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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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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003年

01

照例,春節前忙得不可開交,可這種忙碌在旁人看來,都是些請客吃飯迎來送往。但當柳鈞跟崔冰冰說抱歉,他不能去上海接她回家過年,崔冰冰卻很理解,她這幾天也陷在熱火朝天的應酬中不能自拔。

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此中套路崔冰冰一清二楚,過年過節的時候誰敢忘記拜謝各路神仙?私企業主明年還想不想做人?而且從上海回家,而今幾乎全程高速,半天多點兒可到,即使柳鈞有時間去接,崔冰冰也會說不必。

即使已到年三十前一天,柳鈞依然奮戰在應酬工作第一線,不過他隨時與崔冰冰通話,瞭解一手動態。因此等到差不多時間,他就將包廂費結清,先走一步打車去高速出口等人。半夜三更,寒風凜冽,算是有風有雪,有手中的玫瑰花和天上的娥眉彎月,給女朋友一個驚喜的設計卻並不風花雪月,而是辛苦異常。

崔冰冰當然是驚喜的,柳鈞想不到他也能收穫驚喜,匪類阿三身上居然冒出香水味兒,而且居然是甜美風格;從來著裝簡潔直線條的崔冰冰今天還圍著一條質感極好的真絲圍巾,顯得非常嫵媚;而且燈光下看得出崔冰冰還將頭髮也重新收拾過,一改過往簡單的直短髮,柳鈞也不知道這種微卷的髮型叫什麼,總之看上去嬌俏了不少。哪兒還有匪類氣息?柳鈞不客氣,抓起崔冰冰的手機:“給你媽電話,說累了,半路下高速住宿,明早才回家。”

“不,我想爸媽,想死我了。”崔冰冰嘻嘻哈哈,就是不拿電話。柳鈞不理她,直接將車往他家開。

“你往哪兒開?我爸媽還等著我呢。”

柳鈞見崔冰冰雷聲大雨點小,估計她並沒通知父母今天銀行一下班就連夜趕回家,他懷疑即使他今天不主動上演半路劫持這一出,崔冰冰出高速後也會想方設法引誘他來劫持。他們前不久在上海的意外激情,他後來回想起來,越來越察覺崔冰冰隱藏在句句對話中的計謀,她一直在激將。今晚的劫持,不過是崔冰冰半推半就的合謀。果然,崔冰冰沒打電話回家,卻也沒拒絕上樓,兩個人在年三十的凌晨搶先團圓了。而年三十的下午,柳鈞使盡渾身解數,才將崔冰冰“趕”回崔家。他豈止是對昨晚劫持那一出勝算在握,他根本是對崔冰冰這整個人勝算在握。

但是柳鈞也有不解,崔冰冰居然拒絕讓他送回崔家,說現在還不是讓他見父母的時候。

晚上,城裡限放煙花爆竹,柳鈞與老爸兩個身先士卒,在公司值班,買來煙花爆竹放了個夠。工業區有好幾家公司在午夜放煙花,一家比一家放得美,放到後來,柳鈞抬頭看著漫天煙花,笑嘻嘻地目測,歐耶,又是個三千塊的,再加五千的,這個得上萬了……看起來,大家的日子大多過得挺好,日子好,出手便大方。而他的,最貴不過一百塊,他是越來越摳門了。

初三,崔冰冰開始尋找過去信貸界的朋友,希望能幫到柳鈞,不過情況並不理想,人走茶涼,使得上勁兒的朋友並沒當場拍胸答應。崔冰冰一氣之下,決定回去跟上司爭取,跨界過來老家發展業務。她絕不能丟棄多年辛苦培育起來的人情。

柳鈞帶崔冰冰去拜訪錢宏明、申華東等朋友,崔冰冰不是做溫柔女友的料,一個小時不到就與申華東談下合作意向。柳鈞幾乎插不上話,但是申華東私下告知,他的新女友乃是知名律師陳其凡,本城第一律所的合夥人,他女友若在,連他申華東也沒什麼事,就讓她們兩個女人熱鬧去。兩人暗自感慨,現在的女人真是兇猛。

而在錢宏明家,崔冰冰雖然與嘉麗有一面之緣,可是她的氣場與嘉麗的不合,三言兩語便沒了下文,只看著寡言的嘉麗心想:一個看上去羞怯的女人,年齡三十出頭,帶著一個隨時出狀況而且還沒上幼兒園的孩子,整三年無工作記錄,扔進而今僧多粥少的人才市場,該怎麼招人事注意哦。錢宏明是不是看準老婆已經摺翼,很難再謀得與當前豐衣足食同等水準的好生活,所以才肆無忌憚?

錢宏明一直想逮住崔冰冰問銀行最核心的信貸政策,崔冰冰現在既然已經是柳鈞的人,當然不必再繞彎子,他知道崔冰冰現在的職位並不低。但崔冰冰懶得回答,被問急了,就理直氣壯地說她回家幾天酒色過度,胸大無腦。但是一說到別的方面,崔冰冰卻能精確地說出誰家銀行進賬、電匯等時間需要多久,誰家最短誰家最長,時間可以精確到分分秒秒。錢宏明拿這個看上去沒一點兒正經的女人沒辦法。

柳鈞沒有當著大夥兒的面逼崔冰冰回答問題,他清楚崔冰冰反感錢宏明。等兩人從錢家出來,柳鈞本想私下幫錢宏明問問,崔冰冰依然拒絕,理由是這種核心運作被錢宏明這種見縫插針沒有底線的人知道,會害人害己。柳鈞不知道崔冰冰幹嗎如此看低錢宏明,他具體告訴崔冰冰兩人從小到大的交情細節,唯獨不提那段恩怨。於是崔冰冰很納悶,這兩個人怎麼會走到今天。等柳鈞說到剛創業的時候借不到錢,連高利貸都不肯上門,錢宏明冒險套現信用證為他這種前途未卜的公司籌款,崔冰冰內行,深知錢宏明如此仗義揹負的巨大責任,這才動容。柳鈞見此就再拉崔冰冰上門,錢宏明終於不僅是弄通最關鍵的問題,崔冰冰還貼心地幫錢宏明設計最快捷最低資費的資金流轉辦法。

從錢家告辭,崔冰冰實在忍不住,對柳鈞道:“嘉麗整整四個小時,一直笑眯眯地陪著我們,聽我們扯跟她全不相干的話題,不覺得浪費生命嗎?”

這也是柳鈞心裡的話,柳鈞什麼都喜歡往創造價值上扯,但笑道:“人家陪丈夫,又不是陪你,自作多情幹嗎。”

“啊對,我還陪著你串門呢,更沒道理。”崔冰冰一笑,“我不遞刀子,但提醒行人靠右行。你呢,我得提醒你,別多管嘉麗的閒事,你沒見錢宏明對你的態度有點僵嘛,任誰都不喜歡太太與別的男人太接近的。”

“我有分寸。宏明對我僵,是我剛才單獨與他在陽臺說的有些話刺激了他,這裡面……一言難盡,有歷史。”柳鈞面對崔冰冰的追問,猶豫了會兒,將過去他爸爸媽媽和錢宏英的那件事情說了出來。

兩人此時已經拐進一家飯店落座,崔冰冰連最關心的選單也忘了看,瞪著柳鈞直搖頭:“你們的關係,比我和同學的還畸形。”

“宏明除了私生活不檢點,對不起嘉麗,其他都沒得說,是個很不錯的人,何況我們有從小到大的交情。”

“我可以馬馬虎虎理解你的觀點,可是我不理解錢宏明的想法。他這麼一個敏感晦澀的人,每天對著你不痛苦得慌?連我都不願面對李大人一家,遠避上海呢。你別告訴我愛能化解一切,我是凡人。但也或許,人有鬼迷心竅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計較。”

“我對你就是鬼迷心竅。”

“你對誰都鬼迷心竅,不像我,專一地只對你鬼迷心竅。”

兩個人甜蜜地鬥嘴,霸佔彼此的分分秒秒。尤其是崔冰冰只恨不能分身,讓另一個身體去陪伴父母,她就可以在春節假期裡與柳鈞日日夜夜糾纏。但是崔冰冰心裡總有隱隱的擔心,別說是老同學一眼看中柳鈞,以柳鈞的人才家世,多少女孩趨之若鶩,她今日憑計謀擒得柳鈞,來日呢?難道她得設法讓柳鈞求婚?

崔冰冰春節假期結束便回上海,柳鈞投入騰飛公司新一輪的大建設,而且這回是兩頭開花,原微軸廠地皮的車間與科技園區的研發中心一起開工。雖然公司已經慢慢積累起不少年富力強的人才,個頂個的管用,但平時大家一個蘿蔔一個坑,本來就有滿負荷的工作,而今忽然散枝開葉,人手立刻捉襟見肘。好在,騰飛已經運作了這麼幾年,起碼在業內已經擁有實打實的好名聲:工資福利不錯,發展前景看好,個人學習發展機會較多。因此老張一說擴大招人,應聘簡歷像雪片一般飛來。柳鈞心裡挺驕傲,這是不是意味著社會對他的肯定?

然而,騰飛同時也成為業內挖角的標杆。先是有人揭發一家公司與廖工商談高薪挖角,據說進門先送一套省會城市中心城區房屋一套,年薪四十萬,獎金另計。而後孫工來告訴柳鈞,他的老東家找上來,希望他回去發展,只要他回去,八十萬安家費,五十萬年薪,另有其他許多獎勵措施。而一位三十幾歲的車間負責人則更直接,乾脆利落地辦完一切辭職手續,立刻就在離騰飛不遠的地段租用一家機械廠,支起一家新公司,做類似產品的開發製造。若是客戶來騰飛現場參觀,從市區出發,沿路便可看見這家新公司醒目的廣告牌,誰能不進去看一看比較一下呢?騰飛的客戶立刻被拉去幾個。而且那家新公司的新老闆躊躇滿志,廢棄柳鈞管理中的刻板規矩,根據自己在騰飛的經驗和對市場的把握,有意制定出揚長避短的管理制度,頗受有些客戶的好評。不免地,新公司與騰飛打起價格戰。當然,離去的還有熟練工。柳鈞都認為那是新陳代謝,他能做的都已經做到,只能眼看無可奈何花落去。可是,廖工與孫工,幾乎是研發中心的兩根頂樑柱,他們怎麼能走?

