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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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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孩子的遊戲

孩子的遊戲

我猜想,之後家裡會有一場談話。

真傷心,真可怕。(我媽媽。)

本應該有監督的。輔導員到哪裡去了?(我爸爸。)

要是我們再一次經過黃色的房子,也許我媽媽會說:“你記得嗎?記不記得你以前多害怕這房子?可憐的小東西。”

我媽媽有種習慣:對我在遙遠的嬰兒時代的種種毛病,她總是抓住不放,甚至可以說,如數家珍。

如果你還是個孩子,每一年,你都會變成一個不同的人。通常都是在秋天,當你丟掉暑假的困惑和懶散回到學校,升了一級的時候。這是你記錄變化最為明顯的時光。在此之後,你就不會記得哪年哪月在變化了,但是變化仍在繼續,完全一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過去會從你身邊溜走,走得如此輕鬆,完全是自動流失。場景常常還未消失,已然不再相干。然後突然一個急轉彎,某樣東西遍地開花、處處湧現,想要得到關注,甚至還想要你做點什麼。雖然顯而易見,實在沒什麼可做的。

馬琳和沙琳。別人都以為我們絕對是雙胞胎。那幾年流行給雙胞胎起壓韻的名字,邦妮和康妮,羅納德和唐納德。另外,沙琳的帽子和我的很配。這種叫苦力帽的帽子是寬大的低頂圓錐形草帽,用一個結或者鬆緊帶系在下巴上。這個世紀後期,這種帽子在電視上越戰的鏡頭裡就很常見了。西貢街頭騎腳踏車的男人戴著它們,走在路上的女人也戴著它們,她們的身後是被轟炸的村莊。

可能在那個時代——我是說我和沙琳露營的時候——大家說到亞洲苦力,不會覺得這種說法有什麼不妥,說黑鬼,或者說像個討價還價的猶太人,也不會覺得有問題。我那時十幾歲,還不會聯想這些詞彙的背景文化。

我們有這樣的名字,戴這樣的帽子,所以第一輪點名的時候,我們喜歡的輔導員——快活的梅維斯指著我們說:“嗨,雙胞胎。”我們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就已經在點別人的名字了。我們喜歡梅維斯,但是,我們更喜歡漂亮的輔導員保利娜。

不過在點名之前,我們就注意到對方的帽子,互相有了好感。否則的話,我們中至少一人,甚至可能兩人都會把全新的帽子摘下來,準備塞到床底下,聲稱是媽媽逼我們戴的,我們自己不喜歡,諸如此類的話。

我挺欣賞沙琳,但我不知道怎麼和她交朋友。夏令營的女孩,除了少數幾個稍微大一點以外,都是九到十歲的年齡。在這個年齡,大家已經不再像六七歲的女孩那麼容易交朋友、那麼容易出雙入對了。我只是簡單地跟在幾個女孩子後面,她們和我是一個鎮的人,但沒有一個是有特殊之處的朋友。我們進了一間還有空床的小木屋,我把自己的東西扔在棕色的毛毯上,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在問我:“請問,能不能把我的雙胞胎姐姐旁邊的床讓給我?”

是沙琳。不知道她在和誰說話。木屋大概能住下二十多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回答,“當然行”,就搬走了。

沙琳用了一種奇特的腔調,逢迎、玩笑、自嘲,還有一種引人注意的興奮,如同鳴鐘的顫音。很明顯,和我相比,她不是一般地自信。她不是相信那個女孩一定會搬走,也不是強硬地說:“我先來的。”(如果她是那種家裡疏於教育的女孩——有些女孩就是這樣的,她們來這裡是由國際獅子會付的錢,或者是教堂支付的,反正不是她們的父母——她可能會這麼說:“趕緊上廁所去吧,省得屎拉在褲子上。反正我是不會走的。”)不是這樣的自信。沙琳的自信是,她相信她想要別人做什麼的時候,大家都希望這麼做,而不僅僅是同意她的要求而已。我本也有機會拒絕她,我可以說,“我不想當什麼雙胞胎”,然後不理她,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是,當然了,我沒這樣。如她所料,我的感覺是受寵若驚。我看著她興高采烈地把包裡的東西倒了出來,有些東西掉在了地板上。

我只找到一句話說:“你已經曬黑了。”

“曬黑太容易了。”她回答。

一開始是找我們的不同之處。我們討論後發現,她曬了變黑,而我曬了就會長雀斑。我們的頭髮都是褐色的,不過她的顏色深一點。她的頭髮是波浪形,而我的頭髮則茂密如樹叢。我比她高半英寸,而她的手腕和腳踝粗一些。她的眼睛偏綠,而我的眼睛偏藍。我們一直熱衷於觀察彼此的不同之處,甚至把後背的痣和能看見的雀斑都列在了表格裡,還有第二根腳趾的長度(我的第二根腳趾比大腳趾長,她的則短一些)。我們詳細地回憶了從小到大得過的病,種種意外事故,身體有沒有什麼部位修補或切除過。我們兩個的扁桃腺都摘除了——在那個年代,這是種普遍的預防手段——我們都得過麻疹、得過百日咳,都沒得過流行性腮腺炎。我拔過一顆上犬齒,因為它擋住了其他的牙。她的拇指被窗戶夾過,所以半月痕不完整。

