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清穿順治皇后宮鬥不如養崽崽談戀愛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型:
第38章 150-160

金花接了福臨仍被他纏得渾身癢, 閉著眼睛悶哼一聲,輕輕翻個身。往常她這樣,他該停了, 頂多抱著她用鼻子蹭脖根兒,吸一身甜香氣……這天反常, 他繞著她翻個地滾,“咚”一聲震得墊子山響, 又纏上來, 嘬得她滿臉溼。此時耳鬢廝磨,也不提見人的事兒了。

兩人正磋磨,聽門“吱呀”響一聲,一串實心的腳步“砰砰”由遠而近, 然後有個小人兒也“咚”地一聲撲到榻上, 幸而這時福臨還沒上手, 兩人衣衫楚楚規矩躺著, 只臉接在一處,反覆搶著一口氣。

一個稚氣的聲音:“姨姨、姨丈,羞羞!”說著這小人兒又往兩人身上爬。

金花睜眼的功夫,福臨一個猛子起身,眼疾手快把小姑娘從榻上抄起來,摟在懷裡說:“當心,姨姨她……”

是金花的小外甥女兒, 哈斯琪琪格的女兒,南定。

自從哈斯琪琪格生了小兒子,總覺得對女兒疏於照料, 於是越發寵她;純簡親王濟度本就是個女兒奴, 對兒子稀鬆平常, 對女兒卻予取予求,福晉一鬆寵孩子的口子,他更縱得無法無天,於是短短几個月,小姑娘出落地更大膽。剛隨母親奉旨給皇后娘娘請安,寶音攔著叫聽宣,她心急,趁大人不防備,從寶音手下一鑽,推開門如入無人之境,闖將進來。

現在被皇帝姨丈抱在懷裡,她突然有些羞怯,在姨丈手上扭兩下,額上瞬時冒出一頭汗,齊頭簾兒沾著汗有些濡溼。她朝皇后娘娘的姨姨張開手,童音糯糯喚一聲:“姨姨。”突然就不記得在家母親囑咐的那些話,什麼禮節尊卑……

金花慢吞吞坐起身,抿了抿頭髮,摸一摸緋紅的臉,笑著問:“南定怎麼來了?”剛想問哈斯琪琪格,話到嘴邊又硬忍下來,那不是她姐姐,那是她父親的真女兒,貨真價實的蒙古貴族女子,她?來歷不明。

她垂頭藏了眼神裡的憂喜不明。只一閃,這變化剎那間,可福臨一直留意著她,一閃也被他瞧了個清清楚楚。於是接了她的話頭,問:“南定隨誰進宮的?”一邊展開手,輕手輕腳把南定放在她眼前,南定伸著粉胖的手摸了摸她的臉,說:“姨姨怎麼哭了?”

金花抽抽鼻子,抬眼看看福臨,緩緩把眼神投到南定身上,說:“姨姨迷眼了。”包著南定摸在她臉上的手,她歪頭用臉頰蹭了蹭。

這一下,福臨看呆了,她……含著波的桃花眼瞥了他一眼,波光一閃,緩緩闔上,吹彈可破的鵝蛋臉輕蹭著南定胖潤的手心。他不知道是她的臉更嬌還是南定的手心兒更嫩。

他還能怎麼護著她?還能如何嬌養她?想著快過年了,猜她想念家人,他專門詔純簡親王福晉母女進宮;還識破她的心事,自從阿桂那件事,她總不經意間透露出濃濃的漂泊感,他怎麼暖她都祛不去她的落寞,他特意提前囑咐純簡親王福晉對皇后要既敬且親,萬萬不能把阿拉坦琪琪格是養女的事兒表現出來,要一如以前一樣。

沒有這旨意還好,有了這旨意,反而把哈斯琪琪格的心事勾起來了。妹妹的身世,姐姐自小影影綽綽知道,可妹妹就是那麼個可人疼的人兒,小的時候乖得像只小綿羊,長大了不僅乖巧,且貌美,年紀相仿的姐姐們也都寵她。血緣反而是其次。如今旨意專門示意待妹妹如以前一樣,這事兒,哪兒用皇帝這個外人妹夫來說。只是這一說,令哈斯琪琪格悲從中來,不知是該替妹妹高興還是為妹妹難過,摟著南定哭了一會。

皇后頓了頓,睜開眼,捏帕子給南定輕輕印了印額上的汗。南定見姨姨哭得同母親一樣,趴到金花臉上,輕輕吹吹她的眼睛,說:“給姨姨吹吹。額娘下午也是迷了眼睛,南定一吹就好了。”

金花才由著南定在臉上一通吹,又輕輕把她抱在懷裡,柔聲問:“額娘來了嚒?”

“嗯。”小姑娘點點頭,稚氣地說:“額娘在外頭候著,南定等不及,先進來看姨姨。”一眼看到姨丈花花麻麻的臉,南定緊張起來。姨丈……看起來不一樣了,可是又彷彿一樣,她的小腦瓜兒一時轉不過來,只把頭埋進姨姨軟軟的胸上,聽姨姨猶猶豫豫說:“請……請福晉。”隨著外頭一聲門響,皇后摟緊了懷裡的小外甥女兒。

姐姐……上次見還是姐姐生產;這次再見,姐姐已經不是姐姐。她們名義上是姐妹,實際上沒有血緣關係。姐姐是濟爾哈朗的兒媳婦,濟爾哈朗是議政王大臣會議的元老,太后要廢后要她“殉”肯定早把皇后的身世告訴宗室老臣,是為鋪墊,姐姐想必也知道了。

金花神思不屬地摸摸頭髮,扭頭看到福臨,對他嫣然一笑。這一笑戳得他心生疼。她哭也不及這笑惹人憐愛。明明為著姐姐不是親姐姐見到小外甥女兒先哭,如今要見到姐姐了,她緊張地扁著嘴,厚唇只有平日的一半厚度,顏色鮮豔欲滴,怎麼一瞥到他又這麼笑。她和他,他們是知心人,他們是夫妻,他們不用虛與委蛇,不用強顏歡笑;他們,只管真情真意就是好的。

他心疼地湊上去一把摟住皇后和小外甥女兒。

南定給姨姨和姨丈擁在懷裡,小腦瓜爾突然轉過來。從上次到這次,父親母親都教到她要對姨丈敬畏,姨丈是天子。他這讓人見之生畏的神氣一如既往,雖然滿臉花,像京戲的小丑、武角兒,可是南定毫不敢笑。只有一人能對姨丈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就是姨姨。

作者有話說:

慚愧,我是個週末工作日顛倒的打工人。

感謝包容和催更。

受了哈斯琪琪格的頭, 福臨站起身,說:“朕還有摺子……”

金花求他似的看著他,別留她跟姐姐和外甥女兒一處, 她不想面對。若是他在,姐姐冷淡還能說成是畏懼天子威儀;他不在, 姐姐冷淡就是真的冷淡。哈斯琪琪格怎麼對她都不奇怪,她們不是一家人。阿拉坦琪琪格掌著博爾濟吉特氏才配的鳳印, 如今不是人家家裡人, 憑空的,不是蘿蔔卻佔個坑。若是皇后識相,讓出後位,另一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姑娘便能當皇后, 那位, 才是哈斯琪琪格的真妹妹。

皇后胡思亂想, 突然靈光一閃, 姐姐會不會勸她退位。想到這,心頭一陣翻湧。別的,她都不留戀,只是他……有這位兒,他們是夫妻,有幾乎完美的夫妻關係;若沒有這位兒,她總覺得少什麼。她看皇帝看了她一眼, 細長的眼角抖了抖,擺著長腿急急往外走。不看他便罷了,可是眼神一融……她離不了他, 那些愛護關心真心實意, 都是有了他, 她才頭一回摟在懷裡;或者她也能離了他,脫層皮。

他是另一樣心思。生怕他在這兒一屋人都拘著,南定已經急出一頭汗,帶著畏懼的眼神盯著他。還有這相貌,外臣隔著插屏一直未見他真容,今兒見了皇額娘,又見過純簡親王福晉,他毀容之事,不日將傳遍朝野內外。想到這兒,他再鎮定,也急出一額汗。就算已經接受事實,無可改變之事不值得他花心思;他的她亦毫不在意,待他一如往常,甚至比以前更溫柔寬和。他仍不能想以後別人看他的眼神。趁著純簡親王福晉垂著頭進來,又跪在地上,他還是先走。

一陣齊整的窸窸窣窣之後,皇帝領著人從正殿出去,只留皇后姐妹和小姑娘南定。寶音也領著福晉貼身伺候的人退到廊下,寶音慮著皇后跟姐姐說的話,多半不足為外人道,皇后的身世,還是少叫人知道為好。

殿裡的人僵了片刻。偏這天連風都沒有,屋裡靜,炭盆裡“噼啵”一聲,驚得人一哆嗦。趁著這驚,皇后顧不上多想,隨著心意叫了一聲:“姐姐。”阿拉坦琪琪格的肉身記憶,見到哈斯琪琪格就忍不住湊上去,從小一處長大的姐妹,且姐姐待她真摯親切,從沒因她小几歲就不屑帶她玩兒。

哈斯琪琪格抬臉明朗一笑,說:“娘娘終於叫起了,姐姐腿都跪硬了。”說著站起來,風風火火走到跟前,“那日一別,宮中發生如許多事故,娘娘可還好?”要坐又拘著尊卑有別,只能遮掩著拉住南定的手。

皇后順著南定的手摸到姐姐手上,又叫了一聲:“姐姐。”這聲姐姐喚出來,就帶著哭腔了。姐姐的手總是肉乎乎的,溫熱,細軟……是妹妹總能拉著姐姐的手,若不是呢?皇后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驟見到家人,只需要手上的一點點溫度,便激起她心頭無限的綿軟脆弱。本來硬撐著堅強,剎那間蕩然無存。可她更特別,她當他們是家人,他們呢?可也當她是家人?

她不愛計較,可不妨礙她心思細膩,再疊上孕事的不適和情緒波動,她扭臉藏在南定肩上,小外甥女兒薄薄窄窄的肩膀像個小手絹。

還是溫熱細軟的手,輕輕摸著她的後腦勺,哈斯琪琪格溫聲說:“妹妹。”哈斯琪琪格輕輕在榻上挨身,把皇后的小圓臉接到自己肩上,摟著她繼續說,“妹妹受苦了……姐姐總是姐姐。”

“別這麼窩著坐,不難受?當心反胃胸悶。長這麼大,還是個哭包兒……”哈斯琪琪格溫柔把皇后從肩上扶起,塞一條細白手絹在她手裡,“從小到大,不知道哭溼了姐姐多少帕子,現在終於長大了,又嫁了人,仍舊是這副性子。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小的想。”說著,把南定拉到懷裡,“別粘著你娘娘姨姨,姨姨現在怕累。”

金花聽懂了,又哭又笑地低著頭說:“姐姐也知道了?”

