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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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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好女人的愛情

好女人的愛情

二十多年來,瓦利有個博物館,藏了老照片、攪乳器、馬具、一把老式牙醫用椅、一臺笨重的削蘋果機,以及裝在電線杆上的精緻搪瓷玻璃絕緣器之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藏品中另有紅箱子一口,印著“驗光師D.M.魏倫斯”字樣,說明牌上寫著:“此乃一驗光師之器材箱。雖年代晚近,念其主人D.M.魏倫斯先生1951年溺死於佩瑞格林河之故,亦當躋列地方重要文物。此箱於事故中倖存,由佚名捐贈者,或即發現者本人,惠予我館收藏。”

檢眼鏡的模樣像個雪人。上半截兒尤其如此,一個小圓盤摞在大圓盤上——下半截兒是個中空的把手。大圓盤上有個可以看出去的洞,裡面可以換上各種焦距的透鏡。下半截兒把手沉甸甸的,裝著電池。取出電池,把兩頭鑲有圓片的配套短棒插進去,就可以接上電源。不過儀器也許經常要在沒電的地方用。

視網膜鏡看起來複雜些。圓形的前額夾下面,是個小鬼頭形狀的玩意兒——扁扁的圓臉上摞著一頂金屬尖頭帽。它傾斜45度角,撇向一根細柱,柱頂有盞小燈。扁臉是玻璃的,看起來像一面黑色鏡子。

全都是黑色的,不過那只是塗料。在驗光師的手想必摩挲得最頻繁的一些部位,塗料剝落,露出底下閃亮的銀色金屬。

1、板兒角

這地方叫做板兒角。以前有過一個磨坊,形成了某種小村落。不過,上世紀末,它們悉數消失,再沒成過氣候。很多人認為這個地名是為了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著名海戰☾1☽,其實早在開戰之前很多年,這兒就只剩廢墟一片了。

同許多孩子一樣年春天一個星期六上午來這裡的三個男孩相信,這個地名源自河岸上橫戳出來的幾片古老的板子,以及豎立在近岸河水中的一排厚木板,它們形成一道歪歪扭扭的柵欄(實際上這是水泥尚未發明時建的一座水壩的殘餘物)。木板,一堆基石,一叢丁香樹,幾棵被黑結疤病折磨變形的大蘋果樹,昔日供水車使用、如今每年夏天都長滿蕁麻的淺溝,此地的歷史僅存了這點痕跡。

鎮上的大路上,有一條小路,或者說小徑,通到這裡,不過小徑從沒鋪過碎石路面,在地圖上也只是一條虛線,表明是一條尚未修建的路。夏天驅車去河裡游泳的人、夜裡想找個地方停車的情侶們,通常會用上它。快開到淺溝時,有一處可以掉頭,不過要是哪年雨水豐沛,整片地兒便長滿茂盛的蕁麻、白芷和粗硬的野毒芹,汽車想回到大路上,只有一路倒車。

春天的這個早上,有兩道車輪印子一清二楚地通向水邊,不過男孩們沒注意它,他們滿腦子只想著游泳。至少,他們認為那足以稱作游泳。他們可以回到鎮上,吹噓說地上的雪還沒化,他們就在板兒角遊過泳了。

上游比鎮邊的河灘地帶更冷。岸邊樹木依然光禿禿的——唯一入眼的綠色就是入河的小溪沿岸綠瑩瑩的野蔥和驢蹄草。男孩們尋找的目標出現在對岸的柏樹下——一段長長的、低矮的、結實的積雪河岸,顏色灰濛濛,像石頭。

還沒化呢。

這樣一來,他們可以跳進水裡,感覺冷水像冰刃一樣刺進身體。冰刃扎進眼窩,鑽進腦子,戳向天靈蓋兒。他們可以胡亂扭幾下胳膊和腿,趕緊爬上岸,渾身打戰,牙齒格格響。他們可以掙扎著把衣服套上麻木的四肢,忍受冰凍的血液重新灌入身體的痛楚,同時欣慰萬分,這下有資本吹噓啦。

他們不曾注意到,兩道車輪印子不偏不倚穿過整條淺溝——這會兒溝裡啥也沒長,只有去年留下的黃色枯草,壓得扁扁的。車輪印子順著淺溝,一路通向河裡,毫無掉頭的痕跡。男孩們徑直跨過車輪印子。不過,走到河邊,有個比車輪印子更奇怪的東西總算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水裡有一片天藍色光澤,並非天空的倒影。是一輛完整的汽車,斜栽在水塘裡,前輪和車頭陷進河底的淤泥,車身鼓凸的部分幾乎戳出水面。當時很少有天藍色汽車,這車圓鼓鼓的形狀同樣也很特別。他們立刻認出來了。是那輛小英國車,奧斯汀牌,全縣城獨一無二。車主是驗光師魏倫斯先生。他開車的模樣挺像動畫人物,因為他個頭矮,身體卻很胖,肩膀渾圓,腦袋碩大。他擠在車內,活像塞在一件太小的衣服裡。

車頂有扇小窗,天氣暖和時,魏倫斯先生會開啟它。現在這窗就開著。他們看不大清楚裡面。因為顏色的緣故,車身的輪廓在水裡很清晰,不過河水有點渾濁,顏色不那麼鮮亮的地方就看不清了。男孩們在岸上蹲下,像烏龜一樣趴在地上,腦袋探向前,竭力想看個明白。水裡有個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像什麼大動物的尾巴,從車頂上的小窗伸出,晃來蕩去。很快他們就看出,這是一條胳膊,套在一件厚厚的毛皮料子做的深色上衣的衣袖裡。看來車裡有一具男人的屍體——只能是魏倫斯先生了——它姿態很不自然。水流的力量——池塘儘管只是水車用的貯水池,但這個季節的水流還是很強勁的——想必不知怎的把他從座位上抬起,推向窗外,一側肩膀浮在車頂下方,胳膊戳出視窗。他的頭部想必沉向下方,擠在駕駛座一側的車門和車窗邊。一隻前輪陷進河底深一點,這意味著車想必是頭朝下側栽進河裡。車窗想必開著,頭從裡面擠出來,身體才變成這個姿勢。不過他們想不到這些。他們認識魏倫斯先生,拼湊得出他臉的模樣——一張大大的方臉,經常誇張地皺眉頭,不過從不是真生氣。頭髮稀疏拳曲,斜梳過額頭,頭頂部位是紅棕色的。眉毛顏色比頭髮深,又濃又粗,爬在眼睛上,活像兩條毛毛蟲。就像很多大人的臉一樣,這樣一張臉對他們來說已經夠古怪了,它淹在水裡的樣子不見得再可怕多少。不過他們只看得到那條胳膊和那隻蒼白的手。等他們習慣水中的視線,便看出那手非常白。它歪歪扭扭、優柔寡斷地漂在那兒,好像一片羽毛,卻又像塊麵糰一樣敦實。一旦你習慣了它,便會覺得它挺尋常的。指甲像些潔淨的小臉,靈巧地發出日常的問候,泰然自若。

“哎喲喲!”男孩們驚歎,帶著漸漸的興奮,以及不斷加深的敬畏甚至感激之情。“哎喲喲。”

