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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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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寅時剛過,盧希寧就被叫起床,洗漱穿戴整齊之後,大嫂李氏親自前來給她梳頭。

 李氏的手重,像是帶著巨大的仇恨,把她的頭髮分成兩股,在腦袋左右挽成兩個髮髻。

 盧希寧頭皮被瞬間繃緊,她覺著只要五官一動,頭皮就會呲一聲裂開。

 透過銅鏡,盧希寧看著李氏咬牙切齒,帶著狠勁的臉,她剛準備說話,李氏說道:“千萬不能散掉,御前失儀可是大罪,咱家再也遭受不起任何的風浪。”

 盧希寧便閉了嘴。

 李氏對著銅鏡左右瞧了瞧,盧希寧生得美,一雙美麗的丹鳳眼,眼尾平時只上揚,現在崩得緊了,眼尾彷彿要飛了出去,穠華之外多了幾分凌厲。

 選秀要見帝后,看上去比皇后娘娘還要有氣勢,李氏感到不妥,刷刷刷解開了盧希寧的髮髻,梳得鬆了些,她烏鴉鴉的黑髮又不聽話往下垂落。

 李氏左右為難,忍痛下定決心,揚聲喊道:“張婆子,去把我屋子裡的頭油拿來!”

 盧家是鑲白漢軍旗人,當年在先帝進關後,分到了紫禁城東邊二進帶跨院的宅子。李氏住正院,盧希寧住東跨院,側室與兒女住西跨院。

 張婆子是東跨院唯一的使喚下人,興許在忙別的事,等了許久都未聽到她的回答,李氏便坐在妝奩臺邊等。

 盧希寧不說話,李氏也習慣了她的沉默,跟著不說話,只直直盯著鏡子,半晌後突然咦籲長嘆一聲:“當年家裡也僕役成群,哪需得我這個主子等!”

 李氏接下來的話,盧希寧這兩個月聽了多次,她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早就能把她的話倒背如流。

 盧希寧手指輕輕點著膝蓋,附和著李氏的節奏:“曾是一品封疆大吏的盧家,自從主心骨一去,竟然敗落到如此境地,造孽喲!”

 一品封疆大吏是原身的阿瑪盧興祖,在七年前就已經去世。盧希寧聽張婆子說過幾嘴,他是因為鑲白旗的旗主,四大顧命大臣之一的蘇克察哈失勢,被康熙訓斥,辭官回京後自殺而亡。

 盧家是旗人,旗人女子必須參加選秀。原身可憐,接連遇到阿瑪額涅去世,耽誤到現在,已經是十八歲高齡。全京城都找不出幾個如她的年紀,還待字閨中的姑娘。

 張婆子說,今年她必須嫁出去,選秀撩牌子之後,就趕緊回家尋一門親事嫁出去,再不嫁就實在是太老了。

 李氏似乎發現了盧希寧手指的動作,驀地閉上了嘴,抬眼望過去,與她好奇的雙眼四目相對。

 僵持一陣,李氏敗下陣來,聽到屋外的腳步聲,起身往門外走。

 咄!

 當年盧興祖還在世時,曾言盧家最聰明的孩子是盧希寧,其他幾兄妹加起來也不及她。

 李氏卻覺著,盧興祖看對了一半。

 盧希寧三棍子打不出兩句話,以前是關在屋子裡悶聲不響,現今是愈發傻,說出來的話跟那木匠師傅用墨彈出來的線一般直,李氏巴不得她跟啞巴一樣。

 另外說對的一半,李氏也高興不到哪裡去,盧興祖口中的傻兒子盧騰隆,正一手拿著頭油瓶,一手端著碗豆汁呲溜喝得震天響。

 味道散得到處都是,李氏板著臉訓斥丈夫:“大清早哪來的豆汁......”

 盧希寧跟了出來,打斷了她:“還有嗎,請給我也喝一碗。”

 盧騰隆向來尊敬聰明人,也疼唯一的同胞妹妹,顛顛跑上前,把豆汁碗遞給了盧希寧,“妹妹要喝啊,嘿,這家裡就我們是親兄妹,都愛這一口。”

 李氏想直接暈過去。

 “不能喝!”李氏黑著臉尖聲喊道,幾乎把嗓子都喊劈了茬,“豆汁味兒重,燻到了主子就是大不敬的罪!”

 盧希寧早上起太早,沒睡夠腦子會犯渾,肚子也餓了,豆汁正好提神醒腦又管餓。

 選秀的程式與規矩,她聽李氏唸叨了多遍,早就謹記在心,從頭到尾一字不拉背了出來。

 李氏木然看著盧希寧,盧騰隆吆喝著叫好:“妹妹就是聰明!”

 盧希寧不解:“選秀規矩裡也沒有這一條啊?只從皇上皇后面前走過,離得遠,還是五人一起,他們應當聞不到。”

 李氏呆住,盧希寧說這一番長話,好有道理,她反駁不了。

 盧希寧有小小得意,她不懂規矩人情世故,喜歡規矩能明文寫清楚,但也喜歡規矩中的漏洞,規矩上沒寫,她就可以去做。

 李氏張了張嘴,搶過豆汁潑了,把碗塞回盧騰隆手上,又一把抓過頭油瓶,轉身往屋裡走:“快進來梳頭!”

