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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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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四部分 我有打碎一個玻璃杯子玻璃杯子

第四部分 我有打碎一個玻璃杯子玻璃杯子

第四部分我有打碎一個玻璃杯子玻璃杯子(1)

我有打碎一個玻璃杯子

小時候我有打碎過一個玻璃杯子。

好在那時候母親上班去了。

我鑽到桌子底下,把所有的碎片收集起來。

然後到鄰居家借了一瓶漿糊,把揀到的碎片一點一點地拼成原來的形狀。

好在那個玻璃杯子是有花紋的,這樣好拼一些。

常識告訴我們,漿糊是粘不住杯子的。

好在我的惶恐感動了老天,藉助外面再包一層報紙,我硬是用漿糊把玻璃碎片復原成杯子的形狀。

然而事情總是有著意想不到的缺漏。

它最後只差一個特別特別小的洞,大約直徑1毫米的小碎片,可以填充它。

可是我沒有找到那個最小的碎片。

我把杯子包起來,收在桌子底下最角落的地方。掃帚也掃不到的。

很長的時間,我都一直害怕著,害怕母親發現那個我打碎的杯子。

我甚至不敢去看那個桌子。

我甚至盼望著有一天桌子挪開後,那個有著一個洞的用漿糊糊起來的杯子,變成了一個完整的杯子。

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與其說是唯物論的影響,不如說是一種天生而宿命的失敗感的籠罩。

這種害怕著有一天真相大白的心理,一直充斥著我的小時候。

我沒有向母親承認過,因為我害怕母親生氣。她會很生氣,大聲罵我,用小棍子打我。我最怕的是,她要把我趕出家門。

而我會在家門口一直哭泣,哭泣。

母親是一個過分嚴厲的人。作為一個獨自在外鄉做工的女人,她要求我本分、禮貌。我跟工廠的許多人大聲說,阿姨好叔叔好,但是,我憎恨這樣。我憎恨這些條框,最後卻習慣於它們。

我總是怕做錯事情。我謹小慎微。我怕別人發現我做錯了。所以我總是努力地去附和任何一種規範。我成績一直很好。我遵守學生守則。我是三好學生。但是總習慣不停地犯錯。我不停地掩蓋。最後我變成了一個相當偏執的卻又是一個毫無原則的爛好人。我的原則是:我錯了,我又做錯了,我把杯子打碎了。

這種害怕和謹小慎微後來在青少年時期培養出了一種奇異的道德和勇氣。我不穿裙子,像男孩子一樣大笑,大大咧咧,為廠裡的被人歧視的人大打出手,他們包括:一個白化病女孩,一個智障,一個因為穿花衣服而被嘲笑的男孩子。

那個白化病女孩最後因為她的處女之身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有錢離異男人;那個被嘲笑的男孩子最後考上了清華;那個智障不知所終。

到了高中的住校時期,我的成長因為過度的約束而變得任性起來。和家裡作鬥爭,和學校作鬥爭,不做早操,不戴校徽,上課看小說,寫沒有人讀的熱烈的情詩,翻牆出去看電影,離家出走。最後我中規中矩地考上大學,又以令人生疑的才華和乖巧讀上研究生,成為小城鎮工廠和母校的傳奇——我的反抗其實是在一個戴眼鏡的乖乖女的殼之下,微不足道。我依然是主流的,道德的。

後來,蘇七七,一個在學校裡讀博士的女孩子,她說:阿飛這個女孩子,她的歌唱是道德的,她的尖叫也是道德的。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和阿良,我的男友,講那個打碎的杯子的事情,講那些不知道是不是毫無必要的一直伴隨我成長的惶恐和重重憂慮。

但是我有顧忌,因為我擔心這樣的多愁善感會有女作家之嫌疑。

所以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我發展出一種口頭的滔滔不絕和調笑的能力,隨時嘲笑自己和調侃別人,隨時把阿良逗笑。彷彿這也是可以掩蓋自己的方法。

但放鬆下來的時候,和阿良單獨相處,我就會突然沉默下來,面無表情。

阿良後來說過,他有時會害怕我,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這些。

我早就說過,阿良很忙。他是做IT的。我喜歡做IT的人,因為阿良是做IT的,而且他們很忙,單純而質樸地本分地熱愛著工作。這令我為他驕傲。因為我不但懶惰,且毫無責任心。阿良是我的反面。他身心健康。他是好兒子,好同事,好哥哥,好男友。

