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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順治皇后宮鬥不如養崽崽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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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60-170

時氣越暖, 宮裡氣氛越緊張。幾方都眼巴巴盯著皇后的肚子。

太后見皇后的時候有限,可是估麼著,到四月低怎麼也該到日子生了。在西山住到四月下旬, 宮裡還沒訊息傳出來,生怕四貞和蘇墨爾誤事, 總不如自己在宮裡調兵遣將,又便宜又踏實。而且這麼滿腹心思, 也不是禮佛的機緣, 於是趕在月底前回宮,親自回來坐鎮。

一回來,靜妃就來拜姑母,兩人還沒寒暄完, 謹貴人也來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細數別後宮裡的情景, 可是說不幾句, 自然地就說到皇后身上。

“她真是憊懶,自從太后出宮,她跟我們只見過一次,還是福全抓周,她為了熱鬧,叫我們過去湊趣兒。也不過是在坤寧宮佈置的紅彤彤的屋子裡站了站,都沒跟我們說話。”謹貴人嘴快, 說過又扭臉對著靜妃問,“跟你說話了嚒?”

“哦。”太后捧著蓋碗茶,撇著浮面的茶葉, 漫不經心應了一聲。

靜妃料想這不是太后想聽的, 頓了頓, 說:“萬歲爺回宮,對皇后越好,對我們就越不待見。這兩個月後宮的人怕是皆未面過聖。皇后倒是半月能見著一回,不過……”

太后等了片刻,不耐煩起來:“說就說,說一半吞一半,連草原女子的爽利勁兒都丟了。”

靜妃施個禮,接著說:“我見的少,可是佟妃和端貴人有孕我們都是見過的,皇后的肚子,比她倆臨盆也差不了多少……可她竟還能招呼著給福全抓周。也不算‘抓周’了,二阿哥都多大了……”靜妃說著就剋制不住,露出不屑的神氣。這幾句裡有實有虛,無關緊要的裡頭摻著她想說的。

“二阿哥抓周什麼時候?”太后才有了點興致,呷口茶問。

“四月中。”謹貴人接話,“太后剛去西山不久。我還記得那天天氣好,難得,京城的春天,沒風……”

太后抬眉剜了謹貴人一眼,囉囉嗦嗦這些沒用的,偏她嘴快,靜妃想說什麼,被她搶了話。太后看了眼靜妃,靜妃才緩緩開口,一抬手,手上的戒指熠熠閃光:“那天皇后換了薄衣裳,那肚子,也不好使勁盯著看,可是跟佟妃和端貴人臨盆真沒兩樣。”

“還有什麼特別的?”太后撂下茶碗問。

靜妃和謹貴人聽太后問,兩人都垂頭坐著,想了半天,謹貴人先搖搖頭,靜妃才抬臉,一翻眼皮,白眼珠兒一閃而過,轉著手上的戒指說:“倒沒有。皇后待福全好,對我們客氣疏遠,只要不招她,她也懶得理我們。渾身的舉動和那勁兒,還是跟以前一樣。”

再坐坐,太后喚:“蘇墨爾,換茶。”蘇墨爾應著卻不進殿,靜妃和謹貴人明白,太后下逐客令呢,於是一起告辭,出來。

到了慈寧宮門外的甬道上,謹貴人問:“姐姐,寧妃姐姐還好?”靜妃對著她翻個白眼,半仰著頭,答:“挺好,只是你想著人家,人家指不定想不想著你。謹貴人慢走,我先走。”靜妃一甩帕子,挺著腰桿兒踩著花盆底兒,一抬腿跨過宮門,甩著手走了,指上一隻大金剛鑽戒指閃閃發光。

慈寧宮裡,蘇墨爾捧一盞新茶進來,垂手立在太后身旁,試探說:“太后,您今兒直接在靜妃她們面前提我?”

“她倆都是自家人,不妨事。予想,不在皇帝他們面前提就是。你也是替予受過,總不能一直這麼不見光……”太后嘗一口茶,“什麼茶?味道稀罕。”

“是蓮心茶,清清心。”蘇墨爾說。

太后又嘗一口,說:“是挺清氣。”指指地上腳凳,“你別站著,來,坐,予有事兒想不通。”

蘇墨爾告了座,坐下:“老奴給太后錘錘腿,西山到這兒百八十里,顛兒乏了吧。”

“百八十里。”太后冷笑一聲,“當年咱們在草原,一仰鞭就是百八十里,現在坐轎,怎麼百八十里反而腰腿都不自在。”

“也不瞧瞧咱們是什麼年紀咯。不過坐轎就是窩憋,真騎馬說不定反而爽快!”蘇墨爾一邊錘一邊說。

“你說,皇后的身孕怎麼回事?上次她來,你瞧了?是該到日子了罷。”太后闔著眼,藏在之下的眼珠不安分地一直轉,她對帝后的瞭解越來越少,更別提其他。現在那小兩口連誕育龍子的日子都瞞著她,問了幾次不說實話,那麼大的肚子,明眼人都瞧得分明,能挺到六月?偏偏問了幾次都是六月。

“肚子大,也有可能是雙胎?”蘇墨爾猶猶豫豫說一句。這事兒她也犯嘀咕,想來想去,若真的六月生,八成是兩個。皇家謹慎,生兩個不算是祥瑞,而且雙生子面貌相似,不能繼承大統,是不成文的舊例。

帝后瞞人,八成因為這個!太后聽蘇墨爾一說,醍醐灌頂,一直以來的疑惑解了,前後事事都說得通,怪不得不給太醫瞧,怕太醫嘴不嚴謹罷。兒子跟自己真不一條心!這麼大事也瞞著,雙生子懷胎生產的風險都大得多,生出來還有許多事該打點,他倆年紀輕輕,知道什麼。

太后心裡震驚,面上不願露出來,依舊闔著眼睛坐著,微微抬抬眼皮兒,從眼縫兒裡瞧著蘇墨爾坐在腳凳上給她錘腿,不吭聲,只閉目端坐著。

這事兒,太后錯怪帝后,他倆只知道肚子可觀,卻沒多想。

寶音覺得異樣,可摸了那麼多次脈,總不落實。有道是關心則亂,醫者不自醫,對自己最親近著意的人,再高明的醫術也不夠用。私心裡,她不想皇后懷雙胎,懷胎不好受、生產更難。還有皇家那些避忌,雙生子的前途都比普通的阿哥公主晦暗。

如今到了日子口,胎動時寶音在旁邊瞧,怎麼看都是兩個,看得她心驚膽戰,止不住地皺眉。

她的奶姑娘,命途怎麼這麼坎坷。從小沒有爹;長大了,終於有了知冷知熱的人,又被拆散了,遠遠送到京裡來;慶幸跟女婿和睦,有了身孕,又是這麼個險情……想到這兒,寶音淚湧了滿眼,枯瘦的手抹把臉,她得振作著,好好保著皇后。

金花只顧著高興,扶著肚子,看看寶音,說:“姑姑,你瞧,又在裡頭翻跟頭。這娃娃有三頭六臂?幾下裡往外伸腿兒抻胳膊。”拍拍將將胎兒撐肚皮的地方,“你別現在神氣,等六月你再厲害,一下就從媽媽肚子裡出來,行不行。”

寶音站在一旁不吭聲,金花拉她的手,問:“姑姑,你怎麼這臉色?哪兒不舒服?最近伺候我們,把你累壞了。”她一說“我們”就高興,笑得眉眼彎彎,戳在臉頰上。

這一句貼心的話,問得寶音心裡堵得慌。她的奶姑娘,從小貼心,性格好,長得也好,一副菩薩心腸,長大了不爭不搶,處處周到周全,偏偏給她橫這麼大一坎兒!

還有那女婿,跟奶姑娘金童玉女的一對兒,給觀音當童子也當得的……先是得了病,萬幸好了,只留幾個麻子坑。為這回的身孕高興得什麼似的,要是奶姑娘有個三長兩短,怕他也遭不住。一個小娃娃,牽著這一雙人。

“姑姑不怕累,只要娘娘好好的。”

“姑姑,你別叫我娘娘,喚我小名兒聽聽?”金花拉姑姑的手,“來我身邊坐,抱抱我,像小時候一樣,好不好?”她笑著對寶音伸出胳膊,把臉埋進寶音懷裡,“姑姑,姑姑,姑姑你替我高興嚒?我也要有小娃娃了。我這麼小的時候,還沒出生,是不是也這麼淘?”

不對,阿拉坦琪琪格不知道父母是誰,又有誰知道她還沒出生時什麼樣兒?這話問得沒道理。她急著改個話口,在寶音懷裡拱一拱:“姑姑,我小時候聽話嚒?”

寶音像哄個小寶寶一樣拍她的背,一邊說:“聽話。我在大風雪裡帶著你,跟你說別出來,你就乖乖不動。後來也是,乖得像只小綿羊,抱在懷裡不哭不鬧,還會咧著嘴笑,所以王爺一看你就喜歡。”

金花以前沒聽寶音說過這些,好奇地問:“姑姑那會兒就抱我了?”

“可不是,你一進家,王爺就讓我養你,那會兒就抱你了。”

“那我小嚒?人都說小娃娃醜,我那時候醜嗎?”

“不醜。白白淨淨的、高鼻樑、大眼睛,只是有點瘦,臉比蘋果還小,那麼小一點兒,就比個小耗子大一點兒。”那麼小的一個小人兒,怎麼就長這麼大了,寶音摸摸金花的頭髮,“難為你,小時候虧著你了,孃胎裡就缺……以後咱們都好好養著,順順當當的。”

“姑姑怎麼知道我胎裡缺?姑姑是不是見過我親孃?”金花緊緊抱著寶音的腰,在她身上深吸一口,猶豫半天才問出來,“姑姑的味道,聞了十幾年,沒夠。比親孃還親。”

“這……沒,沒見過。”寶音一頓,“抱,姑姑一抱就知道,那麼瘦那麼小,不是孃胎裡虧,怎麼會那麼瘦。你姐生下來跟小狼崽兒似的,你呀,就一小耗子。”

寶音偷偷擦擦淚,轉個話頭,說:“沒事,以後咱們的小娃娃啊,肯定生出來白白胖胖的,比小狼崽兒還壯。”

“姑姑怎麼這麼說你的小外甥,伊是小狼崽兒,你是狼外婆?”金花有些不樂意,把臉從寶音身上抬起來,“姑姑見過我親孃就好了,我可太想知道我爹媽是誰了,兩輩子都沒娘……”

作者有話說:

到了六月, 小夫妻都睡不著。金花不舒服,躺著不是,坐著也不是, 睡不一會兒就醒。她一醒,福臨也跟著醒了。

睜眼看, 她背對著他。寬肩的肩膀頭撐著衣裳,順著柔滑的淡黃衣料收到窄處, 是一握纖腰, 原來他兩手指尖兒碰指尖兒就能環住。現在豐腴些,可從背後看,仍是個“窈窕淑女”。萬萬想不到實是她大腹便便,辛苦地睡不著。

他挪一下, 手握到她肩上, 湊到粉耳邊輕輕說:“醒了?要什麼?我去拿。”壓低的聲線, 生怕把外頭守夜的小宮女驚醒了, 進來聒噪。

“我睡不著。”她睜眼看著帳子,團福的紋路,她每每睡不著便瞪眼瞅著,從天色暗到天大亮,再熟悉不過的,閉著眼睛都能寫出各樣不同的“福”。也壓著聲說:“最近總想起小時候的事兒。以前不覺得,現在想想父親母親對我像是不同, 父親待我比對姐姐更客氣,母親則順著父親,一味溺愛我。倒是姑姑……”

“姑姑怎麼?”他閉著眼睛問, 她的嬌語就跟迷藥一樣, 迷得他暈, 心裡安定,昏昏沉沉地將要睡過去,聽到她提“寶音”,他立時醒了,問一句。

“她對我嚴厲些,小時候師傅教我說滿語,我不好好學,她打了我一頓。”她捧著肚子艱難地轉過身,安頓好了,跟他對臉兒躺著,“姑姑怎麼知道以後我得會滿語,要是不會滿語,太后八成選不中我嫁你……”

若是沒嫁他,她在哪兒?金花也許不會穿越來,那她還在原先的日子裡;阿拉坦琪琪格也不會散了魂兒,琪琪格該還跟阿桂在一起。

他閉著眼睛聽她說,細長的眼縫兒,濃密的眉。最近總擰眉心,兩眉中的寬縫兒裡三條若有若無的淺淺的皺紋,像是水面上淡淡的波。“最近有煩心事兒?眉心的印子深了一點兒。我就不喜歡看你皺眉,咱倆頭幾回見,你一看我就皺眉,我一看你皺眉就害怕。”那時她剛穿越來,人生地不熟的,正惶恐。

“害怕?你是一見我就惦著騙我。手指頭還沒挨著你,豆大的淚珠子先“啪噠”“啪嗒”掉……”他尋摸著她的手拉住,“最近南方不太平,金陵都叫鄭成功圍了,戰事吃緊。”

“要緊嚒?”她伸手在他眉心揉一揉,“大約不要緊……”往後大幾百年的國運,滿清固若金湯。

“借你個吉言。頭疼。”外頭一聲驚雷,轟隆隆地拖著長聲,縈繞在殿裡,“又到雨季了。”

“你到雨季想起什麼?”她往前探探頭,把臉置在他氣息裡,藉著早晨熹微的光,細細摸他的臉。他的天花疤也湊巧,在眼下,像個淚坑似的,也不知道給誰預備的。她想到這兒“嗤”地一笑,“我一聽到雨打簷就想起那次,我陪太后聽小戲兒,殿裡雲板輕慢,你攬著我,心都快從胸膛裡跳出來了。難為你,臉上裝得一本正經……”

他睜開眼,眼底的光像草原上的小溪,清亮,還有點霞光的緋色:“你知道?你知道還一直試探我……白廢了那麼多日子。你瞧,現在多熱,做月子也吃苦。要是早些,春天生娃娃多好。”

“說得好像你說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似的……什麼時候生娃娃哪兒是人力能選的。”她摸摸肚子,“伊今兒倒乖,還睡著呢,沒鼓搗。可惜我自己睡不著。”

他擠擠眼睛,朝肚子撇撇嘴:“這還不是我說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哎,說正經的,我一聽雨打簷就想那夜,你哭一場,又從養心殿走了,我夜裡聽著雨聲,滿是孤獨寂寥。這世上,我鐘意的人竟跟我無緣,真真活著沒意思。”

她不用他明說,她知道他說的哪夜,他們攏共過那幾回招,回回都是她險勝。回想起來,哪是她險勝,是他緊要處起了憐惜之心,放了她。若不,就這深宮高牆,她一個弱女子,鬥得過誰,又逃得了哪個的手掌心?