 盧希寧見李氏態度強硬,也很不樂意了,跟在她身後走進去:“為什麼不能喝?”

 李氏見盧希寧不得到回答誓不罷休的模樣,閉了閉眼,剋制住不把他們這對兄妹揍一頓的念頭,說道:“規矩上沒寫,難道就不會舉一反三嗎?虧你還讀過書,讓你解答的功課,莫非都要寫清楚?”

 盧希寧以前是讀書人,而且還是很厲害的讀書人,自小在國外求學,後來迴歸祖國懷抱,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她研究最前沿的神經學:能否數字化地儲存、操控和移植人類記憶。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她沒有死亡的恐懼,反而很興奮,她的記憶來到這裡,是否就是成功移植了人類的記憶。(注)

 專業上盧希寧有發言權,平時為人處事上,盧希寧很有自知之明,她不行,非常不行。

 她聽不懂人的言外之意,除非很強烈的情緒,她也看不懂人的臉色。

 李氏在盧希寧眼中,是這個世界規則的活字典,她好像很生氣,盧希寧敏感地認為,盧騰隆也有功勞。

 她回頭看去,盧騰隆站在門外,春天早上天氣還很冷,他一隻手託著碗,一隻手縮在衣袖裡,正回頭看過來。

 見到盧希寧在看他,忙衝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那雙狹長的丹鳳眼眯縫起來,像只狡猾而漂亮的狐狸。

 張婆子說,他們兄妹肖似其母,生得是一表人材,佔了不少便宜。

 盧希寧曾聽李氏罵他,就他那腦子,要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早就被革了職。

 不過盧希寧喜歡這個哥哥,他溫和善良,從不怨天尤人。張婆子說,在別的家中,李氏這般厲害的妻子,丈夫不休妻,也會納一房溫柔的小妾,就憑著盧騰隆長相,不知多少人願意嫁給他。

 另外盧家也不算窮,至少是旗人,有房屋田產,曾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權貴之家。滿大清的封疆大吏,也數不出來幾個。

 盧希寧問過自己的親事,像她這種身份,會嫁給什麼人。

 張婆子琢磨了半晌,最後也沒有得出什麼結論,盧家高不成低不就,盧希寧長得實在是好看,說不定能進宮做娘娘。

 不過後來張婆子又補充了句,做娘娘還是算了,最好她能裝傻落選,因為她一開口就會得罪人,要是得罪了皇后皇上,那就是大罪,得被抄家砍頭。

 盧希寧很想進宮去,研究這裡的宮廷生活,聽張婆子說要砍頭之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氏拿起頭油瓶,小心翼翼倒了些頭油在手心,舉在面前用力搓了幾搓,濃烈的桂花香氣飄散。

 李氏手掌在盧希寧頭上抹來抹去,把不聽話的頭髮抹得貼在一起,微微往後退幾步,與盧希寧一起看著銅鏡。

 鏡子裡面的盧希寧,一張面若芙蓉的臉,深青素色襯衣,外面罩著長比甲,脖子上戴著雪白的龍華。

 李氏見過夜裡深藍的天空,一條白色的星星河墜入其中,就像是盧希寧此刻的模樣。配著她的安寧,沉靜如草原上的海子。

 李氏很滿意,不禁問道:“你覺著如何?”

 盧希寧認真端詳之後,回答道:“頭髮看起來像是衚衕口賣油翁家的姑娘。”

 賣油翁家的姑娘頭髮油膩膩,李氏瞬間沉下臉,該!誰讓她多嘴問一句。

 頭油貴得很,她自己都捨不得用,要出門去走親戚,或者遇到重要場合的時候,才捨得倒上一滴抹順頭髮。

 李氏心想,再忍忍吧。等選完秀之後,就能給盧希寧相看婆家了,佐領盧揚祖是盧興祖的兄弟,也不會出面為難,這個秋天就能把她嫁出去。

 盧騰隆仍然在外面等著,手上提著氣死風燈籠,親自把盧希寧送到衚衕口。盧揚祖駕著騾車等在那裡,盧騰隆上前見禮,叫了聲“三叔”,盧希寧也跟著有樣學樣,行了個標準的福禮。

 盧揚祖上下打量著盧希寧,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說道:“行,就數你最齊全,上車吧。”

 盧希寧上了騾車,上面已經坐著盧揚祖的兩個女兒,她們都比盧希寧小四五歲,聽到盧揚祖的話,就不那麼高興,一起叫了聲“姐姐”,便繃著臉做坐得直直的不再做聲。

 盧希寧以為是明文規矩外的規矩,也跟著兩個小姑娘一樣坐得筆直,纖細修長的脖子,像是隻驕傲的仙鶴,兩個小姑娘見了,差點沒氣歪鼻子。

 騾車到了神武門,原先外地進京的旗人已經早就在門前等著,盧揚祖讓她們三人站著別動,前去跟鑲白旗參領說了幾句話。

 不一會,盧揚祖轉身回來把她們領了過去,參領核對過名冊,跟在他身邊的隨從遞給盧希寧一個木牌,“別好了,弄丟了可不負責。”