然而,現實非常殘酷,那些來挖角的企業,他們只需要用一枝獨秀的高價挖一個工程師,用其他公司養熟的高價工程師領導開發一系列產品,讓許多廉價的工人大批次地做,便足夠吃香喝辣好幾年,一直吃到價格戰打到全國狼煙四起,那麼有的是辦法拋棄原來的高價工程師,再去標杆企業挖一個養熟的科研人員開發另一個系列,如此重複。唯有騰飛因為志向不一樣,騰飛必須養著那麼多工程師,日日夜夜地與國外先進技術較勁,當然不可能將別家開出的一枝獨秀的價格加給每個人。當孫工跟他來說的時候,柳鈞只會哀嘆:“孫工,這種價碼,我也想去。”

孫工卻微笑道:“柳總放心,我不會去。公司去年給我的工資加獎金都很好,最關鍵是我們在公司看得到未來長期穩固的發展前景,而我們的個人發展軌跡也很清晰,與公司是有機契合的。對於我們這種無意自己創業的人來說,我們公司透明、一貫的獎懲措施,讓我們很安心於崗位。公司長年不斷的培訓交流也讓我們快速得到提升。可是我擔心有些年輕人看不到這一條,也可能有些人頭腦發熱看不久遠,看不到別家公司給的高薪,其實是被竭澤而漁,在別家公司的資歷無助於提升自己的實力。柳總還是應該找機會在會議上把我們研發中心的優勢拎一拎,讓有些蠢蠢欲動的人看明白。”

柳鈞撫胸大慰,衝口而出:“孫工,嚇死我。”

孫工開心地笑了,但轉而又認真地叮囑:“若真有人想要離開,追求一個新的環境,柳總不用為此影響心情,那並不是你做得不夠,而是人各有志,勉強不來。我不會走,因為我已經把自己與公司當成一體,但有可能其他人不這麼想。柳總有空請一定與老廖談談。”

柳鈞非常感動:“孫工,管理上我是老闆,工作上我們是同事,但在很多人情世故方面,你是我的長輩。謝謝你。”

孫工微笑,說完事情就走,絕不逗留,甚至連個客套話都沒說。

而被柳鈞找來談話的廖工更是惜字如金,才聽柳鈞拎出談話大綱,廖工就笑道:“不跟柳總說,是怕柳總誤以為我要挾加工資。”

柳鈞再一次撫胸大慰。從公司開初的諜影重重,誰都有嫌疑,到而今孫工、廖工等鐵桿,這幾年,他不僅將騰飛發揚壯大,也交了一批理念相同的朋友。吾道不孤,讓柳鈞倍感欣慰。

然而,有人卻遇到了麻煩。城中紛紛傳言,楊巡太太任遐邇出國後翅膀硬了,堅決要求離婚。事出意外,楊巡已經飛赴美國處理。首先告知柳鈞的是申華東,申華東認為柳鈞需要一些資料來對楊巡幸災樂禍。而且還做義務解釋:“楊巡那個老婆不得了,是楊巡背後的財務總管,即使懷孕生孩子的時候不去辦公室,手裡都抓著賬本。我們去年還在疑問楊巡怎麼捨得放他老婆去美國,後來聽說是等孩子小學住校後就回來。想不到他老婆打的是一去不回的主意。楊巡割掉一個老婆可能馬馬虎虎,可是飛掉這麼個左膀右臂,他得吐血了。”

“好訊息!獎勵你,我剛剛給雅馬哈沙灘摩托換了只缸,基本上可以爬六十度硬坡,你週日可以拿去玩。這回有進步,汽缸是由中心一幫工程師開發的,自己開模鑄造,到底是比汽車的汽缸容易出活。說到汽車的汽缸,我的golfgti汽缸不知道被他們拆了幾遍也沒拆出結果,唉,說起來那真叫氣餒。”

“你開著工資付著高額研發經費,就是這麼讓那幫大寶貝們玩兒?”等柳鈞在電話裡肯定,申華東很不理解地道,“所以我管不好我的技術部,你可以,你本身就是技術瘋子,你才能理解你那幫寶貝們。”

柳鈞嬉笑,他可不敢再承認是技術瘋子了,他現在掌管著大大小小三百多號人的生計,不敢再由著性子做事,不過他倒是真的能理解技術人員。

位於科技園區的研發中心的開發工作相對比較快,到夏天已經看出一點兒眉目。柳鈞想給研發中心做個漂亮的環境,想到嘉麗的藝術眼光很不錯,家裡的裝飾和畫的畫兒都有意韻,他就致電嘉麗,問有沒有興趣幫他設計園林大概。柳鈞怕傷害嘉麗細緻敏感的內心,故意說他沒有藝術細胞,那些找上門來的大老粗承包商看上去也都沒藝術細胞,希望得到嘉麗藝術眼光的把關。

嘉麗一聽就認真上了,想到柳鈞在技術上的精益求精,她抱著一摞的候選圖紙滿心忐忑。為了不辜負柳鈞所託,她上本市圖書館借書臨時抱佛腳,可是覺得資料不夠,便將小碎花托付給媽媽,隻身跑到上海讓錢宏明載著去書店和圖書館檢索資料。一星期的書本啃下來,她終於弄懂圖紙中那些圖示的意思,能將平面的圖紙立體起來,在腦子裡擴展出一幅幅效果圖。錢宏明積極充當車伕,看到嘉麗對此事的興趣和熱情,心說柳鈞還真能投嘉麗所好,給找出這麼一件既風雅又有難度的工作給嘉麗。短短几天時間,錢宏明已經自掏腰包給嘉麗買了不少裝幀精美的大開本園林書籍,這錢,他掏得心甘情願,不僅可以讓嘉麗生活充實,而且他總算可以還掉柳鈞源源不斷的恩情。奇怪,他總是欠柳鈞的人情。

崔冰冰不喜歡嘉麗,她不明白一個女人得有多少無恥的無知,才敢將自己完全地交付給一個男人主宰,她即使再愛一個人也不會願意,她想象不出問丈夫要錢花會是什麼滋味。她甚至看不起嘉麗,覺得嘉麗枉費一顆考上重點大學的好腦袋。但據說嘉麗這是在幫柳鈞的忙,雖然崔冰冰早知道柳鈞的目的無非是讓嘉麗出門走走,開闊開闊心胸,可既然嘉麗為了柳鈞的事情來到上海,她總得從百忙的學習和工作中抽出週末時間有所表示,她打電話請錢宏明轉達,她想邀請嘉麗吃大餐。錢宏明代妻子謝絕,說嘉麗這幾天趁人在上海忙於啃書,以便趕緊知道還需要什麼知識,趁還在上海的時候該查的查,該買的買。錢宏明的拒絕正中崔冰冰下懷。

令崔冰冰想不到的是嘉麗親自打電話來跟她說抱歉,更讓崔冰冰爆笑的是,嘉麗來電主題明確地說完不能接受邀請的歉意,便立即沒了下文,電話那端只有輕輕的笑,一再的道歉。後面全是崔冰冰詢問她在上海過得好不好之類的客套話,而嘉麗則是簡單地回以是或者不是,崔冰冰不說結束,嘉麗也耐心陪著。崔冰冰很是哭笑不得,她想男人可能就喜歡這種性格的女人。

崔冰冰回頭就將這個電話當作笑話轉述給柳鈞,柳鈞聽了也笑,不過柳鈞也知這就是嘉麗。他週末在科技園區的工地監工,同時等待宋運輝來訪。崔冰冰聽到電話背景乃是嘈雜的聲音,心裡無端地欣慰。

宋運輝自己開車,柳鈞老遠看見就上去迎接。但柳鈞看見車裡跳出一個青春美少女,和他認識的可可。經宋運輝介紹,柳鈞才知女孩是宋與前妻生的女兒宋引。柳鈞聽到宋引喊他柳叔叔,差點兒一個趔趄,他都老得可以做那麼大姑娘的叔叔了嗎?

宋運輝登高一看地面建築物的佈局,心中瞭然,奇道:“你還真是拿這麼一大塊好地全部做研發中心,而不是為了爭取進入科技園區的門票,謊報一個專案。你公司旁邊燒焦的那塊地不是更便宜更便捷嗎?”

“工業區空氣越來越不好,我一家控制排放根本影響不了大環境,經常是某一家亂排放,臭足一大片地域。我們的工程師又個個內行,一聞氣味就說空氣中有什麼什麼,能致什麼什麼病,還怎麼讓他們安心工作?考慮科技園區的規劃和已經招商的專案,基本上排斥汙染行業,設計的環境也很不錯,這兒未來可能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以後也方便工程師們上下班和戶口在市區的落戶。”

宋運輝聽了連連點頭:“你還真捨得下血本。你的研發中心人員流動大不大?”

“相比其他企業,我的研發中心算是很穩定。不過還是有好幾個優秀人才流出,非常捨不得。若是自己創業或者去到更好的地方,那麼我祝福他們,可是有些明顯目光短淺,只看到眼前給開的高工資,我看著真是心疼,可是又不能把刀架他們脖子上不讓走。”

“以前外資剛開始大規模進入中國,開高工資挖去我不少人才,幾乎有一半,可以說是砸了我一悶棍,逼著我不斷想方設法提供人才升遷機會和優厚福利,眼下人員流失越來越少。十幾年過去,回頭再細數當年跳槽去外企的那些人,發展機遇相比留在東海的人差遠了。事在人為,你也可以做到。”

柳鈞嘆一聲氣:“宋總,我這兒雖然掛名外資,可本質是私企,我也不願學有些公司掛一個在國外註冊的名號來國內招搖撞騙,所以說起來總歸不屬於主流,姥姥不親,爺爺不愛,無處掛單。這回華北那家招標,宋總也知道的,標書說得很明確,只給國企產品和純國外產品開綠燈。本來國企產品也沒份,但國企好歹是主流,有關部門施加了壓力,總算添了國企產品一條,我們私企就沒人替我們撐腰了。那麼大一個合同,真是急得我恨不得背一箱子錢去行賄。難怪我們研發中心的人還是要跳槽,誰都看得到私企老闆的社會地位有多低,那麼在私企老闆手下打工只有更加低階,年輕有血性的人誰願意被看低?有一個最可惜,在我這兒做了兩年,非常優秀的人才,可惜跟我揮淚告別去了500強外企跑業務,全然拋棄了技術知識……”

“抱怨沒有用,你應該竭盡全力留住那個優秀人才,事在人為。”宋引眼睛亮晶晶地在一邊兒插話。

宋運輝和柳鈞聞言都是一笑,小姑娘當然不會懂得人才雖揮淚卻求去的複雜背景。

“小柳,你力邀我來參觀你的研發中心,是不是希望我替你跟華北那家說句話?”