“後來呢?”她依偎在他懷裡問。

“後來你不是都知道?當牛做馬的,捧進抱出,天子也不當了,只當你的柺棍兒。那次我抱你,皇額孃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宮裡人哪見過這陣仗,從小也沒這麼殷勤荒唐過……”

他也伸手摸她的鬢角,烏壓壓的頭髮,為著睡覺方便,結成根大辮子,鬢角一圈毛茸茸的碎頭髮,打著圈兒散在外頭。他摸兩下,忍不住低頭印上個吻:“還帶著你出宮,親王府明明是我叔伯堂兄的家,可我怎麼就有種女婿進門被大舅子小舅子圍觀之感。特別是你奶孃……”

現在想起來,怪不得他初見寶音就覺得怪異,一是似曾相識,總覺得這人他見過,二是寶音審視他格外細緻嚴苛,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寶音細細察看,尤其是他對金花,微末處都被寶音著意瞧在眼裡。

所幸過關了。

“現在最不喜歡下雪。”他在她耳邊小聲說。

金花明白他什麼意思,阿桂來那日,京裡落了好大的雪,她撲到阿桂懷裡那一下,犯了福臨的忌諱。後來他一抬胳膊,就要她窩進他懷裡,病中時顫巍巍的也要把她摟緊,還要問:“暖不暖?”

“我知道,你捨不得三阿哥,起了名兒還沒進玉牒,母親尊貴,從小健壯,本來該是個明君,因為我……”她也不想提阿桂,只能拿歿的三阿哥打岔。

“你啊,你也知道我不是說這個……”他嘬嘬她的翹鼻尖,“你親親我,我以後就不提了……”

她仰著頭,細細看他,輕輕在他眼下的淚坑裡親一下。

他箍著她,說:“這個不成。要你第一回 親我那樣,先叫朕一聲‘表舅舅’,再‘使壞’。”

“我有心,也得問問肚兒裡的娃娃,我一親你,它就在裡頭翻筋斗,肚子都要給伊鬧豁了。”這會兒兩人絮絮說話兒,把肚裡的說醒了,她尋著他的手貼住肚皮,“這兒,伊醒了,你猜,是踢腿還是打拳?”

“這小子,還吃爹的乾醋?”他語氣嚴厲,臉上卻滿臉喜氣,模糊的晨光裡也能瞧見他丹鳳眼寶光燦爛,長手長腳卻偏生蜷成個“球”,側臉貼到肚腹上,喃喃說,“娃娃,你什麼時候出來?爹孃等不及……”

這個“球”一彈,重彈成個長條,湊到媳婦耳邊,說了句什麼,說得她“騰”臉紅了,從耳朵尖兒到脖子根兒。他開始只見她耳朵紅,胳膊肘撐在床上,縱在她頭臉上細看,才發現她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兒,腮也紅,面色穠酡豔麗,眼睛似要滴出水來。他小聲問:“你羞什麼?上次誰說自己‘饞’?後來又是‘渴’,那許多花樣……”

她伸伸手,從他枕下拽出條淺青色的紗,對著他晃一晃,覆在臉上:“就你會笑話人,不知誰跟個‘痴漢’一樣,拿人家的紗不算,還揹著人蓋在臉上,蓋在臉上不算,還揹著人聞,揹著人聞不算,還給人撞個正著……”

她還沒說完,他已經呵手了,說:“本來為你的身子,都讓著你。我瞧著你這是太平日子過膩味,專門來招惹我。”說著就往她胳膊肘兒腿窩兒的癢癢肉上撓,撓得她格格笑個不住,捧著肚子說:“哎,肚子疼,你欺負我……我告姑姑去,姑姑說最近不能大笑不能哭。上次她說的時候你還在旁邊點頭,轉臉兒就行走了樣兒!”

他收了手,仰著躺在她身旁,拉著她的小嫩手用胡茬兒摩挲手掌心兒。

寶音這話,他知道,所以才沒告訴她身世。他派去蒙古查她身世的人早回來了,她父親進京時也跟他稟了,兩廂對照,應該是查確實了。

她偶然幽幽說一句沒有親孃,他都想告訴她,你有。只是寶音說十幾年都等了,不差這一時,等瓜熟蒂落再說。他才一直忍著沒說,幾次話趕話,他幾乎脫口而出。

小宮女呼和聽著殿裡的動靜,在帳子外頭探頭探腦:“萬歲爺?”

“什麼時辰了?”他問,她在一旁聽著,刻意把手心送到他下巴的胡茬兒上,這把好嗓子,隨便說一句就這麼好聽。

“小吳公公說,到時辰了。”小宮女呼和在外頭答。

他扭頭對她嘆口氣:“朕該起了。”

“我陪你。”她把小手在他手心裡攥個拳,“拉我起來。呼和說‘小吳公公’,這宮裡‘小吳公公’也太多了,倒是‘老吳’公公只有一個……”她小著跟他扯閒篇兒。

他哪兒捨得拉她,斜剌著身子像捧娃娃似的兩手伸在她背上把她捧起來,一邊說:“管他們的。這麼早起來做什麼。”

“伊醒了,我就沒得睡。”她在他懷裡坐直身,“這幾天熱,早起洗個澡,萬一哪天生了也清清爽爽。”他把她落在床榻上的淺青色的紗撿起來,掖在袖口裡,問:“姑姑說哪天?”

“姑姑也說不準,反正這個月。我先伺候你穿衣裳?”她看他掖紗,挑挑眉笑,“也給你的紗找個荷包安置。”

“不敢勞動,聽說姑姑這月都不准你出宮門,我哪敢勞您的駕。實話說,我現在人在朝上,心也拴在這邊,早晚你們平安,我才寬寬心。”他自披了朝袍出去,過會兒穿整齊了再轉回來,“賢妻動動手,幫我係個帶子。”

這會兒她也穿好了,站在腳踏上掂著腳幫他扶正冠,在他頸下打著結,說:“今兒沒事兒就早回來,我泡的梅子酒得了,你回來就開壇,我不能喝,你幫我嚐嚐。”

作者有話說:

非從頭到尾細細看,看不懂這一章。我該給每件小事兒做個“指章牌”。

感謝看到這兒的金主大大。

皇帝穿戴整齊出了坤寧宮的門, 吳良輔趕忙跟上來,萬歲爺往旁邊睨一眼,問:“吳不服呢?”

吳不服聽見趕過來, 說:“奴才在。”

“娘娘這兒,你腿腳麻利, 有事情趕緊來報。”皇帝眯著眼睛,瞅了瞅外頭的天, 剛一陣轟隆隆的雷, 這會兒天將亮,反而晴了。日頭還沒起來,撲面一陣燥熱,他皺皺眉。前朝後宮只隔著一道宮門, 可皇后一離他眼麼前兒, 他就覺得心裡不踏實。

吳不服應著聲兒, 另一邊吳良輔瞧著萬歲爺的神氣, 說:“凌晨又雷又雨,現在馬上朝霞普照,倒是風調雨順。”

皇帝聽了這句,心裡才好受些。擺著長腿邁步,一邊說:“走。”

*

還沒到正午,順治帝在養心殿西暖閣跟新封的安南將軍達素和另兩員大將商議解金陵和鎮江的危的法子。有個小太監在門口晃一晃,皇帝一眼瞧見了。

今日談的軍務, 小太監都不準到跟前,既然有人到了門口,他想起早上出門囑咐過吳不服, 心裡存著疑, 又像是要印證他的預感:他今晨間一直心神不寧, 人在前朝,神思卻不知在何處,本以為是因為金陵的危急。對著達素三名大將擺了擺手,喊了聲:“吳良輔。”

吳良輔馬上邁著小碎步踅進來,在皇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皇帝聽完,點點頭,說:“朕馬上去,跟她說……”頓了頓,又說,“甭說了,等朕去。”

等吳良輔退下,達素領著兩員大將跪下磕頭,伏在地上說:“奴才等主子空了再遞牌子。”

皇帝起身把達素扶起來,說:“什麼事兒比金陵的困更急。今兒務必談出個章程,擬定了,你們趕緊發兵。”聲音聽著鎮定,可說話間,他額上籠上一頭汗。

一摸頭想到六月熱,她早上還說今夏身子重,怕熱,心裡“轟”一聲,又擺擺手示意達素他們先別奏對,朝著外頭補一句:“吳良輔,多多送冰過去。”

日頭過了正中,又微微朝西斜,皇帝跟安南將軍的密談才勉強算完,皇帝心裡存著事兒,實在耽擱不住,眼睛瞅著日光在殿門口投下的影,留個話頭說:“你們回去寫個摺子上來,朕斟酌斟酌。”三位大員還在地上跪著,皇帝已經先擺著長腿出去,袍子角掃著地上大臣的腦袋頂兒。

殿外伺候的太監聽到動靜,早一陣紛亂,吳良輔揣度皇帝心急,頭午接了信兒就安排好御輿在御道上等,只等皇帝言聲,火速送他去後宮。

皇帝一腳跨過宮門,在臺階上一站,心裡閃過那些禮節,上輿、起、落、下輿……再快,一刻鐘也過去了,白白耽誤工夫,平日不急時不覺得,眼下他心急,須臾延宕不得。

再看那些侍候御輿的小太監,在六月的毒日頭下曬了一箇中午,都垂頭耷腦,看他們這副懈怠的樣子,他更心急了。

他一步從門檻上跳下來,跑了幾步,從御道拐出來,一扭身,想著太監和宮女都瞧不見他了,他撒開腿疾奔。從上午就一直惦著她,可是被事情絆住了,如今馬上要見她了,他心裡“撲通撲通”直跳。腳下加勁,三步並作兩步矯健地跳上漢白玉的臺階。

胸膛劇烈地起伏,氣喘越來越烈,跑得急,風聲在耳邊擦,他突然自責,今兒是怎麼了,非要跟安南將軍他們把金陵的事兒議完。明明金花還在坤寧宮等他,他從沒孩兒時就說要陪她,見真章的時辰反而耽擱住了……

可是,金陵和鎮江的軍情實在緊急,江蘇往北是山東,再往北是京畿之地。若他是鄭成功,一定先取長江天險,然後長驅直入殺進京來。

入關十餘年,有多少漢人是真心拜服的?只怕鄭成功打著前明的旗號一招呼,不光老百姓,連親封的漢人縣官武將怕都會倒戈。

饒是如此,破鄭,福臨心中有數。入關十來年,八旗子弟的雄風仍在,只要實實在在把破敵之法議出來,紮紮實實做下功夫,怎麼可能讓鄭成功那麼輕易破了長江天險。更何況他信得過達素,要不也不會把這麼大一役交與他,可是大章程還要他自己拿了才安心。還有一層,從小學了那麼些兵法,終於又遇上個大仗,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從來不是那種紙上談兵的文弱書生,他有運籌帷幄的雄心。

他一直計劃著把安南大軍的策略議定,送走大軍,他就安心陪著她。沒想到她偏偏在這日子口,前兩日遴選大將,拖到今日才定這一仗的戰略……罷了罷了,晚些達素送摺子進來,他批過送大軍起程,算是兩頭不耽誤。——心思多轉兩圈,他又開始擔心她是不是早了幾日,這算不算早產?娃娃會不會不足月?短短的路,他的心思已經到邊兒到沿兒地轉了幾個圈,該他想到的不該他想到的,都想到了。