 盧希寧拿過來一看,辨認出上面寫著家人官職名諱,她回憶了下規矩流程,把牌子別在了腰上。

 核對完名冊之後,盧希寧排在了最前面,兩個小姑娘則去了後面的隊伍中。

 天色終於一點點亮起來,盧希寧左右腳來回換著站,等到雙腿徹底麻木之後,她才恍然大悟。

 李氏不讓她喝豆汁,也不讓她用早飯,只許她喝了小半口水潤潤嘴唇,怕若是要入廁,找不著地方吧。

 在天際由藍泛白時,神武門終於開啟,參領嚴肅無比說道:“都站好了,依著規矩進去,不得交頭接耳,不得東張西望,仔細著別違了規矩。”

 頗有威嚴的嬤嬤與太監走出來,嬤嬤手上拿著名冊,先念了名字。第一個就是盧希寧,她聽到嬤嬤念:“鑲白旗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她依著規矩應了。

 嬤嬤眼神凌厲掃過來,在盧希寧臉上停頓片刻,又繼續念下一個名字,待一長串的名字核對完之後,說道:“都跟著我來吧。”

 盧希寧謹遵著規矩,與五個秀女排成一排,目不斜視跟在了嬤嬤身後。這次選秀在御花園進行,一路走來,盧希寧只在眼角餘光看到了硃紅色的宮牆與青石地板。

 到了御花園前,嬤嬤的腳步放得慢了許多,立在旁邊的太監,尖著嗓子又唱了一遍名號。

 盧希寧遠遠瞄見一堆人擁簇著坐著的兩人,她猜想就是康熙與皇后赫舍里氏。經過的時候,她雖然挺胸抬頭,還是忍不住悄然轉動著眼珠子,偷偷打量過去。

 盧希寧走在一排人的中間,只看到明黃與深青的兩團人影。她們的隊伍便已經走過了帝后跟前,也不能回頭再看,她略微失望,不過已經平安選完了初選,還是很有成就感。

 出宮到了神武門外,選秀選得很快,等到盧揚祖的兩個女兒出來以後,她們又一起坐上騾車回了家。

 兩個小姑娘依舊繃著臉,上車之後才鬆了口氣,嘰嘰喳喳說了起來:“我嚇死了,腿都在抖。”

 “我也是,差點兒都左腳踩著右腳。”

 “反正也不會留牌子,這下可以鬆口氣了。”

 “你呢?你不怕嗎?”

 盧希寧看著兩人望著她的眼神,才明白她們在跟她說話,認真回答道:“不害怕。選之前那麼大的陣仗,就走了一堆路,前後落差挺大的。”

 兩個小姑娘覺著自己又被比了下去,嘟著嘴別開頭不理會她。

 盧希寧也不明白她們為何不高興,想要問一句,她們已經頭碰頭說起了悄悄話,盧希寧插不進去嘴,也就作罷。

 到了衚衕口,盧騰隆蹲在牆根邊等,見到騾車過來,蹭一下站起身,笑著跟盧揚祖打招呼。

 盧希寧下了騾車,盧騰隆馬上笑嘻嘻地問道:“選得如何?”

 盧希寧也不知道選得如何,老實說道:“我不知道。”

 盧興隆也就隨口一問,與她一起往衚衕裡走去,說道:“總算選完了,等撂牌子的訊息下來,就給你尋一門好婆家。我已經幫著你相看了好幾個,都一等一的好。”

 盧希寧有點懷疑盧興隆,主要是李氏經常數落他不靠譜。盧興隆見她不答話,正色保證道:“保管好,不能對不起阿瑪額涅,他們生前都最寵愛你,叮囑我一定要照看好妹妹。”

 盧希寧也跟著高高興興點頭,張婆子說了,女人都必須嫁人,除了出家做姑子,就只有進宮做宮女,再做嬤嬤,一輩子留在宮裡做奴才伺候主子。

 不過宮女都是上三旗包衣,她做不了宮女,也不會念經,就只能等著嫁人了。

 過了兩天,盧揚祖來了,把他們一家叫在一起,宣佈了重磅的訊息。

 盧希寧被留了牌子。

 “擎等著再選吧,指不定有好運道。”

 盧揚祖笑容滿面,出了封疆大吏之後,盧家還能出個貴人娘娘,這是祖上保佑。他早就料到,盧希寧生得好,又知書達理,尋常人家也配不上,只有紫禁城最尊貴的主子,才消受得起。

 李氏的臉煞白。

 盧希寧這根帶著尖刺的木頭,要是得罪人,他們全家都得跟著遭殃。

 盧騰隆的臉色也不那麼好看。

 盧希寧進宮以後,他就再也見不著妹妹,要是她在宮裡被欺負了,也沒地說理去呀。

 盧希寧眨著眼睛,什麼叫好運道,她一點都沒有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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