“聽南定的爺爺說,你不顧這些,只管要給萬歲爺‘殉’,急得我……又進不來宮,只能在家裡乾著急。南定的爺爺還在旁邊叨叨娘娘不懂事。”哈斯琪琪格扭頭對南定說,“回去不許對你祖父學舌,今兒額娘和娘娘姨姨說的話要告訴別人一個字兒,過年就不給吃糖瓜兒。”南定懵懂愣著,聽到“不給吃糖瓜兒”幾個字兒,忙點頭:“南定不說。”

皇后知道是太后在宗室裡散謠,先要除了她沒得手,扭頭傳揚她不顧大局,只揣著小情小愛任性,皇帝子嗣稀薄,她不顧身孕,不慮子孫,要帶著皇帝的孩子赴死。真陰險,若是她薨,是自己“殉”福臨;若她仍活著,經過這一場鬧,宗室認為她不識大體,難堪中宮,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

“姐姐,那個是錯怪我。可是中間的情形,不便說。”皇后重把臉搭在姐姐肩上,用極細極輕的聲音說,“姐姐,你來了可真好,我以為姐姐不要我了。以後這世上,只我一個孤身,一個至親血親也沒有……”

“瞎說,天長地久,我們都是姐妹,從小一處長大的,就是至親。講到血親,你肚兒裡鑽出來的不就是血親?為了孩兒著想,你也要好好的。”哈斯琪琪格輕輕拍著皇后的背,看到南定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在一旁愣著,不想妹妹再糾纏身世,話題一轉,問,“南定看娘娘姨姨哪兒不一樣了?”

“姨姨和姨父羞羞。”南定童言無忌,一句說得皇后住了淚,忍不住拿帕子拂臉,剛福臨在她面孔上一通親,臉都花了。手上擦著,心裡想,之前南定見她夫婦,他們還是假夫妻,這次見,他們不光當了真,還經歷過這麼多生生死死。現在想之前見南定,跟上輩子的事兒一般。

哈斯琪琪格生怕南定說出不堪的話,剛南定冒失闖進來,妹妹妹夫這樣的年少小夫妻,成婚才半年……忙道:“不說姨父,只說娘娘姨姨。”

“姨姨她……”南定語塞,小姑娘被母親拷問住了,蘋果樣的小臉兒急的發紅,額上的頭簾兒被汗打溼了,在福臨面前急出一頭汗,現在又是一頭汗。

“姐姐,你別為難南定,她哪兒瞧得出來。”金花掩不住的喜氣,緩緩直起身,桃花眼彎彎的,小胖手拉著姐姐的手,“姐姐摸摸嚒?除了他和姑姑,旁人都不給碰,太后也不行的。姐姐摸摸。”說完想一想,逗南定,“姨姨說的話也不能跟旁人說,說了額娘不給吃糖瓜。”

那廂哈斯琪琪格早在挽袖子了,說:“姐姐也沾沾妹妹的光,摸摸龍嗣。”第一下燙了手似的,問,“這麼大,幾個月?”

金花一笑,趴在姐姐耳朵上說了幾句,這個孩兒的來歷,緊接著南定的弟弟北安。哈斯琪琪格聽了,沉吟著說:“那才幾個月,以後日子還長著……還是細食些好,聽姐姐一句話,太大了怕不好生。”

皇后臉一紅,掩著尷尬,張嘴打個呵欠,兩手往後撐,輕輕抻抻腰和背,說,“沒吃什麼,喝涼水也沒礙著它,萬歲病中時,哪有心思吃,可這小東西一力往外鼓,看我都瘦了。”她半臥著看腰,吸口氣,肚子是個輕緩的突,一鬆,小腹便鼓起來,頂著衣裳,“是比想的大,頭胎不是到五個月都瞧不出來才對?”她想起來上輩子,同事懷孕,五個月同事們還不知道。

領子一撐,露出脖子上一片紅,哈斯琪琪格眼尖,用鼻尖點一點,問:“這?”

皇后攏攏領子,說:“他唄。”看了眼旁邊的南定,不說了。哈斯琪琪格會意,說:“你們緻密,姐姐放心。起初你要避孕的方子,後來萬歲爺又見喜,一層一層的波折,姐姐只管懸著心,生怕你倆過不到一處去,又或者兩個人不全乎。現在這樣,只要他對你好,姐姐就放心了。”

“好是好的。只是我這身世……”金花終於提起這一茬,姐妹兩人繞來繞去,躲著避著不願聊,可天漸漸暗了,金花心裡著急。再不說,姐姐一走,下次見不曉得什麼時候,被這心事堵著,她難受。姐姐一再暗示她們仍是姐妹,可不直說,她便心裡不能確認,她從來對別人都沒什麼安全感。

“你的身世,就算萬歲、太后下旨,硬除了你的姓氏,也仍是我們家人,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哈斯琪琪格拍拍金花的手,“從父母,到兄長、弟弟,一家子都認你是我們家的人,不管外頭人說什麼。除非……”

“除非什麼?”金花追著問。

“除非你不想認我們。妹妹可會不認我們?”哈斯琪琪格盯著她問。

“姐姐。姐姐。”金花喃喃,低著頭只管叫姐姐,千言萬語,姐妹都說開了,認定了。上輩子連媽媽都沒見過的人,這輩子憑空有了一大家子父親、母親、兄、姊、弟,還都撇開血緣,只管認她這個人;至死沒找到愛的人,來就當頭碰上福臨,兜兜轉轉,試試探探,到了兒是他們相愛。

她哪是穿越,是來醫心病,補遺憾吧。由著姐姐把她摟在懷裡,聽姐姐叫她的名字:“阿拉坦琪琪格,從小,父親母親就最疼你,怕你在家裡受委屈,怕下人亂說話、不識相。千嬌萬嬌長到這麼大,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宮中。父親打心眼裡不樂意,欺君一層,另一層怕你高嫁,不便在宮裡幫你撐腰,所以才預備那麼厚的妝奩。你可不能為著身世,瞧不見父親母親的苦心,輕賤自己。三災八難長這麼大,活著,不就是要歡喜……”

*

夜間,金花先躺著,福臨還在旁邊熬著燈看書,病□□課落下,要補。她喚一聲:“哎,你別看了,來跟我說說話兒。”這一聲嬌滴滴的,聲調裡透著甜膩,他本來還浸在書裡,一聲給他送到雲端,飄著便滾進帳子,衣裳顧不得脫,把她囫圇著摟進懷裡,唇湊在她耳上:“說什麼?”

“兩樣事兒。一樣你的心事,一樣我的。”她挪挪頭,躲開他,迷離著眼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話說:

保證不爛尾。(爛尾就是能力實在不足。)

福臨仍緊追著她, 眼睛不交睫地看她,手臂緊緊把她摟在懷裡。她掙了掙,掙出一身汗, 沒法子,笑著說:“這麼著還怎麼說話兒。”

“那怎麼說?”他梗著脖子反問, 語氣簡短,情聲卻越發黏膩繾綣, 眼神灼灼的, 多看人兩眼就能把人化了。金花心裡叫聲不好,他這樣,她抵擋不住片刻,可是今夜要說的事兒, 一時半會兒說不完。明日就是年三十兒, 她不想帶著一番心事過年, 今兒的事兒, 務要今兒了。

“萬歲閉上眼睛,養養神,我先說你聽著。”她硬抽出手來,伸著焐得熱乎乎的手指頭往他眼皮兒上捋,甜香氣往身上侵,他耗著極大的定力才哼出來一句:“嗯?你叫我什麼?”眼神簡直髮燙。

“表舅舅。”她怯怯喚一聲,弱弱的語氣, 淡淡的情,話音未落就知道自己惹了禍。這麼叫他,有時能把他推遠, 有時只有把他拽得更近。

其實, 他自己也弄不清對這一聲的情意結, 有時聽了心頭火起,覺得她推自己,有時又好像是確認,彼此見著的第一面就定了,無論她喚他什麼,是哪兒起的親戚,從兩人第一次呆在同一片屋簷下,第一面,第一句話,第一個眼神他們就要要好的。註定的。

他意外聽話地闔上眼睛,嘴唇追著她的手指尖兒,喃喃說:“你總知道怎麼拿捏我。”

她探出頭來,嘟著厚唇,輕輕在他眼皮兒上一印,封印似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想姐姐,又怕姐姐?今兒姐姐帶著南定進宮,解了我好大的心事……”鼓了鼓勁兒繼續剖白心跡,“本來我想著,在這世上,我是終於沒有親人了……僅有的一線血緣,也被扯脫乾淨。跟這一縷魂兒一樣,都是外來的。”

她說著想哭,穿越來時的孤獨寂寞一下湧上心頭:血窟窿一樣的洞房,到處都是紅彤彤的,她睜開眼先被嚇了一跳,心口透不上氣……正彷徨無助時,他用好聽的磁性聲線溫柔地在耳邊說一句“吐了吧”,這句有多珍貴,是她的救命稻草,不動聲色埋下兩人情意的根兒。從那往後,他怎麼樣兒她都願意縱著他,現在他醜了,她也仍覺得他高大英武。

“呵……”他送出一口氣,依舊恬淡鎮定。這哪兒算得上什麼事兒。她的心事再重重疊疊,他也不難瞧得清清楚楚。只要肯用心,一個人的心思花在什麼地方總有迴響,她的一絲情牽,他都看得明白。她還掩著呢,想來是怕他病著掛心,在他面前吞吞吐吐,只管自己傷神。他熱心看她一舉一動都透著落寞,等了一個月也不見她開口,早心疼壞了,眼看著要過年,他不能讓她帶著這愁緒過年。巴巴趕著二十九宣純簡親王福晉母女入宮,就算是演,也要讓她們母女把戲做足,解了她的心事。

若是純簡親王福晉仍當皇后是親人,當然最好不過,他也能放心用皇叔濟爾哈朗一脈的人。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不等他再開口,她先說:“姐姐一家都忠心,您病中時,南定寫的大字兒您不記得啦?他們可是前途晦暗不明時也沒變節的,我信他們。”

他聽她說這句,抬了抬眉毛,眼睛一時睜不開,縱起身,眯縫著眼兒盯著她,說:“這又是更深一層,你也想到了?我的心思,沒有你看不到的。”

她嫣然一笑,伸手摸他的臉:“我的心思,您不也都知道?要不何來姐姐進宮這一趟?”臉上笑著,眼裡的淚盈在眼眶裡,將垂未垂,閃閃爍爍,刺得他心裡一緊。這淚裡不光有感激還有疼惜,他跟她換了一回心思,本來心滿意足昏昏欲睡,現在被她的淚激醒了,渾身寒浸浸的,一個激靈醒了,小心翼翼伸著指頭去抹她臉上的淚,問:“你們姐妹同心,是好事,如何反而哭了?”

“你急急走了,是為了這些嚒?”手揉在面孔上的硬痂,摸一摸,再挪到下一個。滿臉的疤,摸也摸不盡。他下午急急走了,她總覺得不同尋常,姐姐走後咂麼整晚,除了因為醜,再想不出別的緣故。這只是宗親的姻親,他就這樣不自在,等初一見議政王大臣會議呢?早聽他說到時這症不過人了,要撤插屏。那時他如何自處?