“是的,宋總,我們完全能做到符合各項技術要求。不瞞宋總,我們與這回競標的外企在南亞競爭另一個專案,我反而在國外獲得公平競爭的機會,而且有望以價廉物美獲得訂單。希望我們的國企也給我們機會。”

宋運輝沉吟:“那家,我和他們關係不錯。不過他們招標那麼做事出有因。他們的主要負責人過去也支援國內研發,可惜四年前他力排眾議採用一傢俬企的產品,結果私企拿出來的樣品很好,最初產品也很好,漸漸就買通驗收人員偷工減料了,最終導致事故,為此那位主要負責人被查得很慘。你不能怪沒人替你們私企做主,關鍵是沒人敢替你們打包票。另外,比如招標如果允許私企參與,你信不信,絕對有不少私企參與,最初拿出的標書比誰都好看,價格比誰都優惠,若真從字面上來判斷,你還比不上他們。但等預付款一付,乙方就搖身一變挾持甲方了。為了大浪淘沙,招標企業需要投入大量人力財力才能調查清楚,那麼誰家願意額外出這些錢辛辛苦苦來扶持一傢俬企?換你,是不是也要算算招標成本?有些事你不能心急,聲譽需要一點一點地積攢,現在的環境已經遠遠好於過往。比如等你這兒的研發中心落成投入運作,這就是最拿得出手的硬條件了。華北那兒,我會替你問問。”

柳鈞差點兒失望,想不到最後形勢急轉,他清楚宋運輝輕易不會答應,答應的話就一定會有結果。柳鈞高興得躥起來,恨不得抱起可可往上拋。他抓住宋運輝的手連聲說謝謝。宋運輝卻不居功,指著工地道:“今天看到你這樣的真投入很不容易,一個人堅持理念一條路走到黑很不容易,你得相信往後有越來越多支援產業振興的管理者出現。新任市委曹書記,我前兒剛與他見過一面,是個很有想法的人,我們談到去年底開始討論的綠色gdp,談到本市的產業發展和城市發展,相信你們的曙光就在前面了。”

“真的會有我們的機會?”柳鈞不知為何,卻不怎麼相信換一個市委書記會真有曙光降臨,畢竟像宋運輝這樣的知識型幹部太少。

“不要因噎廢食嘛。不過作為你,你也得兼顧發展與創新之間的平衡,注意擴大你的規模,增值你的利稅,你總得讓大多數不懂科研的人看到珍惜你的理由,也不能光顧著自己屬下科研人員的創新。”

柳鈞不禁抓抓頭皮,他奇怪宋運輝總能抓到他的弱點。於是他老老實實地道:“我在工廠新址上籌建一個鑄造車間,以後我們的產品範圍可以擴大很多,產能也將大幅度提高。我這回投入得特別多,索性讓鑄造車間更上個臺階,資金緊張得我每天睡覺做夢搶金庫。”可又忍不住得意地炫耀,“不算這兒的研發中心,我現在全公司生產用地接近一百畝,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兒規模了。”

“好,趁年輕,吃點苦算什麼。回頭等車間安裝得差不多,再通知我去看看。”柳鈞的這點兒規模,相對於宋運輝指揮的千軍萬馬,著實算不得什麼,他很難為此產生共鳴。但宋運輝看好柳鈞的堅持,在這個浮躁的社會里,有人能腳踏實地將理念變為現實,太不容易。“鑄造車間的汙染會不會很大?我看到新的規劃,城市準備往你們工業區的方向擴充套件。”

“我在努力減少鑄造車間的汙染。不僅我個人受不了工業區那幾家汽配廠家的鑄造汙染,我的精密裝置也受不了,怎麼可能在自家也安一個汙染源?”

宋運輝點頭:“綠色gdp,雖然只是會議上的一個提議,可畢竟是有人提出了,說明汙染已經成為全社會的關注點。我們做企業的得好自為之。”

但柳鈞沒把宋運輝的這個提醒太往心裡去,他都已經憑良心達到很高排放標準了,工業區應該樹他為標杆。正好申華東開著改裝的沙灘摩托玩得興奮,來電勾引柳鈞聽他們那邊的尖叫。結果柳鈞沒被勾引,宋運輝卻被女兒抓去找申華東了,撲克牌臉[11]面對女兒的時候灑滿蜜糖。宋運輝約下回再看研發中心佈局,他對柳鈞的研發模式很有興趣。

新上任的市委曹書記果然如宋運輝所言,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一上任不是先燒三把火,而是頻繁下基層走訪調研來獲取一手資料。當然也包括利稅重鎮工業區。來之前,工業區管委會全體出動,與幾家被安排參觀的企業對口徑,以免出岔子。騰飛也是被指定企業之一,柳鈞現在當然清楚怎麼與官員說話:一是官員檯面上說的話不能當真;二是永遠不要公開指責官員;三是中國足球的精英深藏於機關。所以他才不會胡言亂語,也不會有所指望。

很快,曹書記下來視察了,但曹書記並未照著工業區安排的路徑走,而是走出自己的一條路,看到工業區的嚴重汙染,臉色與掛滿灰燼的樹葉一樣黑。柳鈞倒是意外了,原來還真如宋總所言,曹書記是個有想法的人。

嘉麗經過反覆推敲,終於和柳鈞約下時間,討論園林設計方案。柳鈞依約上門,卻是大忙人錢宏明給他開的門。他奇道:“你今天竟然休息?難得。”

錢宏明的左手習慣性地在嘴角碰了碰,又立刻拿開,笑道:“嘉麗生日,你說我該在嗎?”

“噯,我不該空手來。”

“呵呵,嘉麗在生日這一天展示這幾天的工作成果,那麼你只能說好不許說壞嘍。”

柳鈞本來就沒指望嘉麗能幫到什麼,當然一口答應:“那當然,嘉麗做的方案還用說嗎?”

兩人對視一笑,錢宏明這才讓開身。柳鈞走進玄關,當即驚住,滿滿一地的圖紙,而嘉麗則是抱著小碎花驕傲地跪坐在圖紙中間,對著柳鈞微笑:“我把你拿來的三個草案大致吃透了,從藝術角度考慮,我有個新提議。”

“怎麼樣?”錢宏明在柳鈞身邊輕輕地問。

“想不到。”

“所以你還有必要替她擔心嗎?嘉麗的內心不知多豐富。”

“楊巡的太太任遐邇據說十項全能,帶著孩子去美國受教育離開丈夫一年多,提出離婚了,楊巡急死。婚姻中距離不會產生美,距離就是單純的距離。”

錢宏明笑了笑,推柳鈞進去,卻不接腔,輕輕地就將話題扭了開去:“柳鈞,你看看嘉麗草草趕出來的效果圖,大致是這個樣子。我們不專業,你只要能看明白就行。”

柳鈞驚訝,他最近幾乎每天跑工地,對新研發中心的佈局瞭若指掌,一看效果圖就知道這是尺寸按比例縮小,雖是經過藝術加工的水粉畫,方位卻是精確,一草一木也描得清清楚楚,方便設計公司根據專業對號入座。等嘉麗對比著園林公司提出的方案圖紙說明她的草案,柳鈞輕而易舉地聽懂,而且很容易接受了藝術效果更好的方案。期間,最多不過是根據他的實際需求,區域性做一些修改。嘉麗拿著畫筆刷白後添彩,很快完成。柳鈞非常欣賞嘉麗對每一塊園景配上的說明,比如有些來自唐詩宋詞,有些取材自經典文章的某一段,古今中外被嘉麗涉獵了個遍,有這些說明打底,柳鈞覺得研發中心的綠化似乎成為了一種文化。他讓嘉麗索性好事做到底,把每一幢樓的名字也擬了,省得他們一幫工科生在大好園景中從一號樓竄到二號樓,大煞風景。

錢宏明以好丈夫模式,一直耐心陪在一邊兒,隨時給嘉麗恰到好處的幫腔,也將小碎花照顧得妥帖,任誰見了都會以為這是一個極致完美的家庭。可柳鈞正是因為已經知道,才覺得錢宏明的舉止是那麼的假,假到滿是蛛絲馬跡……可能錢宏明自己也不清楚,他不時將左手背舉到嘴角邊,頻率高得異乎尋常。他作為錢宏明的兄弟看得明白,那麼嘉麗作為錢宏明的太太,不是更應該看得清楚嗎?

柳鈞將圖紙收拾起來,笑道:“我明天與園林公司重新討論設計,一定大力推薦嘉麗。”

嘉麗抿嘴微笑,錢宏明則道:“別給她找事,她最近醉心大乘經中的《華嚴經》,為此還學習梵文,弄懂那些般若啊波羅啊究竟有什麼本意,若不是你的事,她理都不理。”

柳鈞驚得彈眼落睛,即使讓他猜一百次,他都猜不到嘉麗在忙著這些。他在錢家吃了一頓生日宴,出來後他需要傾訴,趕緊告訴崔冰冰今晚發生的一切。當然,他沒忘記在錢家留下他得意的鋼琴獨奏cd。

“我現在已經不敢堅持己見,憑我對宏明的瞭解,看得出他是真在乎嘉麗,不像演戲。不,應該是他們兩個什麼都沒變,就我一個外人在庸人自擾。”敘述之後,柳鈞如是總結。

“是啊,我上個月生日,你正好有事還抽不出時間來上海呢。可你看錢宏明,最近幾天據說市場挺波動,他原不該離開上海回家陪嘉麗過生日。可見他是個有心人。也可見一家有一家的相處模式,外人理解不了。以後你別管了,人家嘉麗也……不對,嘉麗研究的是佛經,遁世?心灰意懶地遁世?”

