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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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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變遷和儀式

變遷和儀式

男孩子的憎恨是非常危險的,激烈而熾熱,神奇的天賦權利,像七年級讀物中講的亞瑟王的石中劍。相對來說,女孩子的憎恨,似乎模糊而眼淚汪汪,蹩腳地帶有自衛性質。男孩子會騎著腳踏車衝向你,堂而皇之地劈開你所處的空間,毫無自責和同情,彷彿他們希望車輪上裝有刀子。而且他們什麼都說。

他們會輕聲地說:“你好啊,小傻瓜。”

他們會說:“哎,你的屁眼在哪兒?”語調開心得令人作嘔。

他們說的話剝奪了你想要的自由,把你降格為他們眼睛中的形象,而那就足以讓他們取樂了。我的朋友內奧米和我彼此叮囑“假裝沒聽見”,因為我們驕傲得不想走到街道另一邊來回避他們。有時我們會對他們大叫:“回到牛飼料槽裡洗洗你們的嘴,乾淨的水你們不配!”

放學後我和內奧米不想回家。我們看萊森戲院的電影廣告和攝影師櫥窗裡的新娘子,然後去圖書館,它是市政廳裡的一個房間。市政廳大門一側的窗子上寫著“女——息——室”。另一邊寫著“公——閱——室”。缺失的字母從來沒有補上。不過大家都學會了讀懂它們的意思。

門旁邊有繩子,從圓頂塔的鐘下面垂掛下來,一側的褐色標誌寫著:損壞圖書罰款一百美元。農夫的妻子們坐在女士休息室的窗旁,戴著方巾,穿著橡膠套鞋,在等候丈夫來接她們。圖書館裡除了管理員貝拉·費潘,很少有什麼人。她聾得像石頭,因為小兒麻痺症瘸了一條腿。委員會讓她做圖書管理員,因為她幹不了正當的工作。大多數時間她待在桌子後面,用墊子、毛毯、餅乾罐、輕便電爐、茶壺和纏繞的漂亮絲帶組成了一個窩。她的愛好是做針墊。它們都是一個樣式:頂上是一個穿著絲帶的丘位元洋娃娃,給針墊圍了一圈裙襬。她給諸伯利每個出嫁的女孩都送一個。

我曾經問她在哪裡找什麼東西,她爬過桌子,跛著腳艱難地沿著書架走去,拿了書回來。她遞給我,用聾子孤寂的聲音大聲說:“有一本有趣的書。”

那是《芭芭拉·沃斯的勝利》。

圖書館充滿了這類書。它們古老的封面,淺藍、綠色或棕色,已略微變軟變鬆。前面總是有淡淡的水彩女士肖像,穿著庚斯伯羅繪畫中的服裝,下面寫著:桃樂茜女士獨自在玫瑰園,更適合思考這個神秘資訊的地方。(第112頁)

傑弗裡·方諾、瑪麗·科裡利、《大衛家的王子》,有趣的、讓人懷念的、卑鄙的老朋友們。我讀過它們,不再讀了。我非常熟悉其他書的書脊,書名的每個字母的彎度,但是從來沒有碰過它們,沒有拉出來看看。《鄉間傳教士的四十天》。《女王的和平與戰爭》。它們就像你年復一年每天在街上遇到的人,你對他們的瞭解只不過是面熟而已,在諸伯利這樣的小城甚至也會這樣。

我很開心待在圖書館裡。印刷的書頁構成一面面牆壁,那是如此繁多的受造世界的證據——這對我是個安慰。內奧米則相反,這麼多書對她是負擔,讓她感覺壓迫和懷疑。她過去經常讀書——女孩子的怪誕小說——但是現在長大了不再讀了。這在諸伯利是正常的,讀書就像咀嚼口香糖,是一種開始成人嚴肅而滿足的生活時,就要放棄的習慣。大多數未婚女士會堅持這個習慣,可對男人來說卻是可恥的事。

我看書時為了讓內奧米保持安靜,會找到一些她根本不相信會寫進書的東西給她讀。她坐在貝拉·費潘從未用過的小活梯上,我給她拿了厚厚的綠色《克麗絲汀·拉芙蘭斯達忒》,找到克麗絲汀生第一個孩子的部分,一小時接一小時,一頁又一頁,寫的都是她的流血和痛楚,蜷伏在稻草堆上。把書遞給她時,我感覺有些悲哀。我總是在背叛某個人或某些人,似乎這是唯一繼續下去的方法。這本書滿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我不想生活在十一世紀,甚至像克麗絲汀一樣在稻草堆上生小孩——當然前提是我可以生活在那個時代——尤其是有一個像鄂倫德那樣的戀人,一個如此不完美的面板黝黑的孤獨騎手。

內奧米讀完後找到我問:“她必須結婚嗎?”

“是的。”

“我想也是。因為如果女孩子必須要結婚,她不是死於難產就是九死一生,或者有別的問題。或者兔唇或畸形足,再不就是智力障礙。我媽媽見過的。”

我沒有和她爭辯,儘管我不相信她的話。她媽媽是有經驗的護士。根據她的說法——或者內奧米宣稱是她的看法——我聽說嬰兒生下來有胎膜的會成為罪犯,男人和羊交配生下皺巴巴的有毛小動物,人臉羊尾,死後儲存在什麼地方的瓶子裡。還有一些瘋女人不知怎麼用衣服架弄傷了自己。我信或不信這些怪事,要看我當時的心情是輕鬆還是恐懼。我不喜歡內奧米的媽媽,她的聲音刺耳,喜歡虛張聲勢,眼睛暗淡而突出——和內奧米一樣——她還問過我是否開始來月經了。但是任何經歷生死,必須目睹、接觸那些事情——大出血、多肉的胞衣、慘死——的人都不得不傾聽,不論這些怪事會帶來怎樣的訊息。

“書上有沒有寫到他們做那事兒?”

急於證明內奧米眼神裡對文學的渴望的合理性——就像牧師試圖證明宗教多麼有實際作用,並且有趣——我翻了半天才找到克麗絲汀和鄂倫德在穀倉裡躲避的情節。但是她並不滿足。

“那就是描述他們做那事兒的場面嗎?”