我們把身體的歷史和特徵都整理完了以後,就開始講故事——家族的戲劇性事件、故事,以及區別所在。她是家裡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而我是唯一的孩子。我有個姑姑,高中的時候死於脊髓灰質炎。她有個哥哥加入了海軍。那是戰爭年代,所以我們在營火晚會上會唱《永遠的英格蘭》、《橡樹之心》、《統治吧,不列顛尼亞》,有時候會唱《永恆的楓葉》。我們生活的背景,是空襲、戰爭、沉船,雖然距離我們很遙遠,但是每天都在發生。每隔一段時間,不遠的地方也會有那麼一回軍事襲擊,很嚇人,又很莊嚴、很刺激。要是我們鎮或同一條街的某個男孩死了,他住的房子就算沒有掛花圈,沒有黑色的布簾,也會有一種特殊的沉重氣氛。使命完成,塵埃落定。儘管房子裡可能什麼特別之處也沒有,也許只是門口路邊停了一輛陌生的車,表明有親戚來,或者是牧師來這個失去親人的家裡坐一坐。

夏令營的一個輔導員在戰爭中失去了她的未婚夫。她佩戴著他的表。我們認定是他的表,就別在她的外套上。我們倒是願意為她難過,關心她,不過她嗓門尖利,頤使氣指,連名字都讓人討厭。阿爾瓦。

我們生活的另外一個背景是宗教。在夏令營,這個背景本來應該要強調的。不過,因為是加拿大聯合教會負責這裡,所以不像浸信會或聖經基督教會那麼喋喋不休,也不會像羅馬天主教會甚或英國國教會,有那麼多正式的認可儀式。大部分女孩的父母都屬於加拿大聯合教會。不過那些由教會付錢的女孩子,可能不屬於任何教會。聯合教會用的是它最為親切的民間方式,我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對我們的要求只有晚上祈禱,吃飯時唱聖歌,還有每天半小時的特殊談話。這種談話就叫聊天,早餐以後的聊天。不過,即便是聊天的時候,也很少提上帝或是耶穌,說得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誠實品質、友好性情、純潔思想,要我們承諾長大以後不抽菸、不喝酒。沒有誰對此提出過異議,也沒有人中途退場,因為我們早就習慣了這種談話,而且溫暖的陽光下,坐在長椅上也蠻舒服的,一大早,我們還不想跳進水裡,都嫌冷。

我和沙琳的這些事兒,即使是成年的女人也會做。也許她們不會互相數後背上的痣,不會去比較腳趾的長度,不過當她們相遇,感覺到彼此之間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惺惺相惜時,她們也會感覺到需要,需要了解重要的資訊、重大的事件,不管那些事件是公開的還是私密的,以此填滿兩人之間的所有空白之處。如果她們感覺有這樣的溫暖和渴望,那麼她們幾乎不可能厭倦。不管說的是什麼瑣事和傻事,她們都會一起笑,也會笑她們揭露的自私、欺騙、吝嗇,以及純粹的惡。

當然,一切都需要非凡的信任。不過,這種信任的建立,可以只在片刻之間。

我曾經觀察過。圍坐在營火邊,攪拌樹薯粥的時候,或者因為傳說有野獸,剝奪男孩子們說話的機會,讓他們去樹林放哨的時候,這些漫長的時段就是開始的時間。(我是個受過正規訓練的人類學者,雖然比較差勁。)我觀察了,但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女性之間的秘密交換。也並非全然如此。有時候好像需要這麼做,我也裝作自己在參加。但是對方永遠能發現我的裝腔作勢,變得既茫然又警惕。

通常和男人交往,就不至於這麼謹慎。他們並不指望這樣的交換,對這種交換絕少有真的興趣。

我說的這種和女人的親密關係,不是情慾的,也不是情慾的最初階段。情慾的關係,我在青春期前也經歷過。情慾的關係,也會有信任,也許還會有謊言,可能會走向遊戲,總之不管有沒有性玩笑,都會有一段熱火朝天的短暫興奮,緊隨其後的則是不舒服、拒絕承認,以及厭惡。

沙琳告訴過我她哥哥的事兒,不過說的態度是一種真實的厭惡。就是參加海軍的那個哥哥。她去他的房間找她的貓,他正在對他的女朋友幹這種事兒。他們根本不知道她看見了。

她說他上上下下,啪啪啪啪。

你的意思是他們在床上互扇耳光?我問。

不是。她回答。是他的那東西進進出出的時候,啪啪啪啪。下流。噁心。

他光溜溜的白屁股上還有疙瘩。噁心。

我告訴她的是維爾娜。

回到我七歲的那年,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座當時我們叫作拼連住房的屋子裡。那時候,連棟式住宅這個詞可能還沒有。總之,那座房子不是平均分割的,維爾娜的外婆租了後面的房間,我家租的是前面的房間。房子很高,光禿禿的,很難看,刷的是黃色的漆。我們住的小鎮太小了,人口加起來也沒多少,不用劃分居民區。不過,實際上是有分割槽的,我覺得,我們的房子恰好位於體面地區和年久失修的地區的分界線上。我說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正好是經濟蕭條的最後時期。當然了,我估計那時候沒人知道經濟蕭條這個詞。