“看著不像,嘉麗自己烤生日蛋糕,很熱心地幫我,如果遁世,還會費心做這些嗎?”

“看不懂,我最近頻繁發現我不懂女人心,以後你不要再問我女人是怎麼想的。”

柳鈞擦著冷汗問:“你……你難道不是女人嗎?”

“我一定有什麼錯位,你看嘉麗,很女人吧,她做的事別說我做不出來,我連理解都難。再說我同事,兩個重點大學出來的小姑娘,我不清楚她們做事怎麼總那麼沒條理,基本上前一件事與後一件事全無邏輯關係,她們也能扯一起,火大了批評幾句,她們又梨花帶雨地說我態度兇,還說那種需要程式設計的事本來就該是男人做的……女人啊。”

“那我倆算什麼關係?”

崔冰冰一愣,忙道:“那當然,如果不是因為你,我老早登報脫離女性隊伍了。”

“你省省吧,你十足一個女人,你若真是男人,兩個女同事梨花帶雨地看著你,你早顛兒顛兒自我感覺良好,出手幫她們將工作掃尾了。物理學上叫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你在公司是不是這麼做的?”

“我公司純陽剛。”

“你那麼在乎嘉麗的權益,是不是因為嘉麗梨花帶雨的委屈?”

“剛剛還怒斥兩個女同事前後事扯不上邏輯關係,嘖嘖,一路貨色,女人啊。”

“沒關係你又反咬一口乾嗎?直接說不,多幹脆,你跳起來才說明有問題呢。”

“對,你這話就是女人的邏輯,我做沒做是次要的,但態度好不好才是原則問題。女人啊。還說要脫離女人隊伍,乖乖待著吧。”

“呔,死柳鈞!你歪搞邏輯。趕緊請求割地賠款,要不然……哼!”

柳鈞跟崔冰冰一頓搞惱,才將錢家的事情扔到腦後,決定不多管閒事,或許還真是一家有一家的相處模式。

在宋運輝的周旋下,華北那家大國營在最後日子終於答應私企參加投標。不少得知訊息的其他私企只能對著大限日期無可奈何,那麼短時間不可能拿出書面材料以備資格預審。騰飛卻恰好有類似的投標南亞那家企業的標書在,翻譯過來,修修改改,雖然鬧了兩個通宵,可好歹親自打飛的過去,將材料在大限之前交上,跌跌撞撞地拿到標書。柳鈞與幾位分管人員也談得不錯,算是讓分管人員對新型高科技私企耳目一新。

可是接下來的技術交底時間,卻與南亞那個專案發生衝撞。因為簽證受限,那個南亞專案的牽頭人只能是柳鈞。雖然明知技術交底相當於人事招聘的面試,技術交底會上的印象分有時可以扭轉乾坤,可柳鈞分身乏術,只能讓他爸爸柳石堂帶隊,他將精兵強將孫工和廖工都配置給爸爸。很不幸,柳石堂的形象正是華北那家企業老總最忌諱的私營業主形象,即使首先發言的柳石堂普通話基本流利,言語儘量詼諧,可他的詼諧與知識分子的詼諧是兩種概念,交底會開始不到五分鐘,柳石堂發言介紹騰飛公司結束,老總便一聲招呼都沒有,揹著手黑著臉走了。於是在場雙方人員看著老總的背影,心中產生近乎一致的解讀。

等柳鈞從南亞勝利中標回來,聽爸爸講經過,前前後後一說,他想不到竟是如此不戰而敗的結局。

見兒子一頭霧水,柳石堂道:“我向他們工作人員打聽,據說他們老總和總工都討厭我。”

柳鈞欲哭無淚,宋總早跟他提起過那家公司老總在私企手裡吃的虧,他看看爸爸那張典型私企老闆的臉,只能無奈地笑,不忍揭穿。但心裡無法不想到,隨著騰飛的形象越來越向高科技的精英化方向發展,爸爸作為對外視窗銷售部的負責人,其能力、其形象其實已經日漸走向負面,可是銷售這一塊又怎可能缺少爸爸這個角色?他想到董其揚,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搖頭,人才雖好,可他養不起。

而養得起的人才,那些送上門來應聘的,則需要老張精挑細選,老張平均一天親自面試起碼五個人。技術人員則全部需要透過柳鈞的最終面試。柳鈞上午出差回來,老張也沒讓他喘口氣,下午就安排了一個數學系畢業轉行it的男孩子小柯給柳鈞面試。柳鈞忙碌得幾乎是一隻眼看著小柯簡歷,一隻眼看著小柯進門。而那看簡歷的一隻眼卻發現一個熟悉的地名,小柯身份證上地址就在傅阿姨家那邊,也就是他媽媽曾經做代課教師的地方。

柳鈞按捺好奇,依照慣例做完面試,覺得小柯這個人不錯,本分實在,而且擁有真正的數學頭腦,決定留下此人。可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小柯,你讀的小學,以前是不是有個傅老師,人不高,瘦,身板筆挺。”

“有,我們小學很小,老師認識所有學生,學生認識所有老師,呵呵。柳總也認識傅老師?”

“傅老師曾經在我家做保姆。一個老師做保姆,她說起來心裡就很不平靜。她以前做老師的時候脾氣大嗎?”

“傅老師脾氣不大,從不打同學,人很負責,負責得鑽牛角尖,經常我們誰作業沒做完,她不下班盯著我們做,然後摸黑送我們走山路回家,以前那可危險啦,山路走得不好就會掉下去,別的老師都不肯這麼幹的。我以前是小頑皮,就是被傅老師堅持盯著學好的。可是傅老師很冤,我小學畢業後沒幾年,我們小學因為生源少,撤併到鎮裡,正式教師跟去鎮裡,代課教師全遣散回家,傅老師做了那麼多年老師,給一筆錢勾銷。我們都說不公平。傅老師現在好嗎?柳總能不能給我地址,我找時間去看看她。”

柳鈞聽得皺起眉頭,為什麼小柯嘴裡的傅老師與他接觸的傅阿姨彷彿不是同一個人?可若說那份無視危險的勁兒,又似是同一個人。“傅老師現在生活不大好,先生病故,兒子不上進,她的生活也是歷經波折。”柳鈞不便說傅阿姨壞話,就截斷這個話題,將小柯交給老張處理具體招用事宜。等小柯一走,柳鈞再回味小柯的話,傅阿姨以前竟是這麼好的一個老師?

可是出差回來忙碌異常,柳鈞沒時間細想,唯有將此事放在心底。他有大量工作要做,新鑄造車間的建築安裝工作需要監督回顧,新研發中心的建築安裝工作一樣需要他每天看顧一趟。幸好夏天的太陽下山晚,他七點才逮著天光的尾巴跳上車舒展累散的筋骨。可是還沒完,他還得回公司處理出差幾天積壓下來的日常事務,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口。他不禁想,若是崔冰冰與嘉麗一樣在家待著,他此時可以回家轉一下,洗個澡,吃個熱飯,可以稍微放鬆一下筋骨。所以錢宏明那麼設計家庭,有錢宏明的理由,因為錢宏明也是一個大忙人。當然,以崔冰冰的性格,是不可能在家待著的,即使勉強待著,以此人過人精力,他回家不是放鬆,而是受一遍腦力風暴。

說曹操曹操就到,崔冰冰電話進來,問這會兒可不可以說幾句閒話。崔冰冰掐著柳鈞回來的時間來電話,可是柳鈞總是忙忙忙,她也不惱,隔一兩個小時,想起來再給一個,即使聽聽聲音也好,聽到聲音就能讓她微笑好幾分鐘。這會兒柳鈞懶洋洋似乎打著哈欠說:“阿三我很想你”,聽得崔冰冰心花怒放,詛咒發誓要再加一把油再添一把柴,一定儘快扛著分行打回老家。柳鈞哈哈大笑,這就是風格鮮明的崔冰冰。

回到騰飛,柳鈞鑽進新鑄造車間安裝工地,一鑽就到大半夜。即使當年騰飛開業之初,人手生疏,全面開花,柳鈞也就用了跟現在差不多的精力,只因此次公司研發中心自己動手,將鑄造車間的裝置在同等效能之下實現了高度國產化,因此大大降低固定資產的投入,並縮短了建設週期。但問題也正出在國產化上,那些加工質量,那些材質,那些加工週期,真是讓柳鈞等一干把關的人忙死。忙得差點兒後悔選擇國產化。

這時候柳鈞聽說一件事,那就是工業區管委會主任在月度工作會議上被曹書記批評了。這個批評,結合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訓,究竟會給工業區管委會主任帶來什麼厄運呢?又或者會給工業區的環保工作帶來什麼新的思想呢?