這是他們今年頭一回遠足。他們穿佩瑞格林河大橋而來,當地人管這座單車道雙拱橋叫“地獄之門”,又叫它“死亡陷阱”——其實危險與其說來自橋本身,毋寧說來自公路在橋南端突如其來的一個大拐彎。

橋上有條人行小道,不過他們沒走。他們從不記得走。很多年前,他們還很小,得牽著大人的手走路時或許走過它。不過那個階段對他們而言純屬子虛烏有。哪怕看到快照中的證據,哪怕被迫聽到家人閒聊提及它,他們也拒不承認它曾經存在過。

他們走的是人行道對面的鐵架,大約八英寸寬,高出橋面一英尺左右。佩瑞格林河正把積存一冬、正在融化的冰雪衝往休倫湖。一年一度的洪水把平地灌成湖泊,衝倒小樹,沖垮所到之處的所有船隻和小屋,如今這洪水尚未撤回河岸。泥流從野地裡淌來,令河水渾濁不堪,映照著慘淡日光的水面宛如沸騰的奶油布丁。不過,如果你跌入這水裡,它會冰凍你的血液,把你衝入湖中,或者直接讓你一頭撞上河岸。

沿途汽車衝他們直按喇叭——要麼是警告,要麼是責備——不過他們充耳不聞。他們排成一路縱隊,像夢遊者一樣無視周遭。從橋的北端,他們下到河灘,尋找去年記得的小路。洪水餘威尚在,小路依稀難辨。一路上,你得鑽過沖垮的灌木叢,從一片泥濘不堪的草地跳往另一片。有時他們一跳,不幸落在泥漿中或者水災殘餘的小水塘裡。腳溼了,也無所謂落腳點了,索性大步流星穿過泥漿,踩進水塘,任泥水漫過膠靴的上沿兒。風暖洋洋的,把濃雲扯成一縷縷舊羊毛絮,海鷗和烏鴉在河面上聒噪,滑翔而過。禿鷹在他們頭頂盤旋,虎視眈眈。知更鳥剛剛返回,黑身紅翅,成對穿梭來去,顏色鮮豔奪目,彷彿剛浸過油漆。

“真該帶把.22口徑的來。”

“該帶.12口徑的。”

他們已經過了舉著樹枝、口中發出砰砰聲的年紀。他們故意裝出隨隨便便的遺憾口氣,彷彿真有槍似的。

他們爬上北岸,踏上一片沙地。據說海龜會在此產卵。不過時候未到,再說海龜蛋是多年前的傳說了——男孩們誰也沒見過。不過他們還是心存僥倖,在沙地裡踢來踩去。接著他們四下打量,尋找去年他們中的一個和另一個男孩同來時,撿到一根被洪水從不知哪個屠宰場衝來的牛髖骨的地方。雷打不動的,河流幾乎每年都要把一些出乎意料的笨重、奇特或普通的東西捲起,挪個地兒。成卷電線,整段完整的樓梯,弄彎的鏟子,一個爆米花鍋。牛髖骨當時卡在一根漆樹樹枝上——看起來挺般配,因為這樹的枝條滑溜溜,有時還帶毛糙的錐形尖兒,恰似牛角或羊角。

他們四下折騰一番——西斯·費恩斯指出了那根樹枝——啥也沒找到。

上回找到骨頭的是西斯·費恩斯和拉爾夫·蒂勒。至於骨頭的去處,西斯·費恩斯說:“拉爾夫拿走啦。”這會兒和他一起的兩個男孩——吉米·波克斯和巴德·索特——明白箇中緣由。西斯從不帶任何東西回家,除非是些小玩意兒,容易藏起,不會被他爸發現。

他們聊起過去幾年可能發現或已然發現的各種有用之物。欄杆可以做小筏子,零散的木頭可以集中起來,設法造一間棚屋或者一艘小船。要是發現些麝鼠夾子,那才叫運氣。可以做大生意啦。撿些木材作繃板,再偷幾把刀子剝皮。他們談論著一間他們知道的小屋,可以佔用位於從前的馬場後頭的一條死衚衕。門上有把大鎖,但你沒準可以從窗子鑽進去,趁夜卸下窗板,白天再裝回去。你可以用手電照明。不——還是用盞燈吧。給麝鼠剝皮,把皮繃緊,拿去賣了賺一大筆錢。

計劃看來天衣無縫,他們已經開始操心把值錢的皮子整天留在小屋的問題了。兩個人出去沿路檢查夾子,剩下的一個得留下看守。(沒人提上學的事。)

他們一路談著,慢慢出了鎮子。他們這樣說話,好像他們無拘無束——或者差不多是無拘無束的,好像他們不用上學,沒有家人同住,也不用遭受他們這個年紀不得不忍受的種種羞辱。此外,也好像這整個地區和別人的工作都將給他們的事業和冒險提供一切便利,他們只管手到擒來,瀟瀟灑灑。

他們的談話還有一處變化:不再互稱名字。他們本來也不怎麼用彼此的真名——就連“小子”☾2☽這類家裡的綽號也不用。不過,在學校裡,差不多所有人都有個諢名,有的根據他們的模樣或者說話特點而起,比如“鼓眼”或“嘰歪”,另一些,比如“爛屁仔”或“傻屌”,則源自主人真實或吹噓的經歷,或者與他們的兄弟、父輩或叔叔輩的軼聞有關——這類外號會在數十年中不斷沿用。走在樹林裡、河灘上,他們也不用這種稱呼。彼此招呼時,他們只用“嗨”。那些丟人的、猥褻的、大人們可能聞所未聞的綽號,哪怕只喊一聲,也會破壞此刻的感覺,一種徹底淡忘彼此的相貌、習慣、出身和個人歷史的感覺。

然而,他們並不認為彼此是朋友。他們從不像女孩子那樣,認為某人是最好的朋友,或者第二好的朋友,也不會把人往這些位置裡擺。這三個男孩中,你可以隨便選一個,用至少一打男孩中的任意一個替換,剩下的兩個男孩也會分毫不差地給他同等待遇。他們差不多都是九到十二歲之間,這個年紀已經不肯乖乖待在院子裡、家門口,卻又不夠去打工——哪怕在商店門口掃人行道,或者騎腳踏車送雜貨。他們大多住在鎮北,這意味著他們一旦夠大,就都得幹這類活計,而且他們中沒哪個會被送去愛普比學院☾3☽或者上加拿大學院☾4☽,這也意味著他們沒人住破房子,家裡都沒有坐牢的親戚。縱如此,他們在家裡的活法,和人們對他們的期望相比,仍可謂大相徑庭。不過,他們一旦走得夠遠,看不到縣監獄、穀倉、教堂的尖頂,也聽不到法院大樓的鐘聲,就把這些差別全都拋諸腦後。

歸途他們走得很快。有時他們邁著快步,不過並沒有跑。蹦跳、戲耍、拍水,全都沒有了,來時一路的怪叫和嚷嚷也全部停止。看到洪水衝來的任何意外之物,他們只是默記在心,不去撿。事實上,他們像大人一樣走路,勻速前進,只走大路,心裡沉甸甸地壓著個問題:去哪兒,做什麼?像好多大人一樣,他們面前攔著件事,眼前有一幅畫面,隔開他們和世界。池塘、汽車、胳膊、手。他們隱隱覺得,到了某個點,他們就會忍不住叫出來。他們會叫喊著衝到鎮上,到處嚷嚷這個訊息,把所有人都震住,讓他們目瞪口呆。