她想解他的心結。男子相貌好固然好,可總是末節,能文能武,氣度風流更主要。男子漢大丈夫,拼的是英雄明睿,不是潘安相貌。不過這話,想著容易,宣之於口卻難。特別是對他,原是多麼出眾的俊人兒,只靠一張臉便勾得她想入非非,現在,因為天花悔去容貌。若他不是她的愛人,這一臉的密密麻麻,她肯定連瞧都不願意瞧。

密集恐懼症都犯了。可想而知多麼醜陋。從雲端到泥潭,落差之大。

這事兒慪在心裡,別窩憋出病症來,他還沒好利索。再難開口,她也得說,今年的難,就留在今年罷,不叫它過年。撒嬌一樣湊到他臉上親一親:“我不嫌,誰看不慣我跟誰急。男子原不看這些,你也別往心裡去。誰不會變老呢?老了自然是要醜的。現在權當是提前老了。若是你為著這個不自在……”她頓了頓,“我該不樂意了,就算是你,我也要說你的,男子要做一番功業,心胸需大,眼光宜長。達則兼濟天下:這個不用說了,天子廣有四海,天下都是你的責任,你不‘濟’誰替你‘濟’?退則獨善其身:心裡坦然算是最尋常的獨善其身了。我不信你做不到。”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碼:“更何況還有我們,我嬌氣,不能獨靠我一個,靠不住。今兒姐姐說肚腹大,以後生產要你陪,孩兒生出來,我好不好的,還要你養。”

她這句“好不好的”說的有些不吉利,他一下急了,囫圇著抱著她坐直身,兩人臉對著臉,坐在燈影裡。

從倆人好了之後,總聽她說生產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所以她有孕,他高興,又隱隱憂心,一日孩兒不落地,一刻也不能放心。她知道他忌諱,但是為了勸他,下了猛藥,把最壞的情形預先打算出來。

他搖著她,說:“別瞎說,進了臘月,一句不好的話兒也不能說。咱們的小娃娃,一定平平安安;還有你,不想夜裡起來換尿布,有我呢。這天下,治好了也是要交到我們的孩兒手上。快,重新說句吉祥話兒。”

她不理他,定定盯著他的眼睛:“我不在意,你也能?”在意什麼,沒明說,可以他們倆的心有靈犀,不必明說也該能懂。

他嘆口氣:“譬如由奢入簡難,畢竟英俊了十幾年,驟然失了,總是有些芥蒂。只是終究是末節,這世上另有許多更值得著意的事兒。”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能懂嗎?在他心裡,她,她和他的小娃娃,都在他的相貌、甚至他的天下和他本人之前。褪了天子的光輝,他可以只做她的夫君,她的孩兒的父親,而且原他的本心,他先選她,然後才是相貌、天下,跟她比起來,相貌天下都算是身外。

他就是這樣的戀愛腦,痴情專一,愛江山更愛美人。

只是,他戀愛腦的物件本不是她,好在就在這個當下,此時此刻,他著意的是她。她對他會意地一笑,說:“這樣最好。我就放心了,咱們都別在意別人的眼光。你我也算是患難夫妻,不光患過難,而且正共患難。你的相貌、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更不要在意。不過是朕一句話的事兒。只是我冷眼看著,你像是對母親有執念……”

“我也想通了。別人怎麼對我,我做不得主。我自己當個好娘便罷了。”她說著摸了摸肚子,“它一天天大了,這麼坐著難受,萬歲容我歪著回話兒。”

福臨小心把金花囫圇個兒擺倒,問:“剛說什麼‘肚腹大’?寶音瞧過嚒?”

“別人五月才顯懷……姑姑瞧了沒說什麼。姐姐讓我少吃,怕以後不好生。不過我覺得說這個還早,它還沒長齊,我不吃,它怎麼長。只要它好好的……”他倆只要一說小娃娃,便聊不盡的話兒,“萬歲以前見佟妃她們什麼樣兒?”

他皺著眉頭說:“我哪兒知道。不說沒見過,見過也不記得了。”

她壞笑著看他,說:“‘不記得了’,這是標準答案,只要是現女友現妻問前女友前妻的事兒,統統應回‘不記得了’。”

眼看著他額上籠起一層細密的汗霧,他皺著眉說:“真沒見過。”他以前對後宮的女人,全是為了應付母親、傳宗接代,既然已經有孕,見來何用。不過,佟妃那時他見過,可惜全沒用心,這會兒細想也想不起來。他怕皇后這胎真是比普通大,反而很想回憶佟妃當時的樣子,只是太不著意,當真一絲記憶也無。

心事永遠解不完,解了一樣,又生出來一樣。金花總是福臨的心事,別人閒閒說一句,他便一直掛在心頭。

作者有話說:

今年得完結啊!信女許願今年完結。信女許願日更。

比心。

年三十兒!

福臨跟金花喁喁說到半夜, 闔上眼睛,整夜都是亂夢。伸手摸旁邊,空蕩蕩的冷床。他心裡一驚, 醒了。睜眼看帳子外,朦朦朧朧的天光, 輕輕的窸窸窣窣衣料的聲響,極細的腳步……

“花。”他喚一句, 乍起的嗓子還沒開, 這一聲帶著沙啞,只是磁性不減,舌頭在唇間爆出一聲氣。

帳子外頭頓了頓,微微抖了兩下, 那個他極熟悉的麗人順著兩片帳子的縫兒滾進來, 輕巧地伏在他身上, 嬌聲說:“你醒了?起來罷?試試明天要穿的衣裳。我把伺候靴子袍子的小太監都打發了, 我伺候你。算來算去,今兒也就早上有點兒空,早試過了,今兒安心過年。”

“好好的,怎麼又要試衣裳。”他柔柔抱著她,手揉著她的肩頭,她本是個豐腴潤澤的身子, 這一月的磋磨,竟有些清減了,肩頭上聳出一塊骨, 頂著他的手心。這麼想著他就怪不舒坦, 他病了這一月, 她經了多少難事兒,光想想他就不樂意。

她不知道他心裡這些盤算,就手從枕上撿了他的辮子,用頭髮梢兒掃著他的臉,說:“別人不曉得,我還不知道嚒,明兒見大臣,你最當一回事兒。前朝的事兒,我懶得理,你穿新衣裳我倒是想看看。聽說袍子做長了一寸,是又長個兒了?快起來試給我瞧瞧,肥肥瘦瘦的,今兒還能改。明兒一早我也早起幫你穿。”

他聽她在耳邊絮絮地說,一副身子像脫了魂兒,被她牽著起身,架著胳膊由著她給他袍褂靴帽地往身上招呼。從小穿慣的衣裳,獨這個月因為病著沒穿,如今再穿上身,他掙掙肩膀,有些束縛。

她的小胖手在肩上輕拍兩下:“這兒緊了?”說著退兩步到床邊,站在腳踏上,抬著下巴往他肩膀上覷,“真長個兒了,我還是瞧不見。”他低頭看,她早上穿著便鞋,薄薄的底兒,淺青色的。亮緞子鞋面一折,她在腳踏上掂著腳往上蹭,視線才終於夠上他的肩膀頭兒。他不吭聲,兩手在她背後交成個環,她要是往後倒往下掉,他一縮胳膊就能把她抱住。

她兩手扶著他胳膊緊一緊,語氣裡都是笑,說:“這寬肩膀!病了一月也沒減肌肉。緊嚒?袖子不好改。”她一心幫他試衣裳,眼睛就沒往他臉上看,問了兩回他都不應,她才扭臉看他。他垂著眼睛,似笑非笑盯住她,細長的丹鳳眼,早上光黯,映在眼裡再射出來,幽深地跟一潭水似的。她心裡一頓,腳上一鬆,掂著的腳就落了地。

他一直預備著,她在懷裡一晃,他不慌不忙出手,兩條長胳膊,一手兜住後背,另一手往下一探託在大腿上。再一立身,把她囫圇著捧住,抱在懷裡。耳邊聽她說:“早點兒抱我……”

她在他懷裡縱起身,抻著脖子伸手摸他的肩,微涼的手指在他頸旁畫個圈,另一手勾著他的頸,些微的笑,“不算緊,正合適。哎,你放我下去。”

“抱都抱了,試試朝服緊不緊。”他抱著她撤身走兩步,她沒防備,往後晃一下,另一手就拽住他朝服的披肩,臉擱在他肩上,半眯著眼睛盯著他的側臉,說:“你怎麼臉紅了……”

不過過了片刻,就輪著她臉紅了。他在衣裳裡繃得滿滿的膀子,連著兩條長胳膊,修長的手伸進袍子裡一掀,她硬趴在他身上,才好歹護住胸前的衣裳。現在只悔早上圖便宜,沒穿褲子,小聲兒告著饒:“知道你衣裳合適……”肉胖的小手抓著他的兩肩,指尖繃得沒血色,才好歹坐直了。

這一下露了破綻,他擰著眉,不理會她說衣裳這句,只管把自己身上礙事兒的衣裳扯了。她騰出一隻手,隔開他的手,摸了下肚子,喃喃一句:“它……”

難為他,在椅子上坐著,祭出童子拜觀音的架勢,胳膊緊著她,薄薄的唇銜著她的下巴,親了兩下,從肥腴的下巴頦往上逡巡,只兩下,就把她溺住了。

摸在肚腹上的手重新把上他的肩,順著脖頸摸到耳朵上,食指拇指拈著他的耳垂兒。他一縱送,她便屏著息捏他耳朵,他怎麼能這樣……全身的袍子、褂子、披肩,金的青的雲和水,見首不見尾的團龍行龍,在她身上神出鬼沒,一忽兒近一忽兒遠。她手上捏過,屏著的氣息自然撥出去,就是不忍聽的一聲。他耳朵吃痛,還沒收勢子,聽她這樣,只有再來。

身上這幅裝束,打六歲就穿,穿上就拘著,他母親一直教導他,是皇權的枷。他今兒才發覺戴著舞也另有意趣,肩和背硬硬繃著,裹著一身精壯的腱子肉。他一使勁,好像馬上將繃裂了,可是反覆地試探,這身皮仍緊緊裹著。

她一手握著他的肩,一手摸在耳朵上,晃狠了,就抓著他的披肩。披肩能承多大的力,她在他面前搖搖欲墜。紅潤的鵝蛋臉上,好看的桃花眼半眯著,說不上來的怕還是驚,後來捏耳朵的手也愈來愈綿軟……

身下的椅子也開始“咯噔”響,早上屋簷下本來站著幾隻鴉,動靜一大,就“撲稜撲稜”扇著翅兒飛了。

這天白白起了個大早,一院子人天不亮就忙著預備過年的衣裳,進進出出,結果帝后歇到午後才起身,還是皇后過了午嚷餓,硬扯著萬歲爺先起給她張羅膳,要不,還不知道要耽擱到什麼時辰。

夜裡吳祿領著小太監在院子裡布了煙花,只等帝后用了膳,就點起來取樂,也算是守歲了,爆竹驅邪祟。兩位主子,一個大病初癒,一個雙身子,怎麼算都不會守歲。吳祿計劃著,早完了這些年禮,早回去歇著,且他乾爹吳良輔那兒也要孝敬。

夜裡爆竹還沒點,慈寧宮的嬤嬤先來送東西。吳良輔進來通稟,皇后本來端著茶要飲,聽了,也不擱盞,照舊喝了,木著臉看皇帝。

說什麼消消停停他們兩人過年,太后怎麼可能容他們關起門來過小日子。早不來晚不來,算準了酒足飯飽的時候,用過膳人正高興,太后打發人來送東西,還要換衣裳跪接。兩個貴主兒,一個有病,一個不禁折騰,皇后給風一吹再跪跪起起,吐了也難料。

太后的心思,皇后已經琢磨好了,倒要看看皇帝怎麼處。

作者有話說:

這算是週一的,週二的另更。

福臨眉眼不抬, 幽幽說:“去偏殿。”自己起身,反手摁住金花,牙縫裡蹦出幾個字兒, “皇后坐著,朕去接。”

他領著人走了, 她心裡反而一陣緊張,無精打采撂下茶盞, 想著, 如今他們還在睿親王府住著,離著慈寧宮老遠,太后要麼自己來,要麼遣人來, 昨兒今兒, 越到節下越日日不落。以後搬回坤寧宮, 離得更近, 更方便,還不知太后要怎麼折騰……

