此淪為跟班丫鬟,連累我爸媽也被李大人一大家族隨叫隨到做家庭醫生,做人不曉得多卑微,可也因此獲得李家嫡系身份,畢業得以分進銀行,在銀行裡跟著同學享受特權,發展業務到底是比其他沒有背景的人順利一些。現在爭氣是爭氣了,可也成為沒有背景的人,大環境人踩人。既然自己選擇了這條揚眉吐氣的路,唯有打落牙往肚裡吞。具體沒什麼可說的,有本事打回去,沒本事忍著。”

“以前再開心也不過是個奴才,現在你有自由,即使生氣也是自由的。”

“這個道理,說著只有一兩句,可小時候不懂,小時候還非常享受狐假虎威的樂趣。所以想想做人非常可怕,小時候無意做的荒唐事,冥冥之中有賬本替你一筆筆記錄,等你有了自我意識,上天會一筆筆給予報應。”

“別這麼想,你是阿三,匪類。樂觀點兒。老天還不是因為看我們成年人擔得起,才現在秋後算賬嘛,不怕。”

“我什麼時候怕了?不過是天氣太冷,好陣子陰天不見太陽,又好幾天沒時間找甜品吃,情緒不佳而已。”

“嘔,阿三,看不出你還有這招,這好像是宏明太太嘉麗才該說的。”

“你那宏明兄弟,我見到他身邊女友換了兩茬兒,而且一看就不是普通交往的女友。”

“這事兒,如果你是嘉麗,我該把宏明出軌的事情告訴你呢,還是不告訴你?我最近糾結此事,我早知道了。”

“這個問題你不該來問我,如果我是嘉麗,我不需要你告訴,錢宏明那幾根肚腸我摸得清楚。”見柳鈞點頭,崔冰冰又補充一句,“如果我是嘉麗,諒錢宏明也不敢出軌。什麼鍋配什麼蓋,不是上帝的人類別妄想改變別人的生活,那叫不自量力。”

柳鈞被嗆得直噎氣:“我只是讓你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幫我分析分析……”

“女人跟女人還有不同呢,我阿三心胸海闊天空,家庭愛情雖然重要,可還不至於是我的全部,那麼你若是知道我這種人的丈夫有出軌,儘管跟我講,我即使受打擊,也死不了。但你說的那個嘉麗,她的世界她的心只有家那麼大,家庭愛情即使不是她的全部,也差不多了,你要是告訴她實情,你還不如直接給她一刀子。”

柳鈞不禁想到他的媽媽,他爸爸工作忙碌,一年大多數時間不在家,媽媽就把絕大部分精力投注在家裡,爸爸的起居,他的成長,幾乎成了媽媽的全部,因此媽媽的工作馬馬虎虎。媽媽的關注點在家裡,她的心便也只有家,因此家變等於毀了媽媽全部。媽媽的昨天,會不會就是嘉麗的今天?其實答案是肯定的。

“兄弟的女人,你管頭管腳,是不是有問題?”

“兄弟的太太,也是我的朋友,嘉麗人極好。我管兄弟的女人,你管頭管腳,是不是有問題?”

“問題不是明擺著的嗎,你視而不見而已。我什麼時候隱瞞過。”

柳鈞面對這個崔冰冰,這個阿三,異常尷尬。崔冰冰言語可愛,可在崔冰冰面前,他什麼都藏不住,備受打擊。

崔冰冰嘻嘻一笑:“男人愛面子,對不住嘍,以後不揭穿你。”

“我要求晚上住你家客廳摺疊沙發床,你不可以拒絕,男人愛面子。”

“你要敢去,我就敢應。”

柳鈞遭遇剋星。他到底是文明人,不便對著女孩子說下流話,只得吹鬍子瞪眼,咬牙說出一個“去”。見到崔冰冰輕蔑一笑,他鬱悶壞了,今晚排除萬難也得去崔家香閨過一夜。

崔冰冰牛排之後要了兩份甜點,她很不客氣,既然柳鈞自己不點,她吃得再好吃也不會分給柳鈞一口,完全一人獨享。吃完之後,又是調戲柳鈞成功,她心情大好,要求直接回家,她還有工作未完,今晚必須完成。

