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祓除宿儺, 我們在天皇陛下面前將再無信賴！”
“那群該死的陰陽師，要不是他們……”
“安倍晴明不是已經回到平安京了嗎？他為什麼還安然坐著？！”
“你們禪院就只有這點本事？”
“別說這些會令人發笑的話，在沒有五條知之後, 你們連掌握祖傳術士的人都沒有，哈，還真有臉以御三家自居呢。”
“別吵了——”加茂正平出聲打斷在座咒術師的爭吵。
在經過一輪御前比試後, 御三家的新生代中曾經收到矚目的天才們所剩無幾。
加茂正平這種只能算得上比中庸更優秀一些的咒術師現在居然也能成為話事人。
“不一定非要給出一個結果。”比起大多數咒術師懷有的祓除宿儺的魚死網破感, 加茂正平對自我的瞭解相當清晰。
可能因為以前是跟著五條知和禪院蛍混過一段時間的原因，他對宿儺的瞭解要比普通咒術師要更多一些。
比如那個以前在院子裡悶不作聲的小孩有多恐怖的潛力，以及他在被那位神明帶走之後接受的培養和教育。
事實上, 在知道御三家在天皇面前將事態推脫到宿儺身上的時候, 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位神明。
在氣氛森律的府邸, 御三家的議事長老各自心懷鬼胎，沉重的氣氛將糟糕的情緒外溢, 要是說這裡圍坐著一堆詛咒師也不會有人有異議。
加茂正平的目光在這群沉暮的咒術師身上移開, 看向門口。門外的光線充足，和內屋形成及其強烈的反差, 門柱外側有一道很深的裂口。
以前五條知覺得這破地方太陰沉，需要曬點太陽，在出手時又被禪院蛍攔住，兩個人乾脆在門外打了一架，那天的議事沒能開展下去，柱子上也留下了這麼一道劃痕。
那個時候加茂正平覺得, 有這樣兩位在, 御三家以後應該會變得越來越好, 等他們足夠強大, 由力量主導的咒術界會向新的規則俯首稱臣。
但他們兩個人都死了。
在這個角度下加茂看不見那道劃痕, 他又把視線轉回到那群已經陷入某種魔障中的咒術師身上。
“如果和安倍晴明呆在一起的那位沒有插手，那代表現在的我們對宿儺不構成威脅。”
有禪院問：“你的意思是……”
加茂正平說：“認清楚現狀吧，我們和十幾年前的惡鬼有什麼區別？”
他面容平靜，冷笑了一聲。
“只是神明選定出來的墊腳石罷了。”
***
“沒有，我當然不會有那樣的打算。”厄里斯覺得有些好笑。
修普洛斯為什麼會覺得他會讓宿儺脫離人類身份來換取長久的生命？
一個熱知識：喜歡蘋果，一定是喜歡它的口感，或是外觀，或是富含的營養。
當這個蘋果已經失去了蘋果該有的樣子，那麼就要面臨再次評估自己是否對此依舊保持興趣的現狀。
所以蘋果就只是蘋果就好了。
聽到回答的修普洛斯“嘖”了一小聲。
現在夢境的場所是冥府的愛麗舍樂園。
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冥後鍾愛的矢車菊在綠葉中搖曳著琉璃色。這是無罪靈魂極樂的歸所，也是厄里斯和修普洛斯平時摸魚躲著的大本營。
主要是因為這個地理位置巨好無比，離冥河有一定距離，離冥後的宮殿又很近。哈迪斯再不是個東西也不會當著冥後的面強壓員工回去加班，堪稱溜號摸魚聖地。
修普洛斯若有所思：“是這樣嗎？”
厄里斯對他太熟悉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瞞著些什麼。
之前修普洛斯拽著厄里斯去人間幹活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後來厄里斯才知道這個臭弟弟偷了他大哥的工作名單，純屬搶人頭去了。
“直接說吧。”厄里斯把想要偷偷溜走的睡神一把抓住，微微歪過頭，“別想逃。”
弟弟，雖然你跑來陪我嘮嗑的樣子很可愛，但你瞞著我的樣子真的很狼狽。
修普洛斯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被抓住命運的後頸，幼年時期被大哥和厄里斯按著錘的苦痛又湧上心頭。
“你也知道的，在夢裡的時間算不了準。”睡神乾巴巴地說，“你覺得到目前為止，你睡了多久？”
厄里斯按照以往的經驗大致判斷了一下：“夜幕還未降臨？”
睡神沉默了一下，在對方的視線中喉頭輕動：“實際上，已經過去三十個日落了。”
厄里斯：“……”