寶音在背後塞個引枕,再扶她歪下,她半躺著,小胖手閒閒摸到肚腹上,愛惜地低頭看,這個日日越發明顯的突, 鼓著衣裳,圓潤可愛……她怎麼都成,甚至太后羞辱她, 掀她的身世, 罵她來歷不明, 她也不甚著意,淡淡地就過去了,本來她也是穿越來的。她只在意肚兒裡這個!太后罵她是“野孩子”,她也更多的是心下狂喜,至少,她跟福臨不是親戚,肚兒裡的就不是近親的孩子,伊還有機會是個健康的娃娃,長得像他又像她的,全須全尾的,冰雪聰明……

現在也是。她怎麼都成,可是不能礙著肚兒裡的。要跪要拜,她本來是個現代人,跪不慣,雙身子嬌弱,想著就犯惡心,昨兒全靠福臨攔著她才沒跪。以後太后總這麼往來,如何是好。手摸到寶音的手,她下意識緊緊抓住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小聲叫:“姑姑。”

寶音又送來一盞茶:“娘娘再喝盞茶,還要吃什麼?烏斯又在宮裡找了稀罕物。”

“姑姑,以後可怎麼辦。”皇后小聲咕噥。

“日子都是一日一日過的……”寶音剛說了這句,殿外門響,“吱呀”一聲,一陣寒隨著聲音進來,皇帝回來了。寶音嚥下其餘的話,順手理了理皇后的袍子,對著皇后點點頭,仍退下去。

金花一手撐著縱身,引著脖子盯緊梢間兒的那片暗,順著腳步聲,等著福臨現身在光裡。萬一,他像前一次那麼暴怒,她還要勸他,他身子還沒好利索,好利索了也不能總這麼動心動氣,傷身子。

只一步,他就從陰影裡走到燈下,她還沒看仔細,他已經在榻上一撇袍子坐下了。他倒是瞧不出來情緒,淡淡說一句:“皇額娘送的東西都擱偏殿了,得空去瞧瞧有喜歡的嚒。”

她乖巧應一句,問:“走了?”

他垂著頭不吭聲,她正沒意思,他想起什麼的,抬臉問:“看花?”

“好。”她伸個懶腰,嫣然一笑,說,“看完了,放賞,早點歇著,明兒還要早起。”才趁著說話放肆在他臉上細究,她仍瞧不出來他是高興還是慍怒,她只覺得他心不在焉。太后也沒親來,不知是派的哪個嬤嬤,送了什麼說了什麼。她說不上他是哪兒不對勁,只是心裡一點靈犀,她覺得他再回來有極細微的變化。

許是為著明天見大臣?他體格沒變,身量還見長,只是這臉,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原來是個英俊的少年,現在滿臉花,說不出來的滄桑。除了那雙細長的丹鳳眼,幾乎認不著他是他。

胡思亂想著,院子裡花放了,金瓜子也灑了。一院子人都喜氣洋洋,只帝后兩人各懷著心事,懨懨睡下。金花想了想,摳著福臨肩上的疤,試探著問:“過年,我有壓歲錢嗎?”

“我……”他真把這茬兒忘了,惦記見大臣,他一腦門兒官司。病後精神是短,頭半個月還想著,臨近年關,竟把給小媳婦兒封壓歲錢的事兒忘了個乾淨。把她在他肩上打圈兒的手捉到唇邊,嗅一嗅,他小聲問:“有想要的嚒?”

“有。”她反手伸著指頭摸他下巴的胡茬兒,“可是不想說,你猜?”

他竟然少有的流露出一副憨厚相,語塞,說:“七竅玲瓏心,我哪兒猜得到。”下巴就在她手指縫兒裡摩挲,又蹭到她手心裡,熱辣辣的柔嫩的手心。

“可不是,我冷眼看著你的心思,也猜不到。”她輕輕攏住手,把他的臉握在手心,中指無名指的指尖兒俏皮地戳他的下巴,撓得他皺皺眉,他心裡癢癢。

他搖搖頭,用鼻尖兒去夠她的,揉一揉,說:“什麼壓歲錢,在這兒等著!”薄薄的唇一下一下啄著她,間隙裡嘆一聲,“朕惦著皇額娘,又惦著你。遲早要搬回坤寧宮,天長日久的……”

她懂了,他也嫌太后來得勤,他也想到日後坤寧宮離慈寧宮近,免不了走動。她擔憂的,他也慮到了。可是大節下的,兩個人都這麼愁腸滿腹,總不是吉兆。馬上交子正,就是新一年,應松心開懷,滿臉笑地迎上去。

“到時再說。先把壓歲錢給我。”她一笑,桃花眼裡波光瀲灩,高鼻樑一皺,彎彎的眼角就笑得戳到頰上。

“要什麼?”他的唇啄到尖尖的眉角上,胳膊撐著身子半縱在她身側。

“我饞。”她扭一扭,指尖兒仍在他下巴上摸,“要早上那樣的。”躲過他的臉,湊到耳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或者過會兒,咱們跨個年……”

她已經覺得他的異樣,腰上一個硬物,火辣辣燙人,他雙手捧住她,擰著眉說:“這會兒起頭,礙不著守歲。”童子拜觀音的架勢出來,她把著他的肩膀,也皺上眉,闔著眼睛在他胸前晃。

*

皇后一覺睡到大天亮,直到寶音來叫她:“娘娘,太后。”

她忽一下掀帳子起來:“萬歲呢?”四方的一面亮堂堂的窗戶,約莫著九點十點,皇帝肯定早去前朝了。

“早走了,天不亮就走了,一直囑咐不讓驚動娘娘。萬歲爺在偏殿穿的朝服。”寶音垂著手等在帳子旁,“太后來了。”

“姑姑。”皇后嬌嗔懊惱地喊了一聲寶音,說不出是為了沒伺候皇帝穿朝服,還是為了太后的“天天見”。新年,就算為著皇帝病了,禮節都蠲了,整個後宮都悄悄過,也該是皇后去拜婆婆,太后怎麼沉不住氣反而自己來了。

“老奴伺候娘娘,穿朝服?”寶音問。

“就穿家常衣裳吧,後宮早說了不過年。更何況天兒冷,冬天的朝服足有十斤重,穿上路也行不得,光想想都累得慌。咱們屋子裡也暖,上次試了一回,穿上直冒汗。”皇后對寶音不藏私,絮絮把心思都說出來,“選個吉慶些的顏色罷了。”說完坐在床邊愣神兒,昨兒運動過頭,胳膊一抬就酸溜溜的,抻抻背也隱隱疼。

皇后扶了扶脖子,聽寶音說:“還是要仔細著,剛三個月……”寶音悻悻收住話頭,轉身去找衣裳,自己的奶姑娘,說到房中事怪彆扭。一手抱大捧大的孩子,在別人房裡嬌吟噓喘,還懷著孕。就算這人是皇帝,也止不住的褻瀆感,大約再好的人,做了自家人的夫婿也總覺得配不上。

說得皇后臉紅,抱著膝又蜷回錦被窩兒裡,把頭臉都藏起來。聽寶音的意思像怨皇帝,可哪回不是自己拱的火,昨天說的“饞”也不是瞎說的,算得上心聲,半真半假地言出來。兩個人的樂趣,寶音一輩子沒嫁人,大約不懂。可是寶音說得也沒錯,肚兒裡這個禁得住?

禁得住。她柔柔摩挲幾下,母子連心,她知道伊在裡頭牢牢扎著,還長得飛快。三個月就該有這麼挺突的肚兒了?她掀開錦被探出頭去,問:“姑姑,我是長胖了嚒?姐姐說我肚腹大,我怎麼也覺得三個月不該這麼顯……”

寶音本來彎著腰擺衣裳,聽皇后這麼說,轉過身笑:“別人不該,娘娘這個卻平常。”

換了衣裳,皇后匆匆吃了口膳,就到偏殿去拜太后、立規矩。太后和藹,一把拉著皇后在身邊坐下,說:“沒外人兒,咱們娘母子說說話兒。別拘著了。”一邊說著,一邊側臉瞥到偏殿擺在當地的箱籠。昨兒太后送來的東西,就在偏殿南牆根兒下一字兒擺著,只等皇后瞧過了再歸置。偏偏東西昨兒送得遲,皇后今兒起得遲。

太后拉著皇后的手不撒,在手心裡拍一拍,說:“孩子,予瞧著皇帝好得差不多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搬回宮?睿親王府總是權宜之計。”

皇后低著頭不敢抬,怯怯說:“聽萬歲爺的。萬歲不提,孩兒也不好提。”

“傻孩子。今兒他自己去前朝,留你一個在睿親王府,你就不想想是為著什麼?他回了宮,前朝後朝就只隔著一扇門,長腿一邁,便是後宮,那麼多嬪妃。他要是在後宮羈絆住了,你可如何是好。你這個身世,雖說是皇后,可總不是真的博爾濟吉特氏,沒在宮裡住著,皇后的金冊也不身邊。”太后著實待皇后如後輩子侄,一番語重心長的話,把皇后的前路後路都堵住了,除了著忙搬回坤寧宮,竟沒有第二條路。

多虧帝后兩人緻密。太后說的這些話,金花樣樣提前想過,從福臨說初一要在宮裡見外臣時,她就琢磨過。他自己回宮,她是有些空落落。他們之間有婚約,可他跟靜妃也曾有婚約,還不是說廢就廢;他跟她的關係,全靠一個“情”字繫著,可是情又是世間至堅至脆之物,易折易彎,靠得住嚒?

太后來挑唆他倆,又想叫她主著早些搬回宮,她都聽明白了。可是她喜歡睿親王府的小院子,獨門獨戶,只住著夫婦二人,離宮裡遠遠的。且他跟她,好過便罷,快活過便罷,誰要一輩子。

只怕是她不奢望一輩子,他卻想跟她一輩子,就他對她的“戀愛腦”,分明是他用情更重,陷得更深。

皇后在太后身邊垂頭坐著, 聽太后娓娓勸完,心裡又翻了幾個個兒。想想皇帝崇尚漢學,尊崇孝道, 昨兒太后來賞東西,他老大不願意, 仍屈尊親自去接,一舉一動皆跟太后示好。也是因為這個, 太后才有底氣來挑唆帝后夫婦罷。

金花能理解福臨, 太后呼風喚雨這麼多年,跟宗親和議政王大臣會議的關係也非比尋常。太后若是成心起事,就算憾不動福臨的根基,也夠他頭疼。更何況他親政未久, 前朝事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用笑臉從太后處換個太平, 算不得不上算。既然他能想到的,她也想得透,自然要夫妻一體,夫唱婦隨。

太后又來挑唆帝后,大約也有試探的意思。皇后掂量掂量,還是準備示弱縮頭,明知道太后不會可憐她, 也裝個可憐。

坐著默了一會兒,猶猶豫豫伸手到桌上捏了幾個松子,搓去極薄的皮兒, 用帕子捧著殷勤送到太后臉下, 嘆一聲:“唉。正是孩兒身份尷尬, 在萬歲面前不敢多說多行。”

皇后看太后拈走松子仁,收了手,規規矩矩擺在膝上,挺著腰板兒坐直了,繼續說:“只怕是萬歲念著孩兒侍疾的好處,才沒發作。孩兒對萬歲有情,可萬歲還有那麼些嬪妃,哪個對萬歲沒有情?回不回宮,孩兒也只能敲敲邊鼓,怎麼辦還得萬歲做主。”扶著腰站起來在地上踱了兩步,“兒臣的身世如此,何嘗不想早日迴鑾,扎定坤寧宮的立足之地,今後還要指望皇額娘護著。”說著就帶出一絲哭腔,小心翼翼一邊擦眼睛一邊說,“姐姐說父親仍認我……”