阿良有著一種微微有些過度的炫耀心態,但是體面。他和我讀古典文學的好友談古文觀止,和搞音樂的人談專業功放的製作,和我的樂手談金屬音樂,和我上武術課的同學談跆拳道,和我的高中校友爭辯他和她誰掙的錢更多,為我的朋友熱心地顯示廚藝。他有著一種令人失笑的熱情,我時常為這樣的自我誇耀而羞愧不止。但是我依然喜歡他。在我看來——這是他天真的表現。我固執地以為他善良、單純,如同孩子。

更重要的是,我以為他愛我。

即使在他離開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依然孜孜不倦地以為他愛我。我以為零點時分演出完畢,喧囂的聲音猶在震盪著耳膜,我穿著深藍色的長裙子,在陌生城市的馬路上狂奔,依然有人在家亮燈等我。

那個杯子,藏在桌子底下的杯子,其實早就已經不是完整的了。

第四部分我有打碎一個玻璃杯子玻璃杯子(2)

正如母親不是廠裡最令人注目的女人一樣,我也不是最絢麗的女孩子。關鍵在於,我們都同時保持了這種天生的自知之明和謙卑,甚至是笨拙。母親從小提醒我的過失,以嚴厲的態度和棍棒責備我,稱讚我身邊的人是多麼聽話和禮貌,而斥責我卻是多麼無知而粗魯。她經常說,就是因為你不聽話,才變成這個樣子——這樣的話導致了我深深的自責和自卑。一直到了後來,母親漸漸失去了一種厲害女人的態度,變得盲從而失去和這個社會匹配的精明的頭腦,我才知道那是母親表達愛意的惟一方法。啊,沒有接受過完整教育的母親最終沒有學會如何更加婉轉更加優雅地傳達愛意,我更加願意相信,她內心深處其實總是為著刻意地維護著尖子生面貌的女兒無比驕傲。但是由於內心的害羞和辭不達意,我們不知道如何和自己最愛的人相處,而是以一種言行激烈的方式表達出來。正如我不停地埋怨和責備我的男友一樣,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表達我深深的愛意和溫柔。南方小城鎮的拘謹、小氣和任性,終於在這個健康茁壯的北方城市裡遭遇了慘敗。在疾病橫行的日子,我們即使準備了一顆患難與共的心腸,可是那一句“你還好嗎”,始終沒能夠問出來。更何況,他已經關機——疾病侵蝕了通訊網路。

我們總是以為,不顧一切地喪失,最後可以得到。我們總是以為,因為我們天性謙卑而順從,我們要得很少,最後就會得到。可是,疾病像幽靈一樣瀰漫,城門即將封鎖,如果鐵路和民航停開,我丟失了惟一可證明身分的證件,我們仍然不能夠相互溫暖,相互去——對不起,我已經羞於提起那個詞了。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很少稱讚我,也許她也不覺得自己的女兒美。直到我已經長到二十多歲,假期回家,有一個上午,有些隨便地把自己有些豐滿的身體塞到褐綠色的連衣裙裡,又把長髮編成一個麻花辮,馬馬虎虎地安置在腦袋後面,準備上街買東西去,母親坐在走廊的小凳子上,埋頭敲著核桃,忽然她抬起頭:咦,怎麼這麼好看?

我有些尷尬,嘴裡應付著,出去了。我猜她是因為很久沒有見到我的緣故,我已經是讓少數多情小男生為我痛哭流涕的年紀。更重要的是,努力地和自己的自卑做鬥爭,發展著一種孤獨熱烈茁壯單向的烏托邦精神戀愛的年紀——導致了大量精力的浪費,和那些隱秘的長詩和歌謠的誕生。

我真正覺得自己好看,是因為阿良。他突然進入我的生活,用一種近乎孩子氣的天真和固執。

我是不相信有人愛我的,因為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模糊的臉龐和過度猶疑的天性。阿良的出現是有些蠻橫的,帶著一種狹路相逢拔刀相助的恩賜意味,他不知道當他以上司的身分單獨找我談話,鼓勵我堅持把工作和樂隊做下去,自信地告訴我天上是會掉餡餅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慌張,盯著他夾克上的金屬銘牌發呆,準備著隨時逃跑了。