心亂如麻,到了坤寧宮門口,往殿裡探頭。從強光下乍往暗屋裡看,他只見到一片暗影,顯眼的一抹清麗的雪青色衣影兒泛著冷冷的綢光,讓人挪不開眼。他抖了抖眉稜骨,看清了,金花坐在榻上,側半對著他,身子擋著一半隆起的肚子。

他的心一下靜了,盤在心裡的那團亂麻也突然有了頭緒,她還好好在這,別的,兵來將擋,水來土囤罷。他彎腰扶著膝深吸一口氣:“金花

“哎……”她拉長了聲兒應一嗓,後來就不出音兒,只有出氣兒的份兒。這一聲沒說疼,但是旁人聽著就疼。他忙直起腰奔到榻旁:“你怎麼在這兒?寶音不是遣太監去報信兒說……”

她一把抓緊了他的手,垂著頭不說話,默了片刻:“怕姑姑不讓你進去。反正還不到時候,我在這兒等你。”說著抬起臉對他眨眨眼睛,他方看清她的臉,早上還粉白的頰這會有點黃氣,順著她的眼神,他往旁邊寢殿裡瞧,寶音領著烏蘭呼和進進出出,還有幾個臉生的老嬤嬤。

他轉回臉看她,聽她說:“太后遣來陪產的嬤嬤。我怕進了血房,姑姑還好商量,她們就萬萬不叫你進去……”她皺著眉,鬆了他的手,胳膊輕輕搭住他肩頭,臉也貼著他的耳朵,下巴頦擱在他頸側,“疼起來了……”斷斷續續說,“你別看我,你怎麼才來……”

“耽擱了。”他挺直腰板撐住她,小心繞過肚子去拉她的手,“你不舒坦就捏我的手,能輕鬆些嚒?”他覺得她張開手心緊緊包住他的手,毫無喘息地一直緊,搭在肩上的手也攥著他的衣裳,拉得他脖頸一陣勒。

作者有話說:

番外寫一點養小朋友,再寫一點現代內容,這本就完結啦(自己撒花)。

感謝你看到這兒啦,只要有一個人讀就沒白寫。

福臨初時還能聽見她柔柔的喘息在耳邊拂, 這會子她攥著他的手,抓著他的衣裳,反而沒聲息了。

他心裡不安定, 另一手撫上她的背,輕輕貼著揉一揉:“你吃苦了。”

她難受得渾身緊繃, 憋著氣度過一個疼勁兒,才說:“疼煞我。”再說就帶著哭腔, “無論如何我只生這一回。”這會兒不疼, 她才有心思怕,委屈也泛上心頭。

午前寶音看她越疼越密,馬不停蹄遣人去前朝報信兒,他竟然過了午才來。剛她獨自坐在殿裡, 捧著肚兒就想哭, 怎麼變成這般了……像一場夢, 本來還有祖父母和父親, 現在她還有誰?低頭看肚子,宮縮也沒礙著小娃娃在裡頭扭腰抻腿兒。身子不舒坦,人生觀就悲觀,她的親人,只剩素未謀面的小娃娃了吧。

驟然見他,金花又換了心緒。他……她對他生出無限的依戀,熟悉的細長的手摸在身上, 那麼親切熨帖,一挨近就像給她吃一顆定心丸。同乍進幼兒園的小朋友見了躲在旁邊偷看的父母一般,說不清是怨他來遲了, 還是慶幸總算來了個親人。又怨又親, 鼻頭直髮酸。

喘了幾口氣兒, 她忍不住再埋怨一句:“你怎麼才來。”那意思是她一直等他,她在這世上親人飄零,在宮裡更是隻有他親近,他怎麼忍心在這樣的危難時讓她自己捱?短短的一句,帶著嬌氣,又帶著體貼,不疼不癢,責備他又不忍心,更像安慰,她還有精氣神兒埋怨。

五個字兒把他說得心裡酸酸的,他皺著眉說:“我想把金陵的事料理明白,專心一意陪你。”說完一縮脖子鬆開她的下巴頦,扭臉要看她,結果只對上她粉嫩透明的耳朵,一綹頭髮別在耳後,順著頭髮看,耳後白膩脂肥的面板竟然也透著黃氣,她一邊躲一邊說:“別看我,疼。”

他伸著指頭捋那縷頭髮,小聲說:“現在好些了?你疼,全是為了我……剛還怨我,這會兒又不給瞧,我怎麼‘將功贖罪’?”

她倏然回頭,幽暗閃光的眼睛盯著他嗔道:“瞧了就能‘將功贖罪’?你替我生?我倒是想看看你怎麼處。”而且她也不全是為了他。

他一看她的臉就心疼了,不光頰上黃氣,桃花眼裡的光也黯,往日細細深深的一道整齊的雙眼皮的褶兒變寬,跟哭過似的腫,下唇上兩顆牙印兒,往日紅豔豔的唇也淡了,再仔細看看,還有點兒起白皮兒。往常十足十的美人兒,眼下只能認做普普通通的黃臉婆。怪不得她不給他看。

他的鼻子酸轉成眼圈兒疼,若不是他秀氣眉眼,眼眶夠深長,那淚幾乎噴湧而出,現下只是在眼裡打轉,糊得她在他眼中都變得影影綽綽了。短短半日,她吃了多少苦頭,竟變成這樣,早上還是個眉目如畫、氣色紅潤的美人兒,笑著給他打臺冠的結子,現在憔悴至此。

“以後我們不生了,無論是公主還是阿哥,我們都不生了。你這氣色,我要是能替你就好了,我總是男人,更能耐得住。”他一邊說一邊往她身下看,清清爽爽的雪青色袍子,一點汙糟也沒有,他放了一點心。

這句說得恰好其時,她把他的掌小心貼在肚子頂,說:“又來了。”她低下頭,用腦門使勁頂著他的肩,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這樣的,不曉得還要多少……”說到後來沒力氣了,只有氣聲擦著唇吐出來。

他手心裡一個漲得硬邦邦的肚皮,以前他也摸,皮兒裡裹著一汪水,軟綿綿地蕩,不像現在,就是塊兒大石頭,她的身子也像塊石頭,緊緊弓著蜷在他懷中。他抱著她不敢動,聽著耳朵裡的血管“撲撲”敲耳膜,還有她若有若無的喘氣聲。

等她這陣兒疼過去,他緊張地額角的青筋綻起,太陽穴也像捱了一悶棍,跳著疼。不防備,剛蓄在眼眶裡的淚就從臉上滾下來,在玉白的霧著汗的臉頰上滾出一道亮。他隨意地用手抹了一把。盯著她對著他的後腦勺兒,他才承認他實在怕。

以前總說女人生產就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寧妃、佟妃生產都不順利,眼瞅著人折騰幾天,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他也沒把生產當回事……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覺得疼,現在他的小媳婦兒臨盆,他盯著她蠟黃的耳後,突然明白這是多麼兇險的一樣經歷。

他怎麼沒想明白生產的可怖,先貿貿然把她置在這樣的境地裡?若是現在讓他重新選,他寧可她不從他,一口一聲“表舅舅”,把他一竿子支出老遠。

在前朝,商議完如何把鄭成功的“十萬”大軍殲滅,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殺伐決斷,眼睛都不眨;在後宮,對著她,他心底的柔軟給勾起來,患得患失,剛剛克鄭的冷硬化成一腔柔腸。他捧著她,長胳膊環著她,肩膀兜著她的臉頰,明明把她結結實實攬在懷裡,可越是身子挨著她身子,越是沒處下手,疼惜地手足無措。

寶音早瞧見皇帝回來,特意遠遠地不上前。直到皇后幾次疼得蜷在皇帝懷裡,皇帝又笨手笨腳地不敢摸不敢碰,她才不得不走上來磕個頭,伏在地上說:“萬歲爺,老奴給娘娘請脈。”

皇帝還沒應,一位剛剛在殿裡忙裡忙外的老嬤嬤看見皇帝,也搶上前跪著:“萬歲爺,裡頭收拾停當,請娘娘進血房待產。”又對寶音說,“寶音,讓娘娘進裡頭請脈罷。”

皇帝細細看,這是慈寧宮的老嬤嬤。往常坤寧宮蘇墨爾伺候的多,自從蘇墨爾犯事兒,這些老嬤嬤漸漸能摸到太后、皇帝的身前。可惜,也是從蘇墨爾獲罪,皇帝去慈寧宮的時候少,去也是匆匆來去,這老嬤嬤他瞅著眼熟,忖著是太后宮裡的人,卻叫不上名兒。

想著蘇墨爾對他嬌柔的小媳婦兒做下的那些駭人聽聞的事兒,他嗓子眼兒一腥。太后又來摻和!皇后正掙扎,太后自己不來,派個討人厭的嬤嬤來,誰曉得又要鬧什麼么蛾子。太后的手辣,他早見識過,連對他都是,乾脆利落從養心殿抬到睿親王府不聞不問。太后對皇后和龍子做什麼,皇帝都不意外,更何況太后本來就想要皇后的小命兒!

只是最近太后稍稍安分,國內南方不太平,他淨想騰出手來多陪金花幾天,這半月他認真與太后虛與委蛇,面上母慈子孝,底子裡堤防小心。皇后臨產,他對太后派來的老嬤嬤又厭又怕,卻不便在面上露出來,私下緊密防著而已。

“嬤嬤忙了這一晌,去旁邊坐著吃口茶,本宮現在倒還好,貪這外殿風涼明亮。嬤嬤再容咱們坐一會兒,受不住時一步就邁進去了不是。”福臨還沒問話,金花先說了這一番。

他的胳膊被她捏得骨頭疼,她一口氣說了這些話,額上沁出汗,等說完就力竭了似的,把額角靠在他胸上,臉上卻一臉笑,看看地上的老嬤嬤又看他,對著他皺皺眉,好像知道他不方面說,特意自己把這老嬤嬤支開。

作者有話說:

從公曆年到農曆年了,最近“腦霧”,上班好累,又不捨得瞎寫寫就更上來。

讀者大大們也要好好保重哦。

老嬤嬤不聲不響退下。

金花笑笑, 湊到福臨耳邊小聲說:“還不知道這個老嬤嬤叫什麼。”

福臨也看她臉熟卻不識得,嘴角一牽還沒言聲,聽寶音說:“萬歲爺, 娘娘……”

他倆才一同扭臉看寶音,見寶音繼續上前, 悄聲對皇后說:“娘娘現在疼得密?”

皇后點著頭,一邊開始皺眉:“姑姑, 又來了……”

“娘娘還是進去, 這一個勁兒疼……”寶音看了眼皇帝,有男人在旁不方面說,只得收住話兒。接生過那麼多娃娃,生產時還陪在旁邊的男人卻沒見過, 無論蒙古貴族、王府家奴, 誰會如福臨這麼黏糊膩歪, 更何況福臨還是天子。自己這奶姑娘也奇, 泰然自若讓皇帝陪著,疼啦癢了,兩人拉著手絮絮喁喁。

寶音掐指一算,皇后疼得過密了些,怕馬上要生。就算她見得多,兩三個時辰就順利產下的也少見。皇后這麼順利,當然少吃許多苦, 她樂得在心裡唸佛。可那是萬中無一的幸運,不是好運,就是極險的, 皇后這身孕又不尋常……

皇后養的貓兒胖大橘出殿一趟又折回來, 依舊團在榻旁的腳凳上。自從金花回宮, 想著她有身孕,寶音就不準胖大橘上榻。

胖大橘乖巧地無聲團在金花榻下,先是福臨過來,後來老嬤嬤和寶音也上前,人一多,它就有些不耐煩。幾個人說著話,它已經抻個懶腰,弓著橘色和白色相間的背,掂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去。等老嬤嬤也出去,胖大橘反而又回來了,在榻下轉了兩圈,“喵喵”兩聲,仍團著身子趴在榻下冰盆旁。

金花納罕,貓兒性子不野,可也不是窩家的“宅貓”,特別是她在睿親王府住的這一陣子,宮裡的小宮女不敢管束它,把它養得越發野性兒,宮裡的鳥兒也懼它。今兒倒反常,出去溜達一圈兒又垂著頭回來,莫非,它也知道今兒是主人的苦日子,想自己陪著?

誰也想不到,慈寧宮的老嬤嬤在坤寧宮外安排了一圈小宮女和小太監,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現在坤寧宮蚊蠅也飛不出去,更何況是一隻肥貓兒。貓兒只能仍回來,睡眼迷離,看坤寧宮裡的小宮女亂忙,流水樣往殿裡送熱水、綢布……

寶音忍不住心焦,要趕緊摸摸皇后的產程,進前一步,骨節分明的瘦手握著皇后的手,語重心長地喚:“娘娘!”