至此,算是把底牌亮給太后。阿拉坦琪琪格平平無奇,剝了姓氏甚至跟孤女無異。可若是父母兄姊仍認她,再連著姐姐的姻親、蒙古貴族裡千絲萬縷的勾連,更遑論她仍是皇后,無論誰起意廢黜都礙不住“抓耗子怕打碎玉瓶”,廢黜儀程漫長,也有損皇家臉面。

皇帝厭惡孟古青,下了幾次決心,經過大半年的爭執才終於廢了她。皇帝對阿拉坦琪琪格可不一樣,他為了她幾次拂了太后的意。

還有阿拉坦琪琪格這次侍疾,真想不到,她有如此好運,皇帝得的是天花,都能再活轉回來。這小妮子拼死賭一把,竟然賭對了。還悄沒聲兒在肚子裡揣上龍子,瞧著也懷穩了,難做手腳。

太后捏著松子仁兒,並不吃,在指尖碾著碾碎了。廢后,太后仍想著,可惜廢后一時急不得,要慢慢籌謀。現在能做的,只是變著法子挑唆兩句,一則過過癮,省的自己氣炸了,另一則萬一起了效,帝后愛淡情弛,再做區處。

這麼打定主意,太后抖抖手,拉站在身旁抹眼淚的皇后在身旁坐下,說:“莫說你父親,予跟你相處半年,也認你。”伸手要去摸皇后疊在身前的肚腹,“又有了我的小孫孫……”太后想上手摸摸皇后的胎好久了,幾次都不得近前。這次終於兩人並排坐著,太后當機立斷,不等皇后回過神,已經把自己保養得宜的手覆在皇后肚上。

錦繡衣裳下一個可觀隆起的突,傳著是三個月,可照太后生了四個孩子的經驗,何止!隔著衣裳也覺得熱乎乎。太后手指輕輕蜷一下,指尖彈跳,手心硬邦邦,肯定不是假孕塞的枕頭。看情形,過不多久,胎都該會動了。

太后收了手,看了眼挺著背直楞楞坐在身邊的皇后,身子僵著,兩手匆匆抱在腹上。臉上還掛著淚,眼神裡是掩不住的慌張。太后在心裡哂笑,裝什麼驚詫,摸一下而已。怨不得自己的兒子被這個女人迷得五迷三道,原來這麼會裝可憐示弱。連自己都險些被她哄了,一手就能害了她跟她肚子裡的孩子似的。

可是,就是這個女人,硬搶了自己的兒子,先是小夫妻忤逆她,後來皇帝病了,又好了,越發跟自己不一條心。想到這兒,太后滿腹厭惡,留著她,往後免不了的心頭刺。

以為憑阿桂能一擊中,誰知道阿桂還有那麼些汙糟心思,節外生枝,若是照著圈禁皇后的路數走,說不定已經廢后了。

人算不如天算,既然一擊未中,再擊需要非凡的天時地利人和,急不得。太后在心裡輕嘆,現在還是虛與委蛇罷。

*

福臨下朝,擺駕睿親王府這一路,想想朝上的情形,忍不住出一身冷汗。皇帝病一場,一個多月不見外臣,大年下再見,禮節大於實際。沒議什麼特別的,只是大臣回話時一抬眼,已經讓他不自在。

他原是多麼倜儻的青年,如今這滿臉……養了一個月,痂還沒褪完,暗紫色的凸起布在臉上、手上。

褪了又能怎麼樣?還能如他以前一般玉白麵孔?褪了反而長久生成個麻子。細長的丹鳳眼,炯炯盯著馬蹄口露出來的手,修長的指,細瘦的手背,淡淡的青筋都被痂遮著。以後就是滿手麻子點兒?

金花一再說,男子不在乎相貌,可是誰想做丘八,更何況這個丘八以前格外英俊。離了朝臣的眼光,他躲在轎輦裡沉浸在胡思亂想中。轎輦一顛,回過神來,就是一身冷汗。

他抻著手掌抹一把額頭,手心的薄繭刺得臉疼,於是手上再加一把力道。這繭子,都是從小練出來的。從記事兒起,他母親就要強,他讀書、騎射,樣樣都不能落在兄弟後頭。可是要拔尖兒多難!哥哥們又比他大,他一個小毛頭如何比得過,只能苦練。

等父親崩了,他繼位,無論是讀書還是騎射都更用功。因為要當個“好”皇帝。如今自己好不好,他不知道;醜,他知道。

金花一直不讓他照鏡子,可是這怎麼攔得住。水盆是鏡子,甚至一碗藥、一盞茶都能當鏡子用。他早看過,也有預備。只是皇叔濟爾哈朗第一回 覲見,那錯愕的神情,還是讓他始料未及。

醜到讓皇叔倒抽一口冷氣?皇叔在御前明顯失儀,先是愣住,後來眼神裡露出說不出的意外、惋惜。他見皇叔時已經好得多了,不知他的小媳婦兒見他時,是什麼情形,大約更不忍睹,更醜更嚇人……

想到他的小媳婦,他手扶著額,臉上卻現出一個淺淡卻甜的笑。那個甜蜜的可人兒,不曾露出一絲的驚詫錯愕,反而幾次跟他說,男子不論相貌。變著法兒地說、旁敲側擊地說,甚至兩人溫存溫存,捧著臉握著腰,她也幾次拐著玩兒提這話茬,桃花眼波光閃閃地盯著他,含情的眼裡也是在說一樣事兒,情,跟相貌不相干。

可惜她越這樣,他越覺得自己丑到讓人不能忍。這麼想著,手上使力,繭子磨著額頭,像被小蟲咬了似的疼。

疼讓人一下清醒過來。他收了手,看看掌心,一手的汗珠子,倒是沒有血跡。已經到了睿親王府,吳良輔在轎輦外請他落轎。

管他呢,回屋讓小媳婦兒瞧瞧這額頭怎麼了。

擺著長腿跨過門檻,穿堂風“嗖嗖”的從身邊刮過,他瞧了眼天兒,幹晴幹晴的一片蔚藍,一絲雲也沒有,地上陰涼處還積著臘月的雪,黑的黑,白的白,紅牆黃瓦,還有碧藍的一片天。

他心裡的不痛快散了一點兒。新年第一天,是個好天兒,大約預示著這一年都是個好年?無論如何,都比風雨如晦強!

穿過遊廊往正殿走,熟悉的味道直往鼻子裡衝。她又不知架著爐子燒什麼,一股子焦香,還有絲絲兒甜。

他止不住鬆了心,笑,她這嘴,不光愛吃,還會吃,御膳茶房也沒她這麼多花樣,自從他病中醒了,就見她架個紅泥小火爐,架上一片青瓦,一日烤白果,一日烤紅薯,變著花樣兒折騰炭。

還要開窗戶,用爐子就要開窗戶透氣。他病中不能見風,她又想守著他,又想烤白果,著實犯了難,還是他說:“你開你的,我靠裡頭躺著。”

床大,下了帳子,窩在裡頭真的見不著風。只是滋味怪誕,他迷戀的人就跟他一帳之隔,卻見不著摸不到,只有烤白果的清香,越過帳子透進來。

他忍得難受,就在帳子裡甕聲甕氣喚:“金花,金花。”

他料定了她正在外頭專心致志守著爐子,等她閒閒應一聲,他再甕聲甕氣說:“你來。”她定是不來。但是不妨事,他剛得了她閒閒的那一聲應就足夠。從那以後,他喚她,她閒閒應一句,他便心情舒暢。

今日見了朝臣,心裡卻不甚痛快,剛走過偏殿,他急不可耐叫:“皇后。”他倆的名字和“你”“我”,都在揹著人處,現在周圍小太監小宮女圍著,他官樣地叫她“皇后”,反正皇后是正妻,不妨事。

喚了幾聲沒人應。走到正殿門口,他對著跟隨的人擺擺手,示意他們在外頭等,一步邁進門,腳下生風地一路走,一路用那把磁聲線叫:“金花。金花。”

作者有話說:

殿裡微微的涼, 冬日凜冽的氣息若有若無飄在殿裡,混著烤物的香氣,還有點焦。

經過次間兒, 他見她的一領風兜胡亂地搭在衣架上,想著梢間兒更冷, 他長臂一展,輕巧地取在臂上, 腳下沒停, 仍向著梢間兒行。眼下暗,眼裡一直亮,福臨盯著梢間兒地上坐著的那個人。斜對著他,從他處看, 只能見小半張臉。

方塊兒窗戶的光被她擋住一角, 光線描著她的高鼻樑和翹鼻尖兒。還有嘟嘟的小腫嘴, 也被光照得晶晶亮, 熟透的果子的紅皮兒一樣。她坐了張小矮凳,胳膊肘支在腿上,手掌託著頰,說是清減了,小圓臉依舊肉乎乎粉撲撲,秋水一樣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半步外的小火爐。

“花。”他夢囈一樣念一聲, 疾步上前,把風兜披在她肩上,握著她的肩頭, 在她耳邊吹氣, “叫了你幾聲, 如何都不應我。”

她輕輕把頭靠在他臉上,梳得一絲不亂的頭髮貼上鼻尖兒,桂花頭油的甜香和她身上的暖和氣兒直往他身上撲。怨不得只穿了一身小毛兒的旗裝,她被面前的小火爐烤得渾身都是暖意,擁在懷裡暖融融的,炙得他耳熱,親著她的頭髮便往臉上轉。

她也乖,對著他扭扭頭,送來一張溫熱的臉,小扇子一樣的長睫蘊著絲絲的溼潤意味掃到他臉上。

他蹲在地上一趔趄。來不及細想地往側挪了半步,伸手從她腿彎下過,再一使勁兒,把她囫圇著抱起,她在他胸前一縮,剛搭在肩上的風兜滑溜溜地落在地上。

“你怎麼了?”兩人眼神一碰,不約而同都問了這一句。她眼下一圈紅,他額頭滿是汗,才離了兩個時辰,他倆都變了一點兒。

她伸手環上他的脖頸,右手隔著脖子去捏他右耳的耳骨,臉對著他,說:“太后來了。”

他立著不動,不說話,也不往榻上走,只抻抻脖子,把她再往眼前拉一拉,一雙眼定定盯著她。她的睫毛又將掃到他臉上了!他的汗溼氣洇著她的鼻腔,她原本聞不得這騷漢子味道,可是他滿頭汗又不吭聲,她只能又緊緊他的脖子:“嗯?你呢?”

“我?”他把薄唇貼到她眼眉上,輕輕嘬著,逼得她直往他懷裡鑽,他窮追不捨,喃喃道,“你……”真刺激,他一邊嫌自己丑,一邊覺得委屈了她,另一邊不懈嘗著她身上的味兒。

委屈了她也不能放了她,要能撒手,她第一回 在他身子下頭哭的時候就該放她走。事到如今,兩個人羈絆至深,他再醜,她再委屈,他也放不下。

抱著她走到窗下榻旁,他極輕地坐下身,小心翼翼,摟著她如懷抱著一隻貓兒似的,鼻尖兒湊到她領口,深嗅一口,用一把氣聲小聲問:“太后說了什麼?”