我指出克麗絲汀心裡的想法:這就是所有歌裡面讚美的事情嗎?

我們出來的時候,天就要黑了,農夫們的雪橇朝城外滑去。內奧米和我搭上了一輛去維多利亞街的雪橇。農夫裹著圍巾,戴著毛皮帽子,就像戴頭罩的古斯堪的那維亞人。他轉身罵罵咧咧地讓我們下去,但是我們賴在上面,像帶胎膜出生的罪犯,因為開心的挑戰而得意;我們靠在雪橇上,邊緣抵著肚子,用腳把雪踢飛起來,到了曼森街角,我們才衝向路邊的雪堤。拾起書喘過氣來,我們對著彼此大喊。

“你們這些小混蛋,下去!”

“你們這些小混蛋,下去!”

我們希望同時又擔心街上的人會聽到我們講粗話。

內奧米住在曼森街,我住河水街,這是我們友誼的基礎。我剛搬進城來時,早晨內奧米會在家門口等我,她家就在我們上學的路上。她會說:“你怎麼那樣走路?”

“哪樣?”我說。她就奇怪地扭來扭去地走,茫然的樣子,下巴縮在衣領裡。我不太高興但還是笑了。她的批評只是她個人的。我吃驚而高興地發現,她把我當朋友看。我以前從沒有朋友。朋友干預我的自由,讓我多少變得不誠實,但也擴充套件了生活並帶來共鳴。這樣叫喊詛咒著,衝向路邊的雪堤,是不能一個人做的。

現在我們太瞭解對方了,無法不繼續做朋友。

內奧米和我報名管理黑板,放學後留下來擦黑板,把紅白藍的刷子拿到外面,在學校的磚牆上磕掉粉塵,用粉筆擺出扇形的圖案。進來的時候,我們聽到教師辦公室傳出陌生的音樂,範里斯小姐在唱歌,我們想起來了,那是小歌劇。對了。

每年三月,學校上演小歌劇,發動了各方面的力量,暫時改變了一切。範里斯小姐負責,平時她沒有什麼事情幹,只教三年級,她每天早晨彈的《土耳其進行曲》,伴著我們走回教室。聯合教堂的風琴師博奧斯先生,每週來學校兩天,教音樂。

博奧斯先生引來了人們的關注和輕視,因為他不同於普通的老師。他身材矮小,柔軟的鬍鬚,圓眼睛溼漉漉的,像吮過的飴糖。而且他是英國人,戰爭開始時,從陷落的雅典逃生過來的。想象博奧斯先生漂泊在北大西洋的救生船上!冬天,即使從停車處跑到學校,他都氣喘吁吁,氣憤不已。他總是拿一臺錄音機來教室播放《1812序曲》這樣的東西,問我們對這段音樂有何想法和感覺。因為只習慣於實際的一般的提問,我們就看著地板,咯咯笑,身體顫動著,就像對一個猥褻問題做出反應一樣。他不高興地看著我們說:“我想你們不是沒有什麼想法,而是不用心去聽。”他聳肩的樣子,對於老師來說,過於敏感,也過於個人化了。

範里斯小姐是本地人。她原來在這所學校讀書,她曾經走過這些長長的樓梯——有兩處因為年深日久的踩踏已經凹陷了,那時一定是別人在彈《土耳其進行曲》(因為一開始上課就必須有音樂)。人們都知道她的名字——艾莉諾。她住在曼森街靠路邊自己的小房子裡,內奧米家也在那附近,她去聯合教堂做禮拜。她還去滑冰,整個冬天每週傍晚一次,穿著自己做的深藍色天鵝絨衣服,因為她不可能買得起。衣服鑲著白色毛皮邊,她戴著相配的白皮帽子和皮手籠,她的裙子又短又寬,有淺藍色的塔夫綢鑲邊,她還穿白色的舞蹈緊身褲。這樣的裝束暴露了很多,而且不只一個方面。

範里斯小姐也不年輕了。她的頭髮染成棕紅色,束成二十年代的式樣;她總是塗上兩團胭脂和輕率微笑的口紅唇線。她繞著圈滑,讓天藍色條紋的裙子飛舞。儘管如此,她顯得很乾巴,僵硬而天真,她的滑冰更像是學校老師的示範動作,而不是自我的展示。

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她穿高領衫,樸素的長袖子,或農民的拉帶和曲折型花邊,或在下頜和手腕處有一團泡沫似的白色花邊裝飾,或大膽的亮紐扣,帶有小亮片。人們確實會嘲笑她,好像她不是諸伯利土生土長的。我母親的房客弗恩說:“可憐的人,她只是想抓住個男人。每個人都有權以自己的方式去這樣做,我認為。”

如果那是她的方式,它並不奏效。每年,在她和博奧斯先生之間,都會建立起假想的浪漫,或醜聞。通常是在準備小歌劇期間。人們會報告說,他們兩個一起擠在鋼琴凳上,他的腳在踏板上輕推她的腳,有人聽見他叫她艾莉諾。但是當你凝視她的臉時,各種奇特的流言蜚語就都粉碎了,她瘦小的臉骨骼突出,有意識地擦了胭脂,顯得很生動,嘴角閃動著細紋,眼神明亮驚訝。她追求誰都不可能是博奧斯先生。儘管這樣,弗恩說,她追求的也許不是男人。

小歌劇是她的激情所繫。一開始她謹慎地投入熱情,在迷濛的雪天的下午兩點,當她和博奧斯先生進入教室時,我們半夢半醒,抄寫著黑板上的東西,一切如此安靜,可以聽見屋子下面深處水管裡汩汩的水聲。她差不多是耳語般地低聲讓大家站起來唱歌,博奧斯先生給我們發了譜子。

你認出穿著大衣的快樂的約翰·皮爾嗎

你認出黎明時的約翰·皮爾嗎

你認出站在很遠處的約翰·皮爾嗎

在早上,還有他的獵犬和馬?