很快,工業區有了響動。通知下來,讓騰飛企業負責人前去開會。然後又是電話過來,辦公室主任叮囑最好柳鈞親自去,如果柳鈞抽不開身,一定要去一個能拿主意的人。說是要開一個整治工業區環境的會議。柳鈞心想不出所料,既然管委會因為汙染嚴重被曹書記點名批評,管委會主任當然要有所表示,也該是時候了。柳鈞將日程表重新安排一下,硬是擠出時間,去看看管委會有什麼動向。

走進會議室,冷冷清清,只有柳鈞認識的兩個老闆在。這兩個正是將工業區樹葉弄得灰撲撲的罪魁禍首——兩家鑄造廠老闆。柳鈞還挺不屑與他們為伍的,雖然同屬機械製造行業,可是理念完全不同。他拿出來的兩隻手雖然算不得細膩光潔,可相比這兩位全身面板皺褶部位都嵌著菸灰的老闆,他算是無比干淨。可是等到管委會主任進門,會議室門一關,柳鈞才發現,工業區把他與那兩家廠一視同仁了。

柳鈞心下不快,看著那兩個老闆一個殷勤地給主任點火,一個趕緊挪坐到主任下首作俯首帖耳狀,柳鈞沒動,依然坐在原地,這等小殷勤他做不出來,也不願做。

主任說了一大通政策,柳鈞當耳邊風聽著。他現在已經知道政府的政策多,他若認真當回事呢,首先政令不公開,即使有公開的,他也無所適從,其中尺度之泛,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執行。可若不當回事,也不行,誰知道哪個有關部門忽然看他不順眼,抓出一條塵封多年的政策抖抖灰燼,正好套用到他的頭上。因此主任列舉再多政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任打算怎樣彈性地使用這些政策。

主任終於圖窮匕見,要求三家企業嚴格根據環保條規限期三個月整改,改不了就搬。

另外兩個老闆立即慌了,當場就不管不顧地開始做公關。柳鈞表態說他的鑄造企業設計方案已經透過環評,根據目前建設進度,三個月之前可以完工交付使用,到時環保儘管上門檢測便是。柳鈞走了,那兩個老闆還留在會議室,但柳鈞清楚知道,這回那兩個老闆的公關不會有任何成效,相比主任的烏紗帽,那兩家利稅不高的企業算得了什麼,隨時可以如螞蟻一樣被捻死。而對自己的企業能否透過環保驗收,柳鈞雖然在主任面前胸有成竹,心裡卻一把忐忑。

因再多信心,也敵不過機關抽屜裡暗藏的一份紅標頭檔案。比如建廠之初,柳鈞如果敢不買環保強行推薦的一套酸洗水處理裝置,就別想敲出最後一顆章。他當然可以申請行政複議,可是工程進度不等人,人家坐機關旱澇保收,他若複議程式走遍,他的騰飛基本上也晾乾了。所以他當時就屈服淫威花了一筆預算外的錢,買了環保“推薦”的一套高價裝置,然後虧本大甩賣,轉給別家。從買到賣,裝置其實沒進過騰飛的家門,裝置的賣家和買家都是由環保的一位“好心人”給“幫忙”安排。

所以,如果主任不安好心,在體制內大肆活動,柳鈞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結果。但是他也不願當場就學那兩個小鑄造廠老闆向主任屈服,他的廟一時半會兒還不可能搬出工業區,他如果表現得太可欺,那麼可以合理化推斷,以後的需索就得沒完沒了。俗話有云,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在工業區這片叢林裡,無法良善。他首先得弄清楚,主任為什麼把他的企業與兩家小鑄造廠一起處理。相比工業區其他廠家,他的公司既然能被拿來供曹書記調研,自然是優勝於其他的。是真的為環境而將鑄造廠一刀切,還是想借兩家小鑄造廠殺雞儆猴,從他這兒弄一點兒活動經費,為挨曹書記批評而打點。不弄清楚是什麼原因,柳鈞無法行事。即使打點,花錢也得花在刀口上不是。再說,他不願被主任那麼捏著欺負。

他與朋友,與爸爸,與崔冰冰商量,大家說兩種可能都不能避免。至於如何應對,辦法可就五花八門了。但有一位在稅務局工作的校友給柳鈞吃了一顆定心丸,去年至今,因受sars疫情影響,雖然本市非重災區,可是依然難逃大環境,不少企業經營陷入困境,嚴重影響到今年稅收任務的完成。最近這陣子,稅務下來查賬肯定會有,甚至查年的老陳賬也有可能,可是殺雞取卵的事情絕不會幹,尤其是不會對一向納稅態度老實透明的騰飛公司下封賬手段。

柳鈞一聽就放心了大半。這年頭只要稅務公安法院不來封門,還有什麼能阻擋得了機器馬達的旋轉?而能用金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但在如何處置管委會主任的問題上,柳石堂的意見與崔冰冰的正好對立。柳石堂一聽說此事就想到兒子有點兒文人氣的倔強性格,強烈要求回來幫兒子協調此事,他打算與主任勾兌一番,討價還價稍微封個紅包將此事了結,就當走夜路撞鬼。而崔冰冰則說,即使有汙染也不搬,有種來罰款,有種來執行,絕不跟這種人低三下四,她在銀行接觸的客戶中做這等蠻橫抗拒的人多了。

而柳鈞除此之外還有一項不得已的考慮,他身後的訂單追著鑄造車間,他還等著鑄造車間提前竣工,提前執行,提前出貨呢,哪兒來搬遷的空間?再說,安裝了的東西拆掉,專門設計的車間搬遷,誰給他搬遷費,主任憑什麼兩張嘴皮子一滑拿他成千上百萬的資產開刀。因此看到崔冰冰的支援,他心裡喜歡。是的,他一樣是企業,他也會蠻橫抗拒,最多他戰術上重視,戰略上藐視罷了。急得柳石堂特意飛上海找崔冰冰理論,要求崔冰冰改口,希望在大國企成長的崔冰冰千萬正視個體戶人儘可欺的處境,別煽動柳鈞與官府裡的人對抗,沒好果子吃。崔冰冰則是以大量事例告訴柳石堂,與官府勾結當然是最好,可惜柳鈞不是那塊料;與官府對抗則是下策,當然不可行;可是比下策更不行的則是逆來順受。社會發展到今天,私企合法經營,不必依然抱邊緣人心態。

柳石堂原本指望用身份壓這個未過門兒媳與他組成聯合陣線,他萬萬沒想到崔冰冰態度很好,一直笑眯眯的,可是立場堅定,一步不退,可也不進一步試圖說服他。柳石堂明察秋毫,發現這個女孩子比他兒子狡猾得多,心裡替兒子擔憂,想對崔冰冰投反對票,可是想想崔冰冰家的背景,又將反對票吞了。

柳鈞不知道他的兩位親人在遙遠的上海有了那麼一次較量,他思慮之下,決定找兩位鑄造廠老闆商談。他沒那兩位老闆的電話,反正在一個工業區,他看著上班時間,就騎一輛腳踏車先去其中一家。很簡單,找最黑的就是。當然,誰都清楚,工業區裡比鑄造廠更毒更髒的企業多的是,比如印染廠、電鍍廠、化工廠,然而人家這回幸運,沒有撞到曹書記手上。工業區提前通知停工,讓這幾家企業排放的汙水臭氣暫時消匿。

長驅直入鑄造廠,漫天漫地的黑,讓柳鈞重溫少年時代。當年爸爸的農機廠旁邊也有一家鑄造廠,他只要進去轉一圈,出來就只剩眼白是白的。這家也是,進去找不到立足的地方,當然更找不到坐的地方,包括辦公室裡的椅子也是面目可疑的灰色。老闆倒是非常客氣,拿一塊顏色渾濁的毛巾給柳鈞擦出一把椅子來,又趕緊打電話請另一位過來商議。柳鈞見另一位老闆進來,大黑手相當隨意地拎一把黑凳子坐下,當然不需要享受髒毛巾的待遇。

兩位黑老闆說話很直接,取笑柳鈞這個出國留學過的高知難得降貴紆尊來一趟烏龜肚腸一樣的廠子,柳鈞也坦率地說以前確實不是一路人,各走各路,現在既然被管委會主任強行捏到一起,那麼團結總比散沙強。這話讓兩位黑老闆放心,大家於是真心商議。一說下來,誰也不願搬,搬廠就跟樹挪窩,一搬就去掉半條命。沒補貼誰搬?搬不起,死路一條。他們說他們打聽了,這都是主任那瘟生的主意,他們決定了,誰敢對他們的廠子用強,他們就對誰用強,一輩子的心血不能白讓別人擺弄。錢不好賺,他們每天十六小時待車間與工人一起幹活才有今天局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誰敢拆他們廠子,他們跟誰拼命。

就是這話,這兩個黑老闆說出了柳鈞的心聲。三個老闆殊途同歸,走上對抗行政命令之路。柳鈞心說,他這像不像林沖的逼上梁山。親身經歷之後,他決定以後對報紙刊登的那些不軌企業行為打個問號。

很快,騰飛外包做賬的事務所來電問柳鈞有沒有得罪了誰,有人找國稅要求查騰飛的賬,但國稅一問下來原來騰飛財務外包給他們關係密切的事務所,那麼當然無賬可查,即使找個不知什麼理由罰了款,根據事務所與騰飛的合同,罰款也是事務所的事,那麼當然更不能查。事務所提醒柳鈞小心小人。柳鈞心說當年受楊巡那一開竅,還真管用,新騰飛的預防措施終於派上用場。

然而那兩家小鑄造廠就沒那麼幸運,稅務上門精心地特意地一查,好多漏洞,當場查封財務室,發票被收走。沒有了發票的工廠當然可以正常開工生產,可是不能再正常經營,畢竟他們面向的不是普通消費者,他們生產經銷的產品,買家需要發票。於是,不等管委會主任上來封門,兩個老闆無法不乖乖關門歇業。他們來問柳鈞何以逃脫厄運,希望柳鈞看在是一條繩上螞蚱的分上,指點一條行賄之路。得知騰飛財務透明,完全外包後,他們知道無法仿效,以他們微薄的利潤,這麼幹就別想混了。

兩家鑄鐵廠老闆另想辦法,柳鈞也在心中忐忑,不曉得主任下一步會來個什麼陰招對付他。

天雨偏逢屋漏,sars風尾橫掃,給騰飛加工鑄造車間特製除塵裝置的臺資公司不支倒地,等柳鈞獲得訊息,那家公司值錢細軟早已讓部分訊息靈通的供貨商和被欠薪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搜刮一空,等當地政府派出人手設定門禁,騰飛的30預付款與大門外其他頓足痛罵債主的貨款一樣,進入政府處理程式。柳鈞買通當地政府佈置的保安,翻牆進去查詢屬於騰飛的裝置還在不在,可是看來看去,不僅找不到幾塊疑似騰飛公司裝置的零件,連簽約時候看到的精良加工裝置也不見了大半主件,他翻牆出來與大夥兒一說,猜知那家臺資公司可能是有計劃有預謀地倒閉。既然如此,那30的預付款還能收回嗎?柳鈞與其他債主雖然在有關部門登記了,可是誰的心裡都不指望能拿到那筆錢了。

夏日豔陽下的火車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敢開空調,車窗開得大大的,一路呼呼往裡灌熱風。柳鈞下火車進入上海站時,根根頭髮給吹得造型前衛,猶如搽足髮蠟。他的心情很煩悶,最近惡事不斷,配合這前衛髮型的是苦瓜臉和一身汗臭。他沒通知崔冰冰,直接乘地鐵過去她家,開足空調洗澡睡覺。