她給他的胡茬兒鼻尖兒輕撓地渾身癢,一邊扭著身子躲,一邊憋著笑,嬌聲說:“太后怕你廢了我,讓我趕緊回宮佔著坤寧宮的位兒。”下巴頦搭在他肩頭,歪頭盯著窗戶的那塊方方正正的明亮,蘇墨爾的所作所為若有若無湧上心頭,她彎彎嘴角,眼裡都是譏諷,太后如何一月前想弄死她,一月後又若無其事來見她,挑撥離間籌謀打算,樣樣做得端莊嫻雅。

“你呢?你想回去嚒?”他由著她趴在肩上,手指尖輕彈她領口的小毛兒,極好的短毛兒皮子,根根分明地在指下起伏。修長的手摸在緞子上,大約是為了過年,她穿得名貴。只是這提花簡約,不到頭的回字紋,非得上手摸才摸得出來,打眼看只明晃晃的。

“你回去我就回去。”坤寧宮裡她最牽掛胖大橘,這時卻沒說出來。她打心眼裡不想回去,坤寧宮離慈寧宮太近,她也不想每日早起見他那些女人,一是誰想見丈夫的小妾,另外,誰想每日上班?回宮譬如她重回“皇后”的工作崗位。

回去是不是就能見四貞和福全了?剛太后在,她著實渾身不舒服,又忙著跟太后鬥法,都沒心思問問四貞妹子和福全。這會兒靜下來,才想起來,福全都一歲多了,宮裡亂哄哄的,也沒給娃娃抓周吧。

轉臉回去看福臨,乍從明處到暗處,她眼前眩了眩,圓眼睛眨了幾次仍不適應,只看到一個四方的黑影兒。於是閉上眼睛對著他,胳膊摟著他,掛在他身上。

“大正月的,哪有搬房子的。當然是過了這月再說。”他一邊說,摸在她背上的手就往前轉,“娃娃還好?今兒早上吐過嘛?”往肚腹上柔柔地摸過去。

“哎,你別摸。”她抓著他的手,張著掌心五指從指縫兒裡穿過去,握住了,撅著嘴拒絕,“今兒太后摸過了……”

“怪道……”他聽她這句怪話,明白過來,怨不得他叫了幾聲不應,眼圈還紅紅的,肯定是為了太后摸了肚子。她這肚子金貴,除了他和寶音,宮裡旁人一概不給碰。四貞這樣的小姐妹也就算了,偏偏是太后,“殉”的彆扭還沒過去,她只有更不願意。也不怨她,生死大事,誰能過得去。

可是也不能由著她這麼又哭又氣,這副嬌貴身子,哪禁得住這樣磋磨。福臨想明白了,打定主意好好逗逗她,非要她歡喜才好,於是騰出另一手摟著她的腰,貼著肚皮的邊兒,腆著臉說:“花兒,給為夫摸摸。哪兒有爹不能摸娃的?還不是我的孩兒?”

她頭臉往下挪一寸,頭頂靠著他的肩窩,往後撤身子躲,說:“你們娘倆只能一個……”

他看她扭股糖似的在懷裡轉,本來全身使勁兒,一力拒他,她又穿黃,透明的糖飴顏色,更何況她甜……驟然停了,頂著肩窩的頭頂鬆懈了伏在胸上,耳朵貼著他。一動不動。

他忙去捧她的臉,另一手趁勢摸在肚腹上,“咕嚕”,手心兒的肚子裡冒了個泡兒。

“表外甥女兒,你餓了?”扶著她的下巴,拇指揉著尖下巴的肉珠兒,指尖兒蹭著她紅唇的邊兒。又一回,珍珠豆兒那麼大的淚珠兒從她尖尖的眼角里湧出來,閃閃亮在粉腮上滾出一道弧形的痕,再“噗噠”落在衣裳上,浸出一個亮黃的點兒。

她搖搖頭掙脫他的手,一頭紮在他懷裡,伏在他心上甕聲甕氣地說:“表舅舅,那不是。”

福臨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一手摟住金花的細瘦的背,一手摸在可觀的凸肚腹上,心裡疑惑著, 全身的肉都聚到這一處?身上怎麼就不見豐潤,日日清瘦。

他自顧自說:“餓了?先叫點心來吃?”低頭看她, 還是伏在胸上不吭聲,頭頂轉一轉, 兩手抓著兩側的衣襟不撒手。

他用腰使力搖搖她:“嗯?”這時手上又是“咕嚕”一聲。她的小胖手熱乎乎地疊在他手背上, 貼在他身上不動。

外頭烤的什麼糊了,淡淡的煙氣霧在殿裡,門外的小太監抽抽鼻子,想進來把爐子端走, 剛一推門, 拖著長聲的“吱呀”才起了個頭兒……

她在他胸上輕輕著點兒力, 皇帝明白了, 側著頭威嚴地說了一聲:“出去!”剛起頭的“吱呀”戛然而止,周圍又靜下來。

她扶著腰撐坐起來,低著臉抿頭髮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真是什麼都不懂……”

“我懂啊!我怎麼不懂……”他追著她的臉,“這話說的沒來由。”兩隻胳膊一伸,一手託著背一手掂著腿根兒就把她囫圇著捧進懷裡,“你說說我哪兒不懂……”

“那你說, 剛是什麼?”她早上見太后耗了神,這會兒被他攬在懷裡,臉搭在他肩頭, 心裡定, 身子暖, 睏倦襲上來,這句話說出來就透著倦意,還有點撒嬌的意思。

“是什麼?什麼我也懂。你又不是不知道。”說著就掐她的腰,嘴唇送到她唇上,氣息在她臉上滿處遊。他這幾句的意思她懂,只能故意裝糊塗。他說的過旖旎,語氣裡都透著曖昧,昨兒他倆鬧騰了幾番,她吃不消,不敢接。

她睜開眼,看他的臉鋪滿了眼,笑一笑,說:“知道的是一回事兒,這回……”

“別賣關子了。不說,我可不放你。”他兩根胳膊把她箍得緊緊的,怕誤了她說話,嘴唇只在她下巴上逡巡,鼻尖掃掃她的嘴唇戳戳她的臉頰。溫存膩歪,他不敢瞧她的臉,只盯著她紅彤彤的耳朵,一點毛茸茸,裹著淡淡紫色的血管,更顯得嫩。

眼看他又湊上來,“咻咻”的一呼一吸擦著耳廓,她往後藏一藏,小聲說:“我說。我說。”手撐在他胸上,瞪著好看的桃花眼,細細看了看他,說,“剛是它。”

“什麼?”他還懵懂著,看她往後仰,趕忙雙手捧住她的背,“什麼它?”

“哎,你怎麼這麼呆。”本來往後撤的身子重新往懷裡來,兩條胳膊環上他,偏著頭趴到他耳上,嬌語兩句。

他一聽,心上驚動,額上沁出汗,眼睛也迷離起來。

她在他懷裡發覺他身子微微顫,捧著她的胳膊更緊了,把她牢牢貼在心上。過了片刻,他止了顫,像是回過神兒來似的,把她從身上鬆開,急切地說:“再給我聽聽?你不早說。娃娃長這麼大了?它這樣,你難受嚒?疼?噁心?”

額上的汗一邊往下滾,一邊把她擺平了,耳朵貼在圓潤的肚腹上。她胳膊肘兒撐著,半縱著身子,笑著看他,笑著說:“沒了,這會兒沒了……”

眼下,她心思沒在娃娃身上,只覺得他這樣怪模怪樣,福全都滿週歲了,他怎麼還像第一回 當爹一樣,這麼沒見識,眼眶子淺。不知是高興還是緊張,竟然滿額汗,側耳趴在她肚腹上。

她抬手摸摸他的脖子,伸著尖尖的指捏捏耳朵,又挪到額頭上,輕輕拂一把汗,不知什麼隨著汗就被抹下來。

定睛細看,是他一直沒脫的痂,淡淡的紫色,於是說:“哎,轉頭我瞧瞧,頭上脫了片痂。”

他右耳聽過左耳聽,這會正背對著她半趴著,寬肩膀對著她。朝服還沒脫,披肩展著翅,她只能拽著披肩晃他:“快。你這是有了娃娃不要我了?”

這句起了效,轉過一張笑得緋紅的臉,他喜得臉都漲紅了,頭頂的頭髮蹭地毛毛的,問:“看什麼?”

“近點兒我細細瞧。”她側到一邊兒,胳膊肘撐著,另一手對著他一招。

他額頭上一個白點兒。是痂脫了,露出一小片玉白的面板,白皙,還能見著淡淡的肌膚的紋理。

“低低頭,我摸摸。”她拍拍他的肩,等他壓低頭,指尖兒一邊摸那塊皮,一邊問,“這兒疼麼?”

“不疼。怎麼?我還想讓你給我瞧瞧,回來路上被我剌了一下。”

“痂脫了,底下這皮,比福全還細嫩!”她捧著他的臉轉一轉,“還有哪塊兒脫了?身上有嚒?若是這樣,等好了就好了。”她說得跟順口溜一樣,繞嘴,可是他聽懂了。

“怪不得剛疼一下,還以為破了。”他坐直了身子,搔搔頭,“這副樣子,怪不習慣,剛大臣一抬頭,我就一身汗。”

他不避諱她,對她說了實話,把自己的不適不甘都暴露出來,萬乘之君,廣有天下,仍不免脆弱。只是這份掩在皮下的軟肋,他只悄悄露給她看。

“你別呀。剛生了這麼大一場病,還沒好全,你非要視事。去就去罷,又這麼動心動情,傷身子。咱們以後還有多少年,你得多保重,好好地陪著我們。”她娓娓勸他。

這話沒錯,阿拉坦琪琪格活至耄耋,玄燁待她如生身母親,她很享了幾十年福。現在三阿哥夭折,可她大約仍有大幾十年壽數,若福臨年紀輕輕崩了,往後的日子該多寂寞,更何況還有身子硬朗的太后。

“你放心。”他拉著她的手,“我有數。為了你,我也不能有什麼。更何況還有它。”他把花花麻麻的手輕輕摸到小媳婦兒微微隆的圓肚子上,“乖娃,動一下給阿瑪試試。盼了這麼多日子……”

“別急,日子還長著呢。怕只怕以後動到你煩。”她用指甲蹭蹭他手背上的痂,一笑。

當日夜裡,寶音伺候皇后更衣。皇后神神秘秘拉著寶音的手,瞧瞧四下無人說:“姑姑,今兒它動了,在我肚子裡‘咕嚕’一下。”轉著眼珠兒想了想,“不是一下,兩下,左邊一下右邊一下。”

“娘娘的胎,自從過了上次的‘血崩’,就一路平順,反而比旁人禁折騰。”寶音手上不停,幽幽說了一句。

皇后有孕,寶音擔心的是別的,吃不準,不好說。皇后從懷孕,一路坎坷,不是自己有心事,就是萬歲爺生病,勞心耗神費力,幾乎沒一天好好養著。寶音心疼,可是皇后自己的路,別人替不得,寶音也只能扶著陪著,盡力幫她。

“不能掉以輕心,以後日子平安,該格外當心養著,把以前虧的養回來。”寶音捏了捏皇后貼身的衣裳,“該做新的了。娘娘別上心,老奴安排。”

皇后低頭看看寢衣,做的沒腰沒胯,寬鬆肥大,怎麼就該做新的?不過既然姑姑這麼說,她懶得操心,打個呵欠:“姑姑管吧。姑姑,今兒還有個事兒,萬歲的痂脫了,露出來的皮肉跟以前一樣。會不會以後好了不會做疤?”

