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宛娘, 宛娘……”
慕遲低低地呢喃著這個名字,嗓音說不出的陰柔。
許久,他將書信拆開, 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
書信中的內容,不過是問上郡城外名叫杏花村的村落人家,一位叫“巧梅”的女子可曾回來過。
筆跡笨拙粗糙不是作假, 更像是一個剛學會寫字不久的人, 一筆一劃地艱難地湊出了這封書信, 毫無價值。
慕遲眼中勉強升起的一絲亮光重新陷入一片漆黑的絕望中。
不是她。
“公子?”一旁的司禮輕聲喚著他,目光復雜。
這三年來, 公子找到過無數個喬綰、喬宛、綰綰、婉婉……
哪怕只是在大街上隨意聽見的一聲稱呼,哪怕僅僅稱謂相似,也總去尋來,可終究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後來的公子便越發沉默了,他懶倦地應對著這一切, 就連拿下一座座城池,他都再難以提起半分興致, 只一味地北上。
司禮只記得公子上一次震怒,還是三年前, 當時還是大齊太子的李慕玄從接親使團口中得知公子在大黎的事, 故意說要迎娶長樂公主的牌位時。
那之後不久,公子回了大齊, 太子李慕玄不知所蹤。
公子入過一次宮, 不知和大齊的皇帝說了什麼、發生過什麼,再出來, 他已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太子殿下”。
慕遲迴過神來, 將書信遞給司禮, 卻在交到他手中時,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信封。
金銀齋。
記憶中,有人最喜愛金銀珠玉這類華而不實的奢靡物件了。
慕遲沒有說話,只打赤腳踩著幄帳的絨毯,走到一旁的窗前,看到外面的滿山蕭瑟時,他忍不住厭倦地蹙眉。
從沒覺得這天下萬萬人,多得如此令人厭惡。
司禮飛快地看清書信內容,將信重新放入信封中,便要轉身離去,準備交給帳外等著計程車兵。
“命杏花村這戶人家給這個金銀齋回一封信,送至九原知州府,”慕遲低啞的聲音傳來,滿是疲倦,不抱希望道,“我軍借道摩蘭國,會於九原城暫歇,到時再令這位喬宛娘去取回信。”
司禮一怔,繼而瞭然。
公子終究還是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哪怕很可能再次失望。
“是。”司禮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慕遲仍立在窗前一動未動,遠離火盆的身子越發冰冷,窗外的山頭覆蓋著厚厚的雪。
三年前的陵京也下過一場雪,遠沒有上郡的雪大,不過勉強在地面與屋簷覆了一層白罷了。
喬綰團了個可憐巴巴的雪球砸向他,他還沒如何,她反倒先笑得停不下來了。
她也很喜歡雪,臉頰與鼻頭凍得通紅,摸過雪的手也不見冰,因常年試藥的緣故,反而熱意盈盈的。
她這樣從不委屈自己、嬌生慣養的性子,只會往北走。
黎國的兵權仍在他手中,每隔半月便有書信傳來,除了黎國國事,便是喬恆了,他因斷了藥的緣故,身子越發虛弱,尤其每逢十五,肺腑會悶痛難忍,痛苦得緊。
不知沒了他的血,每月十五,她可有像喬恆一般難受?
慕遲習慣地將腰側的匕首拿出來把玩著。
這柄劍鞘與劍柄上鑲嵌著紅玉寶石的精緻匕首,是當初她在他手上刻字的那把。
她同樣沒有帶走。
她將與他有關的一切,都扔在了那間公主府中,不要了。
慕遲緊緊攥著匕首,所以,她最好藏得好些,再好些……
他若是找到她,定不會、定不會輕易饒過她!
*
九原城冬日的雪總會斷斷續續地下上好幾日。
喬綰一早醒來聽見院子裡傳來陣陣掃雪聲,便知昨夜又下雪了。
給窗子開了道縫,果真入目一片白茫茫,偶爾幾隻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兩聲,碎雪撲簌簌地落下。
喬綰看得心情隨之雀躍起來,昨晚胸腹積攢的悶熱一掃而空。
如今除了每月十五肺腑會悶痛一日外,她鮮少再難受了,只是不知為何,倚翠明明按照在陵京時的藥方抓藥煎藥,可僅僅缺了份藥引,藥效便如此不同。
久了,她也懶得再喝了。
倚翠端著溫水走了進來,看見喬綰只穿著中衣便開窗子,忙上前兩步不贊同道:“小姐雖不怕冷,可這九原到底太寒了,若是凍出個好歹來如何是好。”
喬綰無奈地看著倚翠:“都說了,讓青芽一早將溫水端來就好。”
“旁人我放心不下,”倚翠將窗子關好,又將漱口的溫茶遞給她,“青芽可不敢關小姐的窗。”
喬綰忍不住笑開,倚翠唯恐她在九原城過得不習慣,即便有了侍女、護院,可她仍執意跟在身邊陪著她。
喬綰穿好晨練的衣裳,楚無咎正隨著武學師父有模有樣地扎著馬步,看見喬綰立即脆生生地打了聲招呼。
喬綰笑了笑,舞了一會兒軟鞭,方才氣喘吁吁地停下,換了衣裳後繞過小橋與長廊,直接去了前面的金銀齋。
一進去便看見櫃檯前放著幾個雕工精緻的木箱和包裹仔細的油紙包,賬房姑娘無奈地看著喬綰:“老闆娘,聞夫子又送回來了,咱們還送嗎?”
