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源的第一感覺是, 陰冷潮溼。
他躺在地面，模糊的視野緩緩變得清晰，看到頭頂鋪有灰色的石磚, 表面帶著灰塵與或新或舊的血漬，角落遍佈蜘蛛網, 中央亮著盞昏暗的燈。宿源剛開始以為, 自己在荒郊野外, 結果還有文明的痕跡？
五感恢復的更多，宿源嗅到了冰冷空氣中的陳腐氣味，還有血腥味。
宿源坐起身，來不及打量自己的新身體，立刻望向血腥味的源頭, 是位傷痕累累的瘦削青年, 閉著眼睛昏迷不醒，他的頭髮偏長, 漆黑中帶著細微的妖冶紫色, 蓋住小半張臉, 給人的感覺有些陰沉。
宿源稍微適應了新身體, 走到青年旁邊檢查, 發現青年奄奄一息，再不救治就要死了。
他的精神力有所恢復, 但不清楚青年的身份, 就沒有直接救醒, 而是先簡單治療一下, 暫時吊住對方的命。
治療過程中, 宿源注意到自己的手, 纖細白嫩, 看得見皮下的血管，屬於養尊處優的貴族。
算上遇見紅鳥那一世，相同的身體宿源用了三輩子。
宿源的神情變了變，新身體長相還是一樣？
忘記告訴諾亞，給他換個外貌了。
新的身體除了衣服，連智腦都沒有，周圍也沒有玻璃這類能映出身影的物品，宿源生疏使用精神力掃描自身，真的與過往一模一樣。宿源內心鬱悶，希望不要遇見熟人，否則當場露餡。
“諾亞？”
“諾亞你出來。”
看樣子，諾亞直接陷入了休眠，無法回應宿源，宿源目前只能獨自躲躲藏藏生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裡沒有監控攝像頭，宿源猜測自己可能在哪個貧民窟，或者偏遠落後的小星球。
宿源看了眼呼吸逐漸趨於穩定的陰沉青年，先將人留在這裡，自己慢慢走動，探索周圍。
從傷者的樣子，宿源意識到周圍有危險，腦內的精神力準備好，見有幾隻沿著蜘蛛沿著蛛絲下來，精神力瞬間釋放，將蜘蛛擊殺。無論什麼特質的精神力，都有攻擊能力，治療特質的攻擊性較弱，打不過同等級，弄死幾隻不強的蜘蛛還是不成問題的。
宿源與蜘蛛打過不少交道，在全息世界也磨練出了抗性，倒不是很怕，但黑暗深處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潛藏著無數蟲族，宿源寒毛直豎，不敢再往前走，小心翼翼退回原位。
這裡應當是蟲族築巢的戰場區域。
陰沉青年是帝國人，在戰場受傷的。
相較於蟲族，宿源當然相信人類，他用精神力治好青年，頭頂的光源越來越暗，好像燈泡快不行了，宿源不經意抬頭一看，登時停止了呼吸，臉色由於驚懼而發白。光線變暗，不是光源出了問題，而是蛛網遮住了燈，上面趴著巨大的蜘蛛。
蛛絲射來，宿源瞳孔縮小，身形不穩向後跌倒，一下子坐在地上，用精神力開啟蛛絲。
偏離的蛛絲轉而纏住了昏迷的青年。
蛛絲停頓了片刻，不知道蜘蛛在想什麼。
緊接著，蜘蛛像是覺得這個獵物也不錯，慢慢將青年往上拉。
青年的威脅性似乎不弱，蛛絲拉動的很謹慎，同時貪心的不願意放過宿源。
宿源暗恨犧牲之槍沒了，否則脫困要簡單得多。
宿源沒嘗試逃離，主要四周全是蟲族，跑也是羊入虎口，不如留下來救人，拖延時間等青年醒轉，宿源的治療基本完成了，青年不用多久就能恢復意識，到時兩人合作才有希望。然而，宿源缺乏戰鬥經驗，體質還弱，很快被蛛絲纏緊，朝蛛網上拉。
眼睜睜看著大型蜘蛛猙獰的口器越來越近，宿源的恐懼難以壓制，心跳加快，手心滿是冷汗。
寒光一閃。
大型蜘蛛連同蛛網裂開兩半，腥臭血液噴灑，脫身的陰沉青年回到地面，接住宿源，指甲劃斷束縛著宿源的剩餘蛛絲。
“謝謝。”宿源被青年扶著站穩。
青年的指甲竟然和武器差不多鋒利，宿源多看了眼，發現青年的指甲修得微尖，呈現紫黑色。