我爸爸是個老師,他的工作穩定,但是錢很少。我們另一頭的街道漸漸消失,那條街的房子屬於那些既沒有穩定工作,也沒有錢的人。維爾娜的外婆顯然有點錢,因為她說起領救濟的人,用的是十分輕蔑的語氣。我媽媽肯定和她爭論過,說那不是他們的錯。不過沒用。這兩個女人算不上親密的朋友,不過,有關怎麼安排使用晾衣繩,她們的態度真誠而友好。

這位外婆的名字是霍姆太太。有一個男人時不時來看望她。我媽媽說他是霍姆太太的朋友。

不過,實際上,每次他來的時候,媽媽都不讓我出門玩,所以我沒什麼機會和他講話。他長什麼樣子我都不清楚,不過我認識他的車,車是深藍色的福特V-8。我對車特別有興趣,可能是因為我家沒有車。

然後,維爾娜就來了。

霍姆太太說維爾娜是她的外孫女,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但是,從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們中間隔著的那代人存在。我不知道是霍姆太太去把她接回來的,還是她的朋友用V-8把維爾娜送來的,總之,那是夏天,還沒有開學的時候,她出現了。我不記得她告訴過我她的名字,一般情況下,她不是個健談的人,我肯定也沒有問過她。從最早的時候起,我就對她有一種強烈的反感。在那時,我對其他人無論如何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告訴媽媽我恨她。媽媽問你為什麼要恨她,她對你做什麼了?

可憐的東西。

孩子用恨這個詞來表達各種不同的感受,意思也許是他們嚇壞了。嚇壞了的意思不是他們擔心捱打。拿我自己的感覺來舉例吧,當你走在人行道上,一些大男孩喜歡騎腳踏車攔住你,衝你發出恐怖的怒吼。你害怕的不是對身體的傷害。好像我對維爾娜的恐懼,差不多是對詛咒或者陰暗企圖的恐懼。這種感覺,小孩子都會有,也許是因為一座房子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一根樹幹,更多時候或許是因為黴爛的地下室、幽深的衣櫥。

她比我高很多,不知道她比我大多少。也許是兩歲,三歲?她瘦得皮包骨頭,骨架子那麼小,腦袋也那麼小,讓我想起蛇頭來。細密的黑髮平滑地蓋在這顆腦袋上,遮住了前額。我覺得她臉上的面板很暗沉,很像我家舊帆布帳篷的蓋布。她顴骨突出來的樣子,就像蓋布被風吹得鼓起來的樣子。她的眼睛永遠都在斜視。

不過,我相信,大家看見她的時候,不會覺得她的模樣有什麼地方特別招人討厭。實際上,我媽媽說她楚楚動人,或者說幾乎算得上楚楚動人。(比方這麼說:“真可惜啊,她本來可以長得楚楚動人的。”)但僅僅就我媽媽從她的一舉一動中看到的而言,也沒法反對這種說法。她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得多。這是一種拐彎抹角的說法,指的是維爾娜還沒學過讀書寫字,也不會滑冰、打球,另外,她嗓音粗啞,而且不會壓低自己的嗓門,她的措辭奇怪地斷斷續續,好像這些詞兒結成了塊兒,卡在她的喉嚨裡。

她干擾我、毀掉我自己玩的遊戲的辦法,不是一個小女孩,而是個大女孩的辦法。一個年齡不小,但是沒有經驗、沒有權利,什麼都沒有的女孩,只有寧死不屈的決心,以及絲毫不明白自己並不受歡迎的無能。

孩子理所當然是一群保守得可怕的人,他們當機立斷地反對一切邊緣的、反常的、難以駕馭的東西。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備受溺愛,當然,也備受訓斥。我笨拙、早熟、羞怯,有自己私密的規矩和憎惡。我甚至討厭維爾娜頭髮上不停掉下來的賽璐珞髮夾,還討厭她老是想塞給我的紅綠條紋的薄荷糖。她會試圖追趕我,硬把這些糖塞到我嘴裡,以她獨特的斷斷續續的發音方式,吃吃吃吃傻笑個不停。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喜歡薄荷的味道。還有,我不喜歡這個名字,維爾娜。這個希臘名字是春天的美女的意思。我覺得它聽起來和春天沒什麼關係,也不像青草地,不像花環,不像穿薄紗裙的姑娘,更像一抹頑固的薄荷汙漬、綠色的黏液罷了。

我也不相信媽媽是真的喜歡維爾娜,因為她天性中有些許偽善,還因為她決心不讓我快活,就裝作同情維爾娜。她要求我友善。開始,她說維爾娜不會待太久的,暑假一結束,她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後來,維爾娜根本沒打算回哪裡去,她又告訴我一個令人欣慰的訊息,說我們自己很快就搬家,友善的日子不長了。實際上,這時候距離我們真正搬家還有一年。最終,她耗盡了耐心,說我讓她失望,她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天性原來如此刻薄。

“她生來就是這樣,你怎麼能攻擊她長的樣子?這是她的錯嗎?”

