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源整個人像被放在火上烤。
謝利絕對不是諾亞的碎片, 他默默想。
謝利泡的是涼水，宿源卻覺得浴室內蒸騰著熱霧，黏溼感包圍著他, 令宿源有點喘不上氣, 恨不得奪門而逃。然而, 宿源連睫毛都不敢扇動一下，掩耳盜鈴般坐在單人沙發上, 心跳如擂鼓，希望謝利沒發現他的後縮。
古遺物掩蓋住宿源的心跳聲, 他不擔心謝利聽見。
但是，謝利莫名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一片寂靜的黑暗中, 宿源看不見人魚的表情，神經愈來愈緊繃。
“我看錯了嗎。”謝利終於開口，聲音帶著點不正常的喘, 令人耳朵發癢。
他似乎在觀察宿源，但沒發現絲毫端倪，六年來無論他用什麼手段進行復活, 都沒有反應的屍首，不可能忽然活過來, 謝利傾向於是自己的錯覺, 他燒得意識朦朧, “我在海國抱著少爺睡覺，半夢半醒間也覺得少爺會動，驚喜醒來後, 發現都是幻覺。”
矇混過關了嗎, 宿源悄然鬆了口氣。
結果, 謝利的語調興奮上揚, “但是，剛才的幻覺好真實。”
“完全是少爺會做出來的可愛反應。”
宿源不用看，都猜到謝利露出了豔麗的笑。
“我想再看一眼，好嗎。”
謝利握住宿源的手，朝自己的魚尾上放。
宿源愣神半秒，怒氣與驚慌同時上湧。
這條人魚真的不是個東西，他當初怎麼會覺得謝利是三個僕人裡最討喜的。
宿源絕不要摸謝利現在的魚尾，破罐子破摔睜開眼睛，重重拍了謝利一巴掌。
清脆聲音響起，巴掌落在謝利拉著他的手臂上，沒給皮糙肉厚的人魚留下絲毫紅印。不過，謝利的手臂已經足夠猙獰，尚未完全長好的面板泛著粉紅，未脫落的結痂軟化，唯一算好訊息的是，這是手臂快痊癒的徵兆。
不經意瞥見謝利狼藉的魚尾，宿源像受驚的兔子般移開目光，耳尖紅得滴血，對上謝利呆滯無神的藍眸。
人魚挨的巴掌根本不疼，在他看來簡直是小貓抓撓一樣的力道，這樣微弱的觸感，提醒著謝利不是在做夢，他朝思暮想的事情終於變成現實。劇烈到極致的情緒，衝擊得謝利豔麗惑人的面容呈現空白，傻傻的一個字都不會說，生怕發出點聲音，眼前蒼白脆弱的宿源就會重新失去意識。
宿源聞見奇怪的味道，有些類似於海洋的鹹腥氣味。
氣味來自於謝利，宿源皺了皺眉，觀察他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看到謝利的冰藍魚尾，紅霞爭先恐後沿著宿源的脖頸，湧上臉頰。
謝利看見他甦醒，竟然就——
宿源又給了謝利一記狠的，“你變態吧！”
就算是非人類生物，也不能這麼的不要臉。
快被燒傻的好像不是謝利，而是他，宿源哪見過這樣的事，神經都要燒融了，慌不擇路跑向浴室的門。
背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謝利來不及將魚尾變回雙腿，急著追宿源，連精神力都忘記使用，重重摔在浴室的地磚上，發出令人聽著就感覺到疼的沉悶聲響，謝利毫不在意，伸手抱住宿源的小腿。
宿源掙脫不開，臉紅得不願看謝利一眼。
“你放手！”
往常甜言蜜語張口就來，騙人不眨眼的人魚，此時話都說不出口，因為狂喜與害怕宿源離開的恐懼而變成了啞巴，只能搖頭表示拒絕，充滿依戀用臉貼著宿源的褲擺，宿源無奈放緩語氣：“你現在的樣子太不好看了，我就在外面等著，你整理好自己再出來。”
謝利面露驚慌，他的樣子確實糟糕，惹少爺不喜歡了？