他們照例從鐵架上走過大橋。不過冒險、勇敢或超然物外的感覺蕩然無存。還不如直接走人行道。

他們沒走帶大拐彎的、通往港口和廣場的路,而是沿一條鐵路車棚附近的小路直接爬上河岸。大鐘敲響一刻鐘報時。十二點過一刻。

這是人們走回家吃飯的時辰。坐辦公室的下午不上班。商店夥計照例只休息一個小時——週六晚上商店一直要開到夜裡十點,甚至十一點。

大多數人回家吃的都是一頓熱氣騰騰、實實在在的飯。豬排、香腸,或者煮牛肉,或者農家肉卷。當然還有土豆,要麼土豆泥,要麼是薯條。冬天窖藏的根莖類蔬菜、捲心菜或奶油洋蔥(少數手頭寬裕或者不怎麼會過日子的主婦會開啟一聽豌豆或奶油豆子罐頭)。麵包、鬆餅、蜜餞、餡餅。無家可歸,或者出於某種原因不願回家的人,也會在昆伯倫公爵或者商人旅社坐下,或者到比較便宜的謝維爾乳品吧髒兮兮的售貨窗前,買這類飯食吃。

往家趕的大多是男人。女人們已經在家了——根本沒出門。不過,也有一些中年女人別無選擇,在商店或者辦公室工作——要麼丈夫已故,要麼丈夫生病,或者乾脆沒有過丈夫——她們都是這些男孩的媽媽們的朋友,哪怕隔著馬路,她們也會喊來問候(巴德·索特在這方面最倒黴了——她們都喊他叫“小東西”),用的是一種快活或揶揄的聲調,讓你頓時想起她們洞悉你家的情況,或者你遙遠嬰兒時期的破事。

男人們則不會費神叫男孩們的名字,哪怕明明很熟悉。他們招呼他們“男孩們”,或者“年輕人”,或者,偶爾地,“先生們”。

“你們好啊,先生們。”

“你們這些男孩們是要回家嗎?”

“你們這些年輕人今天早上搞什麼鬼名堂去啦?”

所有這些問候都帶點戲謔,不過其中還是有分別。比起“男孩們”,稱他們“年輕人”的人比較和氣——或者希望顯得和氣。“男孩們”或許只是開場白,接下來該是一頓訓斥,因為某種含糊或具體的不滿而起。“年輕人”暗示說話者自己也年輕過。“先生們”完全是嘲弄和蔑視的,不過不會導向任何責罵,因為說話者根本不屑為之。

回答時,男孩們的視線向來保持在女士的拎包或者男士的喉結以下。他們嘎嘣乾脆地回答“你好”,不然沒準會惹麻煩,回答質詢時他們說“是的先生”、“不先生”和“沒幹什麼”。即便今天,這樣和他們說話的聲音仍然讓他們警惕,令他們不安,促使他們像平時一樣謹慎回話。

在一個拐角,他們不得不分手。西斯·費恩斯向來最著急回家,他第一個退出。他說:“飯後見。”

巴德·索特說:“嗯。到時候咱們得進城去。”

他們都明白,意思是“進城去警察局”。看來,他們無需討論就有了一套新的行動計劃,一個通報訊息的更穩妥方案。不過他們沒確定是否在家也不能透露隻言片語。巴德·索特或者吉米·波克斯沒什麼理由不能這麼做。

西斯·費恩斯則從不在家透露任何事。

西斯·費恩斯是家中獨子。他爸媽比大多數男孩的爸媽都老,沒準與他們那種空耗精力的活法有關。西斯和兩個男孩告別後就一路小跑,最後一個街區他通常都是小跑而過。不是因為他盼著回家,或者覺得趕回去有啥好處。他或許只想趕時間,因為在最後這個街區,他總是憂心忡忡。

他媽在廚房。不錯。她起床了,只是還穿著睡衣。他爸不在家,也不錯。爸爸在穀倉升降機那幹活,星期六下午不上班,要是這會兒不在家,大有可能就是直接去了昆伯倫。這意味著下午遲些時候,他們才用對付他。

西斯爸爸也叫西斯·費恩斯。這個名字在瓦利家喻戶曉,一般人對它都挺有感情,哪怕三四十年後,誰講故事提到它,大家仍會知道指的是當爹的,而不是兒子。要是鎮裡新來乍到的人指出,“這聽起來不大像西斯嘛。”人家就會告訴他,說的可不是那個西斯。

“不是他,咱們說的是他老頭子。”

他們談論著西斯·費恩斯上醫院——或者被送到醫院——治肺病,或者別的什麼重病那回,護士用溼毛巾或溼毯子裹住他,讓他退燒。他大汗淋漓地退了燒,毛巾和毯子都變成棕黃色。排出來的都是他體內的尼古丁。護士們瞠目結舌。西斯卻得意非凡。他宣稱十歲就開始抽菸喝酒了。

還有他去教堂那次。很難想象他為啥要去,不過那是一座浸信會教堂,他老婆是浸信會的,他可能是為了討好她,儘管這聽起來更不可思議。他去的是個星期天,他們正在領聖餐。在浸信會教堂,麵包還是麵包,葡萄酒卻換成葡萄汁。“這是啥嘛?”西斯·費恩斯大聲嚷嚷,“這要是那羔羊的血,它一準得了他媽的貧血病。”

費恩斯家的廚房正做著午飯。桌上擱著一條切好的麵包,開了一罐甜菜丁。幾片臘腸煎好了——在雞蛋之前煎的,該在之後煎才對——擱在爐頂保溫。西斯媽媽開始煎雞蛋。她伏在爐子邊,一手抓煎鍋,一手捂肚子,顯然正忍著痛。

西斯從她手中抓過煎鍋,把開得太大的電爐關小。他把煎鍋抬離爐子,等爐面溫度降低,免得蛋白煎得太硬,邊緣發焦。他來遲啦,沒能先擦掉舊油漬,丟一小塊新豬油到煎鍋裡。他媽從不擦掉舊油漬,任它從上一頓飯用到下一頓,實在不行了才添一點新豬油。

等到溫度合適,他把煎鍋擱回去,慢慢把邊緣歪歪扭扭的雞蛋煎成規則的圓形。他找了把乾淨湯匙,挑點滾熱的豬油淋上蛋黃,讓它們變結實。他和媽媽喜歡吃這樣的雞蛋,不過媽媽經常煎不好。爸爸喜歡翻過來壓得像煎餅一樣扁,煎得像皮鞋一樣硬邦邦,加上胡椒,變得黑乎乎的雞蛋。這個西斯也會。