我們的老師麥肯納也是學校校長,他繼續在黑板上寫著,以此來表明他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尼羅河谷被三個周邊的沙漠保護著,免於遭到侵略,它們是利比亞沙漠、努比亞沙漠和阿拉伯沙漠。他做什麼都沒有關係,到最後他還是會無能為力。小歌劇會一直繼續,推翻他的所有規則,還有他劃分得像火柴桿柵欄似的時間。現在範里斯小姐和博奧斯先生多麼有策略呀,莊嚴地踮著腳在教室裡轉,低頭傾聽每個人的聲音。這不會持久。目前整個小歌劇由他們兩個控制,但是到時候他們就會放手,它會像馬戲團的氣球一樣膨脹,我們只需要堅持下去就行。

他們輕輕地示意一些人坐下。我也要坐下,我高興地看到,內奧米也被叫坐下了。他們讓其他人再唱,招手讓他們需要的人向前邁一步。

排演小歌劇是不可預知的事情。像其他一切事情一樣,你可以從停戰日把罌粟花環拿到紀念碑那裡,到上演少年紅十字會節目,還有穿過奇怪的空蕩蕩的大廳,把譜子拿給一個個老師,事先看出誰大多數時間被選中,誰偶爾被選中,誰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被選中。名列前茅的是瑪喬裡·考茨,她父親是律師和省立法會成員,還有格溫·蒙迪,父親是傢俱店的經營者和所有者。沒有人反對他們的位置。的確,如果自由選舉少年紅十字會官員,我們會毫不猶豫地選出自己認為的適當人選。在城裡和學校,圍繞他們多年的善意,讓他們成為最佳人選——自信而有外交手段,謹慎而善良忠厚。那些在工作中或去紀念碑的路上變得獨斷專行的人,在大廳裡讀老師的譜子希望找到些什麼的人,是不受信任的,他們只是偶爾被選中,他們野心勃勃,又沒有把握——就像阿爾瑪·科迪,一個傳播性新聞的專家,再比如我和內奧米。

在另一方面,像瑪喬裡和格溫一樣可靠的人,卻從來沒有被選中過——一個叫比烏拉·鮑維斯的胖女孩,她的屁股能蓋滿整個座位——男孩子把筆尖插在她的座位上——還有從來不吭聲的義大利女孩,經常因為腎病缺席,以及一個虛弱的愛哭的白化病男孩,父親是開雜貨店的,他總是帶著一袋袋橡皮糖、雞骨頭和蛋奶甘草甜點等生存必需品。這類人坐在教室後排,不會被要求大聲朗讀,不會被叫到黑板上做算術題,都會收到兩份情人節禮物。(一定是瑪喬裡和格溫不怕被玷汙,給每個人都送卡片。)他們一年又一年,一個年級又一個年級,在夢幻般的不受侵犯的孤獨中度過。義大利女孩將是我們中第一個死去的,那時我們還在高中;那樣我們就會驚愕地記起,帶著遲來的自豪。

“不過她曾經和我們同班。”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發現美妙的歌喉。那絕不是比烏拉·鮑維斯,或義大利女孩,或白化病男孩,但是它也許存在,並且很近。會像某種戰利品一樣被範里斯小姐和博奧斯先生爭奪的,只有坐在我後邊的男孩,我會把他放在偶爾被選中的名單末尾:法蘭克·威爾士。

我本不應該吃驚。我每天早晨聽見他在我後面唱《上帝拯救國王》,每週一次,在博奧斯先生來上課時,唱《約翰·皮爾》和《美麗的阿夫頓河靜靜流淌》,還有“像公鹿渴望清涼的小溪一樣,當它因奔跑而燥熱”[很久以來我都把“公鹿(hart)”聽成了“心(heart)”]。他的嗓音還是童聲的高音,非常自然,實際上幾乎不像人類的聲音,純淨而孤獨,像笛子吹奏出的音樂。(後來他學會播放的在小歌劇中代替他的錄音機,就像他聲音的延續。)他自己對擁有這樣的嗓音很是漠然,不覺得有什麼,當他停止歌唱,它就完全消失了,你不會想到和他有什麼聯絡。

我只知道法蘭克·威爾士的拼寫很糟糕。他要把他的拼寫交給我批改。然後再走到黑板前,溫順而泰然自若地,把每個單詞寫三遍。這樣做似乎對他也沒有什麼幫助。很難相信這樣的拼寫實屬平常,它像一個激烈而固執的玩笑,但是有關他的其他一切都無法表明這是真的。除了拼寫,他既不聰明也不愚鈍。他很可能知道地中海在哪裡,但是不會知道馬尾藻海。

等他回來時,我在尺子上寫“你演什麼角色?”向後傳給他,就像借給他一樣。教室是停戰區,中立而隱蔽,男生和女生是有可能交換資訊的。

他在尺子另一面回覆:“吹笛手。”

所以我知道我們要演的歌劇是《吹笛手》了。想到沒有法庭的場面,沒有侍女,沒有漂亮的衣服,我很失望。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想得到角色。範里斯小姐來為“農夫婚禮舞會”選舞者。

“我需要四個女孩,要挺胸仰頭,腳上有樂感的。瑪喬裡·考茨和格溫·蒙迪,還有誰?”她的眼睛一行行掃射著,在一些位置上停頓下來,然後停在我身上,我挺胸抬頭,肩膀筆直,表情歡快,但為了保持自尊,沒有表現出明確的態度,我的手指在課桌下用力地絞成十字,那是秘密地表示幸運的手勢。“艾爾瑪·科迪——瓊·甘尼特。現在要四個能跳舞的不會把幕拉下來的男生——”

當時我真是痛苦萬分。假如我只是群眾演員,被推到臺後呢?假如我根本上不了臺呢?班上的一些人不會上臺,他們要坐在臺下的階梯長凳上,在博奧斯先生彈的鋼琴兩邊,和那些被選來做合唱的低年級學生一起,全部穿暗色的裙子和白襯衫,白襯衫配深色褲子。我在那裡坐了三年了,坐過了《吉卜賽公主》、《克立舞者》和《被盜的王冠》。義大利女孩,胖女孩,白化病男孩,可以想見都會坐在那裡,直到《吹笛手》從頭到尾演完。但是我不會!我不會!我無法相信會這樣不公正,連臺都不讓我上。

內奧米也沒有得到角色。我們在回家路上沒有談這件事,而是拿與小歌劇有關的一切取笑。

“你做範里斯小姐,我當博奧斯先生。啊,我的摯愛,我的小蜂雀,吹笛手的音樂讓我痴迷瘋狂,何時能讓我緊緊把你抱在懷裡,直到你的脊骨斷裂,因為你瘦弱得這麼讓人心痛?”

