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珩剛出宮門就撞見了祝子熹,他掃了眼垂頭喪氣的楚戎,心下了然:“舅舅今日起的早,聽說你身體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祝子熹壓著火氣,低聲道:“上車再說。”
他匆忙趕來,胡亂披著衣袍,再加上憔悴的面容,是祝珩從未見過的狼狽。
在祝珩的記憶裡,他的小舅舅丰神俊朗,仍是打馬走過十里長街的少年郎,英姿颯爽,每每都能引得姑娘家駐足回眸。
可如今,歲月催得花枯,光陰不負,少年郎的眼角也生了皺紋。
祝珩忽而心頭悲慟,幾乎要拿不住手上的詔書:“這二十年來有舅舅相護,是長安命中之幸,此後……”
“祝珩!”祝子熹咬緊了牙,聲音嘶啞,“別說了,舅舅這就帶你回家。”
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宮門口停下,金吾衛翻身下馬:“卑職金吾衛副將程廣、何舒達,拜見六皇子,見過國公爺。”
祝子熹身影一晃,怔怔道:“金吾衛……”
金吾衛是皇帝禁衛,負責聖上安危,輕易不會出宮,如若跟隨臣子,便是此人得了聖諭,如聖上親臨。
一上馬車,祝子熹便聲淚俱下:“阿珩,我曾在長姐靈前發誓,要護你周全,父親和兄長至死都惦念著你,你是我祝氏全族豁出命去護著的孩子,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為了我,讓你去見那等……窮兇極惡之徒。”
凡此二十年所受屈辱,銘心刻骨,如何能不怨?
祝珩揉了揉膝蓋,在御書房裡跪的時間太長,膝蓋又酸又脹。
“祝國公!”祝珩皺眉,打斷他的話,“這是本宮向父皇求來的恩典,這是本宮身為皇子的……應擔之責。”
祝珩認出駕車的是金吾衛中名叫何舒達的人,冷淡地應了聲:“你說過謊嗎?”
當祝珩出現的時候,一眾官員們就知道,朝堂上長達半月有餘的罵戰是時候落下帷幕了。
何舒達被問愣了:“卑職……”
祝子熹雙目發紅,沒有接詔書,只是緊緊攥著祝珩的衣袖,彷彿一鬆開手,眼前人就要被風捲走,捲去無著無落的遠方,再無歸來之日。。
此一去,凶多吉少。
“父皇已下了詔書,我……”祝珩醞釀著措辭,將詔書遞給祝子熹,“我即將啟程去往兩軍陣前,與北域談判。”
這是議和黨和主戰黨都不會反對的局面。
祝子熹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祝珩心中悲慼,強顏歡笑:“舅舅,我早就想出去大都看看了,這裡住著不自在,人人都當我是異類,說我不祥,所以才剋死了母后,我聽夠了,能離開這裡是我的心願。”
來晚了……
“路上顛簸,殿下坐好。”
祝珩笑得快活,祝子熹怔愣地看著他:“阿珩,你真的不怨——”
他對祝子熹說謊了。
“楚戎,送國公爺回府。”
何舒達掐了掐掌心,逼自己冷靜下來:“殿下洪福齊天。”
他想多囑咐幾句,但金吾衛和朝官們都在四周,卻是連一聲“舅舅”都要斟酌再三。
已經到了上朝的時間,官員們陸陸續續趕來,待看到宮門口的祝珩和祝子熹時,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
祝珩攏緊了大氅,雙目微闔:“我猜會不得好死,死後或許還會下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油鍋烹炸,都是我害怕的。”
人多眼雜,隔牆有耳,萬一說錯了話,傳到聖上的耳朵裡,祝家的處境會更難。
即使姓祝,他也是皇室的六皇子,與外戚親近是會被聖上疑心的。
他輕輕淡淡地說著,聽不出害怕,反而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
“和尚如果說了謊,便是破戒,會被逐出佛門,你知道普通人說了謊會怎樣嗎?”
“不怨。”
“不可以,不行,你身子孱弱,如何能……我去見聖上,我要讓他收回成命,聖上有那麼多的兒子,怎麼就差你一個——”
“卑職不知。”
祝珩深吸一口氣,拍了拍祝子熹的手臂:“祝國公身體抱恙,還是多養些時日吧,不要操勞。”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祝子熹捶胸頓足,悵然若失,“阿珩與常人無異,是我沒有能力,無法堵住悠悠之口,若是我祝氏一族強盛之時,誰敢對你指指點點。”
戰是不可能戰的,聖上早已有了決斷。
楚戎想拉走祝子熹,但祝子熹一動不動,祝珩無法,只得半推半就,將他送上馬車。
祝珩上了馬車,在離開時撩開車簾看了看,楚戎扶著祝子熹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金吾衛在車外覆命,祝珩掃了一眼,輕聲道:“不是舅舅的錯,是大都,是南秦容不下我,我加冠時許了願,想要掙脫樊籠,而今得以實現,舅舅該為我高興才是。”
祝珩抬手招來金吾衛,吩咐他們準備馬車,他的身體騎不了馬。
北域蠻荒之族,燕暮寒狠毒非人,祝珩如何能和他周旋?
護送祝珩的人有一整隊,其中金吾衛為兩名,其他的都是從大都軍營擇選的將士。
“回稟殿下,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他是怨的,偶爾會冒出念頭來,如果北域大軍能踏平南秦,一把火燒了大都,將王宮裡那些和他不遠不近的血親都弄死就好了。
祝珩極輕地笑了聲:“我這樣的人,要是洪福齊天了,不就是禍害遺千年嗎?”