別的男孩對他在廚房裡的嫻熟技藝一無所知——同樣也不曉得他在家門口、餐廳窗外的伏牛花灌木後頭的隱蔽死角設的秘密藏物所。

他忙著煎蛋,媽媽坐在窗邊椅子上。她時不時朝街上瞥一眼。他爸爸仍有可能回來吃點什麼。他或許還沒喝醉。不過他的行為並不總是取決於醉酒程度。要是他這會兒走進廚房,他或許會吩咐西斯給他也煎幾個蛋。會問他怎麼沒圍圍裙呢,會評價說他都夠給人當個像樣的老婆了。他心情好時就是這樣。要是心情不好,就會死瞪著西斯——也就是說,用一種虛張聲勢、死命威脅人的眼神——警告他小心點。

“你小子是個精明鬼,是嗎?哼,奉勸你最好給我小心點。”

這種時候,要是西斯回瞪他,或者不回瞪他,或者掉下或擱下鏟子時發出丁點聲響——或者哪怕他小心翼翼,不掉下任何東西,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他爸爸都會齜著牙,像狗一樣嚎叫起來。這模樣挺可笑的——也確實可笑,不過他可是當真的。一分鐘後,食物和盤子都砸到地上,桌子椅子都掀個底朝天,他會滿房間攆著西斯,一邊嚎叫道,這回可不會放過他,一準把他的臉壓扁在燙爐子上,咋樣?你一定會以為他瘋了。不過,這時要是有人敲門——比方說,他哪個朋友過來接他——眨眼間,他的表情就恢復如常。他開啟門,心情愉快地大聲招呼朋友:

“馬上來。我本該請你進門,可老婆又在摔盤子啦。”

他也沒指望人家相信。他這麼說無非是想把家裡的事用一兩句笑話打發掉。

西斯媽媽問西斯,天氣是不是變暖和了,早上他去哪兒了。

“是啊,”他回答,又補充道,“去河灘了。”

她說她就覺著打他身上聞到河風味兒來著。

“曉得我們吃過後,我馬上打算幹啥嗎?”她說,“我要拿個熱水瓶,回到床上。或許這樣就會養好精神,又能做點事了。”

她幾乎每回都這樣說,每次都興致勃勃的,好像剛想到這主意。

巴德·索特有兩個姐姐,除非被媽媽逼著,否則她們從不幹正事。而且,她們擺弄頭髮、塗指甲油、擦鞋、化妝,甚至穿衣服,都從不曉得避到臥室或浴室裡。她們把梳子、捲髮棒、化妝粉、指甲油和鞋油丟得家裡到處都是。此外,每把椅背上都搭滿她們剛熨好的衣服和裙子,地板上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隙都鋪著毛巾,擺著她們待乾的毛衣。(一旦你走近,她們便驚聲怪叫。)在所有鏡子前她們都要扭來扭去——大廳衣帽架上的鏡子、廚房餐具櫃上的鏡子,廚房門邊的鏡子——鏡子下面的架子永遠被安全別針、髮夾、硬幣、紐扣、鉛筆截子等等塞得滿滿當當。有時,她們中哪個會在一面鏡子前一站就是二十分鐘,從各種角度打量自己,檢查牙齒,把頭髮朝後攏,抖到前面。最後,她終於心滿意足,或者至少平靜地走開了——才走到下一間房間,或者一看到下一面鏡子,她就會把這一套全部重新開始,好像剛換上了一個新頭。

這會兒,公認長得較好的那個姐姐正站在廚房鏡子前,摘頭髮上的別針。她腦袋上蓋滿閃閃發亮的頭髮卷兒,好像一隻一隻蝸牛。另一個姐姐根據媽媽的命令,在搗土豆泥。他五歲的弟弟一本正經坐在餐桌邊,把餐刀餐叉上下亂敲,嚷嚷著:“服務員,服務員呢?”

這是從他們爸爸那裡學來的,他常開這玩笑。

巴德走到弟弟的椅子背後悄聲道:“瞧啊,她又在往土豆泥裡摻塊塊了。”

他哄騙弟弟說,塊塊是從碗櫥裡取出來摻進土豆泥的,就像把葡萄乾加進米飯布丁。

弟弟不再嚷嚷,開始抱怨。

“要是她加進塊塊,我一口也不吃,媽啊,我一口也不吃啦,要是她加塊塊。”

“哎呀,別傻了。”巴德的媽媽答道。她忙著煎蘋果片洋蔥圈配豬排。“甭像個娃娃似的嚷嚷個沒完。”

“是巴德惹他的,”大姐報告,“巴德跑過去說她正在加塊塊。巴德老這麼騙他,他還真信了。”

“該把巴德的臉搗爛。”多瑞斯,也就是正在搗土豆泥的姐姐評價道。她可不會始終侷限於這樣不緊不慢地評論幾句——某次她直接在巴德一側臉頰上抓出了一條傷疤。

巴德朝碗櫃俯下身,上面擱著一個待冷卻的大黃餅。他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戳戳,餅釋放出一股誘人的蒸汽,充滿肉桂甜香。他試著撥開餅面上的一道褶子,想嚐嚐裡面的餡兒。弟弟看到他在乾的事,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弟弟被寵壞了,而且兩個姐姐總護著他——家裡他唯一敬畏的就是巴德。

“服務員呢?”他換了一種機械聲調喃喃著。

多瑞斯朝碗櫃走來,打算拿碗盛土豆泥。巴德手一抖,按塌了餅上的一塊麵皮。

“現在他要毀了這餡餅了,”多瑞斯說,“媽啊——他毀了你的餡餅啦。”

“你他媽的閉嘴。”巴德說。

“別碰餡餅。”巴德的媽媽習以為常、心如止水地命令道。“別說粗話。別胡扯。長大吧。”

吉米·波克斯坐在一張擁擠的晚餐桌邊。他,他爸媽,他四歲和六歲的兩個妹妹,大姨瑪麗和單身漢叔叔,一起住在他外婆家。他爸在房後的棚子裡開了個修車鋪,他媽在奧內克百貨商店幹活。

吉米爸爸是個瘸子,是他二十二歲得脊髓灰質炎的後遺症。他走路時撅著屁股、彎著腰,拄一根柺杖。他在修車鋪幹活時,不大看得出有這毛病,因為正好需要經常彎腰。他走上街頭,古怪的模樣就顯露無疑,不過沒人給他起外號或惡意模仿他。一度,他曾是鎮上著名的冰球手,也打壘球,昔日的優雅和勇猛至今在他身上有所體現,讓人不會對他以貌取人,人們會感覺這只是一個變化階段(儘管其實是最後一個階段了)。他喜歡大講荒唐的笑話,聲調總是興致勃勃,這更加深了人們的這種感覺,使人無視他深陷的眼窩中流露出的痛楚——它讓他時常夜不成寐。此外,與西斯·費恩斯的爸爸不同,他走進自家房門,不會換上一副不同的腔調兒。

不過,當然了,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家。他老婆是在他變成瘸子後嫁給他的,儘管訂婚時他還正常。而搬去和她媽媽同住看來是個順理成章的決定,這樣他們有孩子以後,老婆出去幹活,外婆可以幫忙照料。對他老婆的媽而言,再接納一個家庭,似乎也天經地義——就像大女兒瑪麗失明後搬來同住,她那異常羞澀的兒子弗雷德,除非找到更中意的去處,否則就要在這裡一直住下去那樣天經地義。這家人對各種重負照單全收,就像接受壞天氣那樣心平氣和。事實上,他們沒人認為吉米爸爸的病狀,或者瑪麗姨媽的視力是什麼負擔或問題,弗雷德的羞澀也一樣。缺陷、逆境,他們全都視若無睹,好像它們與別的事情沒啥區別。

