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邏輯完全沒有對上，周韻斐一時不知該怎麼接。
錢先生言語溫和：“另外，您可以叫我Andres。”
“……Ok，Andres。”周韻斐接著剛才的話題，“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專注於演奏，教學經驗並不豐富，怕教不好你。”
“‘好’的標準是什麼？”他語速很慢，“哪個師父能保證每個徒弟都能達到自己的標準呢？”
很從容，也很有道理。
周韻斐竟無言以對。
她覺得自己快要被說服了，隨之換了個問題：“……你平時喜歡聽誰的作品？”
對方不假思索：“門德爾松。”說起自己喜歡的音樂家，話明顯變多，“喜歡《仲夏夜之夢》。鋼琴曲麼，最愛無詞歌。”
周韻斐眸光一閃。
竟與自己的欣賞口味如此相同。
Andres的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搭在膝蓋上，離她又近了一點，“尤其是第67號《失去的幻想》。”
他寬厚、有質感的嗓音敲擊著周韻斐心裡的某根弦，餘音在身體裡環繞，就像與神經產生了共振。
《失去的幻想》是她最拿手的作品之一。
她的樂迷曾說，這首樂曲明快的節奏被高冷的調性包裹，實在與周韻斐本人的貼合度太高，還自帶一種自信、高傲、無憂無慮。
周韻斐不禁露出笑容，“作品號都能說得這麼準確，看來你確實很喜歡《無詞歌》。”
她迫不及待想把《失去的幻想》重新演繹一遍，賦予自己新的理解，這大概就是演奏家最原始的衝動。
“周老師能示範一下嗎？”
Andres似乎感受到這股衝動，邀請得恰到好處。
他離她很近，弓著腰，像在仰望她。
這個夾雜著期待與仰慕的眼神令周韻斐無法拒絕，她輕輕答了聲“好”，轉身揭開琴蓋，在琴鍵上敲出這首《失去的幻想》。
旋律如歌，雖無填詞，卻能在不同人心中奏出屬於自己的千言萬語。
周韻斐彈得很投入，旁邊的男人聽得也很專注。樂句停頓間隙，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樂曲很短，只有兩分鐘，周韻斐剛收了尾，聽到身後有人敲門。
透過玻璃窗，清晰可見駱簡的絲框眼鏡。
一開門，駱簡被周圍和諧的氣氛感染得眉開眼笑，“怎麼樣？確定上課時間了麼？”
Andres禮貌地站起來，身上卻散發出一種隱隱的壓迫感，讓剛剛才熱起來的空氣，又冷了下去。
“我們……還在聊。”周韻斐向駱簡使了個眼色，傳遞著“大爺”不好伺候的資訊。
駱簡立刻退出門外，“有事兒叫我。”
突如起來的小插曲似乎破壞了琴房內頗具夢幻的小情調。
Andres重新坐下，評價起周韻斐的演奏，“周老師的琴聲很不一樣，我竟然在門德爾松的浪漫中，聽出了貝多芬的倔強。”
周韻斐由衷笑出了聲，一個素昧平生的學員聽懂了她的音樂，很欣慰。
她看著Andres，痛快道：“我可以試著教你，因為你很懂音樂。”接著又從包裡拿出便籤，寫下他的個人資訊。
Andres見她一筆一畫奮筆疾書的樣子，亮出了二維碼，“我加您微信，把資訊直接發您就好。”
周韻斐拿出手機掃碼後，繼續在便籤上記錄，“你可以發，但我喜歡用筆記，這樣記得牢。”
這是她多年來上專業課養成的習慣，喜歡把老師講的比較抽象的情感，用具象的語言記在樂譜上，慢慢就變成了好像只有用筆寫一遍才不會忘。
周韻斐筆下頓了頓，抬起頭，“你一點基礎都沒有嗎？”
Andres極認真地肯定：“沒有”
“你能看懂五線譜嗎？”
“我只會聽，不會看。”
周韻斐思索了幾秒，又撕下一張便籤開始寫，“這是初學者要用的教材，下次上課前準備好。”她把這張中英文夾雜的書單遞給Andres，“每次上課1小時，你什麼時間方便？”
“下週一晚上7點，可以麼？”
周韻斐點頭，“可以，週一見。”
Andres向她告了別，出琴行走向路口轉彎處，直至在一輛賓利飛馳旁停下，西裝革履的司機為他恭敬地開啟車門。
上車後，他隔著車窗望著最近的這幢公寓大樓，吩咐副駕駛的年輕人：“錢秘書，越尚華庭這套複式公寓收拾出來了嗎？”
“都佈置好了，袁董，您隨時可以入住。”說話的是錢鐸本人。
袁浚軒拿出周韻斐寫的書單，捏在手裡仔細端詳了許久，又吩咐：“馬上聯絡魔音鋼琴總代理Robert,明天上午我去挑架琴。”
錢秘書扭頭，“您不用親自跑一趟吧？我去挑架最好的送過來。”
袁浚軒抬起清冷的雙眸，默默注視了他兩秒，極淡地吐出幾個字：“你聽得懂？”
錢秘書乖乖閉上嘴，把頭埋進平板電腦裡。
“還有你這個名字……”袁浚軒微蹙著眉，輕扶額角，“註冊為什麼不直接用我的外文名？”
董事長突如其來的質問令錢鐸渾身一抖。
他的上司行事一向低調，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中，尤其是商業活動，非必要不露面。
一些日常小事，幾乎都是以錢秘書的名義代辦。