金花火熱的一隻小胖手,被姑姑冰冰涼涼的手握住,火熱的六月,她心上也一冷。姑姑幾次欲言又止,像是有緊要話說,這時一陣疼從腰上往全身彌散,她也想進殿,福臨跟她說什麼她都不想應,還有些想打他一頓。不是他,她大約不會疼這一場,找不到那個可心合意的人兒,她就不生娃娃也罷。

“姑姑進去等我,我就來。”這話對著寶音說,眼睛卻瞧著福臨。一雙妙目,只恢復了幾分往日的神采,便寶光燦爛,如寶石核一般,目不交睫地看著他。身子不舒爽,她笑不出來,她還有話對他說,還想跟他多呆片刻。獨獨他們倆人,伺候的宮人只遠遠侍著。

“萬歲,過下您抱我進去,這一通鬧,我行不得。”說著從寶音手裡翻出來,小胖手拍拍寶音,安慰似的,“姑姑去罷。”

雪青色的衣料下,肚子又開始晃。金花額角搭在福臨寬闊厚實的胸上,手撫平衣料,把肚子的動靜現出來。她側身安然窩在他懷裡,那個緩緩蠕動的肚子也在他懷裡,眼皮子底下。把臉埋在他胸上,甕聲甕氣地小聲問:“若是我們有什麼,你一定保著它吧?”保大人還是保小孩,以前在電視劇裡看到總覺得老套、矯情,直到這事兒臨在自己身上。低下的醫療水平和可觀的鼓腹,渾身不爽快,腰疼得彷彿拗斷了……太現實,十有八九要面對,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若她在這個世界香消,也許能回到現代。蘇墨爾派人捂死她時,她聽見媽媽喚她,還有病房裡的“滴答”聲響,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那時福臨生死未卜,她惦著他,還有肚裡的小娃娃,才掙扎著選了這邊。現在他好好的,不光病好了,容貌顏色仍如舊,小娃娃也將出世。她想跟他一塊兒養小娃娃,過神仙日子。可若是不能如願,退一萬步,他跟他們的孩兒在這廂過,她回去現代,她願意。

懷孕日子淺時,她還捨得棄了她和小娃娃的性命追隨他而去,現在又過半年,小兒在她腹中伸手踢腿翻筋斗,她拍一拍,伊就追著動靜在肚子上“鼓包”,伊還沒出世,已經佔了她大半的心,她已經無論如何舍不下伊,伊是她的娃娃,她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伊要好好活著。

小娃娃若是沒有娘……她不也是沒媽長大的?祖父母盡心,父親偶然給點關懷,她平安長到而立。她的小娃娃沒有她,也還有父親,有寶音姑姑,父親是天子,姑姥姥是婦科聖手,預外宮中應有盡有的乳母、嬤嬤、小宮女……這小娃娃也該像她一樣平安長大。退一萬步說,唯有她歿,太后才會對這小娃娃少些忌憚,不至於要因為小娃娃的額娘而對伊下手。

這半年,福臨痊癒,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孩兒如何,她如何,其中的利弊,她早權衡過無數次。回去現代對她也有利,母親正守著她,只要一睜眼,她就能看到母親,日思夜想三十年,只消撐撐眼皮,她一輩子的遺憾和陰影都該散了。

只是福臨……她捨不得他,他對她真真捧在手裡怕掉,含在嘴裡怕化,予取予求,跟他在一處,她常常忘了他本應是孤家寡人的帝王。可是,世上哪有一生一世的感情,他們甜蜜過一年,她已經心足,若是趁他愛淡情弛前走了,也算是善終。歷史上的順治跟董鄂妃,焉知不是因為烏雲珠早逝才留下那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她斬釘截鐵地柔聲對他說:“你得保著它,我吃了這些苦頭,就是為了你、為了它,總不能臨門一腳,反而只剩你跟我。”

耳旁的胸膛劇烈地起伏,頭頂的喘氣時斷時續,摟在她背上的胳膊越收越緊,她捧著肚子又捱過一段疼,才聽他好聽的聲線,硬壓抑著情緒,說:“你若是有事,朕便蕩平這座宮殿,殺盡……”

金花聽到第一個字兒便打個寒噤,往日的他多是風花雪月,熾烈的眼神,柔軟的唇,握著她的細長的手……她有意無意忽略了,他還是天子,滿清入關的第一位皇帝,六歲登基,從住進這紫禁城起,面對的就是是開花似的農民起義、鄭成功、南明小朝廷……今兒早上,他還說鄭成功圍了金陵,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他從來不怕殺人。

許是福臨護她護的太好了,她都沒留意,就在身邊,坤寧宮裡,他打死打殘了多少太后安插的眼線。

他對她溫柔,對太后客氣,可他仍是封建君主,慢說她身邊人的性命,他要更多人的性命也不過是一句話。所以才輕易把她的身世壓下去,自從他大好了,再沒人提起她的父親是誰,太后每次馬上要對她冷臉了,看到福臨的眼神,又轉了態度,淡淡地親熱起來。

聽到他說“殺”,她笨重地挪著身子,抬手捂住他的嘴:“萬歲,只當是給我們積些好運……”她給他的威勢震懾,對他的稱呼都變了,“一腳踏進鬼門關,能不能順利,她們也沒法子。”她眼睛看向殿裡的方向,“姑姑已經很盡心。”

這次兩人剛說幾句話,她就疼得喘不上氣,“萬歲抱我進去……”

他一鬆胳膊,才發覺兩人都一身大汗,尤其是她,背上被他摟著的地方溼了一溜兒。再看她,極難受樣兒的朝後仰著頭,蠟黃的臉上豆大的汗珠子,濃眉簇著,眉心擰成一團,也霧著汗。

之前的怕又浮上心頭,一開始影影綽綽的,跟她說了這會子話,生育的危險變得真真切切。若是沒了她,他必定還要活著,仍當帝王,可他就不是他了。他也沒法自個兒對著他倆的小娃娃,不曉得有幾分似她。少了她,他沒法自己養育像她又像他的小娃娃,只想想就心疼地沒法喘息。

抱著她起身,他像是頭一回發現她重了這麼多,為了懷這個小娃娃,她吃了多少苦頭?

她疼得朝後挺脖兒,身子一搖,她知道他起身了,忙把胳膊環住他的脖頸,臉貼住他的胸。等他邁步,她正好鬆快些,仰著臉看他,仍是青色的胡茬兒勾勒的下頜線,頭頂是華麗的藻井,在她眼中隨著他的步子跳。

金花睜眼, 看到一個梨子臉的小娃娃,極力張著小嘴在她身上哭,一眼能看到翹舌頭後的嗓子眼兒。帶著剛出生的奶聲奶氣, 可也聲震屋瓦,饒是坤寧宮這麼高的藻井也滿滿當當的人聲兒……她忙閉上眼, 扭頭皺眉。

心裡有個念頭壓也壓不住:塞不回去了。

福臨把臉埋在她耳邊,什麼熱乎乎的, 一直往她耳朵裡淌, 她忙睜開眼挪臉去找他的臉,就看他還是剛剛那一臉亮晶晶的水汽,還得帶著暗紅的血汙,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啊……是公主嗎?”

還沒說完, 身上又傳來一陣疼, 胸上娃娃哭, 這個男人也哭。多虧寶音冒著犯聖撥開人, 先接了小娃娃,又問她:“娘娘?”

她一把抓住寶音的手,冰涼透心的手:“姑姑,我疼。”

寶音抱著懷裡小嬰兒輕輕搖兩下,用手心輕輕拂嬰兒軟軟的背,還沒說話,外間吳良輔的亮嗓子叫了一聲:“太后娘娘。”寶音一下變了臉色剛要說什麼就收住了。

福臨忙擦臉, 看看自己的袖子,他見外臣的緞子衣裳還在身上,不用想, 不能用這個擦, 抹一下一個水印子。慌亂中看一眼金花, 她皺著眉從枕下抽出一條帕子,他忙接了,在臉上畫貓一般擦擦,跺跺腳。

只來得及淺淺瞟一眼金花,她皺著眉抓著寶音的手,他來不及細想,穩穩心神,有板有眼地邁步出去 。

太后已經領著人站在殿裡,福臨揹著手踱出去,看到太后,驀然心裡一沉。太后的氣焰姿態他都覺得眼熟,大約母子這麼多年,彼此間熟稔,一舉一動都似曾相識。

“母親。”他朗聲一叫,兩人都有點詫異,天生的母子,何時疏遠到這一聲都聽著生?

福臨心裡懊悔,他多久沒這麼喊太后,今兒心裡存著事兒,居然脫口而出,怕是露了慌張行跡和氣怯。

太后心裡更不好受,皇帝跟她的親熱恍如昨日,今兒他的眼神她都瞧不明白了。他不光疏遠她,還跟她對著幹,悖逆她,看看,大清的皇帝竟然從血房裡出來。而且不是頭一回,佟妃生產時,他也曾進去過。這個沒數兒的!

太后越想越氣,可這不是發作的時候,她強壓下火,捺住氣問:“皇帝,皇后還好?”

皇帝一瞬想起皇后白皙沒有血色的臉,還有她皺著的眉頭,沒想到太后還關心這個“對頭”兒媳婦,急切間反而拿不準該怎麼答。

哪知太后這麼問算寒暄,之後說的才是她來的本意:“帝后關係好,予明白,可也別壞了皇家的規矩。如此髒汙之地,皇帝執意出入,祖宗的規矩不要了,受之父母的髮膚不顧了?對她們娘母子也不好!傳出去,予不說什麼,宗室免不了議論。皇后剛度過上次的風波……”

福臨聽太后連祖宗父母宗室,連同皇后的身世都抬出來,忙截住話頭。他不想聽母親論這些是非,沒有的事兒也平地起風吹起沙迷了人的眼,白白招麻煩,換上溫和的口吻說:“皇額娘,兒子知錯,看在皇后添了龍嗣,今兒是個喜日子的份兒上,您消消氣,兒子不再進去就是。”再想金花已經產下來,最難的時候過了,只等寶音領著宮女嬤嬤收拾抱娃娃出來。

太后對著旁邊的老嬤嬤點點頭,剛領命來坤寧宮守著的老婦人就進了內殿,皇帝被太后揪著把柄敲打一通,不好攔了,只能由著她進去,急中生智吩咐一句:“進去把孩兒抱出來認認皇祖母。”

一句把太后說得抿嘴,一邊由皇帝扶著就坐,一邊說:“那麼小個人兒,只能看一磚之距,慢說認皇祖母……予站在面前都瞧不見。不過,是阿哥還是公主?這宮中一片亂,予來還未見人稟報,只知予又當祖母了!”

這把皇帝問倒了。阿哥還是公主?他不知道。他一直陪在產房,可他全沒留心。

*

福臨實在不放心才進去,旁邊陪著就看金花一直忍著疼,實在受不住時才哼兩聲。她若是多喊兩句他還好受些,可她只是皺著眉,連他的手都不肯拉,只攥著床沿兒褥子……他幾次三番直覺得比自己身上還疼。

不知熬了多久,她昏死過去,闔著眼睛氣若游絲。

他剛想上前抱她,被寶音一把推開,寶音便領著穩婆在皇后身上又推又搡……他像被雷擊了一般頭昏腦漲,扎煞著手站在旁邊,想幫忙插不上手。何況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忙,他甚至不知道他該想什麼,他什麼都不敢想,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

娃娃產下來時,旁邊的穩婆連聲唸佛,他轉頭,卻只瞧見鮮紅鮮紅的,流水樣兒。她還活著嚒?他不懂,那些婆子嬤嬤怎麼都朝他道喜,他想不明白喜從何來,流了那麼多血,她還能活著?