這家裡有一個傳統信念,相信吉米的外婆是個出色的廚子,這一度可能是事實,不過最近幾年她其實大不如前。他們厲行節約,即便現在已經無需如此。吉米的媽媽和叔叔收入都不錯,瑪麗姨媽有救濟金,修車鋪生意興旺,但他們家仍舊在該用三個雞蛋時只用一個,肉餡糕裡多加一杯燕麥。為彌補口味不足又加上過多的辣醋醬汁,在蛋奶糊上撒太多肉蔻粉。不過沒人抱怨。大家都讚不絕口。在這家裡,抱怨就像球形閃電一樣百年難遇。萬一彼此撞上,他們都會說“請原諒”,兩個小女孩也懂得說“請原諒”。他們在餐桌上互相幫忙遞東西,說“請……”,說“謝謝你”,彷彿始終有客人在場。這就是他們共處一室的辦法——所有人都擠在一幢房子裡,每個鉤子都掛著衣服,每條欄杆都搭著外套,餐廳裡永遠給吉米和他叔叔搭著帆布床,碗櫃上堆著厚厚一疊待熨燙縫補的衣服。沒人咚咚咚地踩樓梯,沒人大聲關門,誰都不會把收音機聲音旋大,也沒人說刺耳的話。

是否正因如此,吉米週六晚餐時才一言不發?他們全都緘口不提這事,三個男孩都一樣。西斯的原因很容易理解。他爸爸根本不可能相信西斯做出瞭如此重大的發現。他肯定會罵他扯謊精。西斯媽媽向來根據他爸的反應來做決定,她會——正確地——認為,他哪怕只是去警察局報告,也會在家裡惹出風波,因此拜託他保持沉默。不過,另外兩個男孩有著通情達理的家人,本該有機會開口才對。吉米家會有一陣恐慌不安,但他們很快就會承認,這不是吉米的錯。

巴德的姐姐會問他是不是瘋了。她們還會倒打一耙,說他這種有討厭惡習的傢伙,遇上個死人再正常不過。不過,他爸爸是個講道理、有耐心的漢子,他在火車站當貨運經紀人,時常要傾聽各種囉嗦的胡言亂語。他會命令巴德的姐姐們住嘴。他會進行一番嚴肅詢問,確定巴德說的是真話,不是胡扯,然後致電警察局。

原因只在於,他們的家早就滿滿當當,一團亂麻了。西斯家如此,另外兩個男孩家也差不離。在西斯家,就算他爸不在,他的癲狂錯亂造成的威脅和記憶依然處處可見。

“你說了沒?”

“你呢?”

“我也沒。”

他們心不在焉、慌不擇路,朝市區踱去。他們拐上西普卡大街,鬼使神差地從魏倫斯夫婦的泥灰平房前走過,驚覺正面對著它。大門兩側各有一扇飄窗,門前臺階頂是一片平臺,寬度足夠放兩把椅子,這會兒椅子不在,不過夏天晚上,魏倫斯先生和夫人總是一人坐一把。房子一側加了一間平頂屋,也有一扇朝街正門,一條小徑通向大街。門牌上寫著:“驗光師D.M.魏倫斯。”男孩們沒進過這間診所,吉米的姨媽瑪麗定期來這開眼藥水,他外婆在這裡配眼鏡。巴德·索特的媽媽也來過。

泥灰房子外牆刷成灰粉色,門和窗框刷成棕色。防風窗尚未拆下,城裡房子大多如此。房子毫無特別之處,不過前院因花出名。魏倫斯夫人是個園藝高手,聲名遠揚。她不像吉米外婆和巴德的媽媽只沿菜園邊緣種幾排花。她種的都是圓形月牙形的花床,鋪天蓋地,樹下也種著一圈圈花。再過兩週,院子裡就該開滿水仙。不過目前只有屋角開著一叢連翹。差不多攀到屋簷那麼高,黃花像噴泉一樣鋪天蓋地。

連翹叢鑽出一個彎腰的棕色身影。是身穿園藝舊衣的魏倫斯夫人。這是一個矮胖女人,穿著休閒褲和有點撕壞的外套,頭戴制服帽,或許曾屬於她丈夫——它朝下滑,幾乎遮住她的眼睛。她抓著一把大剪刀。

他們立刻放慢腳步——不然就只有撒腿跑。或許他們以為可以裝聾作啞,她不會注意。但是她已經看到他們,所以才匆匆忙忙鑽出來。

“我看到你們盯著我的連翹花瞧,”魏倫斯夫人說,“想帶一點回家嗎?”

他們盯著看的可不是什麼連翹花,而是面前整個場景——房子似乎一切如常,診所門口的牌子、透進光線的窗簾。並沒有什麼顯得空洞或不祥,沒什麼能表明魏倫斯先生不在,或者他的汽車沒停在診所後頭的停車場上,而是陷在板兒角的池塘中。雪一化,魏倫斯夫人就在院子裡忙活起來,與大家料想的一樣——鎮上人人都這麼形容她。她用熟悉的、嘶啞的煙嗓兒喊他們,口氣生硬、咄咄逼人,卻不乏友好——隔了半個街區,或者從任何一家商店深處喊出來,人們都能一下聽出這聲音。

“等等,”她吩咐道,“等著,我馬上給你們剪一些。”

她麻利地動起手,挑選開滿明黃色小花的枝條剪下,大剪特剪,然後抱著一大捆把臉都擋住的花枝走向他們。

“拿著,”她說,“把這些帶回家給你們的媽媽。看到連翹花總能讓人開心,它們是春天的第一批花兒呀。”她把花枝分給他們。“就像高盧全境一樣,”她說,“高盧全境總要給分成三份。☾5☽你們要是上拉丁語課,準知道這個。”

“我們還沒上高中。”吉米說。因為他家的特殊情況,他比其他兩個男孩更擅長和女士搭話。

“是嗎?”她說,“嗯,你們有好多東西要學呢。告訴你們的媽媽,把它們泡在溫水裡。哎,我相信她們已經知道這個了。我也給你們剪了些沒全開的枝條,這樣它們可以開啊開的開很久。”

他們說了謝謝——吉米先開口,剩下兩個趕緊有樣學樣。他們抱著滿滿一胳膊花,朝市區走去。他們可不打算調頭把花送回家,他們算準她不知道他們家的方向。走出半個街區,他們偷偷扭頭,不知她還有沒有在看。

沒有。再說人行道邊的一幢大房子已經把視線擋得嚴嚴實實。

連翹花給了他們題目琢磨。抱著它走路挺難為情,如何處理?不然他們就得琢磨魏倫斯先生和魏倫斯夫人的問題啦。怎會這樣,她在院子裡忙活,他淹死在車裡?她是知道他的下落,還是不知道?看來她不可能知道。她甚至知道他不在家嗎?她那模樣,好像啥事沒有,一切正常,他們站在她面前時,好像真是如此。他們所知、所見的,好像都被她的茫然無覺推開、擊潰了。

街角冒出兩個騎腳踏車的女孩。其中一個是巴德的姐姐多瑞斯。兩個女孩立刻開始撳喇叭,大驚小怪。

“哎喲,快看這些花兒!”她們嚷嚷道。“婚禮在哪裡舉行呀?瞧瞧這些漂亮的新娘喲!”