傳說康熙帝的天花好了留了滿臉麻子,她本來預備著福臨也是,能留性命就阿彌陀佛了,哪兒還顧得上長相。

寶音聽了,想想說:“萬歲是天子,與常人不同也是該的。”以她行醫這麼多年的經驗,反正沒見過天花痊癒還能細皮嫩肉的。可是奶姑娘這麼歡欣地說這話,她還能怎麼答?寶音也是一樣,只要皇帝活著就是好,別的不指望。

寶音憂心的不是這些。

*

轉眼到了四月。

四月初八佛誕日,太后四月初一就往西山去,道是:“禮佛需誠,早去滌盪了這俗世的心腸。”孔四貞格格要陪著,被太后摁下了,“你在宮裡罷,福全吃不慣山上的齋,正是長分量的時候,予也不忍心讓他陪著吃齋,你留下陪著福全,還有你嫂子……”

四貞點點頭。聽太后繼續說:“予瞧著皇后的日子該到了,要是有什麼,你讓蘇墨爾打馬上山稟我。”蘇墨爾不在帝后面前出現,實際還是太后的心腹,那麼多年過命的主僕情,關鍵時刻太后只信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婢女。

“皇嫂還早罷……”四貞瞧著太后寂寂的臉色,提皇后只有讓太后臉色更難看,太后總是長輩,四貞乖巧應著。心裡雀躍,太后出宮,她就能常去皇后宮裡耍樂了。

太后擺駕,四貞藉口福全給皇額娘請安,領著福全到坤寧宮。

三月開春兒,桃花開的時候,找了個暖和天兒,帝后就從睿親王府搬回來了。不過,皇帝說皇后精神短、身子不便,早上不想見嬪妃就算了,每日傍晚慈寧宮的定省也是一日去一日不去。太后老大不樂意,可是皇帝總拿皇后的身孕做筏子,龍嗣委實稀薄,皇帝玉牒名下只有一個福全,太后也不便說什麼。

所以皇后搬回宮,日子過得跟在睿親王府無異,毫無波瀾,全是順心順意。有時金花覺得這樣也太不像真的罷?可是想想自己正懷著孕,除了身孕,也沒更緊要的事兒。於是安心孵在坤寧宮裡不出門。

進坤寧宮, 四貞格格給皇后規規矩矩行個禮。皇后對四貞使個眼色,四貞轉身從乳孃手上接過福全,跟著皇后轉進內室。

等屋裡只剩姑嫂兩個大人, 金花說:“妹妹,抱福全來給嫂嫂親親。”

四貞抱著福全往嫂嫂身邊走, 還沒近前,福全先對著皇額娘伸開手, 滾滾的胖身子盡力往前探, 扯得四貞一趔趄,多虧她自小練的身手,眼疾手快,一手招住娃娃前心, 邊把福全往皇嫂座旁放, 邊說:“你這小子!見了娘就不要姑, 白疼你。”

金花拉著福全的小胖手, 見他還一直要往自己身上爬,笑著說:“好孩子,乖乖坐著吧,額娘怕是有幾個月不能抱你。”

四貞見她娘倆這樣,伸手到福全腋下抱了他,在皇后身邊坐下,說:“嫂嫂, 我坐了。”

“還要請你呀,虛禮,趕緊坐著, 在眼前晃得人眼暈。”皇后撐著身子往四貞和福全那邊挪一挪, 對福全說, “讓姑姑抱著你,跟額娘說說話。哦。”

捏帕子給福全擦擦口水,金花抬臉問:“妹妹今兒有空,是太后出宮了?”

四貞擠擠細長的眉眼,清俊的臉舒展開,笑著說:“走了,要不我還不便帶著胖侄兒過來呢。”一邊拍拍福全,“胖侄兒想額娘了是不是,最近老鬧覺。”

“難為你。等許了人家兒就好了。現在你的親事還要太后做主,要如願,還得順著她老人家。”金花抓著福全的手細看,跟福臨一樣貝殼樣兒的指甲,修得乾乾淨淨,她才放心,乳孃沒偷懶。她生怕自己如今精神短,顧不到。

“嫂嫂,年紀輕輕的,說這些,羞不羞。”四貞臉一紅,垂著眼睛,細白的手握在福全肩上,輕輕揉著懷裡的胖娃娃。

“人生大事,當然要盤算好。關鍵時刻,得打起精神,哪還顧不上羞不羞,臉皮兒薄,找個女婿不如意,不如臉皮厚覓個如意郎君。”金花推推四貞,藉著力朝後輕輕仰著,她腹大如鼓,坐著礙事兒。

四貞偷瞄了眼嫂嫂的肚子,仍垂著頭說:“太后走前兒說,嫂嫂快到日子了。是麼?”

金花笑說:“還早著,太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她還是不信我們,上回她問,我們都回稟過,要到六月,熱時候。”

“可是嫂嫂這肚子,瞧著可不就是該生了?”四貞知道嫂嫂有這怪癖,不肯給人摸,只遠遠瞧著,小聲說這一句。

“可不是,從起頭就比別人顯,三個月的時候瞧著像五個月,這會兒又像足月……每天捧著這肚子,可累壞人了。”皇后嬌嬌說一句,“要是趕緊生了,也安心了,要不提心吊膽的……”

“還是福全讓額娘省心是不是,能吃能睡……”皇后捏捏福全嘟嘟的雙下巴,“長得結實,聽說還會走路了?等三歲,就叫阿瑪教你騎馬好不好?”

“胖歸胖,這模樣還更清秀了,妹妹瞧瞧,是不是更似萬歲了?這眉眼。”皇后瞧著福全,忍不住就想起福臨。明明早上她給他戴了冠他才走,可是這會兒她怎麼就想他了。

“妹子可沒瞧出來。嫂嫂不是想皇帝哥哥了吧?”四貞手在腮上刮刮,笑得眼睛眯成條縫兒,目不交睫盯著嫂嫂,眼瞅著嫂嫂紅著臉扭過去,“賢伉儷自從過了明路,就好得跟話本子裡的才子佳人一樣……”剛要再調侃幾句,小宮女通報,萬歲爺馬上來,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四貞嘆口氣收住話,起身站著等,福全在懷裡掙扎,不一會兒她的兩條胳膊就酸了。

皇帝一低頭進來,抬眼看見四貞,一愣,回頭瞅了眼外頭的小宮女和小太監,這起子奴才,越來越沒規矩,都沒提前稟告四貞格格也在。

四貞行過禮,起身。金花看出來她抱不住福全了,對著福臨嫣然一笑:“萬歲,有幾天沒見福全了?抱抱罷!我看福全又胖了。”對著四貞擺擺臉,讓她把福全送到福臨懷裡。

福臨見著小媳婦的笑靨,心裡跟剛剛曬著的春日的陽光一樣,暖洋洋,懵擦擦,還沒回過神兒,手上已經把福全接住。福全認得他,一頭扎進他寬厚的懷裡,圓腦袋在他臉下轉,一邊“阿”“阿”,口水就蹭在他的朝服上。這一身衣裳,急急忙忙回來,還沒來得及換。

抱著孩子往金花身旁走,他胡亂招呼四貞一句:“妹子今兒怎麼有空……”然後俯身對著金花抻脖子,“幫我……幫朕把冠摘了。哎,這娃娃一個勁蹭,不嫌刺撓地慌。”

金花強撐起身子,雙手支著往福臨身邊兒挪了挪,伸手到他光滑細白的頸下,拽著硃紅色的繩頭一拉:“福全叫您呢!萬歲應一聲兒。”

福臨低頭,金花雙手把冠捧下來,置在身旁,騰出手來摸摸福全的後背,說:“福全害羞了?別拱你爹,你爹的衣裳嬌貴。”拉著福臨在身邊坐下,能夠到福全的後腦勺了,在娃娃耳邊柔聲說,“來,叫你爹一聲給他聽聽,咱們會說話!上回額娘教過你不是。”

胖娃娃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扭過臉來,瞪著跟福臨一式一樣的丹鳳眼,淺淺的雙眼皮的褶兒下一雙懵懂的黑眼珠兒,緩緩看看額娘,又瞧瞧阿瑪,疑疑惑惑對著金花含混叫一聲:“額娘。”

“哎!”金花聲音裡像化了一勺蜜,濃得化不開,糯糯應一聲,又去拉福全的手,對他擠擠眼睛,“喚你阿瑪一聲。”

“阿瑪。”這一聲清脆,只是福全還沒叫完就羞不住,把臉悶在父親胸上,尾音被捂住一段 。

福臨懷裡抱著個沉手的胖娃娃,這孩子重,扯著他的胳膊一張一吸,還往胸上鑽,大腦袋敲得他胸膛裡氣息順不過來。他還沒醒呢,這孩子一聲“阿瑪”,把他震得更暈了,叫他的?

一扭頭看到她,圓臉上眼梢眉角都是笑,唇下包不住的銀牙,厚唇紅豔豔的,在粉面上格外顯眼,吐氣如蘭,說:“萬歲。兒子叫您呢。答應呀。”他醒了,臉上飄上來兩片紅雲。

他?叫他阿瑪?懷裡抱著的這個娃娃,是他的?什麼時候,跟誰,他已經有了這麼大的兒子?

以前福全是個嬰兒,會尿他手裡,會“咿咿呀呀”,福臨抱他,卻不覺得跟自己有什麼勾連。剛福全叫一聲“阿瑪”,驟然就把父子的名分定了。

以前的日子在眼前飛馳,他突然意識到他的人生截然分了段,認識金花之前是一段,認識她之後是另一段。對著她,想福全的來歷,就像想上輩子的事兒一樣,還有做壞事被抓個正著的窘。

他兩手把娃娃緊緊,算是應了兒子的這聲“阿瑪”,正襟危坐,木著臉,不吭聲了。

四貞在一旁,靜靜看這一家三口。帝后好得同一個人似的,皇帝哥哥摘個帽子也要嫂嫂動手。一來想必倆人日日相對,這些日常舉動已經熟極而流,習慣成自然;二來哥哥怕也有撒嬌的意思,不就是個帽子,進門還不摘,非到內室找嫂嫂摘。

等到二阿哥叫人,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四貞在書上看過,是有男人這樣,因孩子不是自己生的,當爹太輕易,養了娃娃後又疏於教,大有突然一天就被人抱著腿喊爹的窘迫。

懷中一名幼兒,他卻坐得筆直,彷彿盡力跟懷中孩兒劃界,他是他,孩兒是孩兒。看樣子皇帝哥哥正因著福全喊“阿瑪”不自在。

再看嫂嫂,她正柔情蜜意看著哥哥和娃娃。四貞心裡嘆氣,罷了,今兒就到這兒吧,下次想跟嫂嫂說話兒還得早來,一旦哥哥回來,就沒她這個妹子說話的份兒了。

而且嫂子坐不住,一會兒朝左歪,一會兒朝右歪,坐了這一陣子怕是累了。四貞還是識趣兒,領著福全告退罷。

等四貞和福全走了,金花才問福臨:“剛怎麼?累了?我伺候你脫衣裳罷。”

“不用,我自己來。”這句說得些許急躁。他低著頭解紐子,臉揹著光,眼睛垂著,整個人都隱在陰影裡。

她往後仰著,一手撐住,另一手去拉他的袖子,細白的食指摳進馬蹄口,拽著他不讓他動,說:“你轉過來,我幫你解。”他還不動,她只得想想又說,“哎,你也別想閒著,幫我數數你娃踢了我幾腳。”

他才低著頭轉過來,手摸在她肚子上,說:“伊今兒鬧?踢哪兒了?”說話間肚子就識趣兒地晃了晃,他長手指在肚子上輕敲兩下,“爹孃說說話兒,你別鬧,也別聽。”

“你的娃,你還不知道?你說了肯聽才怪,瞧著吧,且著呢。”她說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要跟我說什麼?還不給娃聽,你來我耳邊說。”

“我……”他固執地低著頭不看她,手在她肚腹上來回摸,哪兒動摸哪兒,追著孩兒的胎動,後來此起彼伏,跟不上了,他才停了,仍氣鼓鼓坐著。

她伸手摸摸他的臉,後來痂陸續退了,只留了幾個微微凹的小黑點兒,他現在玉白麵孔,長眉、星目、高鼻,又是那個風流英俊的人兒了。

只是這氣鼓鼓的……

“怎麼了?難得四貞帶福全來, 你一黑臉,她馬上帶著娃娃告辭。四貞在宮裡沒有血親,我們待她再好, 她難免覺得自己是外人,有寄人籬下之感。你在她面前還是要體諒她些。還有福全, 我正想他……”她的小胖手摸摸他的俊臉、捏捏肌肉臂膀,漸漸挪到他手上。不防備被他反手捉住, 沉著氣疾聲說:“福全, 又是福全!”