這種話對我沒有意義。要是我有足夠的辯論技巧的話,我會說我根本沒有攻擊維爾娜,我只是希望她離我遠一點。不過,我本來就是在攻擊她,用不著質疑這到底是不是她的錯。不管我媽怎麼說,我的這種態度,其實多多少少和我住的地方、我生活的年代裡,周圍沒有說出口的看法是和諧的。即便是大人們,他們的笑容裡都藏有一種無法剋制的滿足感,以及理所當然的優越感,每當他們說某人“太簡單”、“少根筋”的時候,我都能看見這種表情。我相信我媽媽就是這種人。私下覺得。

我開學了。維爾娜也上學了。她進了一個特別班,在學校操場邊上一幢特別的樓裡。這幢樓是鎮上學校最早的教學樓。不過在那個年代,沒人有時間研究城市志,沒幾年這樓就被拆掉了。樓裡面有一塊用牆隔出來的空間,讓學生休息時間聚在一起玩。那幢樓的學生,早晨上學比我們晚半個小時,下午放學比我們早半個小時,所以課間休息時,沒人會去騷擾他們。不過,因為他們都攀在牆上,看我們普通學校的操場到底有什麼,擠得太厲害的時候就會出事兒,會用尖叫、揮舞棍棒之類的嚇唬他們。我從來沒走近那地方,幾乎沒見過維爾娜。我是在家裡被迫應付她。

剛開始的時候,她站在黃房子的角落裡,看著我,我裝作不知道她在那兒。後來,她走進了前院,在我家的臺階上佔個位置。她在那兒,我要是想去廁所,或者我冷了,就非得經過她身邊不可,而且還很近,很可能會碰到她,也許她會來碰我。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人能在一個地方待那麼長時間,而且眼睛只盯著一樣東西。常常盯的是我。

我有一個鞦韆,鞦韆掛在楓樹上,盪鞦韆的時候,我的臉要麼衝著房子,要麼衝著大街。也就是說,要麼我和她面面相覷,要麼她的目光讓我若芒刺在背,她甚至有可能過來推我一把。她老是推我一個趔趄。不過,這還不是最倒黴的。最倒黴的是,她的手指戳在我背上,真像一支支冰涼的針管,直接穿透了我的外套和裡面的衣服。我還有一個遊戲是堆葉子、蓋房子。就是我用耙子耙,或者用手抱,總之設法把楓樹的落葉堆到一起,然後把樹葉拼成房子的圖樣。這裡是起居室,那裡是廚房,那一堆鬆鬆的是臥室裡的床,等等等等。這個遊戲不是我發明的。學校的看門人把落葉全部耙走燒掉以前,課間休息的時候,女孩子們都在操場上蓋房子,她們堆出來的房子更豪華,有時候甚至還會有點裝飾。

開始時,維爾娜只是看我在幹什麼,她永遠斜著眼睛的表情,在我看來,是一種莫明其妙的優越感。她憑什麼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後來就到了她行動的時候了,她走過來,抱起一團樹葉,大概是因為她自己也在猶豫,或者就是手笨,葉子漏得滿地都是。她抱起來的葉子,不是擱在一邊備用的那堆,而是從我房子的牆上抱走的。她把牆抱在懷裡走了幾步,扔進我整潔有序的房間裡。

我衝她大喊大叫,叫她住手。她彎下腰,想把她扔下來的樹葉重新抱起來,但沒辦法聚攏,乾脆又拋撒下來,等葉子全落到地上,她就開始傻乎乎地亂踢。我衝她吼,一點用也沒有,或許她把我的吼叫當成了鼓勵。於是我只好低頭朝她衝過去,正好頂在她肚子上。我沒有戴帽子,所以我的頭髮就碰在了她的羊毛衫或者是外套上。我的感覺是,我的腦袋撞在了一個堅硬而又臃腫的肚子的剛毛上。我喊叫著跑回家。我媽媽聽完之後說的話更讓我發瘋:“她只是想玩,但不知道怎麼玩。”

我研究的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的態度——我指的是那些不可能稱之為原始的文化背景——研究這些人對精神或者身體異常的人的態度。“有缺陷”、“殘廢”、“遲鈍”這些詞彙當然都進了垃圾箱,也許有好的理由——不僅是因為這些詞表現出優越感,以及習慣性的不善態度,也因為這些詞並非準確的描述。這些詞彙忽略了這類人群身上豐富、精彩,甚至卓越的(至少算是特有的)力量。最有意思的是,除了迫害之外,其中還能發現一定程度的崇拜,有一系列的能力被歸咎(這個詞並非完全不準確)為神聖的、神奇的、危險的,或者說,有價值的。我能做到的全都做了,我做了歷史研究和當代研究,也涉及了詩歌、小說,以及宗教習俗的影響。自然,因為我的專業背景,大家批評我過度文學化,批評我引用的資訊全部來自現成的書籍,但那時候我不可能跑遍全世界。我沒有得到任何資助。

當然,我能看清楚其中的關係。這種關係,我想可能沙琳也看出來了。很奇怪,那些事兒感覺是那麼地遙遠,那麼不值一提。它只是一個起點。那時候,對我而言,它和童年時代其他的事情差不多。因為從那以後的旅行、長大後的成就。安全感。