巴德衝她們喊出他能想到的最惡毒之語。

“瞧你一屁股的血。”

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曾經確有其事——有一次她放學回家,裙子上沾著血跡。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永遠無法抹去。

他確信她回家後一準要告他狀,但她始終沒有。那事讓她覺得太丟人了,以至於哪怕為了報復他,她也羞於啟齒。

他們意識到必須立刻打發掉這花,於是直接丟到一輛停著的車下面。他們拐上廣場,邊走邊撣掉衣服上的零星花瓣。

那陣子,星期六仍是個重要日子。村民們紛紛進城。廣場周圍和小巷邊停了不少汽車。大些的鄉村裡的男孩和女孩,以及小一點的城裡和農村裡的孩子紛紛奔向電影場。

在第一個街區,他們必須經過奧內克百貨商店。吉米清清楚楚看到媽媽站在其中一個櫥窗裡。她已經回到商店,正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到一個模特頭上,給它調整面紗,擺弄連衣裙肩部。她是個矮個兒,只好踮起腳忙活。她脫掉鞋,踩在櫥窗地毯上。透過絲襪,可以看到她圓滾滾的薔薇色腳後跟。她繃直身子的時候,裙子後面的開口露出腿彎子。再往上是一個寬闊勻稱的臀部,透出短褲或緊身褡的線條。吉米能夠想象出她這會兒輕聲嘟囔的抱怨聲。他彷彿能聞到她絲襪的味道,她擔心抽絲,有時一回家就急忙脫掉它們。絲襪和內衣,即便是乾淨的女士內衣,都有一股子淡淡的、隱私的氣味,既迷人,又討厭。

他希望兩件事。首先是另外兩個男孩沒注意到她(他們其實注意到了,不過一個做媽媽的每天穿得整整齊齊,在鎮上的公共場所拋頭露面,在他們看來過於古怪,沒法評論,只能索性裝沒看見),其次是她不要,千萬不要,扭過頭來看到他。她要是看到他,準會叩著玻璃,做出打招呼的嘴型。她工作時,就不再像在家裡那樣謹言慎行、彬彬有禮,態度也由溫順變為活潑。他本來挺喜歡她這種不一樣,這種活潑,正如喜歡奧內克百貨商店巨大的玻璃櫃臺、打蠟的木頭表面、樓梯頂端的巨大鏡子。每次爬樓梯走向二樓女裝部,他總會在這面鏡子裡看到自己。

“我的小淘氣來啦。”媽媽會這麼說,有時還塞給他一枚硬幣。他待得從不超過一分鐘。奧內克先生或者夫人沒準正盯著這裡。

小淘氣。

從前聽起來像五毛和角子硬幣的叮噹聲一樣悅耳的稱呼,現在已經成為一種羞恥,莫名其妙的。

他們安全過關。

下一個街區,他們必須經過昆伯倫公爵酒吧,不過西斯毫不擔心。要是他爸午飯還沒回家,就意味著他還會在這裡待幾個小時。不過“昆伯倫”這個字眼總讓他心情沉重。他還不明白它的意思的時候,聽到它心裡就會悲傷的咯噔一沉,好像砝碼掉進黑暗的水裡,撲通沉下去。

從昆伯倫有條沒鋪路面的小巷通往市鎮大廳,市鎮大廳後頭是警察局。他們拐上小巷,很快除了街頭的噪音,又有大量新的噪音傳入耳中。它們並非來自昆伯倫——啤酒館的聲音都被擋住了,它的窗子又小又高,像公共廁所一樣。噪音來自警察局。天氣暖和,警察局敞著大門,在小巷裡也能聞到菸斗的菸草味和雪茄的味道。不光警察們——他們總坐在裡面,尤其是星期六下午,冬天裡麵點爐子,夏天開電扇,遇上今天這樣不冷不熱的天氣就開著門,放進令人愉快的空氣。波克斯上校也在——事實上,他們能聽到他的喘氣聲,他患哮喘,大笑過後總要喘很久。他是吉米的親戚,不過和他家關係冷淡,因為他不贊同吉米爸爸的婚事。他每次認出吉米,總用一種驚訝、嘲諷的語調和他說話。“萬一他答應給你一個兩毛五分硬幣或別的什麼,你就說你不要。”吉米媽媽這樣告誡他。不過波克斯上校從沒答應過這種事。

此外,波洛克先生也在,他已從藥店退休。還有費格斯·索利,他儘管不是弱智,看起來卻挺像,因為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過毒氣。這幫人成天打牌、抽菸、閒扯,喝市政府買單的咖啡(按照巴德他爸的說法)。任何想來告狀,或者來報告什麼事的人,都得在他們眼皮底下做這些事,甚至還要被他們聽個一清二楚。

就等著遭罪吧。

他們走到敞開的大門外,幾乎停下腳步。沒人注意他們。波克斯上校正說:“我還沒死呢。”大概是在重複某個段子的最後一句。他們耷拉著腦袋,在礫石路上踢踢踏踏,慢慢走開。在大樓拐角,他們加快速度。公共男廁所入口附近的牆上有一團新近的嘔吐物,礫石路上丟了兩個空瓶。他們不得不在垃圾桶和市鎮秘書辦公室高高的、俯視的窗子之間擇路而行,然後走下礫石路,回到廣場。

“我這兒有錢。”西斯說。這個實事求是的宣告讓他們一陣寬慰。西斯把口袋裡的零錢弄得叮噹響。這錢是他洗完碟子,走到前臥室告訴媽媽他要出門時,媽媽給他的。“從梳妝檯上自己拿五角錢吧。”她吩咐。她有時有點錢,儘管他從沒看到爸爸給她錢。每次她說“自己拿點”或者遞給他幾枚硬幣時,西斯都知道她對於他們的生活感到羞愧,對於他、對於站在他面前,都感到羞愧。這種時候他會憎恨看到她(儘管他很高興能拿到錢),尤其是她說,他是個好孩子,他不要以為她對他的努力無動於衷的時候。

他們走上通往港口的路。帕加特加油站旁有一個售貨亭,帕加特太太在裡面賣熱狗、冰激凌、糖果和香菸。她拒絕過賣香菸給他們,即使吉米說是給他叔叔弗雷德買的也無濟於事。不過她沒因為這事生他們的氣。她是個法國和加拿大混血女人,胖嘟嘟的,很好看。

他們買了一把黑色和紅色的甘草糖棒,打算等吃得飽飽的午飯稍許消化了,再買點冰激凌。他們朝兩把安放在籬笆邊的舊汽車座位走去。夏天,上方的樹叢會投下陰影。他們瓜分了甘草糖棒。

泰維特船長坐在一個座位上。

泰維特船長曾是個真正的船長,在湖船上幹了好多年。現在他攬了特警活兒。他負責在學校前攔住車輛,讓孩子們過馬路,冬天防著小孩子們在小巷裡滑雪橇。他會吹響哨子,舉起一隻大手,戴著白手套,看起來像小丑的手。他人老了,頭髮也白了,卻仍舊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車輛都聽他指揮,小孩也一樣。