幾乎是瞬間，他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之前是他主動暫時留在夢裡，現在是他被動出不去了……？
“你能探查別人的夢境，告訴我，修普洛斯，外面發生了什麼？”
可能是怕一而再再而三的隱瞞會讓友誼的小船徹底掀翻，修普洛斯老實交代了自己掌握的簡單現狀。
他其實知道得也不太多，畢竟一直在這裡陪著厄里斯聊天。
“發生了一些事，你喜歡的那個人類和咒術師起了衝突，然後把自己「詛咒」化了。”
厄里斯皺眉：“詛咒化？”
修普洛斯點頭：“和他簽訂契約的傢伙是這麼說的。”
厄里斯：“……”
怎麼說呢，好像心情還挺複雜的？
就算被拖下水一起承受死神和冥王的怒火時，厄里斯也沒有產生過現在這樣的心情。
許多超出預料的事情發生時是毫無徵兆的，後果也無從得知。
但修普洛斯既然問出了“你想過讓宿儺脫離人類的禁錮，長久地陪著你嗎”這樣的問題，那就證明已經有什麼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他並不生氣，也沒有指責修普洛斯的意思。
對方充其量只是在縱容著事態的發展，帶著百分之九十九看樂子的心態，還有百分之一的關懷。
典型的臭弟弟罷了。
厄里斯只是有一些惋惜。
既然自己己經到了觸發防禦機制的地步，那有關「詛咒」的現狀必定不太好，無非有三種後果：
一、事情有了轉機，他醒來的時候還是和之前差不多的模樣——說實話，不太可能。
即使經營得不久，但他絕不會因為一些小事就陷入沉睡。這代表著平安京一定發生了什麼，同時，也代表著要解決這一困境並不容易。
二、繼續壞下去，等到世界變得翻天覆地，八百神明受到影響，他姑且佔有一部分「災厄」的職權，重新甦醒。
……嗯，這恐怕需要一些時間。
三、「詛咒」能帶給他一個巨大的驚喜。
在厄里斯還在心裡默默盤算的時候，修普洛斯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手臂：“告訴我，厄里斯，你沒有生氣。”
“我沒有生氣，”厄里斯一把拍掉他的手，心平氣和說，“我只是有一點……等等。”
意識抽離的感覺來得十分突然，厄里斯眨眨眼，當機立斷問：“距我剛才問你時間過去了多久？”
他的語速飛快，修普洛斯愣是花了兩秒才做出回應：“很短，幾乎沒有流逝——你這是？”
“那好。”厄里斯說，“你應該也察覺到了。”
這是要醒了的意思！
就在這句話說完的後一秒，厄里斯終於睜開了眼。
睡神和冥府唯一的淨土完全消失在眼前，與之相對的，厄里斯看見了一片廢墟。
廢墟中，一群咒術師正掛著驚恐萬分的神色死死地盯著自己，這群人類手腳都顫抖著，汗水大顆大顆向下淌，嘴唇一開一合。厄里斯能聞到空氣中的懼怕與痛苦，或許還帶著些許的絕望。
他辨認出了他們在說什麼。
「……宿儺……」
還沒來得及回頭，身後的熱量宣告著來者。
男人意味不明的笑聲貼著耳畔，聲音的震顫從耳骨傳遞過來。厄里斯感受到了微妙的酥麻感和帶著血腥味道的侵略氣息。
他看著面前神色越來越驚恐的人類，還沒對現狀提出疑問，一道肉眼不可查的「斬擊」試圖將廢墟徹底清理乾淨。
連哀嚎的聲音也沒有，血噴濺讓世界都變得血紅，黑霧將人群中那個稍微熟悉一點的人類保全下來，厄里斯想起來了，他就是五條知曾經問過自己的“正平”。
有了黑霧的保護，加茂正平立刻逃走了。而宿儺狂悖的笑聲依舊不減。
熱息竄過他的側臉：“你逃不了的，厄里斯。”
厄里斯伸出手，輕而易舉觸碰到了宿儺的臉。他側過頭，被血色覆蓋的猩紅眼瞳便暴露在眼前。
殘忍、暴戾、興奮、憤怒……對方所有的情緒全被厄里斯忽略掉了，他只是淡淡開口，問：“晴明呢？”
這個問題讓眼前的男人的眼神變得更加可怖。
厄里斯自覺問了一句廢話，安倍晴明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過看宿儺對咒術師動手的熟練程度，厄里斯大概能判斷出五條知和禪院蛍應該是在之前就出了什麼事情，不然就算他們再討厭御三家，也不會放著宿儺不管。
這樣一下就說得通了。
但說得通是一回事，自己現在心頭的失望是另一回事。
相當熟悉的懷抱，和相當陌生的氣味……厄里斯是真的很失望，以至於現在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嘆息。
“晴明是對的，我給了你遠超人類的野心。”他輕聲說，“那讓你在還沒走到盡頭的時候就已經企圖征服死亡，這已經遠超貪婪的範疇了，宿儺。”