此時的錢鐸石化在副駕駛上，一動不動，靜靜等待董事長的下文。
袁浚軒似乎並沒有想要追究，解鎖手機，點開周韻斐的微信主頁。
她的頭像是自己的背影，舉著手臂，在陽光中比出“Give me Five”的手勢。高束的馬尾沒有遮擋她白皙修長的脖頸，短款T恤與緊身牛仔褲間露出一截性感小腰。
螢幕前，袁浚軒的嘴角微微上揚，在她主頁的備註欄裡敲出一個西語單詞——Reina（女王）。
*
琴行內，周韻斐剛要走，就被駱簡叫住：“斐斐別走，我請你吃飯！”
周韻斐明眸閃爍，“我怕陳語然找我算賬，還是算了吧。”
“切，我跟她又沒什麼。”駱簡輕拍了下她的手臂，“為了表示對你的感謝，給個面子。”
周韻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好。”
駱簡開車帶她去了內環街邊一家很有特色的火鍋店。
點完單，他遞了塊熱毛巾給她，“暖暖手。”
“謝謝。”周韻斐笑著接過來，用熱毛巾包住了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
她環顧了一圈店內，有些驚訝：“沒想到江州也有這家店。”
母校星雲音樂學院坐落在淮城，這家店就開在學校南門，味道很不錯，每年師生同門聚餐都會選在這裡。
駱簡舉起杯，興致很高，“你來江州都一個月了，也沒和你好好吃頓飯。知道你偏愛這家，又喜歡吃辣，所以帶你過過癮。”
周韻斐也舉起杯回應：“師兄客氣。”
她的外婆雖然是西班牙人，但她卻是個土生土長的淮城姑娘，長著徹徹底底的中國胃，無辣不歡。
鍋裡的紅油湯熱氣騰騰，飄香四溢。
駱簡下了盤肉，“接下來什麼打算，還要在鴻鵠資本幹下去嗎？”
周韻斐低頭攪動著香油料，輕聲道：“我報名了IM樂團，明天下午去面試。”
IM是音樂界的權威樂團，許多國內頂級音樂學院的畢業生都簽約此處。
駱簡除經營琴行外，還是IM的駐團演奏家，對樂團情況很瞭解。
他當即翻出了手機通訊錄，“我幫你和馮團長打聲招呼，讓她照顧一下應該不難。”
“師兄。”周韻斐溫和地出言制止，“謝謝！但我……不想這樣。”
駱簡放下手機，給她倒了杯水，“斐斐，我是怕你的手……”
筷子下，周韻斐那兩根手指又縮了縮，“已經四個月了，手指活動沒什麼問題，雖然為了不留下病根兒，要長期修養，但總不能荒廢專業吧。”
她只是渴望有一個舞臺，能夠彈得酣暢淋漓。
“我想自己去試試。”她的語氣堅定且執著。
駱簡沉吟片刻，看著她動筷子，才繼續說：“其實，你真的可以考慮要不要來我這裡……教學不用像演奏那樣進行高強度的練習，你可以好好保養一下手指。”
“可能我無法像投資公司一樣，給你二十萬的保底年薪，但我相信，離鋼琴更近一點，會讓你更開心……再說，我還不瞭解你麼，你什麼時候在意過錢的問題。”
“我是不在意。”周韻斐又一次放下筷子，“但目前，我很需要。”
駱簡往嘴裡送肉的動作放緩，忽然無法探尋女孩兒目光中的深邃。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周韻斐時，最吸引他的，就是這張高傲的臉上那雙充滿幻想的眼睛。
就像在天邊的星雲裡徜徉。
從此之後，這雙眼睛，就變成了他遙不可及的幻想。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沒去了解過，周韻斐四個月前到底經歷了什麼。
“Sorry。”周韻斐溫然一笑，試圖松釋有些沉重的氣氛，“今天我在你這兒收了徒弟，不是已經在為你打工了麼。”
話音剛落，桌上的手機響了一聲提示音。
周韻斐開啟微信，Andres發來一張圖片。
[A：約翰?湯普森簡易鋼琴教程封面.jpg]
[A：周老師，您書單裡的《小湯普森》是這本嗎？]
周韻斐放大圖片，看著封面上一群很萌的Q版小人，想到又高又瘦、神情嚴肅的Andres以後要對著這本兒童教材學琴，就忍不住想笑。
她回覆：是。
駱簡看見周韻斐放下手機時，唇角彎起個很好看的弧度，吃過辣味的臉頰暈上一片明媚的淡粉色。
手機安靜了兩分鐘後，對方又發來一連串的教材封面圖片，都是她書單裡的，很全。
[A：周老師，請您確認一下這些書有沒有問題，沒有我就下單了。]
周韻斐大體掃了眼，版本都是對的，就打字回覆：都沒問題，你不用這麼著急準備。
[A:週一就要上課，還是備齊比較好。]
還挺認真。
好像也沒那麼“事兒媽”。
周韻斐回覆：好。
駱簡看了眼對著手機不知在笑什麼的師妹，默默往她碗裡倒了勺毛肚。
作者有話要說：
1.《無詞歌》是門德爾松創作的鋼琴曲集，《失去的幻想》是67號中的第二首（如果沒記錯的話），喜歡古典樂的寶寶們可以搜一下，很好聽。
2.《小湯普森》是每個孩子學鋼琴都要用到的初級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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