一瞬間，宿源聯想到剛才蜘蛛的足尖，他搖了搖頭，摒棄腦內亂七八糟的想象，應該是他被蜘蛛嚇到，留了點心理陰影。
精神能力者的喜好各種各樣，現在這個時代，拿指甲當武器的少見，但也不是沒有。
“不是你治療，我就死了。”青年聲音低沉，咬字的節奏奇怪，有些很少與人溝通的生澀感，“我叫克萊。”
宿源驚訝問：“你不是帝國人？”
“對，我是小國的人。”克萊說，“看來你是帝國人。”
先前宿源剛復活，需要觀察的東西太多，沒來得及仔細看克萊的服飾。
現在看來，克萊的衣服確實帶著少數民族的風格。
沒有監控攝像頭，克萊也不認識他，雖然有些危險，但諾亞挑的地點還是可以的。
宿源先問重要的事：“這裡是哪？”
“蟲巢星。”克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來的，不知道這是哪？”
宿源不由一驚，他剛還在想諾亞挑的地方可以，結果是蟲族的核心老巢。
“我研究家裡的小型傳送裝置，不小心出錯。”宿源不好解釋，找了個理由，“我不知道自己隨機傳送到了哪裡。”
“你像是家裡有傳送裝置的貴族。”克萊打量他，“但是，蟲巢星排斥人類的傳送裝置，人類不可能直接傳送進來。”
宿源微微抿唇，理由找錯了。
他在皇家學院的時間太短，尚未學到這點。
克萊問：“你是帝國皇家學院的學生？皇家學院有些人在附近。”
宿家神經一緊，皇家學院的人居然在，絕不能讓熟人看見他。
“我不是。”宿源矢口否認，與曾經的自己劃清界限。
克萊沒有說信或不信，拖著大型蜘蛛的殘肢往走廊深處走，瘦削的陰沉青年莫名有了野蠻的兇戾氣質，宿源一路沒再遇別的蟲族，它們彷彿都避開了。
“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和皇家學院的人會合？”
“我不屬於皇家學院，不會合。”克萊說，“我在附近清理出了臨時據點，先過去。”
“帶著蟲族屍體幹什麼？”宿源問，“還有，你怎麼沒有智腦？”
“你的問題好多。”克萊有點不耐煩，“這裡遮蔽智腦訊號，帶智腦也沒用。”
蟲巢物質有遮蔽科技產品的功能，宿源曾經遭受蟲族襲擊，有遇見類似的情況。
克萊回答他的另一個問題：“蟲族屍體代表人類的功勳。”
宿源不敢多看大型蜘蛛的屍體，置身於蟲巢星，他不期然想到莫斯宇。
“你知道莫斯宇嗎？”
克萊表情大變：“不要提他的名字。”
宿源不理解，莫斯宇變成令人聽見名字就害怕的洪水猛獸了？
克萊警惕地左右張望，什麼都沒看到，才鬆了口氣。
“別再提他。”克萊惡狠狠道，“我不想被你害死。”
說話間，他們來到臨時據點前，宿源發現四周沒有科技裝置。
雖然蟲巢物質遮蔽絕大多數裝置，但帝國研究出了針對性措施，就算是小國人，也不至於半臺裝置都沒有。
據點也沒做任何防禦措施，牆壁結著蛛網，陰冷得不像人的住所，而是昆蟲的巢穴。
克萊提到莫斯宇的態度，也是對統治者的深深敬畏。
宿源意識到不對，趁克萊開門的時機，偷偷轉身想逃，卻被紫黑色的蛛絲纏住。
蛛絲不是來自死亡的巨大蜘蛛，而是來自克萊。
“本來感覺你這個人類特別好騙。”克萊說，“結果，也沒有那麼好騙。”
克萊拽著纏住宿源的蛛絲一端，另一隻手拖著蜘蛛屍體進屋，裡面密密麻麻布滿蛛網，稱得上傢俱的寥寥無幾。
他將兩個獵物黏在蛛網上，目不轉睛看著宿源，“這麼美味的人類，居然自己來到了我的巢穴外面。”
“放你在外面亂跑，也是便宜別的蟲族，就留給我享用吧。”
注意到宿源的表情，克萊問：“你怕旁邊的蜘蛛屍體？”
“能直視我這隻活的蜘蛛，反而不敢直視死的，人類真奇怪。”
克萊感覺，宿源露出恐懼的表情，就不夠美味了，他拿下蜘蛛屍體，放到離宿源最遠的蛛網。