“我並非瘦弱得讓人心痛,我美麗得令人難以置信,你的鬍鬚讓我起雞皮疙瘩。我們該怎樣對待博奧斯夫人?哦,我的愛人?”

“不要傷心,我甜蜜的天使,我會把她鎖在黑暗的蟑螂滋生的儲藏室裡。”

“可是我擔心她會逃出來。”

“那我就讓她吞砒霜,把她鋸成小塊,衝到馬桶裡。不,我會用鹼液把它們溶解在浴缸裡。我會熔化她的金牙套,打成我們可愛的結婚戒指。”

“哦,你好浪漫啊,我的愛人。”

後來內奧米被選去做媽媽的角色,她的臺詞是:“啊,我可愛的小瑪塔,早上我給你梳辮子時你怎麼跳來跳去!哦,我竟然責罵了你!啊,但願我現在還能看見你跳舞!”最後一場,她說:“現在我有多麼感激啊,我永遠不會講鄰居的秘密了,也不再是小氣的長舌婦了!”我認為她被挑中是因為她矮墩墩的個子,容易化裝成家庭主婦。有臺詞的人放學後要留下練習,我得自己回家了。母親說:“小歌劇進展得怎麼樣了?”意思是問我有沒有得到角色。

“他們還什麼都沒幹呢。還沒有挑演員呢。”

晚飯後我去曼森街,經過範里斯小姐的房子。我不知道我想幹什麼。我來回走著,沒有在堆積的雪上弄出聲音。範里斯小姐沒有拉起窗簾,這不像她的做派。她的房子很小,像玩具小屋一般;藍色百葉窗,尖屋頂,小山形牆,門和窗子上有扇貝形的木板。這房子是她用父母死後留給她的錢專門為自己建造的。雖然在電影裡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房子——裝飾得迷人而古怪,看起來是為了玩樂,而不是居住——但在諸伯利還沒有見過。和城裡其他的房子相比,她的房子好像沒有什麼秘密和矛盾之處。人們說:“太漂亮了,看起來不像是真的。”他們沒有別的可說了,沒有什麼可期待的。

我當然也沒有什麼可做的,過了一會兒,我回家了。

但是第二天,範里斯小姐走進教室,後面跟著瓊·甘尼特,她讓她徑直走到我的桌子旁邊,說:“站起來,黛爾。”好像我不用告訴就知道要做什麼——她一副小歌劇的神態——讓我們背靠背站著。我明白是瓊的高度不合適,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太高還是太矮,所以我無法根據需要挺直或收縮。範里斯小姐把手放在我們的頭上,重重地移開。她靠得很近,我能聞到強烈的汗味兒,她的手微微顫動;細小、危險而興奮的哼聲從她身體裡發出。

“你高了半寸,親愛的瓊。我們看看怎麼把你裝扮成媽媽。”

內奧米和我,還有其他人,交換了刻意裝得平淡的眼神;麥肯納先生皺著眉,敏銳地掃視了一下整個屋子。

“你的舞伴是誰?”後來在更衣室爭奪靴子時,內奧米小聲問。我們要一排排出去,把戶外穿的衣服拿進來,坐在座位上穿好,保持秩序。

“傑裡·斯多利。”我坦白地說。我對舞伴的分配不滿。舞伴應該要適合。格溫·蒙迪和瑪喬裡·考茨,找到了默裡·希爾和喬治·克萊,他們差不多是班上與她們相配的男伴,都聰明,愛運動,在重大場合表現得文雅體面;艾爾瑪·科迪跟戴爾·麥克勞林,聯合教堂牧師的兒子,高大,四肢鬆弛,白痴一般莽撞,戴著厚厚的眼鏡,一隻眼睛遊移不定。他差不多和維奧萊特·圖姆斯在學校後面的腳踏車棚發生過性關係。我的舞伴是傑裡·斯多利,他長著一頭孩子氣的羊毛卷,眼睛突出,不加掩飾的精明。他會在科學課上舉手,用枯燥的鼻音描述他用化學裝置做的實驗。他知道一切東西的名稱——元素,植物,地圖上的河流和沙漠。他會知道馬尾藻海在哪裡。我們練習舞蹈的時候,他從來不看我的臉。他的手出汗。我的手也是。

“我同情你!”內奧米說,“現在大家都以為你喜歡他了。”

不要緊。現在小歌劇是學校唯一的大事。就像戰爭期間你無法想象人們戰爭前在想什麼,擔心什麼,有什麼新聞,所以,現在也不可能記得在小歌劇帶來的這種興奮、混亂和緊張以前,學校是個什麼樣子。我們放學後練舞蹈,上課期間也練,在教師休息室。我以前從沒有去過老師休息室;看到有印花棉布簾的小碗碟櫥、茶杯、輕便電爐、阿斯匹林瓶,還有粗笨的皮沙發,給人很奇怪的感覺。難以想象老師們和這些普通甚至簡陋的家庭生活用品有聯絡。

還有更不可思議的景象接連出現。教師休息室的天花板上有一個檢修孔,一天我們來練習時發現,麥肯納先生當著大家的面扭動著滿是灰塵的穿著棕色褲子的雙腿,從檢修孔倒著爬下來,腳摸索著踩著摺梯。他把紙板箱拿下來,範里斯小姐接了過去,叫著:“是的,那個,就是那個!啊,我們找到了什麼,看看我們是不是找到了財富!”