亂哄哄鼎沸的人聲裡,他寂寂柔柔把她摟在懷裡,輕飄飄的,薄薄的寬肩,軟軟綿綿的。

他看她頭往後垂,忙用手托住,那張魂牽夢縈的粉紅透白的小圓臉,現在慘白,緊緊闔著眼睛,尖尖的眉毛沒力氣地散著。

他的淚一下湧上來,她……再喚她的名字就有些澀滯:“金花。”他換著法兒叫她,漸漸聽不到身邊旁人的動靜,寶音一直喚皇后“女兒”……

抱著她越摟越緊,他把她緊緊貼在胸上,他躲著小巧的翹鼻子不敢碰,把臉湊在她耳旁:“金花。”豆大的淚珠子直接從他臉上滾在她耳上,這淚,懵懂中奔湧而出。

他理不清他是什麼情緒,他不知是怕或者悲?又或者是獨屬於至情之人的忠和棄,說忠,從他倆定情時起,他就只有她;說棄,為了她,別的他都捨得下。可是又有什麼用,她這麼無聲無息躺在他手上。

早知如此,他該把她當個最脆的瓷供著,藏在坤寧宮的高屋深殿裡,間或縱她去養心殿對他耍耍花招,為著一點兒小事,吐著甜香氣喚他“表舅舅”。多數時候便是他在旁邊靜靜瞧著她,看她嫣然一笑,聽她對自己“表舅舅”長、“表舅舅”短,轉著寶石核一樣的黑眼珠兒跟他使心眼兒,當假夫妻,真哭真笑……

他有那些深深的心動和淡淡的開懷就足夠。

何苦走到如今這一步,風流時是暢快的樂,跟她雲中雨中高山險峰都去到;也有弄不清她心思的時候,辨不清她的真心,疑心她還有其他的意中人,發怒心疼,他有苦也說不出來。

喜怒都不及眼前這一下,抱著她綿軟的身子,他的心上像被捅了一刀,一個血洞,小宮女端了多少盆血水出去,他便流了多少心血,疼得喘不上氣。臉煞白。

寶音也在一旁拘在皇后身邊,只是人在皇帝懷裡,寶音沒處下手,只能抓著皇后背後的衣裳。輕薄柔軟的裡衣,原是為著夏日涼快,現在一遍一遍溼透,又幹了,摸起來是一種澀澀的筋道感。

雖說抓著,卻絲毫借不上力,寶音只能扶著皇后的胳膊。一直遮著掩著的皇后的身世,本來跟皇帝也商議妥當,要等生產這個大關卡過去在跟她說,可是如今皇后沒了聲息,寶音那聲“女兒”脫口而出。

心裡早對著皇后叫了無數次,這次終於宣之於口。寶音的聲音也帶著哭腔,她也一樣詫異震驚,皇后正值青春年少,身子不說強健,可也並非孱弱,是有些跟別人不同,可是怎麼突然會……

皇后像是吊著一口氣,起初還硬挺著,等聽到穩婆喊“產下來了”,那個小人兒奶聲奶氣啼了一聲,她終於懈下去,身子先綿後僵,悠長的一口氣從微微張著的厚唇間吐出來。

這樣變化,細微地幾乎看不出來,非是最細心關切的母親,用十二分的耐心觀察孩子才能發現。

寶音一下急了,皇后不該難產。懷孕一路,她不算平順,可是磕磕絆絆總是好好保養著,特別是過了頭三個月後,皇帝大好,更是專心致志護著她,樣樣以她為重,事事想著她,生怕她心裡身上一絲一毫不適不爽。皇后周遭的人和事都堪稱萬事順意。

至於皇后的身子,身孕都是寶音自己照料的,五個月後是怪,可也只是疑心雙胎,並不是懷相不好。臨盆的日子早了幾天,怎麼就昏死過去。

除非,除非皇后的好性兒好心緒都是裝出來哄周圍人放心的!

皇后從小心重,更重情重義,得知要上京的時候便鬱鬱寡歡,若不是寶音要在科爾沁看著阿桂,寶音斷斷不放心阿拉坦琪琪格自己上京。所以在哈斯琪琪格府裡看到帝后夫婦緻密時,寶音高興之餘更多的是安心。

萬萬沒想到,阿拉坦琪琪格好不容易在京裡宮裡安頓了,長高了,跟皇帝和睦,又有了身孕,阿桂卻來了。

別是為了阿桂!寶音慌亂地胡思瞎想。女孩兒的心思寶音懂,沒人比她更明白年輕女子的赤誠真摯。

皇后騙得眾人好苦,寶音忖度,皇后是要用新生的孩兒還皇帝的痴情吧!皇帝的痴情有眼睛的人都瞧的出來。還了情,皇后就不想活了。

想到這兒,寶音心裡哇涼。

這個傻孩子。千萬別走自己的老路。

寶音緊緊抓著皇后的衣裳,顧不得皇帝還把皇后緊緊摟在懷裡,湊到皇后耳邊緊著喚“女兒”。這次再叫,就語氣堅定,聲調急促,若是皇后求生意志不強,或是痰迷了心,惡狠狠叫幾聲許能驚醒,緊急時也不容寶音婆媽拖延。

皇帝和寶音都不知道,多虧兩人疊著聲兒地叫,才把金花從混沌裡叫回來。她本來要回去那個滿是“滴滴”聲的醫院房間找媽媽。

作者有話說:

今兒還有一更。

皇帝收回思緒。

後來彷彿是寶音把孩子放在皇后懷裡, 小兒疾啼,聲震屋瓦,終於喚醒皇后, 可他仍舊不知道剛出生的是阿哥或是公主。急中生智對著太后故作神秘地點點頭,說:“等嬤嬤抱出來, 您自己看。”

太后扭臉看向內殿,說:“抱個孩子出來, 怎麼這麼磨磨蹭蹭。”話音未落, 隱約聽殿裡一聲低低的喊疼,然後一片細碎的騷亂,人人低聲說話,人人都亂著說話。

皇帝傾耳細聽, 反而什麼都聽不見了, 怎麼連剛出生的嬰兒都不吭聲了。他的心又提起來。無論是皇后, 還是剛出生的娃娃, 都是他最緊要的人,心尖尖兒。

人一旦在意什麼,只要與之相涉,便想得特別多,尤其是憂思、疑慮,只聽了一聲不甚真切的喊疼,他心先揪起來, 念頭在心裡飛馳,是金花怎麼了?還是娃娃有事?

自己出來時,娃娃已經收拾停當給寶音抱在懷裡, 這會兒嬤嬤進去怎麼這半天還抱不出來?還是金花有事?一屋子人只顧著救她, 騰不出人出來報個信兒?

皇帝半個屁股剛挨榻, 猜想殿裡兩人有事,硬壓著性子才沒“蹭”地起身,斜簽著身子半歪在榻上,見太后冷著臉對他搖搖頭,說:“等著。”

皇帝先被太后“祖宗家法”教育一通,剛又許了願不進去,這會兒太后不讓進,他也不好硬去,只能穩著。可屁股就坐不到榻上,跟扎著馬步蹲在榻前一般。

默了一口茶的功夫,皇帝剛要起身,剛剛的老嬤嬤疾步出來,伏在太后耳邊低語幾句,太后點點頭,抬眼看了老嬤嬤一眼,老嬤嬤便會意,扭身回內殿。

皇帝坐在旁邊看她倆打啞謎,越發坐不住,忍不住問:“皇額娘?”

太后臉上浮起一個略帶神秘的微笑,說:“皇帝有出息,可惜……”

福臨被她這句說得一愣,餘光瞥見嬤嬤抱著襁褓出來,剛就半蹲的馬步,一個箭步起身毫不遲疑搶到老嬤嬤面前。待伸手接孩兒時卻頓住了。

老嬤嬤懷裡一左一右抱了兩個襁褓,福臨左手一張、右手一攔,兩手都頓在空中,哪個是他的孩兒?他該抱哪個?

老嬤嬤被皇帝一擋,停下步子,這時寶音踉踉蹌蹌從裡面搶出來,看到皇帝正端詳兩個娃娃,眼前一黑,支撐不住,順勢跪倒伏在地上。

皇帝問:“寶音,皇后怎麼樣?”

“……安好。”寶音攏了攏氣兒顫著聲兒回,伏在地上不敢抬臉。

“那這……”皇帝修長的指指著老嬤嬤懷裡的兩個包兒。

寶音還沒答話,太后走過來,繞過皇帝,熟練地從老嬤嬤懷裡接過一個襁褓,說:“來,皇祖母瞧瞧,唷,是個小公主。”舉著孩子湊到皇帝臉旁,“女兒似爹,這小模樣兒,跟你小時候一樣。”

“還有呢?”小公主被人一通揉搓,張著小口要哭,太后一邊晃著安撫懷裡的小嬰兒,一邊問老嬤嬤。

老嬤嬤“撲通”跪倒在地,說:“回太后,還有個小阿哥。”

寶音從背後匍匐爬過來,要去老嬤嬤懷裡接小嬰兒,被老嬤嬤一抬胳膊掀翻在地。也是寶音神思不屬,老嬤嬤只是輕輕一甩,寶音便“咚”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這動靜震得福臨恍如大夢初醒,轉頭摸了摸母親懷裡的淡藍色緞包兒,彎腰探著指尖緩緩在老嬤嬤懷裡的包兒外頭輕輕一揉。

眾人都以為他要掀開襁褓看裡頭包著的嫡子,小娃娃似乎也知道父親正揉著自己,嘬著唇輕微地“啵啵”響,在包被裡扭咕身子……誰都沒想到,皇帝只是摸一下,毅然撒開手,舍下兒子,擺著長腿三步邁進內殿,輕輕喚他最牽掛的人兒:“金花。”

金花半夢半醒,仰臉躺著,剛老嬤嬤匆匆抱著孩子出去,寶音追去,她掙扎一下,渾身沒力氣,只能軟身倒著,眯著眼睛看殿頂,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

他喚過兩聲她都沒應,等他在身邊坐下,她才凝著渾身的精氣神兒,抬手抓著他的胳膊,有氣無力地問:“娃娃呢?”

“皇額娘和嬤嬤抱著。”他看她鬆了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正是那次被佟妃抓青了的那隻手,她給生產耗盡了血氣,玉腕膚色黯淡。還瘦。

順著胳膊,先看到她的肩膀頭兒,領口裡露出一截白馥馥的脖頸,鎖骨一頭翹在頸下,一頭支稜著衣裳。他看她這麼瘦,鼻頭一酸,心裡不好受,想著她一定要問孩兒,輕輕說:“你放心,有我呢。”

一句說得她眼裡滿是淚,晶晶亮盈滿眼眶將要順著眼角滴下來,他慌輕手愛惜地摸她的臉:“別哭,剛虧了氣血,不能哭,傷身子。”手指在她尖尖的眼角輕輕一點,把她眼中的閃亮接在指尖,用極輕柔又堅定的聲調說,“我護著他們。”

金花在阿拉坦琪琪格的腦瓜兒裡蒐羅過幾遍,明白雙生子算不得好事,尤其她還是皇后。那時候人迷信,所有與大多數人不同的都算是“異兆”,尤其是皇家,皇后生了雙生子,給大臣知道,皇帝怕要下“罪己詔”,是行了多少悖逆之事,才在子嗣上降下如此異端。

金花倒能理解。那時候忌諱雙生子,大多因為雙胎懷孕生產風險高,且新生兒體弱,夭折率也高;至於皇家忌諱,多半因雙胎長得相似,不能委以大任更不能繼承大統,怕分不清,假冒。富貴閒人假冒下不過騙吃騙喝,若是皇帝、大將被假冒呢?

她對清史的研究有限,總覺得沒聽過愛新覺羅皇家甚至宗室有雙生子,大約她讀的史料不夠多!她安慰自己。不過,從機率上說,清朝幾百年,總有雙生子降生,他們都去哪兒了?

所以福臨說護著他們……她顧不得渾身脫力,掙扎著半縱起身:“他們還好?抱來給我看看。他們乍離開,我渾身不自在。”肚子小些,也比以前大,她摸摸肚腹,半天的功夫,她在混沌中走一遭,娃娃已經降生了。

“朕去抱。”他說著起身,剛邁步,發現袍子給她拽著,他轉身,聽她輕慢地說:“你哪會抱,讓嬤嬤抱進來。”他倆都想多了,太后還在坤寧宮,領著人把宮殿圍個水洩不通,斷斷不容他們隨意抱雙生子進出。

皇帝重回外殿,本來步子輕盈,可是看到殿裡眾人又一頓。公主在太后跟前,阿哥在嬤嬤懷裡,兩個娃娃都被太后的人把著。

他走到太后面前,說:“皇額娘,兒子抱孩兒給她額娘瞧瞧。”轉身鋪排,“寶音來抱公主,嬤嬤跟著朕。”

寶音聽說忙膝行到太后面前,直起身朝著太后伸手。

太后不緊不慢抱著懷裡的嬰兒,手輕輕拍著,說:“不忙。這兩個孩子,皇帝怎麼想?”

皇帝故作輕鬆,語調裡帶著雀躍說:“怎麼想,佟妃的孩子養在膝下,皇后的孩子斷斷沒有再送出宮養著的道理。我們膝下荒蕪,本來還想收養宗室的孩子,皇后之前也提過……”

寥寥數語,聽得太后心裡不痛快。佟妃養三阿哥,一則當時情急,二則皇后還記得來請太后的示下;到了皇后處,皇帝自己就擅自做主了。

而且“我們”,誰們?太后知道他們一體,夫妻緻密,父母宗室規矩都不顧,可是每次帝后二人有意無意展示出他們的親密無間,都惹得她心裡窩火。

“那是後一層。”太后強壓著火氣,“雙生子不祥,這兩個孩子只好留一個,另一個,皇后不瞧也罷。”

太后仍輕柔晃著懷中的嬰兒,低頭看,剛出生就眉清目秀的一個小美人兒,細巧的鼻樑、細長的眉眼,活脫脫一個小福臨,嘟嘟厚唇影影綽綽帶著孃親的模樣,甜美可人的,長大了必是另一個草原第一美女。

可惜……生在帝王家,同胞兄弟還是個兒子。而且太后防著他們,從猜著皇后懷了雙胎起,太后就寧可信其有,只管派人盯著坤寧宮,生怕有人做手腳。

倒也不會狸貓換太子,皇帝不會糊塗到那份兒上。太后只怕坤寧宮上下鐵板一塊,偷偷把一個孩子藏起來或者送出去。

寶音確實生過這樣的念頭,雙生子,生時艱難,生出來仍危機重重,還可能連累父母,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覺送出去,過後也許還能編個幌子過繼回來。

寶音知曉奶姑娘的脾性,對娃娃上心,斷斷不會眼睜睜看著襁褓中的親骨肉被送走。所以寶音一直猶猶豫豫瞞著,根本不敢跟帝后二人稟報是雙胎。

結果現在這麼不上不下,反而被太后拿捏住了。小夫妻同心,除了雙胎異端,太后再也找不著其他法子擺佈他們。

若是隻能留一個娃娃,太后揣摩帝后要留兒子。嫡子,現今皇帝身邊只有一個福全,再有個他所鍾愛的皇后所出的兒子,皇帝怕是不等嫡子成年就立為太子。

太后冷笑著輕拍拍懷裡的小公主,抬臉望著身前高大的兒子:“選一個罷!”