宿源緩了緩神，努力冷靜下來，“你是蟲族，怎麼會這麼像人類？”
“你的問題真多，這些資訊不是很多人類都該知道嗎？”克萊重新回到宿源面前，感覺這個獵物不止美味，還好看，“殿下與蟲母互相侵蝕，如今一半多的蟲巢都屬於殿下，蟲巢物質被改造，產生了新蟲族。無論怎樣的新蟲族，都有人類形態，而殿下不喜歡我們的昆蟲樣貌，所以我長久保持這樣。”
宿源學過，蟲族大多不是從蟲母體內誕生，而是蟲巢產生的。
蟲巢物質是蟲母能力的主要體現，莫斯宇居然都能改造了。
“還有戰事嗎？”
“沒有了，只有我們蟲族的內亂。”克萊說，“我重傷瀕死，就是因為蟲母的下屬，我們新蟲族生來屬於殿下統治，沒有選擇的餘地。原本追隨殿下很有前途，然而殿下的狀態不行了，我有點猶豫要不要投靠蟲母，卻險些被殺，我不太想投靠了。”
宿源關心問：“莫斯宇的狀態為什麼不行？”
“你別叫他的名字。”克萊生氣道，“沒有蟲族這麼叫，一旦殿下聽見，會注意到我們。”
宿源閉上嘴，莫斯宇肯定也在蟲巢星，有被他聽見的風險，宿源想開始新生活，不願扯進過去的事。
目前，宿源看出克萊沒有殺自己的意思，所以才這樣，如果真有生命危險，也只能喊莫斯宇。
希望莫斯宇不計較他當初的絕情，還願意救他。
宿源的問題那麼多，像個與世隔絕多年，連光網都不登入的人類，膚色也白得從未經受風吹日曬，克萊不在意好吃的部位，視線反而停留在宿源瘦尖的臉，喉嚨吞嚥了下。宿源變得安靜，他有些不習慣，表情彆扭解答宿源先前的問題：“殿下出了什麼問題，不是我有資格知道的，但殿下的狀態變化非常明顯。”
宿源重新開口：“你說蜘蛛屍體代表功勳，也是假的？”
克萊沒意識到，面前的人類正在得寸進尺，回答：“那是我的食物。”
“你吃自己的同類？”
“蜘蛛同類相食不正常？”克萊理所當然道，“不過，我更想吃掉你。”
宿源的眼睫顫了顫，做好喊莫斯宇的準備，但克萊似乎沒有真吃他的意思。
克萊將手伸向宿源的臉，宿源朝後縮，可他的身體牢牢黏在蛛網上，活動的空間非常有限。克萊冰涼的手摸上來，想著這是蜘蛛的肢體，宿源毛骨悚然，不過觸感完全是人類的手掌，就稍微還好。
克萊用指腹摩挲人類溫熱的面部，控制著武器般的指甲，不刺破面板，雖然他想聞宿源血液的味道，但要是受傷，宿源又會露出不美味的表情。
人類的鮮血，也會吸引來別的蟲族。
“今天有新鮮的獵物，我先忍著不吃你。”克萊內心困惑，面前的人類怎麼看都看不夠，“我養你幾天。”
等他看夠了再說。
宿源沒有拿治好克萊的恩情出來說事，對冷血昆蟲說這些沒有意義，如果克萊知恩圖報，一開始就不會抓他進巢穴。克萊想把他養胖了再吃，已經是宿源的幸運，宿源小心翼翼看著克萊，進一步得寸進尺，試探著開口：“能不能把我放下來？黏在蛛網上很難受，這樣我會變瘦，就不好吃了。”
克萊第一次見要求這麼多的獵物，怔了片刻後回神：“也對，人類很脆弱。”
雖然他沒想到，有人會脆弱到在蛛網上待會兒就不舒服。
“我們的人類形態，都弱於蟲族狀態，但我們必須這樣，否則殿下會不高興。”克萊自言自語著，開始消解蛛網的黏性。
忽然間，外面窸窸窣窣的昆蟲爬動聲全部消失，克萊表情一變，緊緊捂住宿源的嘴。
宿源睜大眼睛，浮現點點畏懼，克萊嘖了聲，為了安撫這名人類，壓低聲音解釋：“到了殿下帶愛人散步的時間。”
“殿下怕愛人膩煩，散步的區域會不定時更換，今天看來換成了這裡。”
“他的愛人厭惡蟲族，我們這些蟲子不能發出聲音。”
克萊看向宿源，“你是人類也不行，如果殿下發現我藏了人類，我同樣沒有好下場。”
捂住宿源的嘴巴，克萊猶嫌不夠，停止消解蛛網，增加蛛絲將宿源層層纏繞，阻隔人類的氣味。
先前，克萊怕莫斯宇聽見自己的名字，就是因為莫斯宇距離不遠。
宿源眼裡的情緒轉變為驚奇，莫斯宇有愛人了？