夜裡,他巡迴檢查所有商店的大門,看看是否鎖好了,確定沒人在裡面偷東西。白天他常在公共場所打盹。天氣不好的時候,他睡在圖書館裡,天氣好的話,他會選把戶外的椅子。他不怎麼待在警察局裡,可能是因為耳朵不好使,沒戴助聽器就跟不上談話,偏巧他又像許多聾子一樣討厭用助聽器。此外,他過去成天坐在湖船的船頭朝外看,想必早已習慣獨處。

他閉著眼,腦袋後仰,讓陽光曬到臉上。他們走過去和他說話(他們沒進行任何討論,只是聽天由命、懵懵懂懂地交換一下目光便做了決定),不得不先把他弄醒。他花了點時間才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這是在哪兒、啥時辰了、來的是什麼人。他從兜裡掏出一塊巨大的老式懷錶,好像他認準小孩子們來找他就是想打聽時間。不過,他們還在對他說話,表情既激動又怪害臊的。他們說著“魏倫斯先生在板兒角池塘裡呢”,以及“我們瞅見車了”,還有“淹透了”。他不得不舉起一隻手,示意要他們安靜,另一隻手在褲袋深處摸索,找助聽器。他帶著鼓勵的表情,嚴肅地點點頭,好像在說,耐心點,耐心點,一邊把那玩意兒塞進耳朵。他舉起雙手——安靜、安靜——測試音量。最後他終於點點頭,表情比剛才輕快多了,用嚴厲的聲音——不過一定程度上是在開玩笑——命令道:“繼續吧。”

三個男孩中話最少的西斯——吉米是最懂禮貌的,巴德是最大嘴巴的——攪了局。

“你褲釦開嘍。”他說。

他們一下子撒腿跑開。

他們的興奮勁兒沒有立即消退。不過,這不是啥可以分享或談論的事:他們不得不分手了。

西斯回家去修理藏物所。紙板做的地板冬天結了冰,溼透了,得換掉。吉米爬進車庫閣樓,他最近在裡面發現了一盒《野蠻博士》☾6☽舊雜誌,是他叔叔弗雷德的。巴德回去後,發現只有媽媽在家,正給廚房地板打蠟。他看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漫畫書,然後對她坦白了。他相信媽媽對他家以外的事務毫無經驗或發言權,不會做什麼決定,只會給他爸打電話。令他意外的是,她立刻給警察局打了電話,然後才打給他爸。有人去接西斯和吉米。

一輛警車沿鎮上的小路開向板兒角,一切都得到了證實。一個警察和一位聖公會牧師上門拜訪魏倫斯夫人。

“我本不想麻煩你們,”據說魏倫斯夫人回答,“我本打算等他到天黑的。”

她告訴他們,魏倫斯昨天下午開車下鄉,送眼藥水給一位老盲人。他有時會耽擱一陣,她說。要麼是去拜訪什麼人,要麼是車壞了。

他有沒有悶悶不樂,或者類似的表現?警察問。

“哦,當然不會,”牧師評論道,“他可是唱詩班的臺柱子。”

“他根本不是那種人。”魏倫斯夫人說。

對於男孩們一聲不吭坐下來吃午飯,還買了一把甘草糖棒的行為,人們也猜測紛紛。一個新綽號——“傻棍兒”——橫空出世,安到他們所有人頭上。吉米和巴德直到離開鎮子之前都頂著這個稱呼,而西斯——年紀輕輕就成了家,幹起開升降機的活兒——把這綽號又傳給自己的兩個兒子。那時已經沒人再追究它的來由。

對泰維特船長的羞辱始終不為人知。

下一次他們不得不從他舉著的胳膊下走過,穿過馬路去學校的時候,他們都以為他會想起這事,會因為受辱或者出於責備,投來傲慢的眼神。可他照常舉著戴手套的手,那隻高貴的、小丑似的白手套,臉上慈祥如常。他示意放行。

繼續走吧。

2、心臟病

“腎小球性腎炎。”伊內德在筆記本上寫。這是她看過的首例。事實是,奎因夫人腎臟衰竭,無藥可救。她的腎臟不斷萎縮,變成堅硬、無用、破碎的腫塊。她的尿液少而渾濁,呼吸和面板滲出一股辛辣、不祥的氣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爛水果似的味道,伊內德覺得它來自病人體表冒出的淡紫棕色斑點。她雙腿因為突然的劇痛而抽筋,面板瘙癢難當,伊內德只得用冰塊給她擦身。她把冰塊卷在毛巾裡,壓住癢處。

“到底怎麼才會染上那病呢?”奎因夫人的姑子問。她名叫格林夫人。奧利弗·格林☾7☽。(她解釋道,她從沒想過這名字的意思,婚後才發現大家一聽就樂。)她住在幾英里遠的農場上,挨著公路。每隔幾天,她過來把床單、毛巾和睡衣收拾回家洗。孩子們的衣服她也洗,送回來時,所有衣服都熨燙一新,疊得整整齊齊。甚至睡衣上的緞帶也熨平了。伊內德對她不勝感激——在有的主顧家裡,她得自己洗衣,或者更糟,得送到媽媽那裡,由媽媽花錢到鎮上僱人洗。她嗅出這個問話的意圖,又不想顯得無禮,只得回答:“難說哦。”

“有這種那種說法的,”格林夫人說,“有人說,有的女人會吃藥。要是月經沒來,就可以吃那藥,要是完全按照醫生的吩咐吃,是為了好的目的,那就沒事。可要是吃得太多,是為了不好的目的,那她們的腎臟就會給毀了。說得對嗎?”

“我從沒接觸過那樣的病例。”伊內德回答。

格林夫人高大敦實。像她弟弟魯佩特——奎因夫人的丈夫——一樣,長了張圓滾滾、扁鼻子、討人喜歡的皺臉——伊內德的媽媽稱之為“愛爾蘭土豆臉”。不過,魯佩特好脾氣的表情下藏著謹慎和剋制。格林夫人的則是期盼。伊內德不知道她期盼什麼。哪怕對最簡單的交談,格林夫人也興致勃勃。或許只是在期盼訊息吧。關於什麼大事的訊息。某個事件。

當然了,確實要出件大事,至少對這個家而言是件大事。奎因夫人要死啦,年方二十七。(她自稱的年齡——伊內德感覺其實不止,不過一旦病到這個程度,就很難看出年齡了。)等腎臟完全衰竭,心臟作廢,她就要死了。醫生告訴過伊內德:“這會讓你幹到夏天,不過大有可能在暑熱過去之前,你還來得及休幾天假。”

“魯佩特去北方時遇到她的,”格林夫人說,“他一個人去的,他在那裡的森林幹活。她在一個旅館裡有個什麼工作。我也不知道幹啥。是做女僕吧。不過她不是那裡長大的——她說她是在蒙特利爾一家孤兒院長大的。她非這麼說。你會想,那她該會說法語的吧,但就算是也從沒聽她說過。☾8☽”

伊內德評價道:“挺有趣的活法。”

“拜託再說一遍?”