“婚前姓。”沙琳這麼寫。這種說法,我很久都沒有聽說過了。這種說法和“老處女”基本相當,聽起來貞潔又愁苦,明顯不適合我。早在我看見沙琳的婚禮照片前,我就不是處女了。當然,我也沒以為她是。並不是因為我有一群情人,其中大部分甚至也談不上是情人。和許多與我同齡的、沒有過一雌一雄單配婚姻生活的女性一樣,我知道數字。十六個。我敢肯定,很多比我年紀輕的女人,剛二十出頭就已經達到了這個數字,甚至可能十歲出頭。當然,收到沙琳的信時,總數沒這麼多。我不能(不能是真的),也不願意費心去算了。其中有三個重要的人,按年代順序排序,這三個人都排在前六位。我說這三個人“重要”的意思——哦不,只有兩個,這第三個人對我的重要性,遠遠大於我對他的重要性。我說的重要是指,和這兩個人在一起會有這樣的時候:你想把自己撕開,遠遠不只是身體的屈服,想把你全部的生活安全地和他的生活擱進同一個籃子裡。

我不讓自己這麼幹,不過只是勉強能做到。

可能是這樣的安全感不能完全說服我。

不久之前,我收到了另一封信。這封信是學校轉給我的。退休以前,我一直在大學教書。我從巴塔哥尼亞旅遊回來,發現這封信在等著我。那時候,我變成了一個吃苦耐勞的旅遊愛好者。信已經來了有一個月之久。

信是列印的——對此,寫信的人立刻表示了歉意。

“我的字寫得很難看。”他寫道,接下來,他介紹自己是“你的童年夥伴沙琳”的丈夫。他說他非常抱歉,非常非常地抱歉,給我帶來了一個壞訊息。沙琳住在多倫多的瑪格麗特公主醫院,癌症已經從她的肺部擴散到了肝臟。可嘆她終生都在吸菸。她活的日子不長了。她並沒有經常和他提起我,不過這些年以來,只要她提起來,都是為我傑出的成就而高興。他知道她的內心是多麼地珍視我。現在,當她的人生走到盡頭之時,她熱切地想見我。她拜託他來找我。他說,也許童年的記憶是最珍貴的。童年的感情。無可比擬的深厚友情。

哦,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我覺得。

不過,要是她已經——這就是我想問題的方式——要是她已經走了,我到醫院打聽打聽,也沒什麼風險。接著,我的意識,或者不叫意識,隨便叫它什麼好了,變得清晰了。我可以給他寫一張便條,說可惜我出門去了,不過我會盡快趕去。

哦別,最好別寫便條。他也許藉此便出現在我生活裡,為了向我表示感謝。“夥伴”這個詞,讓我很不舒服。“傑出成就”也是,另外一種不舒服罷了。

瑪格麗特公主醫院和我的公寓只隔幾條街。某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步行走了過去。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先打個電話問問。也許我想讓自己覺得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在總檯,我發現,沙琳還活著。對方問我想不想見她,我根本沒法說不想。

我在電梯間時依然在想,我現在還來得及轉身走,現在還沒到她樓層的護士站。也許我可以走出電梯,搭下樓的電梯。總檯的接待員不會注意我的。事實上,我一轉身,她就在接待下一個人了,那時候就已經沒有注意我了。再說,就算她看見我走了,又有什麼關係?

我估計,我會感到羞恥。多半不是因為自己缺乏感情而羞恥,而是因為自己缺乏意志而羞恥。

我在護士站停下了腳步,護士給了我她的房間號。

那是一間私人病房。非常小的房間,並沒有明顯的醫療裝置、鮮花或者氣球。事實上,起先我連沙琳的人都沒看到。一個護士面對床,彎著腰,床上似乎是一堆被子,沒有人在。這堆東西彷彿放大了的肝臟,我覺得。我希望自己趕緊跑掉。

護士站直了身體,轉過身朝我微笑。她身材豐滿,是棕色人種,聲音輕柔,有一種哄孩子的語氣。也許她來自西印度群島。

“你是馬琳。”她說。

這句話似乎讓她頗為愉快。

“她一直盼著你來。你走近一點吧。”

我走近了。我看見一個腫脹的身軀,一張嚴重毀壞的面孔,小雞似的脖子。對這個身軀來說,醫院的睡袍實在是太肥了。拳曲的頭髮還是褐色的,從頭皮上也就長出四分之一英寸的長度。哪裡也不像沙琳。

我以前也見過臨終的面容——我自己的父母,還有我害怕自己會愛上的男人。我不會為此感到震驚的。

“這會兒她睡了。”護士說,“她很希望你來。”

“她現在意識還算清醒?”

“清醒的。她只是睡著了。”

嗯。現在,我看出來了,是沙琳的模樣。哪裡?也許是一絲抽動的表情,自信頑皮地將一邊的嘴角隱藏起來的樣子。

護士用她快活而又輕柔的腔調對我說:“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出你來。不過她希望你來看她,還給你準備了東西。”

“她會醒來嗎?”

聳聳肩。“我們經常給她注射止痛劑。”

她拉開了床頭櫃。

“東西在這兒。她說要是你來晚了,就由我把東西給你。她不想讓她丈夫給你。你現在就來了,她會很高興的。”

一隻封好的信封,上面寫了我的名字。字母是大寫的,字跡搖搖晃晃的。

“不是她丈夫。”護士眨了眨眼睛,咧嘴笑了。難道她覺得有什麼古怪的?一個女人的秘密,一箇舊愛?