她猛地拉斷了繩子,倒出紅色、藍色的粗棉布,邊緣有裝飾聖誕樹用的那種金銀線環。然後是一些貼著金銀箔片的王冠。鐵鏽色的天鵝絨馬褲,黃色渦紋花呢披肩,像紙一樣薄的滿是灰塵的平紋法官禮服。麥肯納先生只是站在旁邊,拍著褲子上的灰,好像並沒人領他的情。

“今天不跳舞!男生出去,去打曲棍球吧。”(她以為男孩子不上學的時候就是玩曲棍球。)“女生,留下,幫我整理。我們這裡的東西適合德國中世紀村子用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些裙子太隆重了,它們到臺上會碎掉的。它們用來演《被盜的王冠》時最漂亮。馬褲適合市長嗎?哦,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得做市長的項鍊!還有法蘭克·威爾士的服裝,我們上次的吹笛手的服裝大了一倍呢,是誰呢?我竟然忘了是誰了。一個胖胖的男生。我們選他只是因為他那副好嗓子。”

“有幾部不同的小歌劇?”格溫·蒙迪說,她在老師面前很自在,語氣禮貌而友善。

“六部,”範里斯小姐聽天由命地說,“《吹笛手》、《吉卜賽公主》、《被盜的王冠》、《阿拉伯騎士》、《克立舞者》、《樵夫的女兒》。等我們演了一輪,又演到同一部,我們就全是新演員了,我們非常信任的觀眾就已經忘記了上一次的演出。”她拿起一件黑色印花棉絨斗篷,鑲著紅邊,抖了抖,披在肩上。“這是皮爾斯·默裡穿的,你們記得,他在《吉卜賽公主》裡扮演船長。當然你們不會記得,那是1937年。後來他在空軍裡死掉了。”但是她講這些的時候相當心不在焉;他在《吉卜賽公主》裡扮演船長後,他的身上又發生了什麼,這很重要嗎?“每次他穿上都會搖擺——像這樣——把襯裡露出來。”她虛張聲勢地搖晃著身體。她在做舞臺指導和舞蹈指揮時,都特別誇張,好像她想讓我們震驚,進入忘我狀態。她侮辱我們,說我們跳得像五十歲患關節炎的人,她說要在我們鞋子裡放爆竹,不過自始至終她都在我們周圍徘徊,好像我們有潛力跳得更可愛更投入,好像她可以從我們身上激發出我們自己都不清楚的力量。

博奧斯先生進來拿錄音機,他在教法蘭克彈奏。他看到了搖擺的場面。

“熱烈激昂地,”他帶著英國式的冷靜驚訝地說,“熱烈激昂地,範里斯小姐。”

範里斯小姐,繼續堂而皇之地搖擺著,殷勤地鞠躬,我們體諒甚至在那一刻理解了,她臉上煥發出的日出般的遮住了胭脂的紅暈,和博奧斯先生沒有什麼關係,那隻和她自己的快樂行為有關。我們抓住了“熱烈激昂地”,我們打算把這話傳播開去。我們不懂也不在意它的意思,只覺得它很荒誕可笑——所有外來語本身都荒誕可笑——而且有戲劇般的爆發力。我們承認它使用得很是恰當。小歌劇結束以後,很長時間,每當範里斯小姐走過學校大廳,在上約翰街的路上經過我們,都要輕快而自我激勵地唱著,這已經成了習慣(“參戰的吟遊少年——早上好,姑娘們!——已經離去——”),在她附近總是會俏皮地飄過這個短語。熱烈激昂地,範里斯小姐。我們感覺這是給她最後的讚美,這讓她振奮。

我們開始去市政廳排練。我記得,那裡的禮堂寬敞通風,臺上的帷幕是古老的深綠色天鵝絨,鑲著金邊。那些冬天黯淡的日子,燈光亮起來,但是沒有照亮大廳的所有角落,有時範里斯小姐會躲到後面大叫:“我在這裡聽不到一個詞!我什麼都聽不到!你們害怕什麼?你們是不是要大廳後排的觀眾叫喊著要退票呢?”

她已經快到絕望的極點了。她手上總是拿著縫紉活兒。有一天她招手讓我過去,給了我一片金線編織的辮子,要縫到市長的天鵝絨帽子上。她讓我快去沃克的商店買九英寸配套的線。她確實在顫抖,她身體裡的哼聲更明顯了。“別耽擱。”她說,彷彿她是派我去買急救藥品一般,或者去送能夠挽救一支軍隊的情報。所以我外罩沒有扣好就奔出門外,諸伯利籠罩在剛下的雪中,大街上一派安靜的毛茸茸白色;我身後,市政廳的舞臺篝火般明亮,被狂熱的獻身精神點燃。創造不真實事物的獻身精神,雖非絕對必要,可一旦信以為真,就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小歌劇讓我們從日常的慣性中解脫出來,記得麥肯納先生讓那些沒有被選中的同學忙於拼字比賽和心算,教室裡像平時一樣悲哀陰沉,我們現在都是範里斯小姐的支持者。我們把不同的角色合起來排演,看成一個整體。故事打動了我,現在仍然是。我想象著吹笛手是多麼孤獨、多麼強大又無助的悲劇人物。沒有任何的背信棄義能真正令他吃驚;世界利用了他,將他猛擊,可他依然像漢弗萊·鮑嘉一樣,保持著疲憊的榮譽。即使是他的復仇(被改變的結尾搞砸了)似乎也沒有惡意,而幾乎是溫柔,極其溫柔的復仇,是為了更大的正義。我想到法蘭克這個不可教的拼寫者,輕易自然地融入了角色,並沒有刻意努力。他每天在臺上就像平時一樣剋制而冷靜,的確如此。我第一次看出他像什麼——長而窄的腦袋,深色頭髮,剪得很短,像金屬絲做的擦鞋墊,憂鬱的臉也可能成為喜劇演員,雖然在這裡不是,脖子後面有癤子留下的舊疤,還長了一個新的。他的身體和臉一樣瘦長,身高在班上的男生中屬於中等——也就是說比我矮不到一寸——走起路來快速而輕盈,就像那種既不需要刻意低調,又不需要引起特別注意的人。每天他都穿藍灰色毛衣,胳膊肘有一塊補丁,這種煙燻的顏色,普通、謹慎而神秘,對我來說,那就是他的顏色,他自身的顏色。

我喜歡他。我喜歡吹笛手。我喜歡法蘭克·威爾士。

我得和什麼人說說他的事兒,所以就假裝用客觀而批評的語氣和母親說起來。

“他嗓音不錯但是不夠高。我覺得他站在臺上不突出。”

“他姓什麼來著?威爾士?是賣束腹胸衣的女人的兒子嗎?我以前在威爾士太太那兒買胸衣——原來她有瘦身罩衣,現在不賣了。她住在百格斯街,乳品店那邊。”

“一定是他媽媽。”得知法蘭克·威爾士家和我們家,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還有這點兒聯絡,我奇怪地興奮起來。“你去她家還是她來這裡?”