崔冰冰半夜筋疲力盡地下班,被家中多出來的行李和一個人嚇了一跳,近看卻見柳鈞咬牙切齒睡得死沉,全無平日熟睡時候的舒坦,她曉得柳鈞最近挺難,可真想不到柳鈞會不告而來,全無平時光明磊落的做派。再聽呼吸聲音不對,摸摸額頭滾燙,她忙翻出溫度計給他測體溫。她是醫生家庭出身,一看溫度就知道有問題,硬拉硬扯喚醒他去醫院,他燒得太高,必須打針降溫。

可是柳鈞被叫醒了,卻燒得稀裡糊塗地硬說自己沒事,掙開崔冰冰的手撞回床上繼續睡。崔冰冰忽然想到,這年頭的發熱病人如果不進醫院,那程式可麻煩了。她連忙打電話諮詢父母,給柳鈞灌藥灌水,加全身物理降溫,一夜無眠,至天色破曉,終於溫度降到三十七度多點兒,算是基本正常了。崔冰冰也累癱了,給同事發個簡訊請半天假,倒在柳鈞身邊酣睡。等她醒來,空氣中是咖啡的濃香,身邊早已沒了人。崔冰冰有點兒幽怨地閉目躺了會兒,甩著依然混沌的腦袋下床,她還得去上班,今天有要事。

可走進客廳,見到端著咖啡發呆的柳鈞,崔冰冰的心軟了。她走過去抱住柳鈞,堅定地告訴他:“不是大事,會過去,別太難過。”

“不是難過,而是……我發現我的極限了。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想,腦子一片空白,完全無能為力。很麻煩,可能我的精神到達極限了。”

崔冰冰聽得心頭揪緊,但是她以最自然的態度“呵呵”一笑:“你這傻蛋,你以為你是短褲外穿的超人啊。告訴你,你昨晚燒到三十八度六,害我一夜沒閤眼。你今天能起床已經算你本事,你還想思考,見你的鬼去吧。怎麼,昨晚一夜折騰你沒印象了?我還打算邀功呢,你別想賴賬,趕緊回憶,要我幫你催眠嗎?”

“我……發燒……呃……沒印象啊。”

“要證據嗎?洗衣機裡有大量溼浴巾、溼毛巾、床頭有……”

“難怪我起床時候身上一絲不掛,還想你趁我熟睡時候非禮我,這也太色了。”

崔冰冰這回才真的爆笑,一拳頭拔出來伸到半空,想想此人半夜的慘狀,悻悻將拳頭自覺收了回去。

“奇怪,我買的應該是回公司的票,怎麼在上海跳下。不過也幸虧跑來你這兒,要不然現在進去隔離病房了也難說。”

柳鈞說的時候,崔冰冰替他翻包,果然翻出的火車票是回公司的。“你潛意識裡很有我嘛。”

“噯,阿三,你一個人待上海,有個頭痛發熱的時候身邊沒人伺候怎麼辦?還是回家吧。”

“很快,我會微笑回家。”崔冰冰昨晚至今,第一次眼睛裡有了淚意。也是來上海至今,心裡第一次有了一絲軟弱。她原以為自己會排斥這種無恥的軟弱,可真實的她很享受柳鈞的輕憐。只是時間不等人,她很想多陪男友一會兒,卻連給男友做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她必須趕去上班。

柳鈞也非常不捨這一刻分離,他雖然還是頭暈腦熱的,卻起身一定要送崔冰冰下樓,不讓她睡眠不足開車,說是要幫她攔計程車。走進電梯,崔冰冰忽然想起一件事,笑道:“昨晚餵你吃藥,你死活不肯張嘴,我說你爸爸來了,大美女來了,大灰狼來了,你都不理我,牙關咬得死緊,存心跟我作對一樣。結果我騙你說某某打電話來要你必須吃藥,你‘刷’地就把嘴張開了,這效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柳鈞不曉得自己發燒吐真言,給說了什麼胡話做了什麼渾事被崔冰冰抓包了,滿心忐忑,不敢亂猜,只好說一個最保險的:“我媽?”見搖頭,就笑道,“你是不是說‘環保來了’?”

“哈,我怎麼沒想到這個七寸,留著以後用。我昨天說的是宋總,你還真聽他的。”

“越做企業越覺得這一行不容易,就越服氣宋總。”

崔冰冰一路指點,這家可以吃飯,值得點哪幾個菜,那家最好去做個刮痧,她感覺柳鈞一頓高燒可能與中暑有一定關係。柳鈞將崔冰冰送上計程車,回來懶得動腦筋,崔冰冰說什麼,他照做,吃飽刮痧,脖子一帶慘不忍睹地回家,再猛睡一通,見崔冰冰簡訊說會遲點兒下班,就去附近超市買菜。他的燒菜水平,不過是維持溫飽,相比崔冰冰差得遠,還是在德國的時候被迫無奈向同事和同學學的,風格非常不本土,手頭作料也不齊,唯一不錯的是火候控制,原因似乎與他的專業有點兒搭邊,可以視作熱處理。做菜中途崔冰冰回家,卻不肯進廚房接班,換了居家衣服倚在門邊看,這一天起,崔冰冰對兩人的感情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踏實。

兩人這時候才有時間好好地說囫圇話。柳鈞出差做了些什麼,他反正每天早請示晚彙報的電話裡都說了,崔冰冰早已知道;崔冰冰想知道的是,經過一下午酣睡恢復,柳鈞總算能正常執行的腦袋有沒有想出補救措施。她還知道柳鈞此時內外交困,身後是大筆訂單追著,如果延誤就是大筆罰款,可是鑄造車間的環保裝置不落實,鑄造環節的生產便無法進行。身邊有管委會主任目光灼灼地扒著錢包,而柳鈞的錢包卻在鑄造車間除塵裝置那兒遭遇嚴重水土流失。還有新研發中心的基建工程每天張著大嘴要錢。到處都是錢錢錢,要命的錢,崔冰冰恨不得挪用公款幫柳鈞的忙。

“我下午睡醒後到處打電話給朋友請求幫忙,總算也有一家倒黴企業,手頭壓著一套買家付半拉子定金做出來的鑄造全套,買家卻在約定交付期後一直沒錢支付餘款提貨,賣家急著處理變現,今年哪家企業都難。價格不錯,即使加上我那筆肯定要不回來的預付款,還是比我原先的預算低。我剛口頭跟他們約定我要其中的環保裝置,明天就直接過去看貨,看著行就當場拉回家。沒辦法啦,時間不等人,不可能再花巨資量身定做,只能……昧良心了。”

“我看你可能也矯情了點兒,別家公司定做的裝置當然也是照著國家標準來的,你別嫌不中意啦。”

“這方面你是真不知情,在我們這兒,環保純粹是良心活。我舉個例子,你比如說我們金屬加工業很普遍的一道酸洗工序,現在大多數是用鹽酸或者硫酸,前者有揮發,腐蝕車間鋼樑,很多廠家選擇後者,洗後的廢水不能直接排到地下水管裡,正負離子超量,ph值也不行,一般生產中就是用石灰來中和,將ph值升到正常淡水水平,將硫酸離子用硫酸鈣形式沉澱下來。可是你學過高中化學該清楚,硫酸鈣在水中大多數是以絮狀物沉澱下來,可還是有一小部分溶於水,但就是這一小部分的遊離負離子,卻超過排放標準設定的量。為達到標準,唯有將水處理裝置大幅度升級,運用離子膜等高價設施,不僅固定資產投入高,未來執行時候的執行成本也高。可現實是,國內加工業的毛利大多很低,不少企業連挖一個沉澱池扔石灰定期清理淤積物的投入都只是勉強拿出。然後看著我國趕美超英訂得極先進高不可攀的排放標準,能走的只有一條路,反正裝置上達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做,那麼唯有桌面下運作出一個環評。最後,既然已經將裁判腐蝕成兄弟,人在缺乏監督的情況下,還要日常的環保執行投入幹什麼,汙水乾脆直進直出。你華南環保成本這麼不見了,產品在價格戰裡面打得更順溜,我華東的當然也會跟著學,最後全國一盤棋。當初若是標準定得稍合國情點兒,執行卻抓得嚴一點兒,環保效果可能反而好。可是這退一步進一步的道理我也是現在才懂,以前我只知道既然能達到更高的標準,為什麼不高標準嚴要求?”

文科出身、早將理化扔還給老師的崔冰冰偏偏性格爭勝好強,不願被柳鈞笑話文科生,拼著老命聆聽柳鈞講據說高中就該學過的知識,頭暈目眩之餘,嚴正指出:“你好像偏題了,你在發牢騷。”

柳鈞笑嘻嘻道:“得允許我夾帶私貨嘛,不過我剛說的確實是很嚴肅的現狀。我原本花錢自己投入大量設計的特製除塵裝置就好像加離子膜的高價水處理器,明天打算去看的那套好比是隻有沉澱池和最基礎水化驗室的水處理系統。那兩家被主任盯上的鑄造廠勒緊腰帶還能買得起後者,前者他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買不起。像鑄造車間除塵這種投入,我花五十萬,基本上可以達到除塵85的效果。再加五十萬,最多效果達到88,騙騙外行已經行了。加到五百萬也就達到98最多,想做得徹底,那就輪到我砸鍋賣鐵也買不起了。這就是做環保的困局。因為產生的灰有粗灰細灰之分,粗灰最容易處理,拿風機打到悶罐子裡用離心力析出,加水噴淋就行,出來的煙氣起碼肉眼看著就是不黑了。可我們做技術的不怕粗灰,最怕的還是到處亂飛的細灰,我們全知道它的害處,不消滅良心不安。那麼方法就多了,投資執行成本也飛躍式升級,有水幕除塵、各種布袋除塵、還有靜電除塵等,各有優劣,當然混合著用最好。最後最好還要用高高的煙囪將處理後的排放氣體送上空氣對流層,進一步稀釋看不見的細灰在空氣中的密度,才算符合標準的處理。原理說難也不難,只要肯花錢投入就行。現在不行啦,我明天只能買濛濛外行人的處理裝置,要不然做不出產品延誤發貨的賠償能讓我前功盡棄,轉眼就成窮光蛋。”

“那不正好讓那管委會主任抓住把柄嗎?”