作者有話說:

太后懷裡的小嬰兒瞪大眼睛, 長長的眼縫兒裡滴溜溜閃著光。夏季熱,襁褓只有薄薄一層,小胳膊擺幾下, 就散了,小小不及梨子大的圓臉露在外面, 彷彿明白眾人正說什麼那樣若有所思,盯住抱著她的人。

小公主一動, 福臨的眼神就被她吸引了, 修長的手臂舒展,想抱,想到金花說不讓他抱小娃娃,只得又收住手。試探著把一根白白的手指塞進嬰兒手心, 被柔軟的小小掌有力地握著, 他心中驚動, 胸口暖流湧, 血往腦門上衝,他眨眨眼才穩住身子。

短短几個時辰,出的事兒太多,他彷彿身處夢中,突然就得了兩個孩兒……是喜事還是禍,他還來不及細想。

太后這神情,加上陰陽怪氣的語氣, 他忍不住打個激靈,明敏如他,立時知道太后來意不善。

拖一刻是一刻, 他繞個圈子, 裝糊塗說:“何用選一個, 當然是兩個都要!一起養在皇后身邊,讓他倆鬧去。皇額娘,以後,皇后累得發懵失了禮數,您得恕她,別跟她一般見識。”

皇帝說完,低頭拉住女兒的手,柔軟奶奶的拳頭被他握著,突然想起來手心的繭子,大人摸著尚且剌手,小嬰兒的細皮嫩肉怎麼經受得住!

他忙鬆手,把小小的拳送到眼前細看,像泡皺了,白嫩白皙,貝殼形狀的指甲小小的,長長的,該剪了。他忍不住彎腰送上唇,輕輕貼一貼,鼻子湊上去,嗅著娃娃身上淡淡的奶香,還有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是金花一腳踏進鬼門關生的娃娃啊!這一下他終於下定決心。

聽太后說:“自從娶了皇后,皇帝越來越沒數兒了!若能兩個都養著,予費這麼大心力,大陣仗把坤寧宮圍個水洩不通。雙生子,本來議政王大臣會議就對你諸多議論,南方戰事不順、皇帝對漢人也太親近了些。如今又生了雙胞胎,宗室和老臣指不定說什麼,等說出來就晚了!”

他盯著小嬰兒挪不開眼,細長的眉眼,嘟嘟的唇,白嫩卻有些皺的臉,他從她臉上看到自己和金花。真的如願以償像她又像他!他說不出鼻子像還是眼睛像,但就是肖似,他看著就知道這個娃兒是他的骨血,他的。

旁人看高大的皇帝臉上蘊著若有若無的笑,平平常常愛護逗弄小嬰兒,實際上他心裡念頭飛馳:一邊是深深的感動和感慨,他的小娃娃,他和心上人生的,相愛的明證;另一邊還有無窮的憂慮,雙生子,本來兩個兒子也無大事,悄悄掩下,再不濟送走,總不至於出人命。

可太后一旦插手,就難辦了。太后命人把這殿圍得鐵筒一般,擺明了不准他做小動作。這架勢,就算老臣不糾結在意,太后也要鬧個天翻地覆。

京畿關防和鐵騎都是自己人,他不怕兵變。但牽著一大兩小三個人,他怕太后糊塗,大鬧一場,傷著這三人中的一個,都傷著他的心尖尖兒了。

兩個娃娃,他一個也舍不下。他才吃了多少苦,尚且如此,金花捨生忘死才把他們生下來,她只有更加放不開。不用說,要想不傷她的心,兩個娃娃都得保著,養在他們夫妻二人身邊。

他微微轉臉,看跪在不遠處的嬤嬤,懷裡抱著另一個娃娃,不知是不是餓了,一直“啵啵”咂嘴。福臨在這些愁緒裡忍不住撇撇嘴,男娃娃調皮。

他心裡焦急,對著這兩個小寶寶,心裡父愛氾濫,急切地想一把把兩個娃都攬在懷裡,再抱去給金花瞧瞧。

他頭一次有些後悔,之前沒抱過小嬰兒,福全也好、三阿哥也好,剛出生時他都只淡然地冷眼旁觀,沒抱。若是早抱那幾個孩子練練手,現在金花也不會擔心他摔了娃娃,囑咐他不能抱。

被太后不鹹不淡訓斥幾句,他心裡更逆反。皇后生產艱難,他面上淡定,實際裡子唬得六神無主。太后不幫忙,反而攔著他不能進去瞧,一會兒祖宗、一會兒家法。初時他還忍著,畢竟今兒是他們夫婦的好日子,母子平安老太太叨叨兩句就叨叨兩句。

現在太后想動他的娃娃,他別的能忍,這個萬萬忍不了。

可是這事兒怎麼辦?他喜歡這一雙兒女,不想傳出雙生子的異端。他想得更長遠,若是他的妻只生育這一對子女,那便是唯一的嫡子和嫡女,他不想這兩個孩子的身世有一點瑕疵,以後提起便被人指指點點。

這還不是最緊要的,聽太后的意思,她要傷娃娃性命?

福臨陰著臉轉身,從嬤嬤懷裡小心接過兒子的襁褓。滿殿的人都不敢出聲,屏住氣看皇帝把柔若無骨的新生兒攬在胳膊裡。

他也怕有閃失,前後左右看過,兩條精壯的長胳膊圍成個圈,把孩子囫圇著護得周全,他才放心往內殿走,丟下一句話在空闊的殿裡迴響:“你們都候著。”

這句也是說給太后聽,但是福臨沒看太后,隻身乾脆地走了。

“不是不讓你抱……”金花見他弓著背緊張地捧著孩兒進來,小聲怨一句,那胳膊縫兒粗的,萬一把孩兒漏下去,那麼小,那麼軟。

她反正不敢抱,緊著拍拍自己身邊的床鋪,說:“放這兒。”

福臨把嬰兒放在床上,長噓一口氣。他剛抱著娃娃,大氣兒都不敢出,不過幾步路,急得他滿頭滿臉的汗,一低頭,汗落在娃娃粉白胖圓的胳膊上。

金花拿帕子拂一下,對寶寶說:“瞧把你爹累的。”順勢抓過娃娃的手看,左手看過是右手,又扭頭掀開襁褓看腳丫兒。

看完二十個手指腳趾,她鬆口氣,渾身軟得像泥一樣,也不知剛剛那股勁兒哪來的,柔柔拉著福臨的手躺下,說:“放心了,手指頭腳趾頭都不多不少。”

說得福臨笑了,也坐下看那小娃娃,剛只看了女兒,兒子他還沒細瞧過。兒子輪廓比女兒圓潤,也是長眉長眼。像他的多,像母親只有點兒影影綽綽。

金花也發現了,輕聲說:“跟你像,跟我彷彿不太像。”嘆口氣,想了想,還有一名,看看那個孩兒像誰,問,“還有一個呢?”

福臨握著她的手,低頭想了想,說:“正要跟你商議。龍鳳胎……”小心看著妻的神色,她一皺眉,他就停了,斟酌著該怎麼跟她商量。

“我知道都說雙胞胎不祥……只是,兒子女兒,一般是我們生的,你說是不是?”她看他支支吾吾,料到他要說什麼,生怕他講出她不想聽的。

生了雙胎,她心滿意足,一下兒子女兒都有。以前還一直遺憾,只生一個,知道養小姑娘的樂子,就不知道養小子的開心。這下好了,懷胎時難受,畢其功於一役,她一下有了兩個小寶寶。

玉手支頤,側臉盯著床上的小兒,他還在“啵啵”咂嘴,小胳膊亂伸。她拉住他的小胖手,拇指捏在手背上揉一揉,不理福臨,接著說:“腐朽!生兩個小娃娃多不容易,怎麼就成了不祥。”

突然想起雙胞胎可能不健康,加之沒聽見外殿小兒哭,她硬撐起微微浮腫的眼皮,黯淡的眼神,透著疲倦,遲疑地問福臨:“女兒沒抱進來,是她,不好嚒……”

他沒說話,她一急撐著頭的手支起身子,鬆開兒子去拉福臨:“雙胞胎身子弱,生全須全尾的雙胞胎不容易。怎麼也聽不見她哭?你別瞞我。”

看他仍繃著臉不說話,她開始手腳並用要挪下床,喃喃:“我自己去。”又對著外頭喊,“姑姑。姑姑!”可她氣力早用盡了,面對面說兩句話還成,喊這一句就幾不可聞了。

福臨一把摟住她,那副輕飄飄的身子被他牢牢箍在懷裡,腰背乾瘦,硌得他胳膊發直,他把好聽的嗓音收起來,只用氣聲說:“她好好的,剛還攥著我的手指頭笑,現在太后抱著她……”

懷裡的人像一團熬去水分的麥芽糖,周身都是甜的,又軟,由著他使勁兒,嚴絲合縫嵌進懷裡,全身倚靠者他,甕聲甕氣說:“那抱進來給我看看,兒子長得像你,女兒呢?像我嚒?”

說到他們的小娃娃,福臨暫時拋開愁緒,語氣裡含著笑,還有淡淡的得意和戲謔,答:“我瞧著,也十分像我。像你,”他說著低頭輕輕吻她的耳朵,“像你只有一分,眼睛鼻子都是我臉上拓下來的。”

“像你是策略……”她賭氣地說,“娃娃生下來都像極了父親,生怕父親不認不養。這算是生物學。”小手解了他的紐子,從領口伸進去,指尖在他肩頭的疤上打圈,“養養就像我了,日日對著我,怎麼會不像我。”

他雙手在她背上拍拍,艱難地說:“正要跟你商議,如果非這樣不可,就把女兒給太后養吧?記在哪個妃子名下。兒子我們自己養。”

“如果非這樣不可,也只能把兒子記出去。”她手把著肩頭,窩在他胸上,像說別人的事兒似的,“清朝的公主,長大了都沒好日子,若是皇后生的還好些,母家身份低微的,和親、聯姻,總是首當其衝,什麼鳥不拉屎的地方,茹毛飲血的糙漢子,就把嬌滴滴的公主嫁過去。我捨不得。”

她從他懷裡掙出來,雙手去抱兒子,雙手託穩了,靈巧地抱在懷裡,盯著兒子的長眉長眼說:“他總是阿哥,太后肯定不捨得……”也是仗著太后只有福臨一個兒子,現在還能喘氣兒的孫子只有福全和懷裡的,“要是隻能有一個養在身邊,當然要養女兒。”

抱著小娃娃,金花背靠在福臨胸上,福臨只看到她的大半個後腦勺,折騰了一天,她的頭髮散了,烏漆嘛黑披在他懷裡,繞指柔的愁腸百結。她垂下頭看懷裡的小嬰孩兒,慢聲細語說:“媽也喜歡你,可媽……”

他聽出她語氣裡的哭意,渾身冒上一陣急汗,低頭去就她的臉,目光所及,一串大淚珠兒從她眼裡砸在小娃娃身上。那小人兒被唬一跳,長大了沒牙的嘴,扯著嗓子嚎啕大哭。

福臨慌了手腳,不知是去哄小媳婦兒還是去抱娃娃,只能把兩人一同摟在懷裡,輕輕搖一搖,胡亂地說:“別哭啊,我們再想法子。”胳膊一緊,小人兒不知被縛了腳還是蜷了手指頭,哭得更大聲了。

金花仍是沒聲兒,珠子大的淚滴“吧嗒”落在福臨胳膊上,她卻顧不上自己,拍一拍懷裡的兒子,拽一截袖子要去擦小娃兒的淚,又覺得衣裳溼透復乾透,硬邦邦的,於是只用手掌心在兒子臉上沾一沾,想著這麼一點兒母子時光,居然全是娘倆哭,心裡更不好受,一口濁氣湧上來,哭得哽住了,身子在福臨懷裡一抽一抽,兒子也在她懷裡隨著顫。