“你明天再來吧。”她說,“誰知道呢?要是她醒了,我告訴她。”

一到樓下的大廳,我就打開了信封。沙琳的字寫得很規矩,不像信封上的字那樣張牙舞爪、潦草狂野。當然,她有可能先寫了便條,放進信封裡,然後粘好放起來,以為有一天可以親自交給我。後來,她才覺得有必要在信封上寫上我的名字。

馬琳。我之所以寫這張條子,是怕有一天我沒法親口和你說。請你答應我的請求。請去圭爾夫,去大教堂找霍夫斯德神父。永援聖母教堂。教堂很大,用不著名字也能找到。霍夫斯德神父。他知道該怎麼辦。這件事兒,我不能讓C幫我,也永遠不想讓他知道。霍神父知道,我告訴過他,他答應會幫助我。馬琳,求你幫幫我,謝謝你。和你沒有關係。

C,指的必然是她丈夫。他不知道,當然了,他肯定不知道。

霍夫斯德神父。

和我沒有關係。

我本可以一走到街上,就把紙團起來,扔掉。我確實這麼做了。我把信封扔掉了,風把它吹進了大學林蔭道邊的排水溝。然後,我才發現,便條並沒有在信封裡,還在口袋裡。

我再也不會去醫院了。我也不會去圭爾夫的。

她丈夫名叫基特。現在我想起來了。他們一起出海。克里斯托弗。基特。克里斯托弗。C。

回到公寓樓,我發現自己搭電梯下了樓,到了車庫,而沒有上樓回家。我上了車,套上外衣,出門上了大街,朝加德納高速公路開過去。

加德納高速公路,427號公路,401號公路。這會兒,正是交通高峰時間,不是出城的好時機。我討厭這種時候開車,我很少在這種時間出門,沒有信心在這種情況下開車。還剩下半箱油,另外,我還得上個廁所。也許在米爾頓,我想。我可以停在公路邊,加滿油,上個廁所,再考慮考慮。這會兒,我除了繼續開車,沒別的辦法。朝北,然後再朝西。

我沒有下車。先經過了米西索加出口,接著是米爾頓出口。我看見公路的指示牌告訴我還有多少公里到達圭爾夫。我像往常一樣,腦子裡大致換算了一下有多少英里,估計汽油夠用。我不給自己停車的理由是,太陽就要落下來了,越來越麻煩了。現如今,即使在最好的天氣,城市的上空也會籠罩一層霧霾。

我在圭爾夫轉彎以後才下了車,邁著僵硬、顫抖的雙腿去了衛生間。隨後,我加滿了油,付賬的時候順便打聽了大教堂的位置。方向不清楚,但是對方告訴我在一座山上,到了鎮中心,隨處都能看見。

顯然並非如此,儘管確實在哪裡似乎都能看見它。一個個精緻的尖頂從四座塔樓裡伸展出來,我以為它只是大,結果還挺漂亮。當然確實很大,對於這麼一座相對較小的城市來說,這肯定是最權威的主教座堂了。不過,後來有人告訴我,實際上,它並不是主教座堂。

這就是沙琳結婚的地方嗎?

不是,明顯不是。她當年參加的是聯合教會的夏令營,那個夏令營沒有天主教徒,倒是有不少新教徒。那麼,和C有關吧。不知道。

她也許悄悄地改了信仰。從那以後。

我及時地找到了到教堂停車場的路。我坐在那裡想我該怎麼辦。我穿著休閒褲、夾克衫。我覺得,到天主教堂——不是,是主教座堂——的要求是非常古典的,我不知道自己這一身是不是合適。我試圖回憶去歐洲大教堂參觀的時候,是不是不許露胳膊?頭巾?裙裝?

上了山,是一片輝煌的、尊貴的寂靜。四月,樹葉還沒有開始發芽,不過,掛在上空的太陽畢竟已經很明亮了。地上有一條低矮的雪堤,呈現出教堂前空地路面的灰色。

我身上的夾克衫,晚上穿太單薄了。或許是這裡的夜晚太涼了,風比多倫多大。

這個時候,教堂也許已經鎖門了。鎖上了,空蕩蕩的。

高大的前門看起來確實如此。我沒有爬上臺階去試,我決定跟著兩個老太太,她們和我一樣老。她們是沿著長長的階梯從大路上過來的,看起來完全沒打算走這些臺階,而是直接朝教堂一側的便門走去。

裡面的人更多,大概有二三十個,不過感覺他們不像來參加什麼活動。他們分佈在教堂前排的座位上,有的跪著,有的在聊天。走在我前頭的兩個老太太順手在一隻大理石聖水盆裡沾了沾手,甚至沒有抬起眼睛看看自己在幹什麼。她們衝一個正在佈置桌子上的籃子的男人打了個招呼,聲音也不算低。

“這天氣,看起來挺暖和,其實真夠嗆。”一個老太太說。男人說風快把鼻子刮下來了。

我看見了告解室。如同一座座獨立的避暑屋,像哥特式的玩具房,大量陰沉沉的木雕,深棕色的布簾。而其他的地方都閃閃發亮,光彩奪目。最高的弧形天花板是最神聖的藍色,底下的弧線和直立牆連線,用繪製著聖像的漆金徽章來裝飾。彩色玻璃窗在這會兒的陽光照耀下,變成了一塊塊的珠寶。我沿著側廊小心地往前走,想看一眼聖壇,可是,教堂的高壇在西面的牆上,那兒的光線太亮,照得我睜不開眼睛。縱然如此,我還是看見,窗戶的上方畫的是天使。一群天使,鮮豔、透明,純淨得如同光線。