自己到底死了多久？
蜘蛛喜愛陰暗潮溼的環境，克萊的巢穴僅有一扇狹窄的小窗，上面結著蛛網，只能模模糊糊看見外界的影子。大約十分鐘後，莫斯宇和愛人結伴經過，他的愛人正好在靠近窗戶的這一側，模糊看見莫斯宇愛人的上半張臉，宿源怔住，他對自己用了三輩子的身體太熟悉，所以對莫斯宇的愛人也眼熟。
宿源不由自主認真審視。
這時，外面的莫斯宇停下步伐。
克萊冷汗直冒，幸好莫斯宇只是將愛人換到另一側走路，就徑直離開了。
莫斯宇不願意自己的愛人被多看兩眼？
他的愛人厭惡蟲族，卻願意陪他住在蟲巢，對莫斯宇的感情也很深。
宿源打消內心的熟悉感，兩人的感情這麼深，他不該覺得對方的外表像自己。
宿源沒看清莫斯宇愛人的長相，所謂的熟悉只是感覺，當不了真。
莫斯宇是告白過，但被宿源那麼拒絕，肯定沒感情了，莫斯宇更不是會找替身的人。
雖然排斥蟲族這點也很像。
半晌後，確認沒事了，克萊心有餘悸消解蛛網，放宿源下來。
宿源的面板被蛛絲勒出紅色痕跡，克萊的關注點轉移到這上面，“你也太脆弱了。”
“我知道人類在你們眼裡很脆弱，不用重複了。”紅痕沒有痛感，宿源也不放在心上，尋找坐的地方。
克萊張了張口，沒說宿源在他見過的人類裡，都算最易碎的，導致他翻出凳子，搬給宿源。
這樣泛用的傢俱，蜘蛛的巢穴裡是有的。
克萊長久維持著人類形態，部分生活形式也向人類靠攏。
就是捕獵者這麼照顧獵物，有些奇怪。
克萊記得，人類對待所謂的寵物貓，也是像照顧主子那樣，在人類的觀念裡這可能正常。
“之前殿下停留時，我以為他發現你了，居然沒有。”克萊坐在自己的蛛網上，“你能在蟲巢活到我醒來，只有零散的蜘蛛襲擊你，也很奇怪。”
宿源意識到什麼，撿顆石頭砸向自己的手背。
下一刻，宿源手背表面浮現淡金光輝，擋住石頭。
除了諾亞，不會是別人做的。
諾亞本就消耗了大量能量，這樣還不知要消耗多少。
“果然是帝國的貴族，防身道具這麼好。”
克萊分析道：“除非親眼看見你，否則別的生物離你再近，都察覺不到你的存在。”
“你們的殿下在，也就是說這裡是核心蟲巢。”宿源道，“有這麼多低階蟲族？”
“這裡是核心蟲巢的下層。”克萊說，“蟲巢每時每刻都在產生新蟲族，絕大部分是低智慧的蟲子，營造我們喜歡的生活環境，成為我們的食物與養分。”
宿源想到一件事：“你們受殿下統治，還拿人類當食物？”
“我出生以來從未狩獵過人類。”克萊坦誠道，“主要你太美味了，我沒忍住把你騙到巢穴。”
誘騙獵物是蜘蛛的本性。
看見宿源防身的淡金光輝，克萊清楚自己打不碎，徹底絕了拿宿源當食物的念頭，意外的不太失落，養著這個人類也不錯，有的人類會飼養昆蟲，他飼養人類也差不多。
宿源的防身道具有缺陷，只檢測傷害，對束縛行為沒有反應。
先前死亡的蜘蛛，還有克萊都沒來得及攻擊宿源，因此淡金光輝未曾出現。
宿源不知道對面的人形大蜘蛛在想什麼，問：“你說皇家學院的人在蟲巢星，都有誰？”
克萊猛然反應過來，目露警惕：“你是不是許希聲的學生？”
宿源一怔：“什麼？”
“我記起來了，你身上的淡金光輝，許希聲也會用。”克萊說，“那是許希聲給你的防身物品？”
“你說的許希聲，是指哪個？”
宿源隱隱猜到了許希聲現在的職業，距離他死亡好像過了不少年。
“皇家學院的導師，同時在軍部任職的許希聲，他正在蟲巢星，還能有第二個？”
“我們新蟲族有些都迷戀他，簡直瘋了一樣，我看不出那個人類哪裡好。”
克萊走到宿源面前，想將人藏起來。
“你在等許希聲來救你？”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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