這一下讓福臨疼上加疼、慌上加慌。他哪見過她這樣……平常假哭的時候多,更多的時候笑意盈盈,對著他的時候,桃花眼裡都是歡欣,喜氣洋洋。眼下竟然哭得抽抽兒。

她多喜歡小娃娃,他知道;她多怕疼怕難受,他也知道;她懷孕生產吃的那些苦頭,他更知道。這麼千難萬難生的寶貝疙瘩,居然要抱給別人養。本來他只覺得她要難受,現在這難受活生生在眼前,他方發覺他受不住,她再難受一下他都不能容。

舍了家、國、天下,他也不能再讓她這麼著……

四手兩人,捧著懷裡的小兒,搓弄半天,仍是哭個不休,終於吵得殿外人忍不住,寶音隔著老遠提醒一句:“娘娘,小阿哥餓了……”

兩人聽了都一愣。金花把孩子往福臨懷裡一頓,轉身拉拉衣襟兒,掩緊了,垂著頭,從哭聲裡咬著牙說:“要走快走,抱去給奶媽喂。”

福臨接了孩子,愣怔半晌,只聽見她說的“快走”,當真恍恍惚惚抱著孩子走回外殿,茫然地站在當地。

福臨給懷裡兒子啼得頭昏。這是緊要關頭, 平日再關心則亂,節骨眼兒不能亂,也不該亂, 他自小在大風大浪里弄潮,關鍵時候從來沒掉鏈子……

這麼一想, 他揪著的心鬆快一點,隨著心裡的念頭轉, 他輕踱兩步。

定定神, 低頭,再聳肩抬胳膊,他把小小人兒的拳頭大的小臉對著亮,慈愛地細細看。

剛抱了兩下, 他已然駕輕就熟, 小兒覺得頭抬高一點兒, 好奇地暫時收了聲兒, 瞪著骨碌碌的黑眼睛,盯著面前的人。眼睫上尚掛著晶瑩的淚。

福全和金花哭起來也是這樣,小扇子一樣的濃睫,整齊一排淚珠珠兒,覆在眼上,黑寶石和碎鑽交相輝映。還有歿了的三阿哥,他見得少, 彷彿也是這麼個形容。他心裡想著,在混亂裡驀得冒出個大膽的想法。

他抬抬頭,剛想說話, 顧慮小兒子在懷裡, 怕大聲說話驚了嬰兒, 剛止住哭的這麼個小人兒。寶音已經覺察,從太后跟前的地上爬起來,怕驚了人似的,無聲飄到皇帝面前,恭敬接過小娃娃。

小兒離懷,福臨沒了顧慮,看了眼外頭將暮的天,吩咐道:“吳良輔?去景仁宮傳旨,帶三阿哥來。”

這話一說,周圍的人都一愣。皇帝是高興糊塗了?還是為雙胞胎愁得失了心?說出這麼荒唐的話來。三阿哥,頭年就因為宮裡鬧天花歿了;景仁宮的主位佟妃也因天花毀容,更兼喪子,久沒在宮中行走。

吳良輔是伺候老的,天子的心性他了如指掌。去年秋初,天還熱著,皇帝為了皇后打死打殘各宮那些太監宮女時,他都親自伺候在旁。皇帝再高興抑或再愁也不會說錯做錯,看似糊塗地令人去傳三阿哥,箇中深意,也許只是眾人沒理解到罷了。

吳良輔只略站站,看皇帝沒改口,只管應著出來,心裡琢磨皇帝的意思。正是夏日裡很熱的時候,才走了幾步就滿身大汗,他站在紅牆下的陰涼地兒裡抬手揩汗,乾兒子吳祿上來用袖子給他扇風,無聲跟在身旁,嘆口氣。

“小祿子,你說萬歲爺什麼意思?三阿哥歿了大半年,他叫去帶三阿哥,佟妃娘娘又是那麼個情形……”吳良輔環顧四下無人,終於忍不住,小聲跟吳祿商量。

“乾爹,依兒子看,這是萬歲爺的旨意,您老人家只管去宣,至於佟妃娘娘……”佟妃還下得了地、出的來宮門嚒?吳祿的意思,吳良輔宣旨就算完了差事,至於佟妃怎麼帶三阿哥,就是她的處置,偌大後宮,哪有管殺還管埋的。

*

寶音趁一干人震驚,抱著小阿哥進內殿。看到皇后的情形,寶音心裡不是滋味,像一張綿軟的宣紙,被一個狠手揉皺了,再搓得起毛邊,糟踐到頭了。

皇后側身朝裡躺著,瞧不見臉,寬肩聳著,窄窄的平板一樣的背,柔軟的衣裳勾勒出纖瘦的一握腰,瘦極了,像錦衣下覆著一把骨頭。

寶音輕喚:“娘娘。”皇后仍躺著沒動,直到小阿哥奶聲奶氣嚎了一聲,那把“瘦骨”先是起伏一下,然後一骨碌翻身爬起來,對著寶音張開胳膊。

“是女兒嚒?”皇后把嬰兒的襁褓抱在懷裡,問一句。

“還是小阿哥。”寶音知道她什麼意思,從孩子落地,皇后不說沒抱過小公主,見都沒見。可公主一直在太后懷裡,太后用孫女兒要挾兒子和媳婦,寶音倒想把小公主跟小阿哥一道兒抱進來給皇后瞧。

“剛他哭,姑姑說是餓了,抱出去餵過了?”皇后抱著兒子,那失望像一絲兒頭髮從肩上滑落那麼輕易就散了,復而愛得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只兩隻捏著揉著兒子的小拳頭,湊到他臉上細細看。分明趕著福臨出去前兒她剛看完,可是這會兒仍忍不住盯著兒子的翹鼻子,細長眼睛……簡直停不下眼。剛出生的小娃娃就有這麼濃的睫毛?還有柔軟的濃黑的頭髮。小嬰兒也盯著她,嘟嘟的粉紅的唇,對著她抿一抿,看得她一笑。

正母性大發時,聽寶音說:“娘娘見我們宮裡來過奶孃?壓根兒就沒挑過乳母,哪有人喂他。娘娘不是一直說等娃娃出生要自己喂?這會兒孩子餓了,娘娘反而撂開手……”

皇后聽不懂似的,愣怔著。說親喂容易,真要上手時,就有些遲疑。剛拉緊的衣裳,這會兒像有千斤重,她抬抬手不情願拉開。想想一年前她還沒結婚,前一輩子也一直活得像個小姑娘,現在就要奶娃娃?懷胎這些日子,她預備了,可仍沒準備好。

懷裡的小嬰兒像聽懂大人的話一樣,“啵啵”兩下嘴,結果並沒有奶送過來。從出生,水乳沒沾過唇,他張開沒牙的小嘴兒,嚎啕大哭。

小娃娃一哭,皇后和寶音下意識一齊扭頭朝殿外看,寶音伸手拍拍小阿哥,皇后也抬高了兩隻胳膊,輕輕搖著懷裡的嬰兒,嘴裡哄著:“嗷嗷。”她倆都怕兒啼驚了太后,生出其他事端。外頭正膠著,越不引人注意越不招事兒。

見外頭沒動靜,兩個一起鬆口氣,小嬰兒卻嚎得更大聲了。寶音掀掀襁褓,看沒尿,小聲對皇后說:“這回是朕餓了,娘娘試試喂喂。”

皇后臉脹得通紅,告饒一般望著寶音,說:“姑姑,我不會。”寶音拍拍皇后的肩,說:“怎麼不會,是女人就會。姑姑那時候……”

正說著,皇帝進來,問:“怎麼又哭了?皇后來瞧瞧女兒。”

皇后才看清,他手裡抱著一個淺色的襁褓,一節粉色的胳膊露在外面。把兒子往寶音懷裡一頓,她伸手去接女兒,說:“快給媽看看,媽還沒看過我們小姑娘……”

看真切,果真像福臨說的,女兒長得也似他。恬然躺在懷裡,一隻粉白的小拳頭蜷在胸上,面龐不及兒子舒展,大約是胎裡不足的瘦,一張嘴,眼下兩條紋兒。跟兒子一式一樣的細長眉眼,濃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金花默不作聲看她的手指腳趾,數過,問寶音:“她倆誰大?”

“阿哥大,這是妹妹。”寶音扯扯嬰兒肚上的襁褓,把露在外面的肚臍兒掩上。

金花閉著眼睛想,剛出生就在她耳邊嚎啕大哭的,是兒子;懷裡的女兒甫出生就被太后派人來搶出去,她們母女算是頭一回見。

“乖乖。”金花揉著嬰兒的奶拳頭,臉靠在她的小臉兒上,柔聲說,“我們頭回見,以後媽一定護好你。什麼都是先有你的,然後才是哥哥。”她抬頭看娃娃的爹爹。

玉樹臨風的爹也正懷著一腔柔情看妻女,只是妻後來對女兒說“然後才是哥哥”,讓他不防備吃了好大一驚。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女兒都是他的心肝兒寶貝肉兒,這跑不了。可是兒子總是繼承血脈,祖宗的老理兒一直是先有兒子的……不防備皇后單刀直入,盯著他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萬歲,我們的女兒,能封什麼公主?和碩公主?固倫公主?給封個最大的!”

一句把寶音說笑了,福臨則愣住。過一會兒才訕訕說:“女兒還小。”玉碟沒進,怎麼也要等立住再封公主,出生就給封號,聞所未聞。可是她一雙炯炯的桃花眼盯著他,臉色蠟黃,神色裡也都是勉力支撐,他捨不得駁她,喃喃說,“你得信朕,她也是心尖子!本來咱們就預備留著她養……”皇帝收住話,再說該說到傷心事上了,出去前兩人商量著,不得已時,就把兒子舍給太后養育。

“正是她小,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太后……”金花說一半,收住話,看了眼外殿,“是兒子才不怕,可她是女兒,這麼小,這麼柔,一胎裡生下來,她比哥哥弱這麼多。”她累壞了,腦子轉不動,她甚至刻意迴避不多想,若是多想,該想到這是跟兒子不多的母子相聚時光。可就算不想,她也忍不住垂下淚,圓睜著眼睛,淚珠兒一顆一顆滾下來,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滴到手上才吃了一驚,低下脖頸垂著臉拭淚,怕被人瞧了去似的。

“你別哭。”他用手在她臉上擦一擦,這天淨是跟她說別哭,可是他想的法子,他吃不準管不管用。若是不管用,那她豈不空歡喜?!不到做成的那時候,他不預備跟她說。偏身坐在她身邊,他把她和女兒一起擁進懷裡,“你放心,萬事有我!”

“既然有你,先管管兒子女兒的飯碗?我累了,喂不得。”她把頭擱在他肩上,小聲在他耳邊說了這一句。她能喂,自己也有感覺,可是心裡轉不過那根弦兒,母性跟個性打架,暫時沒分出勝負。先不急著改變。

皇帝哪有法子,還是寶音在一旁說:“現找乳孃哪有奶……聽說太后三不五時喝人乳養顏,說不定現在就隨身備著。”

他在她臉上貼一貼,說:“你啊!多虧寶音給指個路,朕才有路子設法。要不抓瞎,這倆小人兒什麼錯……”一句說完,寶音剛安撫下的小兒又開始扯著嗓門兒激啼。

作者有話說:

最近搬磚(不是寫文啊,慚愧!)搬出腱鞘炎來了。

鍵盤託、毛巾俱全,滑鼠還是人體工學的……

各位金主y valentine's day

寶音麻利地出去要來人奶, 三下五除二餵過兩位小主子,哄靜了,悄沒聲兒退出去守在門口。

過去這陣亂, 殿裡只剩帝后。

兩個嬰兒並排臥在床上,金花手撐著頭, 側身歪著,眼睛只在兩個娃娃身上。剛寶音問她怎麼擱, 她自己選的, 兒子在近前身邊,女兒稍遠些……陪女兒的日子還長。

正目不轉睛瞧著孩兒們,福臨一個軲轆翻身上來,也在金花身後躺倒, 跟她一式一樣的手撐著頭, 另一手就搭在她腰上, 把她虛虛攏在懷裡。

“沒脫靴, 衣裳也都是外頭穿的,就這麼著上來,沾得到處是塵……”她的肩膀頭抵在他肩窩窩上,她抬抬胳膊,又用肩膀頭頂頂他,在他懷裡扭一扭,不願意他這樣。

他輕輕笑一聲, 說:“就這床鋪,晚上全換了,還指望接著睡呢?你這身衣裳也得換, 眼麼前兒就這點兒工夫, 哪還有空理會這些。”說著拾起她的手, 細長手握著她的小胖手,兩人相攜一起去摸小女兒的臉,嘴上說的卻是別的,“今日,你吃苦了,怨不得孕裡就格外難受。”

他說著鼻頭酸眼睛疼,想起兩人之前那些光景,她有孕以後吃的苦頭,連著他出花兒那一段,全都千千萬萬不要再來一回。今兒的日子口,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著他倆,終於有個空兒,他趕緊把體己話兒說給她聽。最是急切跟她說私房話兒時,偏最不便跟她說話兒。

她聽了,剛收住的淚又往眼眶裡湧,不全為了生孩子,“近近”地想生產吃的苦頭,反而跟多久前的事兒似的,有些模糊地記不清。疼是疼,難也是難,可是比起馬上要經歷的骨肉分離,實在算不上什麼事兒。她心裡還有幾頭事兒纏著,更緊要。

他剛又說“就這點兒工夫”,說工夫短,是要抱走她的小娃兒?這小寶寶她還沒抱熱乎,兒子連口親媽的奶還沒喝著……可是若兩個娃兒選一個,她一定選女兒,女人長大了要吃的苦多種多樣,小的時候就讓爹媽盡力護著吧。

“放在異時異地,龍鳳胎都是天大的喜事,偏咱們家,只能留一個……”她心裡全是怨,又怕他夾在中間作難,淡淡說一句。

手被他牢牢握著,兩人摸摸兒子的臉,又一同去抓女兒的手,不由自主,不約而同,心思意願都一樣。她被女兒的奶拳頭和他的大掌夾在中心,聽他說:“只要養在身邊就成?”