就算這樣，謝利仍不捨得鬆手，生怕宿源離開一秒，就變回冷冰冰的屍體。
宿源耐心告罄，威脅道：“你再不放開，我就叫莫洵來，把你趕出莊園。”
謝利的五指一緊，然後緩緩垂落。
宿源離開浴室，坐在外面的沙發上，不到半分鐘，變回人類穿戴整齊的謝利就匆忙出來。
整理儀表的速度居然能這麼快。
謝利從宿源的身後擁住他，精神力密不透風籠罩住宿源，描摹他身體的每處部位。
人魚的銀髮有點溼潤，掃在宿源脖頸涼涼癢癢的。
接著，溫熱的液體順著髮梢滴落，形成固態的寶石，卡在宿源的衣領。
宿源垂頭看見衣領的寶石夾雜著密集血絲，頓時一驚，側身看向謝利。
謝利的臉埋在他頸間，只看得到銀色的頭髮，宿源習慣性命令道：“抬頭。”
人魚聽他的話，抬頭露出顫抖著的藍眸，被血液略微染紅，映不進宿源的身影。
謝利眼裡的血液被淚水稀釋，溢位眼眶，驚心動魄的殘缺美，能引發人的征服欲，令那些鍾愛人魚的人瘋狂。然而，宿源沒有徵服人魚的嗜好，只想當醫生，人魚也能治的那種。
“別流淚了。”
相較於許希聲那顆人魚之淚，謝利現在眼淚裡的血要多得多，應該是在禁閉室已經流的太多，傷到了本就失明的脆弱眼睛。
宿源不喜歡病人糟蹋自己的身體。
精神力感應到宿源發自內心的不贊同，謝利閉上刺痛的眼睛進行抑制。
眼皮再度擠出一顆淚，謝利立刻抬手擦拭，帶疤的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宿源六年後遇到的熟人裡，謝利是模樣最慘的。
大部分是謝利自己折騰的。
宿源心情複雜，又有些來氣，“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許希聲告訴過他，謝利眼盲是奪位造成的，但更具體的情況，宿源還不清楚。
謝利的回答令他意外，“一開始，是因為我闖進了皇宮的神淚房間。”
不同於許希聲和莫斯宇，是後來被告知宿源的死訊，謝利在他死時就知道了。
六年前的神淚房間裡，宿源身上帶著人魚之淚。
裡面的精神力發覺宿源出事，在他的血液裡融化，被謝利感應到。
宿源目露吃驚，“皇宮關卡重重，神淚房間的守備更嚴密，你怎麼進去的？”
“帝國皇宮當時意外頻發，先出了皇妃和莫斯宇的事，後來是少爺和神淚的事，亂成一鍋粥，老皇帝的注意力放在莫洵和白瑾池身上，一時沒顧得上防備海洋，給了我機會，不過我受了重傷，包括眼睛。”
見到宿源的屍體時，謝利滿臉血液與淚水混雜。
“人類流太多淚會傷到眼睛，人魚更是，人魚的眼淚能變成珍寶，但有代價。”
“我的眼睛留下後遺症，沒有像身上的傷那樣治好，看東西變得模糊不清。”
“眼睛是我的弱點，我奪位時被父王針對，徹底失明。”
宿源抿唇，謝利失明果然和他有關。
“有精神力視物，眼睛無所謂。”謝利滿不在乎道。
不該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應該哄小少爺開心。
“少爺笑一下好不好。”甜膩撒嬌的聲線，人魚信手拈來，“我好久沒見過少爺笑了。”
宿源笑不出來，“正經點。”
謝利沒說，但宿源猜得到，謝利離開皇宮前，給他留下那麼多人魚之淚，對眼睛必然有影響，再結合闖入神淚房間受的傷，一點點積累到無法挽救的地步。
不過，宿源的精神力能治。
“我用精神力檢查下你的身體。”
宿源被謝利抱在懷裡，精神力直接滲透進人魚的體內。
謝利受寵若驚，握住宿源的手，“少爺剛醒，別用精神力了。”
宿源猛然反應過來，甩開謝利的手，要鑽出他的懷抱。