祝國公身體抱恙,已稱病告假多時,他們都知道這只是藉口,知道聖上不過是在逼祝子熹低頭。
六皇子祝珩前去與北域談判,既能保全南秦的顏面,又能滿足北域的要求。
只留下國公府和明隱寺。
何舒達噤若寒蟬,祝珩回神,揮了揮手,讓他退出去。
馬車駛出大都,前後都有護送的人馬,馬蹄聲經久不絕,踏過南秦的山水城池,踏過白晝和夜幕,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赴戰場。
終於來到兩軍交戰之地。 距離祝珩加冠之日已過去了兩月有餘,北域大軍自睢陽城起,連破南秦大小城池共十二座,停在了距離大都百里之外的四水城。
四水城是淮水、湘水、陵水、澤水交匯之城,土地肥沃,是遠近有名的魚米之鄉。
金吾衛率人一路護送祝珩進入四水城,聖上命人快馬加鞭送來訊息,城中官員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祝珩剛一到,就被請入了宴席。
“微臣四水城靳瀾,拜見六皇子。”
“微臣四水城宋安洄,拜見六皇子。“
“微臣四水城……”
“末將周闊雲,拜見六皇子。”
祝珩一路奔波,心力交瘁,根本沒有精力去認人:“免禮,都入座吧。”
桌上菜色豐富,祝珩卻沒有一點胃口,他推開酒杯,捧著一杯溫水,慢條斯理地喝著:“戰況如何了?”
靳瀾連忙放下筷子:“回稟殿下,北域大軍昨日夜裡到達城外,現已安營紮寨。”
四水城和之前被攻破的小城池不同,其類似於睢陽城,城中武備力量強,如若不能奇襲進攻,兩軍交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結束的。
這也是大軍會在城外安營紮寨的原因。
祝珩抿了抿唇,神色淡然:“著人送信,本宮明日要去與燕暮寒談判。”
眾人震驚。
“一路舟車勞頓,殿下不休息幾日嗎?”
“四水城城防森嚴,北域大軍不會貿然進攻,殿下不必憂心。”
“殿下`身體要緊,修養好再動身也無妨。”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祝珩聽得腦瓜子嗡嗡響:“夠了。”
杯子磕在桌上,發出沉重的響聲,一眾官員愣了下,連忙跪倒在地:“微臣冒昧,還望殿下恕罪。”
“靳瀾,找人去送信。”
“謹遵殿下吩咐。”
靳瀾剛準備喚人進來,就聽得一陣又一陣急促的戰鼓聲,周闊雲當即站起身:“不好,是敵襲!”
祝珩目光一凜,方才說著北域大軍不會貿然進攻的官員們目瞪口呆,都僵在了原地。
“殿下,情況危急,請允許末將先行離去。”
他是軍中主將,要指揮作戰退敵。
“準。”祝珩站起身,一把撈起大氅,“不必著人送信了,本宮與你同去。”
周闊雲沒回過神來,靳瀾等一眾官員已經跪了滿地:“殿下,萬萬不可!您是萬金之軀,怎麼可以——”
祝珩冷了眉眼,沉聲道:“本宮前來便是為了將北域大軍阻在城外,此時不去,難道要等城門被攻破了才去嗎?”
他並非是疾言厲色的人,只是這樣溫溫和和地說著話,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程廣與何舒達愣了下,上前一步,站在祝珩左右:“殿下持詔令前來,如陛下親臨,若有違逆者,斬!”
眾人噤聲,周闊雲抱拳一拜,道:“末將斗膽,為殿下領路。”
剛隨祝珩進了四水城的護衛們又聚集起來,浩浩蕩蕩的,跟著周闊雲上了城牆。
城下萬千兵馬壓境,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看不見盡頭。
北域大軍兵臨城下,燕暮寒坐在馬上,掃了眼身旁的人,穆爾坎會意,放聲道:“速速開城投降,可饒爾等不死,若要頑抗到底,城毀人亡就是你們的下場。”
周闊雲變了臉色,低聲道:“開城投降,不傷百姓,之前有幾座城就是因此投降。”
祝珩眯了眯眼:“原來如此。”
他道是狼神下凡,也沒可能在短短兩月內連破南秦十二座城,投降不殺,實為攻心的好計策。
看來這位少年將軍不僅心狠手辣,還工於心計。
“問問燕暮寒在不在。”
周闊雲頷首:“燕暮寒可在?”
穆爾坎偏過頭:“將軍?”
燕暮寒嗤笑一聲,伸出手,塔木連忙將弓箭放在他手上,他張弓搭箭,拉這千鈞弓像打彈弓一樣輕鬆,將箭頭對準了城牆中央。
一箭破空。
程廣和何舒達呼吸一窒,連忙拉住祝珩:“殿下小心!”
半人高的利箭從祝珩與周闊雲中間穿過,直直地插進了戰旗的桅杆,“咔嚓”一聲,桅杆斷裂,繡著【秦】字的戰旗落了下去。
祝珩心膽俱顫,耳邊彷彿還殘留著空氣被撕裂的聲音,那支箭幾乎是擦著他的臉射過去的。
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的戰場比他想象的要殘酷很多。
“殿下,您沒事吧?”
“無礙。”祝珩站直身,壓著喉嚨裡的癢意,“開城門。”
周闊雲大驚:“殿下?!”
祝珩扶著城牆,遠遠地望向大軍中央,把玩著弓箭的男人:“那支箭是燕暮寒射的,他在告訴我們,他在。”
“開城門,我要去見他。”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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