在那個瞬間，厄里斯能清晰的感受到宿儺身上衝著自己的殺意，他的憤怒像是翻滾的岩漿，如果不是所有咒術在自己身上不會起作用，厄里斯能確信他現在就會動手。
他冷笑著：“安倍晴明和麻倉葉王的永生可以被接受，我不可以？”
厄里斯平靜回答：“因為我只喜歡你——人類的你。”
宿儺的冷靜顯得有些懾人：“迄今為止，我還是人類。”
“不再是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厄里斯覺得其實不用再繼續交流下去。
生前是人類，“死”後成為詛咒的代理人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現在自己能夠甦醒，那證明只要宿儺一天不拉垮，他就能一直源源不斷地接受足夠的信仰。
在某種程度來說，這也解決了厄里斯之前的煩惱——真的有一個能橫亙漫長歲月的代理“人”。
唯一可惜的就是失去了唯一喜歡著的人類。
一下子就變得有些沒意思，要面對已經變質的蘋果，那還不如在夢裡和臭弟弟玩呢。
只要稍微有了端倪，倦怠感就像黑潮一樣不斷湧上來，這段時間被包容包裹著的冷酷特質在此刻盡數暴露在空氣裡。
神明在面對自己實現目標的棋子的時候是不帶有任何感情的。就這一點而言，厄里斯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公平。
除開冥府那幾位外，不僅是人類，就連神在他這裡的待遇也差不多。
他需要做到這一點。
自認為應該冷靜一段時間來度過這種失落，厄里斯當下做出了決定。
既然只把宿儺當作單純的信仰源，那其實還能做得更加徹底。
他轉身，張靠雙臂，最後一次擁抱了陪伴了多年的“怪物”，動作輕緩得和數月前無異，彷彿還在晴明的院子裡，頭頂是月光，眼前是比月光更清冷的神明。
“既然你要掌控一切，蔑視生死，那就不要受到另外的束縛，把這當作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吧。”
黑霧再度翻卷著散開，宿儺在前去西國的時候感受過被黑霧包裹著的感覺，但這次並非如此。
不再是讓人理智沉凝下來的微涼，如針氈般的黑霧試著將他所有的負面情緒一起調動起來。
咒力暴漲。
宿儺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神明給予咒力的方式其實不止是親吻。
他也可以像現在這樣，退後站在離自己兩步的距離，冷冷地看著屬於他的「詛咒」的力量滿滿滲透進自己體內。
幾乎是咬牙切齒，宿儺問：“你要做什麼？”
神明越發透明的肌膚和周圍越發濃郁的黑霧給了答案。
強烈的心慌在負面感情不斷加強的時候顯得並不那麼明顯，宿儺心中還有更濃烈的惡念、殺意、暴戾……但他仍然被那股沒由來的慌壓得喘不過氣。
他能感覺到之前與羂索簽訂的束縛被解除了，也能感覺到自己在隱約間觸碰到了更遠的什麼邊界，但他無暇探究，只是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神明。
黑霧由濃轉淡，但厄里斯沒能恢復原有的樣子。
宿儺站在原地沒有動。厄里斯就在他面前，透明如空氣，似乎任意一點動靜就能將這個依舊精緻的身影徹底搗散。
他控制著身型，絲毫不動，即使他現在渾身上下充沛著無窮的力量，那是源於神明所有的饋贈。
或者說，“遺產”。
但厄里斯沒有這樣的顧慮。
他最後一次走近自己喜愛過的身影，伸出手，像是想要觸碰到什麼。
“我給了你遠超人類的野心，於是也給你遠超人類的力量。至此……”
風吹過，吹散了厄里斯的身軀，沒能抵達的指尖，和他最後一句沒能說完的話。
世界在這剎那變得寂靜。
宿儺聽不見自己的笑聲，但他的確在笑。
壓抑而陰沉的廢墟中，他擁有遠超人類的野心，遠超人類的力量，他踏著血泊，懷揣貪婪，播撒恐懼，祭出神明。
——至此，新王誕生。
火焰騰起，火光中猩紅的瞳孔屬於蟄伏在黑暗中殘蠻的兇獸，陰鷙如層雲堆積。
“你逃不了的，厄里斯。”他一字一句道。
***
「業火由憤怒引燃，自平安京東南樋口富小路延燒至城西北，燒及朱雀門、太極殿、陰陽寮等處，火焰將夜空灼烤成地獄，一夜間，平安京半數化為灰燼。」——《加茂記事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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