“我去她那裡,買東西得到她的店裡去。”

我想問房子的樣子,前屋有沒有畫,他媽媽說過什麼,她有沒有提到過她的孩子?我太希望她們成為朋友,談論各自的家人,希望威爾士太太晚上吃飯時說:“今天有一位很好的女士來試胸衣,她的女兒和你同班——”那有什麼用呢?讓他聽到我的名字,眼前出現我的形象。

這些天,市政廳的氣氛讓我越發沉浸在這種狀態裡。男生和女生間儀式化的敵對到處都在打破。不可能繼續保持敵對,即使保持,也是開玩笑式的,混雜著友好的潛流。

內奧米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吃五分錢的糖棒,在冬天特別難咬,也很難嚼。我們邊吃邊小心地說話。

“如果可以不選傑裡·斯多利,你願意誰做你的舞伴?”

“我不知道。”

“墨裡?喬治?戴爾?”

我有把握地搖著頭,大聲吸著糖味兒的口水。

“法蘭克·威爾士。”內奧米說著,樣子像魔鬼。

“告訴我是還是不是,”她說,“快點兒呀。要是我的話,就會告訴你我喜歡誰。”

“我不介意法蘭克·威爾士。”我小心而剋制地回答。

“我喜歡戴爾·麥克勞林。”內奧米言之鑿鑿,我吃了一驚,她比我還保密呀。她把頭靠在雪堤上,邊垂涎邊啃糖棒。“我知道我是瘋了,”最後她說,“我真的喜歡他。”

“我確實喜歡法蘭克·威爾士,”我完全承認了,“我看我也瘋了。”

之後我們就一直談論這兩個男生。我們把他們稱作“超迷”,意為有致命的吸引力。

“你的超迷來了,可別暈倒呀。”

“怎麼不給你的超迷一點潔膚霜治治他的癤子啊?”

“我想你的超迷正盯著你呢,不過他斜視,很難說是不是在盯你。”

我們開發了一套密碼系統,用揚眉毛、在胸前劃手指、做口形無聲地說“痛苦,噢,痛苦”(當我們在臺上站在他們附近)。“狂怒,雙倍狂怒”(當戴爾·麥克勞林和艾爾瑪·科迪講話,並且在她的脖子上打響指),還有“狂喜”(當他抓住內奧米的腋下說:“別擋我的路,胖妞兒!”)。

內奧米想談論腳踏車棚事件。和戴爾·麥克勞林一起做下了那事兒的女生,患哮喘病的維奧萊特·圖姆斯已經從城裡搬走了。

“還好她搬走了。她在這裡丟了醜。”

“不都是她的錯。”

“是她的錯。是女孩的錯。”

“如果是他把她壓倒,怎麼能是她的錯呢?”

“他不可能壓倒她,”內奧米不讓步地說,“因為他不可能把她弄倒,同時——把他的東西插進去——這怎麼可能?”

“你幹嗎不問他?我會告訴他你想知道。”

“我媽媽說是女生的錯。”內奧米說,不理會我。

“女生要負責,因為我們的性器官在裡面,而他們的在外面,我們可以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慾望。男孩子不能自禁。”她用有預感又縱容的奇怪語調教導著我,承認我們臨近的世界盛行著那種混亂、神秘的野蠻行為。

這方面的話題不可抵擋,但是走在河水街我經常希望倒不如保守著自己的秘密,正如我們都希望的那樣。“法蘭克·威爾士不可能勃起,因為他還沒有變聲呢。”內奧米告訴我——無疑是在轉播她媽媽的另一條資訊——我感興趣的同時又有些不安,好像我對他的感情出了岔,被引向了完全意外的軌道。我還不真正清楚我究竟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我對他懷有白日夢的想象,而且往往是重複的。我想象他在一場小歌劇演出後和我一起走路回家。(我已經知道,那天晚上,男生——一些男生——會和女生——一些女生——一起走回家,但是內奧米和我從來沒有討論過這種可能性;我們羞於說出真實的願望。)我們穿過諸伯利寂靜無聲的街道,街燈下,我們的影子旋轉著沉落到雪地上,在美麗黑暗闃無人跡的大街上,法蘭克就會用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又冷淡而柔和的歌唱圍繞我,或者在更真實的夢境裡,只用表明他的存在的聽不到的音樂圍繞著我。他會戴尖帽子,幾乎傻瓜才戴的帽子,範里斯小姐給他做的披風,補著以藍色為主的各種顏色的補丁。我在睡眠的邊緣經常為自己創造這個夢,它奇怪地令我滿足,讓平和與安慰的氣息在周遭流淌,我會閉上眼睛,漂進真正的夢境,它們遠沒有這麼友善,而是充滿砂礫般的小問題,丟了襪子,找不到八年級的教室,或者恐怖的場面,比如在大廳舞臺上跳舞,卻忽然發現自己忘了戴頭飾。

服裝彩排時,範里斯小姐大聲嚷著讓大家聽見:“我也許最好是逃出市政廳!我最好是現在就走!你們都準備好負起責任來了嗎?”她把分開的手指猛地從臉頰上拉下來,以至似乎會留下犁痕一般。“回去——回去——回去,別管最後十五分鐘了!別管最後半個小時了!再次從頭開始!”博奧斯先生舒心地微笑著,敲出開場合唱的音符。