“你洗手了嗎？”
“洗了。”謝利緊緊抱著宿源，用發誓的語氣做保證，“洗得乾乾淨淨。”
銀髮藍眸的青年神情無辜，彷彿在浴室裡做變態事情的不是他。
“那你也髒。”宿源想著這點，渾身不自在，嫌棄道，“離我遠點。”
“等等。”
謝利的手滾燙，半點不像深海生物，相反，宿源的手冷得像冰塊。
古遺物的偽裝依然存在，謝利感受不到宿源的呼吸心跳。先前在浴室，謝利覺得宿源剛甦醒，會慢慢恢復生命體徵，但都這麼久了，宿源還是這樣，謝利的狂喜和綺念消散大半，憂心忡忡：“我帶你找莫洵。”
宿源在莫洵這裡復活，可能是莫洵的研究有了進展。
事關宿源的生命，謝利承認自己不如莫洵也無所謂。
“許希聲還在，我不想見許希聲。”宿源道，“你回浴室，再把自己洗幾遍。”
“少爺怎麼知道許希聲在莊園？”謝利的理智稍微回籠，“少爺發現自己復活，也沒有意外的反應，你早已經復活了？”謝利委屈地睜大藍眸，眼眶還泛著紅，“你在禁閉室和莫洵玩遊戲，知道我來，就裝屍體躲著我？”
“不是玩遊戲！”
宿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轉身朝外走。
“你洗乾淨前，別跟我說話。”
走到門口，宿源反應過來這是他的臥室，應該謝利離開才對。
謝利一直叫他少爺，擺出當僕人的姿態，宿源總會慣常地頤指氣使：“你出去，再找間浴室。”
下一刻，宿源的身體晃了晃。
頭部再度隱隱作痛，眼前的畫面逐漸模糊。
闔上眼睛摔倒前，宿源捕捉到謝利臉上的驚惶與恐懼。
宿源摔倒前一刻，謝利及時抱住他。
失去意識的宿源不會說話也不會動，與謝利相處了六年的屍體沒有區別，深海怪物的牙齒怕到在打顫，朝思暮想六年的事情終於成真，結果沒多久就破滅，他被這樣的落差折磨得近乎崩潰。謝利頭腦空白，意識不到該做什麼，陷入自己的世界，喃喃說著他不該質問少爺，求少爺別生氣，不要不理他之類的話。
持續幾分鐘後，謝利總算找回一點理智。
對了，找莫洵。
莫洵會有辦法的，不能沒有。
謝利踉踉蹌蹌抱著宿源出門，精神力就探查到有人在他面前。
莫洵道：“把宿源交給我。”
宿源靈魂脆弱，在覺醒的階段會不穩定。
莫洵看出，宿源是情緒波動大導致昏迷，沒有大礙。
然後，他看向謝利，黑眸映入謝利狼狽的倒影，“你離開。”
聽出莫洵有辦法，謝利顫抖著手臂將小少爺遞到他懷裡，毫不猶豫。
“少爺復活，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讓發熱期的人魚騷擾他？”
“少爺剛復活，看樣子狀態很不好，我研究了六年的復活，至少能幫到忙。”
“你幫不到。”莫洵語氣冷淡，“唯一能做的，就是別讓宿源看見你。”
謝利吸了口氣，他指望著莫洵救人，剋制住不和莫洵起爭執，“我要留下來，等少爺醒。”
“沒看出來嗎，他不喜歡見你。”莫洵道，“你知道他剛復活，精神與身體都脆弱，就別讓他看見你心煩。”
莫洵靜靜打量他，“宿源對你用了精神力。”
“你發熱期這麼嚴重，不能控制好自己，還會讓宿源反過來用精神力治療你。”
“等宿源甦醒，你要惹他再昏迷一次？”
*
宿源徐徐醒轉時，窗外陽光正盛，將樹梢上的雪照得剔透。
他回到了放置覺醒儀器的房間，正坐在儀器內部，謝利已經離開。
“你昏睡了半個小時。”莫洵除錯完儀器，俯身在宿源唇上吻了吻，“影響不大，下次注意控制情緒。”
莫洵做的太自然，宿源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慢半拍才道：“你幹什麼？”