“看來只能向他投降。做人……你看,什麼氣節,什麼原則,什麼良心,最終全得服從生存。”

這些,崔冰冰聽得明明白白,她總算回過氣來:“主任會不會因為你前陣子不乖乖進貢,非得走投無路才投降,唆使環保卡你一下?”

“估計他做不到,環保以前收過我一次錢,這回不敢不收第二次。而且我明天買的裝置無論如何,憑主任那幾把刷子還是抓不住我把柄的。不過得對他意思意思啦,免得環保夾在中間難做人。”

崔冰冰長喘一口氣,終於放心:“這回稍微多破點兒財,稍微多點兒曲折,看你現在這樣子,應該胸有成竹了。嘿我剛才還擔心死你,原來你全清楚該怎麼做。”可是崔冰冰看柳鈞臉上神色有點兒古怪,又忍不住問:“怎麼,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

“不說,說出來你得笑話我。”

“說嘛,不就是被主任勒索個紅包嗎?混那麼多年誰沒見過送紅包啊,沒見過才讓人笑話呢。說吧說吧,我不笑你,你看你暑氣給刮痧出來,你心裡有悶氣也說出來才好。”

柳鈞還是猶豫了一下,才道:“用趕時間趕合同求生存做藉口,看似合情合理,實則工程技術人員的恥辱。”見崔冰冰一把捂住嘴,兩隻眼睛變得彎彎如新月,柳鈞只得無奈地道,“笑吧,我知道你會認為這種話很傻。”

“雖然……可是作為一名私營業主,你的主業是企業的生存,你這樣的想法我覺得有必要剋制。再說,即使你只是一個純粹的科研工作者,你也得考慮考慮科研成本吧。”

“我當然剋制,不過是私下對你發發牢騷。這是我最佩服宋總的地方,他能將心裡的愛好與工作平衡得非常好,不會像我那麼任性。”

“不,我忽然覺得你還是任性的好,有人味兒。成功要緊,人味兒也要緊。我要人味兒。”

柳鈞一笑,雖然事情一波三折,可好歹有不幸中的大幸,萬幸打聽到一套現成的環保裝置,不僅工期可以提前,花費也不會超預算太多,而且他已經想出解決問題的所有步驟,他也願意妥協,可心裡還真的高興不起來。有一種東西叫作信念,有一些人在心裡將它當作至寶。

不久,崔冰冰終於爭取到微笑回家的機會。她被派遣回老家協助一位資深銀行家設立分行。

02

年底,錢宏明駕駛一輛簇新的寶馬x5到科技園區騰飛的新研發中心找柳鈞商量個事兒。他這回算是錦衣夜行,他是早上匆匆從上海趕來,回來辦一些事兒,再回家卸下行李親親妻女,都來不及喝完一杯熱茶,就摸黑頂著西北風出來找柳鈞。他聽說柳鈞最近索性住在研發中心的別墅,他讓柳鈞別出來了,他去看看嘉麗設計的園林究竟怎樣。

夜色中,科技園區的道路寬敞而幽靜,綠化雖未成蔭,可已看得出規模,路上只偶爾有加班加點的工程車輛開過。騰飛研發中心也差不多,黑暗中可以看到處處是瘦弱的枝枝丫丫,不過可以想象得出春天來時的茂密。錢宏明循保安的指點將車停到一處線條簡單硬朗的別墅門口,開門便聽見屋裡傳出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柳鈞顯然在練琴,彈得並不連貫,不過在寧靜的夜裡,不懂樂器的錢宏明聽著也覺得怪有味道。他想讓小碎花也開始學鋼琴。他從小看著柳鈞練習高貴的鋼琴,而那時小學的音樂課老師用的只是手風琴,初中老師用的則是小小的風琴,樂器音質的區別是那麼的不同。錢宏明至今還記得千方百計與柳鈞成為朋友之後,第一次有幸到柳家摸到雪白琴鍵那一刻的激動。他還記得他轉身去了一家樂器店,在琳琅滿目的樂器中,他見到最便宜也最簡陋的竹笛,可那時,他連竹笛也買不起。回想過往,錢宏明不禁伸手撫摸自己的愛車,久久。

不過很快琴聲停歇,代之以一串小跑聲音,別墅大門裡鑽出穿著毛衣的柳鈞。“讓我看看你的新車。”柳鈞順手摘了錢宏明手中的鑰匙,“你進屋裡吧,外面冷,你穿得忒少。”

“知道你這大少爺奢侈,家裡暖氣足,我還背大衣幹嗎?”錢宏明沒進去,抱著手臂跺著腳看柳鈞鑽進他的車子。他見旁邊停一輛黑色奧迪a624,他估計這就是柳鈞跟他說的新買的商務用座駕,這車常見,他懶得頂冷風過去細看:“不是說最近公司運作良好嗎?又不是沒錢,為什麼不買一輛你喜歡的性格車?”

“買裝置了,打算明年內徹底趕超市一機的加工水準。不過他們的量,我還得過兩年才能趕超。”

“現在你公司貸款額度有多少了,用足沒有?”

“額度給我加了兩千萬,不過他們現在肯給我開承兌匯票,可以超過兩千萬,我現在流動資金一點兒不愁。所以挪用流動資金貸款,自討苦吃一口氣進了好幾套頂級裝置,把我們全研發中心高興得,每天就掐著日子等新裝置到港。我可就麻煩嘍,天天算計著錢錢錢,拆東牆補西牆,最頭痛還貸日,有時還得光顧那些典當行籌頭寸。”

“典當行確實是個好東西,我買了這輛x5之後資金小緊,也常跑典當,呵呵,這輛車害死我嘍。我本來想開個典當,把我的資金運轉得更圓順,可惜那牌照不好拿,相比那些拿出牌照的,我在本地的根基還是淺,相當淺,找不到真正出得了大力的。有些時候,再多的錢也未必找得到地方塞,人家不敢收來路不明的錢。”

柳鈞自打去年底買了兩塊地皮造新工程起,公司的資金運轉便時常在還貸日捉襟見肘,與那些掛著典當大旗的民間資本常有接觸,算是知道些運作的底細。聽錢宏明這麼說,他笑道:“你都已經直接放高利貸了,還想謀取那一塊合法牌照啊?進去吧,外面冷。你回家幾天?這車借我開開。”

“行,三天後我來取還。你覺得開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怎麼樣?”

“你姐?不是說營銷做得挺好的嗎,打算自立門戶?”

“我想叫我姐跳出來,跟我合作房產中介。我的思路是希望用房屋中介公司更好運作我手頭能攪動的資金流,一分錢都不能讓空跑,同時又透過中介公司攪動更大的資金流……”

“不懂,阿三也不在,到上海述職去了,這兒沒人懂你。”

“你們都算是有身份的人,既然已經公然住在一起,為什麼還不去辦一張婚書?”

“不知道,我把婚戒和保證書都遞交給阿三了,她還說我沒誠意。呵呵,是她自己沒時間生孩子,找藉口。”

錢宏明搖頭,不曉得究竟是他還是柳鈞更開放:“你別煮咖啡了,我睡眠不良,這個鐘點喝咖啡,晚上得烙餅。你過來聽我給你演繹加上房地產中介公司這一環後,我打算的資金運作路線。別裝傻,很簡單,你肯定一聽就懂。”

“讓阿三回來跟你談,她也跟我提起過可以問中介公司調頭寸。”

“不,我需要你的意見,你用你的邏輯思考,幫我分析一下這個路徑走不走得通,對,路演。”

柳鈞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有崔冰冰這麼好一個內行人,只要等兩天,錢宏明卻不問,非要問道於盲。可是他難以拒絕錢宏明熱切的眼神,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聽天書。

錢宏明敘述問題很有條理,他取資金流動的線路作為提綱,從他的進出口貿易公司如何以自有資金透過銀行及其他金融工具槓桿放大,如何與二手房中介公司相結合,又如何從中介公司獲取客戶訂金,反饋自有資金。期間,柳鈞只能問得出兩個問題:一個是“你怎麼想到的”;另一個是“這一步的風險是什麼”。

對於前一個問題,錢宏明往往以得意一笑開場,詳細告訴柳鈞他所瞭解的某些事例,以證明並非他異想天開。對於後一個問題,錢宏明也不隱瞞,在柳鈞的追問下,一方面憑事實說話,一方面根據現狀做合理推測,兩人儘量深挖在現實中可能產生的風險,以及風險機率。因此,等錢宏明將整件事全部說完,已經是深夜零點。錢宏明手頭才剛開封的香菸已經吸掉一半。

“可行嗎?柳鈞,你不需要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說話,只需要以一箇中立者態度,對一個專案進行評估。”

“是風險,也是機遇……”

“是的,誰都這麼說。我姐害怕,說本身資金實力有限的情況下,透過多種渠道如此冒險放大資金量,萬一哪一處關節斷裂,粉身碎骨都還不起。但我告訴她,這麼玩,用的是銀行等金融機構和二手房購買者的資金,我們只是借力者,其實我們賺取的是資金中介費。而我們的自有資金可以逐步抽離,甚至投放至離岸。”

柳鈞心裡本能地反感錢宏英,即使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覺得錢宏明的操作思路對出資者很不負責,他還是擰著錢宏英說話:“這個倒是可以計算出臨界值,我們可以建立一個模型,計算出每一筆放貸控制在多少限額之內,那麼出現一筆、兩筆,甚至三筆壞賬的時候可以不損傷這條資金通道。不過這個模型……你的先決條件太多,我明天找我們中心的小柯一起看看怎麼做。掙錢當然需要冒險,尤其是創業的,社會發展至今,能不冒或者少冒風險就賺錢的地方,哪兒還輪得到我們?即使輪到也是薄利。”

錢宏明一把抓住重點,急切地問:“什麼模型,怎麼建立?”

“當然是數學模型咯,誰讓你當初選學科死命抱牢應用科學,我當時怎麼寫信給你沒忘記吧,讓你辛苦點兒讀數學系雙學士,一定要掌握基礎科學,你不肯,非要勤工儉學……”

“你別飽漢不知餓漢飢,我那時候若讀雙學士還哪來飯菜票?”