那個夜晚終於到了。時間一到,觀眾們擁進來,我們習慣了黑暗與回聲中的混亂、咳嗽、滿懷期待的裝扮。舞臺比我們想象的要明亮許多,也擁擠許多,因為多了紙板做的房屋正面和一個紙板噴泉。一切來得太快,然後就結束了,消失了;它是怎麼結束的沒關係,它必須結束,無法復原。一切都無法復原了。在所有的練習之後,小歌劇真的上演了,這幾乎成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博奧斯先生穿著燕尾服,人們會說看起來挺怪異。

會議室就在舞臺下面——有後樓梯通向它——被分成一個個化妝間,繩索上掛著布簾。範里斯小姐腰部有裝飾的櫻桃色新裙子外面繫著圍裙,正在描眉,畫唇線,在眼角塗些紅點,在耳垂上輕拍些赭黃,用玉米澱粉增稠劑把頭髮弄溼。可怕的喧鬧。關鍵的服裝不見了;有人踩在市長夫人的裙襬上,把裙子從腰間撕裂了。艾爾瑪·科迪聲稱她為了鎮定神經吃了四片阿斯匹林,現在頭昏,冒冷汗,坐在地上,說要暈過去了。一些布簾脫落了。男生看見女生穿著內衣,或者是反過來。合唱隊員根本不應該進入會議室,現在卻進來了,而且大膽地站成一排,穿著深色裙子和白襯衫。範里斯小姐沒有留意,也去給她們化了妝。

她忽略了很多事情。我們期待她像整個一星期以來一樣狂熱。結果什麼都沒有。“我想她是不是喝醉了,”內奧米說,穿著媽媽裝,臉頰紅潤,“我聞到味兒了。”我什麼都沒聞到,除了野玫瑰花露水和強烈的汗味兒。不過,她全身閃閃發光——金屬片鑲嵌在衣服邊上,馬戲團的款式——和往常不同,她滑行,輕柔地說話,極其寬容地穿行在騷亂中。

“把裙子用別針別起來,路易絲,”她對市長的妻子說,“現在沒有其他辦法。觀眾看不到的。”

看不到!她一直在挑剔最微小的細節,強迫媽媽們把衣服撕掉,返工了三次!

“像你這麼強壯的女孩可以吃六片阿斯匹林,眼睛都不眨。”她對艾爾瑪·科迪說,“快站起來,我的女士!”

舞蹈者穿著明亮的棉布裙,紅黃綠藍白各色的繡花拉帶上衣。艾爾瑪鬆開了拉帶,放肆地露出了剛開始發育的胸部。即使對這,範里斯小姐也只是笑笑,就飄走了。好像任何要發生的事情現在都可能發生。

舞蹈快開始時,我的頭飾——高高的中世紀紙板圓錐體,包著黃色的網,帶有柔軟的面紗——開始災難性地微微滑向我頭的一側。我不得不斜著頭,好像脖子歪了似的,那樣堅持跳完,牙齒咬緊,臉上帶著呆滯的微笑。

《上帝拯救國王》之後,當最後的幕布落下,我們跑到街上的照相館,還穿著服裝,沒有外套,去拍照。我們擁擠在一起,等待著,背景是廢棄的棕褐色瀑布和義大利花園。戴爾·麥克勞林找到了一把椅子,那種家族拍照時父親們坐的椅子,妻子和兒女成群圍繞著他。他坐在上面,艾爾瑪·科迪大膽地坐在他膝蓋上,懶洋洋地靠著他的脖子。

“我這麼虛弱。我是個病人。你知道我吃了四片阿斯匹林嗎?”

我正站在他們前面。“坐下,坐下。”戴爾開心地說,一把拉我坐在艾爾瑪身上,她尖叫起來。他開啟長長的腿,把我們兩個都甩到地上。大家都笑了。我的帽子和麵紗正好掉下來,戴爾拾起來,反著戴在我頭上,面紗遮住了我的臉。

“你這樣棒極了。什麼都看不見。”

我試圖抹掉灰塵,戴好。突然,法蘭克·威爾士出現在簾子間,他獨自拍完了照,穿著他那氣派的乞丐服裝。

“舞蹈者!下一張!”攝影師的妻子生氣地叫著,把頭探出簾子。我是最後一個進去的,我還在試圖把頭飾弄好。“看著我的眼鏡。”戴爾說,我照做了,儘管在我的影像後看見他孤獨、斜視的眼睛讓我分神。他在向我拋媚眼。

“你應該送她回家。”他對法蘭克·威爾士說。

法蘭克·威爾士問:“誰呀?”

“她。”戴爾說,對我點著頭。我的頭在他的眼鏡上顫動著。“難道你不認識她嗎?她就坐在你前面。”

我擔心會鬧出笑話。我感覺汗水開始從我的腋下冒出來,擔心受辱的最初跡象總是這樣。我的臉遊移在戴爾愚蠢的眼睛裡。這樣被拋進我的夢的主題,可是太嚴重,太危險了。

不過,法蘭克·威爾士還是考慮周到,像任何人都能做到的那樣殷勤地說:“我願意。如果她不是住得太遠的話。”

他想的是我住在弗萊茲路那邊的時候,我走長路上學是在班上出了名的。難道他不知道我現在住在城裡了嗎?沒有時間告訴他,也沒有辦法告訴他,而且,我絕不會冒一點兒險,讓他嘲笑我——他安靜的沉思的噴著鼻息的笑,說他僅僅是在開玩笑。

“所有舞者!”攝影師妻子喊叫著。我茫然地轉過身來,隨她穿過簾子。我的失望一瞬間被淹沒在感激當中。他的話不斷在我腦海裡重複響起,彷彿它們是讚揚和寬恕之語,聲調那麼輕柔可愛,實事求是,充滿謝意。一種特有的平和像我的白日夢一樣充盈了我的身心,在拍照過程中,在寒冷中回到會議室的一路上,在換衣服的時候,也一直陪伴我,即使內奧米說:“大家都笑死了,你跳舞時歪著頭。像折斷了脖子的木偶。儘管你是沒有辦法。”她的情緒很糟糕,並且還在惡化。她悄悄對我耳語:“你知道我告訴過你關於戴爾的事兒?都是謊言。是我演的戲,讓你說出你的秘密。哈哈。”