崔冰冰現在的住宅只有一室一廳,上海房價高昂,她又不肯賣掉老家房子換上海的,手頭積蓄只夠付一室一廳的首付。不過上海工作一年多下來,她已經將小小房子佈置得舒舒服服,已經在考慮提前還貸。眼下柳鈞真的嬉皮笑臉地跟著她走進小小客廳,崔冰冰臉皮有點兒架不住了,她覺得眼下的客廳比車廂空間更侷促,大冷天竟然燒得熱烘烘的。

“你喝茶吃零食看電視,我在隔壁做事,有事兒儘管說。”

所謂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崔冰冰一變得臊眉耷眼,柳鈞立刻反客為主,給一個飛吻,也不開電視,趴到崔冰冰的書架上找書看。崔冰冰心知,柳鈞只要將她的書架瀏覽個通透,她在柳鈞面前就成了透明人。她站臥室門口猶豫了一下,就走過去,將車鑰匙遞給柳鈞:“行,你贏了。鑰匙給你,小區出去往東一公里,有家賓館新開,價格合適,你住那兒吧,我不送你。”

柳鈞從說好住宿崔家,就有點兒心猿意馬,成年人,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此刻見崔冰冰緋紅了一張老臉,兩隻眼睛躲躲閃閃,他伸手抓住那隻拿著車鑰匙的手,用力一帶,擁進懷裡:“告訴你什麼叫引狼入室。”

“不!不可以。”

“晚了。”

“除非你保證以後只能有我,心和身體。”

“與你交往的階段,只有你。”

崔冰冰鬆開支在兩人之間的手臂,主動圈住柳鈞的脖子。他媽的工科生,談情說愛時候也不忘邏輯,只要給她機會,一年還怕收拾不了這小子。反正她早就愛柳鈞,這就正中下懷。

從陌生的探索,到激烈的交會,因為你情我願,過程一氣呵成。崔冰冰在天堂邊緣聽到氣喘吁吁一聲“我愛你”,抓住少許理智深入細緻地問個清楚:“良心發現?”

柳鈞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答疑,“現場發現。”崔冰冰此時心說,愛發現不發現,她拿起電話就去銀行請了假,她又不是第一次為愛情糟蹋工作,此刻有愛人如珠如寶的愛撫,她將工作押後,她就是有這個自由這份信心。

柳鈞第三天早上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一個人的時候捫心自問,究竟愛不愛崔冰冰,他發現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少年時期的銘心刻骨好像永不再來,他只知道,他喜歡精讀崔冰冰,喜歡與崔冰冰對話。崔冰冰無論從相貌上,還是姿態言語,全不符合他從小迷戀的女人形象,與他以往交往的女朋友全不相同,目前看來,充滿新鮮感。可柳鈞也清楚,他若是敢學錢宏明,那就只有符合崔冰冰風格的四個字:小心狗命。

很快,崔冰冰便來電告知方案。按照騰飛現有資金流,加上騰飛目前很笨很傻很原始的貸款方式,可以拿下兩塊地。那麼在下一年,自有資金全部投入到買地和土建,生產資金由抵押貸款來滿足,除非下一年度出現了不得的天災人禍,正常情況下的週轉絕無問題。三塊,幾乎不能考慮。

柳鈞依言,先拿下科技園區的土地,依照規定足額付款,又與工業區的兩家同時談判,無非是用這家壓那家,用那家壓這家,最終,居然拿下的是微軸廠,而非變為焦土的家紡廠。原來家紡廠老闆算來算去,根據柳鈞的出價,他即使賣掉全廠也不夠支付債款,還得賣掉家中房子。家紡廠老闆心說他公司即使被破產拍賣,按照公司法,他是有限責任公司,不需要用私人的家財來抵債,那麼他不如省一頭心事,等政府擺不平告上門去的債主,來收去燒焦的公司好了,他何必自己辛苦籌錢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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