“幫你覆蓋。”莫洵道，“那條發熱期的噁心人魚沒有親你？”
在他想來，謝利應該做了這類事情，把宿源弄到露餡。
“沒有。”宿源支支吾吾，謝利做的更過分，雖然沒有做成。
看宿源的表現，莫洵的黑眸微深，有所猜測。
不能將宿源弄得情緒波動太大，莫洵想著這點，剋制住自己。
“許希聲太難纏，我回來晚了，是我的責任。”
宿源問：“許希聲沒發現吧？”
“沒有。”
“謝利走了？”
莫洵隨意找了個理由：“海國有事。”
宿源點了點頭，沒有深究。
莫洵給宿源制定了覺醒計劃，等專業人員來改造好儀器，宿源就按計劃完成第一天的覺醒。
覺醒後，宿源的精神力處於B級。
宿源的精神力不能徹底覺醒，這樣首日都能達到B級，他意外的同時有些喜悅。
莫洵判斷：“你的精神力絕對在3S級。”
高興過後，宿源道：“我該回家了。”
宿家莊園固然好，但他更喜歡那棟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
莫洵看出他的想法，道：“這座莊園就是你的。”
“我不能收這麼貴重的禮物。”
宿家莊園是有錢都買不到的。
況且，宿源已經不是貴族，連購買的資格都沒有。
看出宿源的顧慮，莫洵不再多說，除非他和諾亞融合，否則宿源不可能接受他，也不會收他的太多禮物。他送宿源回到冬景別墅，白瑾池在教廷應付完造訪的許希聲，已經回到這裡，從一開始帶走宿源，白瑾池就不指望瞞到天荒地老，因為能帶走宿源的只有他們幾個，瞞到融合的那天就夠了。
那一天已經近在眼前。
宿源關心問：“你好些了？”
“好多了。”白瑾池來到他面前，彎腰輕抵宿源的額頭，“熬過古遺物的反噬就可以，我一直是這樣過來的，你不要再用精神力治療我。”白瑾池心有餘悸，“嚇到我了。”
宿源道：“我的精神力覺醒到B級，還想給你試試。”
“別了。”白瑾池苦笑道，“我害怕。”
“早晨頭疼，是我對自己的靈魂情況沒數，現在我心裡有底，控制好精神力的輸出，不會有事。”宿源的精神力剛有質的飛躍，迫不及待想試試，“你不接受，我就治莫洵的血脈副作用了。”
宿源對莫洵的態度變化巨大，白瑾池親身體驗過，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莫洵能穩定神淚，白瑾池記得。
此前，白瑾池覺得碎片只有他和許希聲兩個，是自欺欺人，不承認莫洵同樣是碎片的可能性而已。許希聲是碎片，白瑾池已經不滿，然而許希聲覺醒了神力，他不得不接受現實。
白瑾池的赤瞳看向莫洵，絲毫沒有碎片間的共鳴，只有深入骨髓的敵意。
忽然，諾亞的聲音響在宿源腦內。
“我們分開幾天，你就發現碎片的事了。”諾亞察覺白瑾池知道些東西，但沒料到他知道這麼多，“我本來不打算讓你這麼早發現碎片，幸虧結果是好的。”
碎片基本都達到了融合的條件，只剩謝利還差一點。
那些碎片比諾亞想象的更喜歡宿源。
“你真厲害。”
諾亞心裡發酸。
宿源高興問：“你休息好了？”
“差不多了。”諾亞掩蓋住酸澀，聲音溫柔，“融合了一枚碎片。”
在蟲巢的碎片？
宿源心頭浮現一個名字，微微怔神。
他本就覺得諾亞和莫斯宇有些相似。
“等到神恩日，我就能找你。”諾亞滿懷期待，“給你看完整的我。”
“好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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