柳鈞連忙噤聲,那段時間是兩人的大忌諱。他偷瞥錢宏明一眼,見錢宏明果然又左手不自覺地放到唇角,他連忙若無其事地將話岔開,大致解說一下建立模型的思路。錢宏明果然不甚瞭然,但他的眼中再度流露出熱切,他此來,手把手地教會柳鈞,就是等著柳鈞給他一個肯定答覆,他心裡萬分需要柳鈞的肯定,才敢繼續下一步。

柳鈞不容置疑地道:“只要你剛才已經提供給我的方法和資料正確,你接下來只需要等。我會給你一份多種變數下的投資模型,供你選擇。”

錢宏明彷彿從柳鈞的口氣中聽出肯定:“你平時公司的借貸投資發展是不是也建立類似模型?”

“當然,否則難道拍腦袋決策?”柳鈞倨傲地、別有所指地又補充一句,“我們總需要有些汲取知識力量的舉動,以區別於其他人吧。我們絕不做無端的擔憂和拒絕。那個,日常我們稱作瞎——操——心。”柳鈞彷彿見到錢宏英無言以對,皺眉啞然,他心裡有種反擊得逞的痛快。

“柳鈞,先給我一個變數下的答案,國家經濟平穩發展,稍有波瀾,企業發展也相對平穩,債務有借有還。最多,有一筆五百萬的欠款無法收回。”

“那還猶豫什麼?以你目前的個人資產,都已足夠對付五百萬的壞賬。”柳鈞想到這區區五百萬壞賬估計,肯定是錢宏英的小手筆,錢宏明哪兒問得出這等小數字。他下意識地就給了一個最快的答覆。

錢宏明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除了做數模,我做不到,其他的,我想的與你一樣。”

“你別抬舉我了,我才知道多少,你知道多少,你是業內人,我是門外漢。你這幾年做得真好,眼光準,落點準,下手快,我拍馬難及,啊,你是拐彎抹角來告訴我竅門吧。”

錢宏明聽了哈哈大笑:“怎麼會,怎麼會?不跟你說一聲,我是六神無主啊,這下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覺了,明天跟我姐好好談。柳鈞,你以後有閒錢,拿來我幫你操作,你絕對可以放心,我現在經驗充足啊。”

錢宏明走後,柳鈞百思不得其解,不清楚錢宏明問道於盲幹什麼,後面更是不真誠,他都還沒給出數學模型呢,錢宏明已經說能睡著覺了,客氣得太假。柳鈞只好不去想,依言於第二天找小柯一起建了一個複雜模型,看來看去,除了出現經濟大崩潰,或者忽然一眾欠債人聯合起來賴賬,一般應該不會有太大差池。柳鈞將結果告訴錢宏明,錢宏明說,看來就這麼定了,他已經說服他姐,今天就開始籌辦房產中介公司,速戰速決。

柳鈞將錢宏明的寶馬x5開了幾天,愛不釋手,可終究還是得還。他駕車進城,路過豪園飯店,飯店已經改頭換面成門庭幽深的會所,柳鈞記得申華東提起這家會所新開,需要刷卡進入,非會員不得入內。顯然已非宋總姐夫的天下,好像是一家港資背景的公司在經營。

柳鈞直奔錢宏明家。錢家客廳立式空調打得很暖和,小碎花已經大得滿地亂蹦,看見柳鈞大有不認識的樣子,柳鈞才想起今年一年忙碌,似乎記憶中沒有嘉麗請他幫忙的印象。再一想嘉麗父母已經搬遷過來,當然不便再麻煩他做事。一家人都樂呵呵的,除了小碎花又見長大,錢宏明與嘉麗都沒什麼變化,甚至連胖瘦都沒有明顯變化,嘉麗依然話不多,態度雲淡風輕,但是很真誠,連小碎花的寶貝零食都拿出來招呼柳鈞。

從錢家客廳大窗看出去,不遠處是楊巡那家金碧輝煌的五星級賓館,已經試營業。柳鈞知道楊邐這一年為了引入國際知名酒店集團進駐,率團成了空中飛人,不過回報豐厚,眼下夜色中酒店熠熠生輝的店徽,估計全世界百分之百的空中飛人都認識。毫無疑問,酒店開業,使楊巡的身份更上臺階。即便楊巡依然年輕,可在他出現的場合,誰也不敢再拿他當個體戶。這個市裡喊“楊巡”的人已經屈指可數,“楊總”則是完全取代“楊巡”,成了“楊巡”的代名詞。

柳鈞看著夜色中酒店皇冠般璀璨的屋頂五味雜陳,雖然楊邐送了他一張卡,卡號名列前茅,可他決定不會去消費。

錢宏明拿一杯茶過來給柳鈞,有點兒躊躇滿志地道:“站這兒看城市,與在地面走路看城市的感覺完全不同。走路看城市,得不斷抬頭仰視。而這兒唯有平視,甚至俯視。”

柳鈞聽著感覺有些酸,笑了笑道:“你這兒門衛越來越嚴,簡直成鬧市中的禁地了,進門手續夠簟!

“安全基本可以放心,有時候車裡載一包錢,感覺進入地下車庫就安全了,這種安全感很重要。特別是等你有了孩子之後,這世道能讓小碎花隨心所欲地在草坪亂跑的地方,太難得了。”

“我就住研發中心,晚上安靜得無法想象,可以看很多書,阿三也說住那兒後心靜了許多。”

嘉麗難得插進來一句話:“柳鈞,我看你眼睛好多紅血絲,眼皮也有個小包鼓起,你有沒有去查過血壓?”

“我家父母兩系都沒有高血壓史,我估計不會有高血壓。不過我們做工廠的每天不是對內吵就是對外吵,按下葫蘆起來瓢,天天火氣旺盛,阿三每天給我吃降火湯水。不像宏明,誰看見宏明都讚一聲儒商,看見我肯定就兩個字:奸商。”

大家都笑,錢宏明看柳鈞,剛回國時候就已經不雅緻,現在每天混在工業區,當然更加粗糙。似乎現在的柳鈞更適合豆漿白酒,而他錢宏明則是悱惻在牛奶與紅酒之間。

一會兒崔冰冰打來電話,應酬結束,讓柳鈞去接。錢宏明送柳鈞下去,順手拿上一盒最近正熱俏的精裝庫爾勒香梨,非常友好地送給大樓值班的保安。柳鈞回頭接上崔冰冰,告訴她錢宏明如此細膩友好,崔冰冰感覺錢宏明比柳鈞會做人,而且高明一大截。

但有一件事,崔冰冰非得弄明白不可,她今天在本市新開張的五星級酒店請客吃飯用了柳鈞的卡,結賬小姐才走出去不久,一位妝容精緻看似高管的年輕女子就過來。女高管看見是她用那張卡,臉上神情有點兒不對勁,崔冰冰心裡含了一包的醋,抓住正為她開車的柳鈞追問。

“楊邐,楊巡的妹妹,以前住我隔壁,結婚後搬走,老熟人啊。”

“沒有更進一步的關係?或者,請你再做進一步的描繪。”

對於崔冰冰這樣的明白人,柳鈞並不做隱瞞:“男人跟女人的友誼很少有純粹的,不夾雜點兒荷爾蒙不可能,但絕大多數也就流於柏拉圖式,再進一步又不可能,都知道越線是個大麻煩。大家心知肚明就容易相處,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還不是一樣道理?”

崔冰冰聽著鬱悶得不行,扭頭看身邊人硬朗的線條,她起碼是一看見就喜歡得不行,都來不及探索此人有沒有靈魂。她想象得出楊邐作為柳鈞死對頭楊巡的妹妹,卻與柳鈞保持良好而不純粹的友誼,這其中得有多少荷爾蒙,而她更不知道全市還有多少個楊邐等她去發現。

柳鈞見崔冰冰沉默,奇道:“你還為這種事生氣?”

“是你的態度,太不擔心我生氣,太理直氣壯了點兒。”

“實話嘛,難道你也學那些小姑娘玩態度決定論了?”

“既然你那麼愛實話實說,那麼你說實話你從小到大有多少個這樣的女朋友?”

柳鈞哪兒數得過來,只能“呵呵”一笑,道:“趕緊結婚,省得疑神疑鬼。”

“又拿結婚做擋箭牌。你怎麼不問問我身邊有多少這樣的男朋友。”可是崔冰冰心知肚明,柳鈞根本就不必擔心她,他們之間,唯有她單方面地擔心個沒完。

“你看看,一說到結婚,你又用倒打一耙法來回避。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騰飛的資金來自我爸爸,但是當初為了弄個外資招牌享受優惠政策,不得不用我的名字註冊驗資,出資人不得不是我。這是一筆糊塗賬。所以我們婚前有必要籤協議明確一下我爸的權利,我絕對沒有拿你當外人的意思。你別一說協議就好像我在為離婚做準備,我沒那意思,這只是現代人步入婚姻的一道程式,你是明白人,怎麼就在這兒擱淺了呢?”

“你別總讓我做明白人,我不想做了,我現在改信奉態度決定論,你怎麼就一點兒都不在意我心裡不舒服呢。”

“呃,我不應該提,這方面觀念不同,一談就傷感情。”

“可問題就這麼拖著不解決?我也再次宣告,我一看見你那事無鉅細的協議就影響感情。我只需要感覺良好的婚姻,不願勉強自己。”

“我們這樣在一起,而不結婚,這在中國社會,對你影響最大。你……理性點兒好不好?”

“我很理性,我清楚我的婚姻需要的是什麼,我寧可這麼堅持著讓你傷感情,在社會上傷名譽。”崔冰冰今晚喝了點兒酒,說話更加直接,“如果你能像我愛你一樣愛我,你還會提那麼多條款嗎?”

“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如果不愛我跟你結婚做什麼?不跟你說,算我白說。”

崔冰冰越想越悶:“轉彎,送我去我老巢。”

柳鈞斜睨過去,見崔冰冰一臉生氣,他知道又是這種結局,只得再次提醒自己下次不可再提結婚,可是他不提,難道等崔冰冰提?觀念不同,簡直是一個死結。他伸手攬住崔冰冰脖子輕輕撫摸,但沒轉彎。崔冰冰也不再提,她就是被柳鈞看死的明白人。等回到科技園區住處,兩人照樣該幹嗎幹嗎,跟什麼都沒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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