她想抽回手來,沒拉動,於是由著他攥住手,笑笑說:“我喜歡他, 憨, 可是心裡明白誰對他好;還有那小模樣兒, 胖墩墩, 若是你小時候是個小胖墩兒……”後半句就沒說出來,若你小時候是個小胖墩兒,想來跟福全一個模子。

他失落地垂著頭,身上解了一半紐子,撇開了,只使勁攥著她肉乎乎的小手,陰鬱地問:“你喜歡他?”

“可不是?我喜歡他, 喜歡。”她抬眼看他,跟福全一樣的細長丹鳳眼,濃長的睫, 薄嘴唇兒, 她喜歡福全, 全因為福全像他,神奇的遺傳,他的娃娃。不知肚兒裡這個長什麼樣兒,她往前傾傾,騰出撐著身子的手摸摸肚子,快了,不過再等兩個多月。

“可你不該喜歡他,你該生氣、嫉妒,那是我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一改往日的沉著,連珠炮似的吐出這一串話,他跟別人能生出孩子來,就有肌膚之親。

他跟她的那些親密甜膩,跟別人也都有過。她不該生氣?不該嫉妒?她怎麼能喜歡那孩子。她對他過分寬容諒解,過分到他覺得她不甚在意他罷。

可是再想想,也不對。她早就說過,有了她就不能有別人,既然要自己霸著他,必定是在意他。他生病時,別人躲得遠遠的,自己的母親都把他挪出宮扔到冷冷清清的睿親王府,只有她,舍了這裡去伺候他。還有這個沒出世的孩子,頭三個月他不知道,後來知道了,這孩子還沒出生已經在肚子裡大鬧天宮,讓她吃盡苦頭,可她只笑眯眯,忍著。

做到這份兒上,怎麼能說她不在意他。可他看到自己跟別人生的孩子就氣惱!

耳邊傳來一聲天籟,珠玉一樣的聲音說:“可他長得像你。指甲眼睛睫毛……我見福全,就像見了小時候的你似的。”一句就把他安撫了,瞧,她喜歡福全,可底子裡仍是鐘意自己。

“生他的時候沒同他商量,生了他便要好好待他,一輩子有多長?父母能給他遮風避雨多長時候?你還不趁他小,多抱抱他,等他大了,抱得動抱不動兩說,只怕不肯給你抱。”

“哼,不跟我親近,怎麼封王封侯?”

金花嘆口氣,為了封王封侯跟你親近,有什麼意思,像康熙朝九龍奪嫡,父子兄弟,全不一條心,互相下死手。這麼看,肚兒裡這個還是個公主的好,看住了不送去和親,嫁個讀書的清貴人家,一輩子在身邊當孃的小棉襖兒。

“扯遠了,福全本就是正經的阿哥,該給的你別偏心。”

“該給的,我都想給它。”福臨的氣鼓鼓被金花三言兩語解了,張著手摸她如鼓的肚子,“都給咱們的娃娃。”

“別。”她笨重地側身躲他,“我們人小福薄,承不起這麼大恩典,我們就過平淡日子。”她張著手心摸在他手背上,跟著他的手在肚子上輕輕摸,“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不奢望更多。”

盛寵太過,無異於樹的活靶子,自然有心胸狹隘的小人,還有日子不平順的人,想拿它出氣過癮做筏子。皇后自己算個靶子,已然吃過虧,那次被靜妃從頭到腳剝個乾淨,失財受辱又受了驚嚇。若是小娃娃,折騰兩回,小命都危了。

“還是好好對那些阿哥公主,我對他們好,就像對你好似的。”她嘆口氣,輕輕說一句。

*

又一日。福臨下朝,回去見坤寧宮滿是小太監和小宮女進進出出,到內室,一邊伸頭給金花,一邊問:“今兒忙叨什麼?”

“中午給福全抓個周。”她伸手拉他頜下的結,“也不好孤零零抓,就擺置了擺置。紅彤彤的喜慶,要是有相機就好了。”她看了眼外頭,那一片紅拾掇地差不多了,抬手摘了他的冠。

他習慣了她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也不問什麼是“相激”,想想,問:“福全抓了什麼?”

“這個有意思。今兒的物件兒都是我想的,金碗銀勺、御用的筆墨紙硯、還有你的一個閒章、內務府趕製的一柄小弓。擺著有點稀稀落落,我就又找了把金剪子、金算盤。”她一邊說,一邊瞪著好看的桃花眼看他,眼波流轉,看得他身心一蕩。

於是在她身邊盤腿上炕,手摟著她的腰,臉對臉說:“抓周都有定例,偏你出新花樣。”

“不問問孩兒抓了什麼?”她自然地把頭抵在他肩窩上,“給我靠靠,今兒比哪天都累。”

“抓了什麼?”他眼睛正對著她耳後一片膩白的肌膚,跟上好的羊脂玉一樣,太白了,泛著隱隱的青色,下裹著若隱若現的深紫色的筋。他深喘口氣,想定定神,結果她身上的暖和氣兒吸了滿懷,他忍不住呢喃喚一聲:“花。”

“嗯?抓了弓!看不出來,福全竟然好武,本以為大約要抓金碗兒,專門命人把碗放他手邊,結果他爬兩步,抓了弓。”她說到這兒高興起來,抬起臉來找他的眼睛,“抓了弓,以後要當大將的!要是沒有兒子,印也要傳給他。”

“怎麼會沒有兒子!”他聽了這句忍不了,貼上去找她的唇,破碎的聲音說,“不說肚兒裡這個,以後日子長著呢。”

她安撫似的輕輕親他一下,就伸手撓他的下巴頦,一邊搖頭躲他:“生了這個我可不生了!懷個孕真吃苦。”

他仍窮追不捨,她的手從肩窩裡掏過去,繞到前面四指虛虛扒他的肩,說:“你別,姑姑剛說到生都不成……”

“這才幾月,書上不是到生都能?”他吐氣跟火一樣,“咻咻”往她頸上噴,他根本不敢看她,只怕一看她粉撲撲的臉就更把持不住。

“誰知道……大約開頭不順,姑姑就謹慎些。”寶音每次號脈都左摸右摸,時間長不說,過後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皇后每回都等著她說,寶音每回都不說。不說,大約就無事,或者不礙事。做人嘛,不要想太多,庸人自擾。

什麼檢查條件都沒有,生孩子全是撞大運,聽天由命。有個經驗豐富的穩婆已經阿彌陀佛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為著安撫,她看看日頭,說:“到點兒了,勞動您,幫我數數胎動。我累了。”

“成。”他伸手去拽枕頭,“你怎麼躺?”

“咱倆對著臉兒唄。”他聽她說,給她塞好枕頭,自己枕著精壯的胳膊,兩人對著躺下,中間隔個肚子。手摸上肚子,才驀地發現她今兒穿得少。回來這會子,倆人說東說西,他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竟然沒留意她從頭到腳換了春天的衣裳。

外頭是淡淡的紫色的緞子,貼身穿著藕荷色的輕紗,玉體若隱若現,斂過神,他說:“裡頭反而穿紗,不刺撓?現在就換薄衣裳,涼不涼?”扭著腰抓過一領薄被搭在她身上。

“燥得慌,這麼穿涼快。現在怕熱,這肚子跟個火爐一樣,憋也憋壞了,又悶。”她在枕上用胳膊支著頭,把錦被掀了墊在肘下,盯著肚子,“這娃娃還會吃醋,今兒我誇福全,伊就在裡頭一個勁兒揣,給我肋骨都揣疼了。”

想叫他看看肋下是不是青了,一想他那把持不定的樣兒,收著話兒說:“也不知道伊在裡頭好不好,動怕是不舒服,不動也怕是不妥當,平安生個娃真難。”

“天子給我們點兒福氣,讓我們好好的。”她說了這句,就不吭聲了。只瞧著肚子,圓滾滾的孕肚擱在床上,娃兒在裡頭踢腳伸手,蒙著輕紗的肚腹跟著起起伏伏。想到過幾個月這奶娃娃就抱在懷裡了,她眼睛有點溼,一下掌不住,淚珠子“噗噠”落在枕上。

春日,難得這天沒風,寂寂的,針落在地上也聽得明明白白,福臨聽著動靜,擰擰眉抬眼睫,正看見一對兒淚珠子從她尖尖的眼角滾出來,在臉上溜出一條亮,再悶聲落在枕上。

他剛要出聲,她也看他,汪著淚的眼睛,黑眼眸像寶石那麼閃,浸在水裡,翹鼻子皺了皺,厚唇一緊,做了個“噓”,又用眼神看看肚子,叫他專心數動靜。

之後他的心思就飄忽了,一會兒惦著娃兒,一會兒惦著她,剛那淚珠子溺得他喘不上氣,怎麼就哭了。打從一開始,她一滾淚珠子他就急,又急又怕,他什麼都能給,什麼都願意,就是怕她受委屈。

等他報了數兒,迫不及待把她虛虛摟著,聽她在懷裡“噗噠”“噗噠”,只有淚,不見她出聲。好在他這會兒想透了,不急了,左不過他哄,她甭管是演的還是真的,一直愛哭,如今身子不爽快,哭的更多些,哭出來總比窩憋著強。

等她“噗噠”“噗噠”的聲兒稀了,他料想她的淚該止了,鬆了一隻手去腰帶上的荷包裡摸,摸了一會兒,把個亮晶晶的物件兒送到她眼前,說:“本來想過幾天給你,等不及……”

她接過來看看,呵,鴿子蛋鑽戒,比靜妃摸去的那枚更大,大到她已經瞧不出來多大,託在手心兒掂掂,不得要領。

她側躺著,後腦勺的邊兒挨在枕上,舉著戒指到半空,想找束光照照石頭,沒找著,只能重捏回眼前細看。大約為了保重量,切得奇形怪狀,但是又大又白,肉眼看連個灰點兒都沒有。是塊好石頭!古樸的圍鑲,厚實的圈兒和戒臂。

難為他!上次送戒指鬧了個不愉快,後來他倆都沒再提,她隨口說一句“還要”,他就又做一枚,石頭夠大、淨度也好,切得古樸。真好看,大鑽石永恆璀璨。

可這些都不及他的心意,若不肯把你放在心上,廣有天下又如何?她躺好,跟他臉對臉,把戒指送到他手上,一笑:“你幫我戴。”

戴上戒指,她伸著手指從他的手縫兒裡穿過,跟他掌心相對,攥個拳。

“喜歡?”他在她耳邊說,好聽的聲線,聽得她一震。

“我喜歡你。”握著他的手把戒指送到唇下,厚唇貼著,她的桃花眼直勾勾看著他,“以後咱們好一日,我戴一日。”

“那你只能一直戴著罷。”他的掌跟她的十指相扣,攥個拳,還在她唇下,眼睛也直勾勾看著她,“咱們得一直好。”

如果您覺得《清穿順治皇后宮鬥不如養崽崽談戀愛》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m.51du.org/xs/368460.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