是的,阿良有如神賜,帶著自信的笑容和渾身的光芒,甚至他已經很舊的藍色風衣,也給他平添了許多力道。一個長期苦於貧瘠的青春和內心不可名狀的激情的人,一個總是張皇失措的人,終於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那是第一次,我感謝上天,感謝他給我長久的忍耐以報償:一個真正愛我的人,一個相依為命、值得信賴的人,一個兄弟,一個親人。

可是我們憑什麼相信這種無中生有的天生的感情呢?我是有證據的。或者說,我完全被生活的假象迷惑了。我完全被這種額外的恩賜收買了。我出了一身冷汗,為自己在私下裡感到僥倖。你看我:面容模糊,毫無光彩,過度的敏感和木訥混雜在一起。你看我,如此自卑,從來沒有人真的關注到我的眼神的流轉。你看他,是我能期待的最好的男孩子:他一聽到我的歌唱就愛上我了,不管它如何刺耳、粗糙。他不管我的來龍去脈(事實上我家世清白,謹小慎微,擅長製造假象和溫和的微笑。事實上他認識我之前看過我寫的詩也聽過我的民謠小樣),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裡,時光發生了某種超現實夢幻的改變,他決心愛這個從來沒有被追求者環繞過的女孩子了。他如此堅決,不容置疑。他領我參加了大學同學的聚會,帶我回家拜訪他的父母,甚至給我買了玉蘭油的沐浴露和朵而膠囊——他急於治癒我蒼白的臉色!他說他愛我。這就夠了,這就是證據。虛無縹緲的證據,一廂情願的證據。一個自以為愛,一個自以為被愛,一個是還沒有嘗試過情感挫折的純潔的人,一個是吃過了太多苦頭的軟弱者,後者完全把自己交給了命運,謊稱這是命運,其實是為自己的虛弱、懶惰、盲目地跟從和疲於奔命作辯護。

南方的天氣是如何在我們身上發展出一種暗疾?它如何滋生又如何潛伏?它何時發作?已經無從追究。

七十年代的人有七十年代的道德。我出生的時候是七十年代後期。但是我的道德觀有著明顯的滯後感,有著那個年代的痕跡,那就是明顯的禁慾色彩。而這樣的禁慾色彩和內心的慾望構成了衝突,使得簡單的人變得複雜。使得我總是不容易被人信任。我們這樣的人,總是因為貧瘠而自卑,又因為自卑而過度自尊,卻又為了自己愛的人,寧肯放棄尊嚴。總是有過度的慾望,又為著自己的理想的純潔,寧肯扼殺慾望。

第四部分我有打碎一個玻璃杯子玻璃杯子(3)

什麼掩蓋了我們身上沉睡的乖戾的慾望?在北方我總是感到面板乾燥,如果可以用度量衡,我想要每天都親吻一到兩次,擁抱兩到三次,每週做愛兩到三次。如果對於感情我們過分吝嗇,我們可以討價還價,減少次數。讓我們籤一個合同吧,表示無論面對何等的境地,我們永不放棄,永不背叛。相濡以沫是我們的準則,無論是儒道還是基督。

挫敗使我轉向了網路。和現實的生活一樣,我不熟悉路徑和站名,也不進入任何一個聊天室。綠妖說過,我浪費著才華和精力,沒有節制。可是綠妖姑娘啊,我的才華難道不是疑竇叢生的嗎?我身在學院,卻寫不出一篇符合導師意願的所謂學術論文;我號稱大波美作,可是總也趕不上報紙的專欄;我自以為是一個有些不同的樂隊的主唱,可是我的專輯總是看不到發行;我花了幾乎所有精力在絕望和思念上,但是沒有人見到和我唱對手戲的人;我以為自己對友誼忠實,但是我忘記了聯絡所有的朋友——因為過度的倉皇。我開始不由自主地變成小孩子,哀求母親不要把我趕出家門,我只是不停地哭泣,久久不肯離去。

我只對陌生人說話。斷斷續續地。因為多餘的感情再也沒有可容納的地方。我滿腔的熱忱和不合時宜的忠誠,失去了承重的載體。我強迫俊俏的小咯咯和我聊天。給遠去的男友寫週而復始的思念的信。永遠沒有回信的信。什麼時候,面板漸漸不再光潔,臉色愈加灰暗,贅肉開始生長。由於長期的哭泣,眼角往下有些耷拉,顯得沮喪和頹廢。惟一可以慶幸的是眼角居然沒有出現紋路。可是這已經欺瞞不了青春從指間的流失,光陰的浪擲。每一個女人都要被歲月打敗的,這次怕是要輪到我了。我居然還沒有學會對一個男人拋媚眼,學會一個女人應該有的伎倆和圓熟就要老了!生活令人尷尬,強迫人沉默,而且已經來不及害怕!