這是最需要謹慎的地方。不過,這裡似乎沒有人小心翼翼。聊天的女人們確實是輕聲聊天,但並沒有輕到竊竊私語的地步。其他人事務性地點點頭、畫畫十字,就跪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也該忙自己的事兒了。我四處張望,想找一個神父,不過視線範圍內沒有。神父肯定也和其他人一樣,工作了一天;他們現在肯定已經開車回家,進了起居室或辦公室、書房,開啟電視,鬆開衣領,拿了一杯喝的,心裡想的是晚上不知道有沒有好吃的。他們來教堂的時候,是來供職的。他們穿上法衣,準備主持儀式。或者彌撒?

或者是來聽告解的。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不在。他們的格子隔間,不是有他們自己進出的門嗎?

我得找個人來問問。那個在桌子上分籃子的男人,看起來不是光為了自己的事兒才出現在這裡的。他也顯然不像引座員。大家在這裡都是自己決定坐在哪裡、跪在哪裡的,有時可能會因為寶石一樣刺眼的光線干擾,站起來再換個地方。我和他說話時壓低了聲音,以往我在教堂就是這個習慣。他沒聽清,只好叫我再說一遍。或許是因為困惑或尷尬,他猶疑不決地朝某間告解室的方向點了點頭。我應該非常明確,他才可能明白。

“哦,不,不,我是想找一個神父。有人叫我來找他。霍夫斯德神父。”

整理籃子的男人消失在側廊稍遠的一端,過了一會兒,他和一個神父一起回來了。這個年輕的神父矮胖結實,腳步輕快,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袍子。

他叫我到一個房間去。之前我沒注意到這個房間。實際上,也不是房間。我們走過了一段拱道——不是門廊,到了教堂後面。

“這裡方便談話。”他說著,給我拉過來一把椅子。

“霍夫斯德神父……”

“哦,不是我。我得告訴你。我不是霍夫斯德神父,他不在這裡,他在休假。”

有好一會兒,我都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

“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有一個女人,”我說,“她在多倫多的瑪格麗特公主醫院,快死了。”

“是啊,我明白,瑪格麗特公主醫院。”

“她請我來,我這裡有一張她寫的條子。她要我來找霍夫斯德神父。”

“她是這個教區的成員?”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天主教徒。她原來住在這裡,她是圭爾夫人。她是我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她什麼時候和你說的?”

我只好解釋,她沒有和我說過,她睡著了,不過她留了張條子給我。

“那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天主教徒?”

他的嘴角有一塊開裂的潰瘍,他講話的時候一定很疼。

“我覺得她是,不過她丈夫不是。他也不知道她是吧。她不想讓他知道。”

我這麼說,想讓事情更清楚一些。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有種感覺,神父可能很快就要煩了。“霍夫斯德神父肯定都知道。”我說。

“你沒和她談談?”

我說她正在接受藥物治療。不過,她不會一直在接受治療,她一定有清醒的時候。我也強調了這一點,我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

“要是她希望做告解,你知道,瑪格麗特公主醫院就有神父。”

我想不出來還該說什麼了。我拿出字條,抹平了遞給他。我發現她的字跡沒有我想象得那麼正常。只是因為有信封上的字做對比,才可能覺得這些筆跡容易認出來。

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誰是C?”

“她丈夫吧。”我擔心神父問我他的名字,然後再和他聯絡。不過,他只問了沙琳的名字。這個女人叫什麼名字,他問。

“沙琳·沙利文。”真是奇蹟,我記得她姓什麼。我又想了一下,確信我沒有記錯。因為這個姓太像天主教徒的姓了。這不是說明這位丈夫可能也是個天主教徒嘛。不過,神父也許會推斷這位丈夫墮落了,這樣的話,沙琳的秘密就容易理解了,她的便條也會因此變得急迫了。

“她為什麼只要霍夫斯德神父?”

“我想大概是有特別的事兒吧。”

“所有的告解都是特別的。”

他站了起來。我還是坐著不動。他又坐了下來。

“霍夫斯德神父正在休假。不過,他沒出門。我可以給他打電話問問,要是你非這麼堅持的話。”

“好的,謝謝你。”

“我不想打擾他。他最近情況並不好。”

我回答說,如果他的情況確實不太好,沒法開車到多倫多,我可以開車送他去。

“要是有必要的話,他的交通問題,我們會解決的。”

他朝四周看看,沒找到什麼能幫他的,便取下別在口袋上的鋼筆,打算在便條的空白處做點補充。

“我確定一下這個人的名字。夏洛特?”