範里斯小姐機械地把服裝拾起和摺疊起來。玉米澱粉灑在她的桃粉色裙子上,她的胸部看起來凹陷了,彷彿什麼東西在她裡面崩潰了。她幾乎不想費心地注意我們,只是說:“把鞋子上的玫瑰形飾物取下來,姑娘們,都留下來吧。將來一切都會派上用場的。”

我走到大廳前面,母親和弗恩在那兒等我呢,弟弟歐文穿著打旗子時穿的套裝(在小歌劇帷幕拉開之前,低年級學生要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打旗子),把讓他儲存的旗子插在雪堆上。

“你怎麼耽擱了這麼久?”母親問。“很可愛呀。你脖子抽筋了嗎?威爾士家的男孩是整個臺上唯一忘記摘掉帽子唱《上帝拯救國王》的。”母親總是能注意到這些奇怪老套的小細節。

小歌劇後發生了什麼?一個星期後,它從視野裡消失了。看見要歸還的服裝的某個部分掛在更衣室裡,就像看到粘著金屬箔片的褐色聖誕樹倚靠在一月的後門廊上一樣,讓人想起一段忙碌的充滿期待和努力的時光,現在卻似乎充滿了錯誤。麥肯納先生結實的地面又回到我們的腳下。每天我們要做十八道算術題,作為彌補,無疑還會聽到諸如“因為我們失去了時間,現在我們要埋頭苦幹”之類的話。把鼻子放到磨刀石之間,肩膀推動車輪,腳踩到踏板上——所有這些麥肯納先生喜愛的句子,其中的陳腐和毫無懸念,現在卻似乎奇怪地令人滿意。我們拿著大疊堆積如山的書本,畫安大略和五大湖區的地圖——世界上最難畫的地圖——學習《朗弗爾爵士的幻影》。

每個人的座位都被搬走了;清除了課桌的房屋以及鄰座的改變原來是讓人興奮的事。法蘭克·威爾士現在坐在教室另一面。一天,看門人抬著長梯子進來,除掉了萬聖節掛的彩燈中觸目可見的一個物件。我們都覺得那是個法國避孕套,戴爾·麥克勞林的名字和它聯絡在一起;結果發現那是一隻舊襪子,這件神秘的事沒有那麼令人反感。似乎該是驅散幻想的時候了。著手解決實質性問題,麥肯納先生會這樣說。

當然,我的愛情並沒有隨著季節的改變而消亡。我的白日夢在繼續,但是和過去有所不同。因為沒有補充新鮮的養料,季節的改變的確造成了一些差別。對我來說,冬天是戀愛的時間,不是春天。在冬天我們棲息的世界縮小了;衝出狹小的空間,奇異的幻想會繁盛開花。但是春天顯露出大地普通的地理特徵;漫長的棕色道路,腳下古老的有裂縫的人行道,所有在冬天的風暴中折斷的樹枝,都要清理出庭院。春天顯露出距離,如其所是。

法蘭克·威爾士和班上大多數人都不同,他沒有讀高中,而是去諸伯利的乾洗店工作了。那時的乾洗店裡沒有卡車。人們多數是自己去取衣服,很少送上門。法蘭克·威爾士的工作就是在城裡送衣服,我們放學時有時能遇見他。他總是像生意人或工作的人向還沒有走進社會的人那樣,匆忙、嚴肅而彬彬有禮地和我們打招呼。他總是抱著一摞衣服,直堆到肩膀處,盡責地彎著肘臂;他開始工作時還在長個子。

有一段時間——大約六個月——我會帶著掩蓋不住的興奮和不安走進乾洗店,希望能看見他,但是他從來不在前臺;能看到的總是老闆或老闆娘——兩個人都很矮小,樣子疲憊,皮膚髮藍髮青,好像被幹洗液染的,或是進入了血液。

範里斯小姐在瓦瓦那什河溺死了。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在讀高中,也就是《吹笛手》演出才三四年之後,可是當我聽到訊息時,我感覺她的存在屬於一箇舊時代,她活在最為天真原始的情感和一些錯誤觀念之中。我覺得她被困在那個時代裡,我吃驚於她以這個行為突圍出來。如果這算是一個行動的話。

雖然不能肯定,但有可能她是在城北沿著河岸散步,靠近水泥橋,不慎落水,無法自救。諸伯利《先驅導報》指出,她是從家中被一個或數個陌生人帶走的,然後被強行推入河裡,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她晚上就離開了房子,沒有鎖門,所有的燈都亮著。一想到神奇寂靜的夜晚發生的罪行就很興奮的人,一直認為這是一起謀殺。其他人出於善意或恐懼堅持認為是意外。這是人們談論和爭辯的兩種可能性。認為是自殺的人——最後大多數人是這樣想的,不太急於談論此事,他們為什麼要談呢?因為沒有什麼可說的。這是一個沒有解釋也沒有希望解釋的神秘事件,就像青天白日一樣。這裡沒有啟示。

範里斯小姐穿著她的天鵝絨溜冰服,戴著時髦的皮毛帽子,在滑冰的人們中間來回滑著,非常顯眼。熱烈激昂的範里斯小姐,在市政廳往臉上化妝的範里斯小姐,臉朝下的範里斯小姐,沒有抗議地,漂浮在瓦瓦那什河,六天六夜,才被發現。雖然沒有可靠的方式把這些影象聯絡起來——如果最後一個畫面是真實的,它會不會改變其他的畫面?——它們現在要拼在一起了。

《吹笛手》;《吉卜賽公主》;《被盜的王冠》;《阿拉伯騎士》;《克立舞者》;《樵夫的女兒》。

她像吹泡泡一樣,將那些小歌劇吹送上水面,顫抖著,精疲力竭地努力著,然後,幾乎是不經意地放棄了,慢慢消失,消失,但永遠牢牢地陷在了我們改變了的童年之中,她那不可戰勝的,沒有回報的愛。

至於博奧斯先生,他已經離開了諸伯利,就像人們所說,他在這裡從來沒有在家的感覺,他在倫敦的一座教堂彈風琴,教音樂——不是真正的倫敦,我必須解釋一下,而是西安大略一箇中型城市。傳聞他在那裡幹得不錯,那裡有和他屬於一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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