“裙子是我用來約會的,我攢了一年的裙子。我的裙子都是很普通的樣式,因為衣服都是打折的,總是和時尚不大合拍。好在都是合身。花裙子是白色的底,大紅花潑墨一般佈滿了它。一大朵一大朵的,我挺喜歡那麼大朵的花兒。我只穿裙子,整個夏天和秋天。我的舉止是,走路不擺手,眼睛看地下,努力隱藏悲傷。容易歡喜。我很害羞,曾經。後來習慣了唱歌了。我花了很長時間說服自己當眾唱歌。沒有人看我,包括唱歌的時候。我也總是看不到人。真的,我一直在找——找我看不到的人。我唱歌真的很好聽。可能他們會覺得不好聽,那是他們不用心。我的聲音是有特質的,你知道嗎?我的倒黴的最後被迫回國的製作人很喜歡我的聲音,還有我愛的人。我會講廣東話!我從小就說。還唱粵劇,在樂隊裡還用了《帝女花》的段子——那個服毒殉情的沒落王朝的公主,某種意義上我真的是天才。我只知道愛一個。為了避免寒冷我堅決地走在了有陽光的地方。我從不憧憬幸福。我是中關村的零餘者,發展著不健康的斷斷續續的愛情。我只是憑著直覺,覺得應該有一個家,家裡面有很多的碗,還有櫃子。有一個愛人,這個最重要。他也許默不做聲。他表情溫和,讓我安心。我總是覺得要一醒來伸手就可以就到他。我喜歡睡覺,喜歡睡覺不做夢,喜歡喜歡上別人,然後什麼也不說。我喜歡旅遊,但是不去,因為總是沒有很多錢。一個緩慢的人。愛一個人很慢,不愛一個人也很慢。總是過分地愛,不合時宜地愛,喪失原則,不顧一切。我羨慕單純的道德觀。如此果斷,有判斷力,愛和不愛,分得如此清楚。我卻不能夠。我必須反覆,遲疑,遠離,思念,怨恨,甚至企圖背叛。我們要做長久的準備,為下一次的旅行或者,突然的變故。或者為了那些聲音,為了抓住它們。”

我斷斷續續地講話不管別人聽還是不聽。是用鍵盤打出來的,一句一句地往外蹦。那個QQ上的頭像一下一下地跳。

這一大段的短句又破壞了我原先的綿長的緻密的長句。我寫長句的時候在圖書館。一種嚴謹的思索牢牢抓住了我。我抬頭看到高而寬廣的穹頂——多麼令人讚歎的採光結構,大片的光,從天上慷慨地瀉下,均勻地佈滿大廳。我一直想那些西式的穹頂是多麼高多麼龐大啊,他們永遠不會砸下來,砸到我身上吧?

阿良離開我一年半後,我打電話找他時,他讓我到招商銀行去辦一個一卡通,他可以從網上每個月往賬號裡撥幾百塊錢,連續兩年。我算了一下,如果每個月三百的話,一年是三千六百元,兩年七千二百元。

我還是決定接受這些帶著輕慢的饋贈。我決定接受他給予的一切,即使僅是恥辱——善良人用善良給別人恥辱,這是很常見的。我可以把錢存下來,變成裙子或者樂器,或者我將來居所的碗筷,變成任何一樣我看得到的,他給我的愛情。

我冒著SARS的危險坐車到我能夠找到的招商銀行,坐在椅子上排隊。一個一卡通可能是我將來和他的惟一關聯,我噙著眼淚準備接受這一切。輪到我的時候,我發現身份證不知道什麼時候丟失了,不能辦任何銀行的卡。我也不能拔地而起,迅速撤離這個疾病蔓延的城市!一切都是事先註定了,來不及了——除了身陷囹圄,坐以待斃。

這時我又想起了那個被我藏在黑暗處的早已經破碎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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