喬綰自打那日遇見聞敘白後,便打定了主意,命人每日都去送些名貴的補品和上好的藥材走走後門,萬一哪日便鬆口讓無咎入學了呢。
再者道,給美人花銀子她可不會心痛。
可這些東西雷打不動地都被退了回來。
喬綰想到聞敘白那清瘦俊逸的模樣,看起來的確是兩袖清風的正人君子。
“老闆娘?”賬房姑娘喚她。
喬綰回神:“送,為何不……”
她的話並未說完,門外便傳來幾聲和善的女聲:“又送什麼了,宛娘?”
喬綰轉頭看去,知州夫人任身邊的丫鬟攙著,披著翠色的錦裘笑著走了進來。
知州夫人閨名徐素雲,年紀已三十又七,可穿衣打扮秀雅大方,看起來不過三十的模樣,加上知州秦賀清廉潔身自好,二人成親數十年仍舉案齊眉。
喬綰揚眉笑了笑:“秦夫人好一段時日沒來了,我還給您留了套狐裘呢。”
“你有心了,”秦夫人將身上厚重的錦裘遞給丫鬟,嘆道,“過段時日知州府有貴客暫留,這幾日一直在忙著這事兒呢。”
“貴客?”
“摩蘭與大齊素來交好,過段時日大齊的兵馬會經過九原城,”秦夫人捏了捏眉頭,“不說了,說多了頭疼,倒是宛娘你的事我這段時日都沒時間問,上次同郭家小子面親的如何了?”
喬綰嘆了口氣無奈道:“秦夫人,我同郭公子八字不合……”
話說到一半,她陡然想到什麼,目光自一旁精緻的補品藥材上一掃而過。
秦夫人納罕地看她一眼,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同樣落在那堆禮品上:“這是……”
喬綰抿唇一笑,睫毛輕顫了下,垂下眼簾:“前幾日在街上見到月見書院的那位聞夫子,便……便……”
秦夫人到底是過來人,看喬綰這幅模樣,猛地一拍手:“我怎的把敘白忘了!”
喬綰“詫異”:“您認識聞夫子?”
“我也只是聽聞敘白那孩子本是大齊人士,父親似乎因出言犯上被貶隨使臣來了九原,九原能有今日之繁榮,也有聞老的一份功勞。”
說到此,秦夫人嘆了口氣,惋惜道,“只可惜聞老在潦水分支修建水壩時不甚發生意外,敘白的母親因此大病一場落了病根,敘白那年方才十二,便開始邊讀書邊扛起重擔,以他的才學,若非被牽絆住,考取功名也並非難事啊……”
喬綰想到那日看見的場景,肩頭縫著補丁仍不減文人風骨。
看來,他真的很不錯啊,溫柔謙遜,清廉自立。
與小畜生截然相反。
“敘白同宛娘你歲數也相差無幾啊,”秦夫人笑呵呵地看著喬綰,“敘白今年二十又三,還從未議過親,敘白母親早便著急了,你安心,這事兒便包在我身上。”
喬綰垂下眼簾,沒有回絕。
秦夫人挑了幾套宴客的衣裳首飾便離開了,喬綰又命人送了一套玉如意到府上。
喬綰有想過秦夫人的動作很快,卻未曾想第二日秦夫人的丫鬟便來知會她,要她申時去月見書院旁的茗月茶樓便好。
如今正值硯冰凍時節,農閒無事,書院也開了冬學。
申時將過,天色漸暗時,聞敘白方才從書院匆匆走出,往日都是申時下學,未曾想今日被幾個學子纏住討教,便遲了近半個時辰。
聞敘白想起昨日,秦夫人親自去了府宅,說是為他說了一門親事。
可如今他這般境況,豈能再耽誤佳人,自是回絕,母親卻因他未曾起過成親的心思,徑自應了下來。
聞敘白無奈,卻在聽聞面親的女子是金銀齋的喬宛娘時,鬆了口氣。
這段時日喬宛娘送了他好些珍貴補品藥材,他不痴傻,那日瞧見喬宛娘身側的孩童,加上喬宛娘是黎商,也猜到她是為著那孩童入學堂一事。
他因摩蘭不許黎國子民入學入仕一事周旋過、上書過,然他一人之力終改變不了朝堂政局。
他更不願行貪墨受賄之事,即便喬宛娘今日面見,大抵也改變不了什麼的。
聞敘白輕嘆一聲,面上卻驀地一涼,他忍不住看了眼頭頂的昏暗天色,竟又開始飄起雪來。
這個時辰,茶樓大抵也打烊了,想到喬宛娘看起來也是嬌寵的富家千金模樣,只怕早便不耐煩離去了。
這般想著,聞敘白仍疾步朝茶樓走去。
到了茶樓外,裡頭果真已一片昏黑,樓門緊鎖。
聞敘白候了片刻,轉身便要離去,身前卻傳來一人恣意調侃的聲音:“聞夫子這才等了一盞茶的工夫便不等了?”
聞敘白一怔,抬頭看去。
昏暗的天色間,身披石榴紅狐裘、裹著雪白絨領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兒,手中撐著一柄水紅紙傘,正眉眼飛揚地看著他,而後她朝他走來,手中的紙傘朝他傾了傾,遮在他的頭頂:“我可是等了半個時辰呢。”
聞敘白倏地回神,忙後退半步,溫聲道:“書院有事耽誤了些許時辰,還請喬姑娘見諒。”
喬綰看著他依舊一襲粗麻白裳,瘦削清雋,目光落在他的眉眼,滯了下移開目光笑道:“倒也好說。”
聞敘白聞言抬眸,清潤地頷首一笑:“在下知姑娘今日前來所為何事,然貪墨受賄一事,恕在下難從命,令弟入學定還有別的法子。”
“是啊。”喬綰讚許地點頭。
聞敘白麵色微松。
“不過,誰說我來是因無咎入學一事?”喬綰抬頭看著他,笑盈盈道,“我分明是來與聞夫子面親的。”
作者有話說:
狗子:今天也是沒見到老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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