“沙琳。”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我沒有想過嗎?一次也沒有?你可能覺得,當我瞥見廣博的憐憫(即便有些小小的狡猾),我可能便崩潰了,崩潰是明智的。但是我沒有。不適合我。做過的事情都做過了。天使雲集,卻血淚斑斑。

我坐在車裡,沒想到要開發動機,儘管車裡凍得我直髮抖。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知道我可以怎麼做:找到公路入口,加入奔向多倫多的永恆、燦爛的車流;或者,要是沒力氣開車的話,就找個地方過夜。大多數地方都提供牙刷,至少也會有臺機器賣牙刷。我知道應該做什麼、怎麼做,但是我累了,太累了,沒有力氣做什麼。

湖面上的摩托艇本來離岸邊應該有些距離,特別是離我們夏令營的營區,以免摩托艇造成的水波妨礙我們游泳。但是,最後一個早晨,那個禮拜天的早晨,有兩艘摩托艇開始比賽,它們轉著轉著,就近了。當然沒有木排那麼近,不過已經足以掀起波浪。木排來回顛簸,保利娜提高了嗓門,她的叫聲中滿是斥責和驚恐。摩托艇的噪聲太大了,開摩托艇的人根本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他們掀起了一個巨大的浪頭,浪花衝向岸邊,我們這些在淺水裡的人也站不穩了,有的隨波浪起伏,有的失足跌進水裡。

我和沙琳都沒站住。我們背對木排,因為當時我們在看維爾娜。我們站的地方,水大概沒到我們的腋窩。我們被水抬起來,同時又被扔了出去,這時候聽到了保利娜的尖叫。我們可能也像其他人一樣尖叫了,開始是害怕,後來是被浪頭淹沒再站穩的興奮。隨後的浪頭再也沒這麼大了,我們能控制好站著。

我們摔倒的時候,波浪把維爾娜捲了起來,朝我們的方向拋過來。當我們重新浮上水面,臉上掛著水珠、胳膊胡亂扒拉時,她就在水面下,四肢張開。四面八方都是尖叫、呼喊,浪頭變小了,尖叫反而變多了。錯過了第一次襲來的浪頭的,裝作被第二個浪頭打翻了。維爾娜的腦袋沒有鑽出水面,她現在不再遲鈍了,而是從容不迫,在水中輕盈得如同水母。我和沙琳的手碰到了她。碰到了她的橡膠泳帽。

要是我們在力圖保持平衡的時候,抓住手邊一塊不小的橡膠物件,根本沒發現它到底是什麼、我們到底幹了些什麼,這可能就是一場事故。我想清楚了。我覺得沒人會指責我們。小孩子們都嚇壞了。

是的,是的,不會知道我們幹了什麼。

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起初我們並沒有做任何決定。我們沒有互相看,然後決定做這件明明是有意識做的事兒。說有意識,是因為當維爾娜的腦袋想伸出水面的時候,我們的目光確實相遇了。她想把頭伸上來,如同鍋裡煮沸的糰子。她的身體在水下徒勞無益地虛弱掙扎,這種時候只有腦袋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們可能沒抓住橡膠腦袋,橡膠帽子沒有防滑設計,沒有凸起的花紋。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它的顏色,蒼白乏味的藍色,不過我沒法描繪它的花紋——一條魚,一個美人魚,一朵花兒——花紋的脈絡壓進了我的手掌裡。

沙琳和我的目光落在了對方的身上,我們都沒有看我們的手在幹什麼。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喜悅的神采。我猜想我的眼神也是如此。我想我們並沒有罪惡感,也沒有為我們的邪惡得意洋洋。感受得更多的是,我們彷彿正在做神奇地召喚我們去做的事兒,彷彿這是我們這輩子當中,讓我們之所以成為自己的一個最高點,一個巔峰。

你可能會說,我們走得太遠了,沒法回來了。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但我發誓,從來沒有過選擇,對我們來說,從來沒有過。

整個事情可能沒有超過兩分鐘。或者三分鐘?一分鐘三十秒?

要是說那時候,陰沉的雲彩漸漸散了,可能太過分了。但是,就在某個時刻——或許是摩托艇侵入的時候,或許是保利娜尖叫的時候,或許是第一個浪頭打過來的時候,或許是我們手掌下面那塊橡膠不再掙扎的時候——太陽突然出來了,海灘上來了更多的家長,輔導員叫我們別玩了,趕緊上岸。游泳課結束了。對那些住在遠離湖邊的地方,家鄉也沒有游泳池的孩子來說,夏天結束了。私家游泳池只存在於電影雜誌之中。

我已經說過了,和沙琳分手、鑽進父母車裡時的情景,我記不清楚了。因為無關緊要。在那個年紀,事情早已經結束了。你會盼望事情結束了。

我確信,我們沒有說陳詞濫調,沒有汙辱,也沒說過沒必要的話。比如,不要告訴別人。

我可以想象,騷亂就此開始。不過,要是沒有急劇的變化,不會迅速蔓延。有一個孩子的涼鞋丟了。最小的孩子裡有一個因為浪裡的沙子捲進了眼睛尖叫不已。一個孩子在吐,不知道是因為在水裡興奮過度了,還是因為家人來了太高興,或者是偷吃糖的動作太快了。

很快,但不會是即刻,焦慮就開始瀰漫。有人失蹤了。

“誰?”

“一個特殊營營員。”

“該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負責特殊營的女人跑來跑去,穿著她那件花游泳衣,肥胖的胳膊和大腿上,奶油凍般的肥肉直晃盪,聲音發了狂,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有人去樹林裡找,沿著林間小徑往上走,叫著她的名字。

“叫什麼名字?”

“維爾娜。”

“等等。”

“什麼?”

“水上面有什麼東西?”

不過,我相信,那時候我們早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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