“不,哪敢奢望。只要他倆都歡蹦亂跳活著就成……”她說著說不下去,眼淚終於涵不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次第滾落,“噗噠”一聲一聲砸在他心上。他鬆開手,去掰她的肩,她的淚越發密,止不住地一直滑,他一著急,使勁把她扳倒在身前。

她扭著臉只管哭,忌憚著太后在外頭,不敢出聲,又大又密的眼淚珠兒順著尖尖的眼角往下淌,一會兒就把臉下的床褥都沾溼了,她索性揪著他的袍子前襟兒拭淚。

他眼裡,她還是那張微胖的鵝蛋臉,扭著頭,露出耳後白膩的一小塊肌膚,如脂如玉,裹著深紫色的血管。小而粉的耳朵,尖尖的濃眉,翹起一個弧度的小鼻子,哭紅了,他的衣襟兒掩著若隱若現血色淡淡的唇……

粉淚滾落,在頰上劃出一道一道晶晶亮。日暮,屋裡暗,臉上的一點兒水光都把光亮兒牢牢聚攏,襯在淡白的鋪上……他驟然想起來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也這麼扭著臉兒哭,水一樣的人兒,掬不起捧不住。

那時他還惱她,不知該如何相處,要親近又礙著情面。如今他們娃娃都有兩名了。期間他還在籌謀過無數大事,可對她照舊束手無策,碰一碰就是褻瀆,待去擦她的淚又怕手粗,傷著她奶皮子一樣的嫩皮兒——在他心裡,她一直嬌,一直弱,永遠需要他護著。

他坐起身,把她也扶起來,輕輕貼在胸前,摟著她的背,他算是敢用點勁兒,像剛抱著兒子那樣,輕輕搖著她:“我知道你怨我,只要我不是皇帝,雙生子便一點兒不礙。”

可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他做了十幾年天子,如今南方千瘡百孔,大病沒有,小毛病不斷,在他心裡是個沒治好的爛攤子,撒不開手。無論如何,他得硬著頭皮把這皇位做下去。就是委屈她們娘母子,今兒他想了個險招,不知行得通嚒?行得通也仍是委屈她們。

“一會兒,你只管聽我的。”他緊緊胳膊說。

“你想了法子?想了什麼法子?”她伸胳膊從他腰側穿過,傾力抱著他,渾身軟軟的,後來只能力竭癱在他懷裡,抬臉滿是期待看著他。

“委屈你們。可是能自己養著不也是好的?”他盯著旁邊睡著的小娃娃,她也扭頭看他們,翻個身,看到他們的小臉兒就笑了,臉上還掛著淚,幽幽道:“想看他們翻身、走路,叫爸叫媽。誰不想呢?哭、調皮,都好看,誰讓他們是親生的……”

她說著又哭起來:“簡直不敢想,我現在有兩個小娃娃,親的,像你不太像我……”把臉埋在他胸上,“這是不是夢……像夢一樣,真不敢信,一下有兩個。”許是這個懷抱太溫軟,她還有話說,還有心事惦著,可閉上眼睛就舒服地不想睜開,她一直存在心裡的念頭漸漸淡下去,心裡的弦滑不溜手攥不住。

金花睡著了。

*

佟妃到坤寧宮,殿裡一陣騷亂。福臨傾耳聽,影影綽綽是佟妃。懷裡人闔著眼睛,呼吸勻淨輕淺,眼皮包著的眼珠一動不動,他知道她累極了,睡熟了,輕輕吸她的厚唇,蜻蜓點水那麼迅捷。戀戀不捨把她放在床上,他抱起兒子,大步邁出去。

殿中立著一身黑衣的佟妃。他大半年沒見她,乍見她枯槁的面容,忍不住打個哆嗦。

他馬上明白了,這一身黑衣,是佟妃在給三阿哥致哀。細看她的臉,精緻地勻過面,顏色一樣,只彷彿有些不平整,他心裡一動,是天花留下的麻子坑。

見到皇帝,佟妃行禮,艱難地爬起來時,順治帝才看清,她還抱著塊深色的木牌,幾乎跟黑衣融為一體,所以非她起身又專門把那塊木牌撿在手裡,他才發覺。

“佟妃,你帶著三阿哥來了?”皇帝說。

“是。”佟妃仍是一腔柔弱,舉著那塊木牌送到皇帝面前,上面寫著三阿哥的出生時辰,還有個“三”字,那孩子在兄弟裡行三,不及賜名,先歿了,在他母親心中“三”大約就是他的名兒。

皇帝勃然大怒,抓過木牌狠狠摔在地上,低吼一聲:“大膽!三阿哥好好的,你弄這些腌臢東西!今兒皇后和公主的好日子,朕不罪你,三阿哥以後就不必你費心費事兒了,一齊養在皇后宮中。”

不等眾人反應,皇帝回身看寶音,手指輕輕拍拍懷中的兒子,生怕把他從甜睡中驚醒了,說:“寶音還不來接著三阿哥!”

殿裡靜得連衣料摩挲的聲音都沒有,已經跪在地上的不敢抬頭,寶音昏頭昏腦接了三阿哥,聽太后大聲說:“皇帝,你胡說什麼……”

可是話沒說完,皇帝已經走到身邊,兩條鐵索一樣的手臂搭在太后肩上:“皇額娘,兒子做這個主,佟妃生養皇阿哥有功,賜號康妃,算給孩兒們添添康健。至於三阿哥,還是跟公主一起養在皇后身邊罷!一個是養,兩個也是帶,且三阿哥已經十個月,皇后剛入宮時,十個月的福全她也教養得好。三阿哥該學說話,皇后是滿蒙漢三語的全才,還有什麼英格力十……兒子的子息單薄,非皇后養著他們,朕才能放心。”

皇帝拉拉雜雜,說了這些。期間太后要說話,看到皇帝咬著牙說話的架勢,生怕自己一激,他做出什麼過頭的事,那時反而兩方都不可收場。

太后想掙脫出來,腰上剛使力,肩頭傳來一陣劇疼,兒子的手像鐵鉗一般。

皇后的雙生子,怎麼就成了三阿哥?太后突然發現一個老大的紕漏!

三阿哥不足一歲染天花而歿,當時宮裡亂哄哄,他父母都病著,那孩子的後事簡單,照例不準用棺,不土葬,只包塊白布送出宮找塊空地焚化了。

之後呢?不是修碟譜的年頭,三阿哥沒入過玉碟,甚至沒有名兒。現在皇帝硬說皇后生的四阿哥是三阿哥,不過改一改三阿哥的歿年……甚至不用改,只把那句輕飄飄的記錄刪了便是。

太后不置信地盯著皇帝,他自信地對自己一點頭,臉上的神色堅毅果敢。太后突然意識到她來錯了!

兒子還是兒子,但他長大了,是兒子,還是帝王、丈夫、父親。為著心愛的人和至親骨肉,他身上迸發的力量不是她能料得到的,更攔不住。

還有智謀。自從皇帝真心跟太后較量,太后回回都輸,一次兩次還能覺得是皇帝運氣好,可是三次四次呢?無論前朝後宮,太后跟他針鋒相對沒有贏的。

這次,眼看又要輸了。皇帝在這胡說八道,但她無能為力,她甚至想從他手下掙脫出來都做不到。

憋了半晌,太后只吐出一個字:“你……”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甚至不知道她還能說什麼。敗了,可她仍是個自尊自傲的女性。況且,她有傲氣的資本,她身後是蒙古四十九旗,母家是草原上最煊赫的家族,她有最高貴的姓氏,大不了回科爾沁養老,還可以帶著孟古青那丫頭,靜妃在這宮裡過得著實淒涼。

母子正僵著,殿裡又一個人發了瘋。剛辭了封號的康妃聽說要把“三阿哥”抱走,嗓子裡怪叫一聲,撲到寶音身上搶孩子,嘴裡喊著:“三阿哥!這是三阿哥?那你得還我!”

一眼看到小阿哥的臉,她狂笑:“這細長眉眼兒,不就是三阿哥?跟三阿哥剛出生時一模一樣!還我孩子。”她瘋了一樣往上撲,嘴裡不清不楚夾雜著,“額娘想你,這半年,額娘沒有一天不想你,怎麼就那麼寸!出生沒見過你阿瑪幾面,寒冬臘月的,好不容易帶你去跟爹見一面,想著養養父子親情,怎麼就染了痘症!滿身的包,所幸發得好,鼓脹後破了,又是膿又是血,長好了也是滿臉疤,可是我仍心裡叫好,活著就成,我的兒。不料,眼看著要好了,睡了一覺起來,你卻走了……那麼小個人兒,從生下來時渾身都是肉,後來他們抱你走,千難萬難你吃盡苦頭,只是個小小的白布包兒……”

三阿哥生病時,宮裡亂,太后只指派過幾次太醫,等到三阿哥歿,太后心事多,也怕惹傷心,就沒過問,由著內務府處置。

三阿哥病中的情形,上上下下這回都是第一次聽。殿中人都忍不住落淚,母親哭兒,字字涕血。

寶音觸動心事,一愣,胳膊鬆了,小阿哥被康妃搶去抱在懷裡。皇帝緊張,鬆了太后,一個箭步邁到康妃面前,伸展雙手兩臂,接在孩子身下,喚了一聲:“佟氏!”

康妃小心抱著小嬰兒,三阿哥那胖小子她抱慣的,如今抱新生的小兒,也駕輕就熟。生三阿哥前,她單弱得像個孩子,兒子歿,她蒼老如老嫗。

聽到皇帝喚她佟氏,她抬起眼笑笑,說:“萬歲爺,有了新人,奴才就是‘佟氏’,不是愛妃,也不是……”她停下,她有乳名兒,這男人兩年前在床上抱著她時,還喃喃地氣喘吁吁。自從有了皇后,她是佟氏。

以為皇帝要安慰她幾句,畢竟嫡子佔了三阿哥的齒續,闔宮只知道皇后將臨盆,皇后生了龍鳳胎她們卻統不知道:太后派老嬤嬤來,又命人把坤寧宮圍得水洩不通,倒是起作用,把皇后生產的訊息遮蓋地嚴嚴實實,更別提皇后產下雙生子。

不想皇帝冷著臉說:“朕對你……今兒都是自己人,也不瞞著,實話實說,之前入後宮,翻牌子多是為著遵從母親慈意。至於你,跟其他的貴人格格全沒兩樣,要非說不一樣,大約靜妃更恨你。”這話真涼薄,六月裡冷得康妃一哆嗦,以為天子的青眼,是不想聽母親嘮叨,再跟當時的皇后別苗頭。

都說天子多情,康妃眼前的天子毫不多情,他甚至無情。康妃瘦削的臉上空洞的眼睛裡,硬擠出幾滴淚。

可是想到皇帝對皇后的樣兒,康妃又轉了念,他多情,他只對皇后多情。

看他緊緊張張,兩手護在這孩兒身下,生怕自己摔了磕了……他幾時對自己的兒子這般?三阿哥出生,他看,只是淡淡地看,他甚至沒主動抱過他。

真真沒意思。

她展開兩手,作勢要生翼展翅,懷中的孩兒一下墜落,寶音驚呼一聲,那孩兒被福臨穩穩接在懷裡。

鬧了一場,換了幾個人的懷,小阿哥已經醒了,“嘭”落在父親臂彎裡,他以為是什麼玩笑遊戲,竟然“咯”響亮地笑一聲,瞪著骨碌碌的黑眼睛乜人。

皇帝看兒子怡然的樣子,忍不住說“好小子。”剛出生已經臨危不亂,是他跟愛人所出的娃娃。

這時殿裡傳出一陣嬰兒的啼鬧,奶聲奶氣,彷彿天生有些不足。只因為殿裡靜,一根針落地都聽得清清楚楚,小嬰兒的哭像內殿扔了一顆炸雷。

康妃愣住,說:“怎麼……還有一名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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