“挺有趣的活法。”伊內德重複。有時她總忍不住——會在毫無希望的地方調侃。她鼓勵地挑起眉毛,格林夫人終於笑了笑。

不過她是否感覺受傷呢?魯佩特在高中時,為了避開可能的嘲弄,正是這樣笑的。

“他在那之前,從沒交過女朋友。”格林夫人透露。

伊內德和魯佩特曾經同班,她沒對格林夫人提過。她感覺有點窘,因為他曾是她和女友們戲弄、折磨過的男孩中的一個——事實上,是主要的一個。“被挑中的,”按她們過去的說法。她們挑中魯佩特,跟他走到街上,大聲喊他,“哈羅,魯佩特。哈羅,魯佩特。”弄得他很不安,眼見他的脖子漲得通紅。“魯佩特得了猩紅熱咯。”她們嚷嚷起來,“魯佩特,你該被隔離哦。”她們會假裝她們中的一個——伊內德、瓊·麥克奧利弗,瑪瑞安·鄧尼——愛上了他。“她想和你說話呢,魯佩特。你為什麼從不約她?你至少該給她打個電話。她想和你說話想得要命呢。”

她們並不指望他會對這些請求做出回應。不過要是他有回應,該多逗人啊。他會被迅速拒絕,故事會在全校傳播。為什麼?她們為什麼這樣對他,一心想羞辱他?因為她們沒心沒肺。

他不可能忘記。不過他對待伊內德,就好像剛認識一樣,好像她只是他老婆的看護,不知從何處來到他家。伊內德接受了暗示。

這裡安排得異常井井有條,省去她不少麻煩。魯佩特住格林夫人家,吃飯也在那裡。兩個小女孩也可以住過去,不過那樣一來她們得轉學——距離暑假只剩不到一個月。

魯佩特在傍晚回家,和孩子們說說話。

“你們是不是乖女孩呀?”他問。

“給爸爸看看你們用積木搭的東西,”伊內德提議,“給爸爸看看你們在彩畫本里畫的畫。”

積木、蠟筆,彩畫本,都是伊內德提供的。她給媽媽打電話,請她看看舊箱子裡都能找到什麼。媽媽照辦不誤,帶來的還有一本夾了很多剪紙娃娃的書,不知她是從誰那裡要來的——伊麗莎白公主和瑪格麗特·羅斯公主,搭配著各式各樣的套裝。伊內德沒辦法教會小女孩們說謝謝,只好把這些東西都擱到高架上,宣佈除非有人說了謝謝,否則就一直擱著。洛伊絲和希爾維分別六歲和七歲,小野貓似的不聽管教。

魯佩特沒問玩具從哪來。他告訴女兒們要做乖女孩,問伊內德要不要他從鎮上買東西。有一次她告訴他,她換掉了地窖路上的燈泡,請他帶幾個備用的來。

“幹嗎不叫我來換?”他說。

“我換燈泡在行得很,”伊內德回答,“換保險絲、敲釘子也一樣。媽媽和我已經有很長時間家裡沒男人了。”她本打算開個玩笑示好,但沒生效。

最後,魯佩特會問到妻子,伊內德會回答,她血壓有點降下來了,或者她晚餐時吃下去一點煎蛋卷,或者冰包略微緩解了她的瘙癢,她睡得比以前安穩。魯佩特會說,既然她在睡覺,他就不進去了。

伊內德說:“胡說。”和丈夫聚聚,對女人的好處肯定超過打個小盹兒。她把孩子們帶上樓睡覺,給丈夫和妻子留出一點隱私時間。不過魯佩特待得不會超過幾分鐘。伊內德回到樓下,走進前廳——現在是病房——給病人過夜做準備,奎因夫人總是仰天靠在枕頭上,有點焦躁,但並非心懷不滿。

“他在這兒待得不長,對嗎?”奎因夫人會問。“真讓我想笑。哈哈哈,你怎樣啊?哈哈哈,我們走咯。我們幹啥不把她弄出去,往糞堆上一丟?我們幹啥不乾脆扔死貓一樣把她扔出去?那就是他的想法,不是嗎?”

“我不這麼認為。”伊內德回答。她帶來水盆和毛巾,擦拭用的酒精和嬰兒爽身粉。

“我不這麼認為。”奎因夫人敵意地重複,不過她順從地讓她脫掉睡衣,把頭髮從臉上拂到後頭,在屁股下墊條毛巾。伊內德習慣了人們不情願脫光衣服,即使老得不行,或者病得很重的人也一樣。有時她不得不和他們開玩笑,誘騙他們,讓他們恢復自如。“你以為我沒看過下面那玩意兒嗎?”她會說,“下面那玩意兒,上面那玩意兒,看多了就沒意思了。你知道,不就是人類被造出的兩種型別嗎。”不過奎因夫人毫無羞澀,她張開雙腿,還抬起一點,方便她工作。她是一個嬌小的小骨架女人,現在身材很古怪,腹部和四肢凹陷,乳房凝縮成兩個小口袋,乳頭像乾癟的葡萄乾。

“我腫得像豬一樣,”奎因夫人說,“奶頭反倒縮了,它們向來不怎麼頂用。我從沒長過你這種大奶子。你看到我這模樣不噁心嗎?等我嚥了氣,你會高興的吧?”

“我要那樣想,就不會在這裡了。”伊內德回答。

“謝天謝地,總算把垃圾甩掉了,”奎因夫人說,“你們到時候都會這麼說。謝天謝地,總算把垃圾給甩掉了。我對他不再有用了,對不?我對任何男人都不再有用了。他每天晚上都從這裡走開,他去找女人,對不?”

“據我所知,他是回他姐姐家。”

“據你所知。可你啥都不知道。”

伊內德想,她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種惡毒和敵意,這種節省下來尋事拌嘴的力氣。奎因夫人正四處試探,尋找對手。生病的人會憎惡健康的人,有時丈夫和妻子,甚至母親和孩子之間也會這樣。對奎因夫人而言,丈夫和孩子都成了目標。一個星期六早上,伊內德招呼在門廊下做遊戲的洛伊絲和希爾維,來看看媽媽變好看的樣子。奎因夫人早上洗漱完畢,穿件乾淨睡衣,纖細稀疏的金髮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條藍色緞帶系在腦後。(伊內德每次去照料女病人,總會隨身帶著大量這樣的緞帶——以及一瓶香水和一塊香皂。)她這時確實挺好看——或者你至少可以看出,她曾經美麗過——她有寬闊的額頭和顴骨(現在這副顴骨幾乎從面板下戳出,像兩個陶瓷門把手),綠瑩瑩的大眼睛和孩子似的幾乎半透明的牙齒,一個小小的、倔強的下巴。

孩子們缺乏興趣地、順從地走進房間。

奎因夫人說:“別讓她們靠近我的床,她們髒兮兮的。”

“她們只是想看看你。”伊內德解釋道。

“夠了,現在她們看到了,”奎因夫人說,“可以走了吧。”

這個態度並沒讓孩子們意外或失望。她們看著伊內德,伊內德說:“好吧,這會兒,最好讓你們的媽媽休息。”她們便跑出去,砰的甩上廚房門。

“你不能叫她們別這麼幹嗎?”奎因夫人說,“每次她們這麼做,都像一塊磚頭砸在我胸口。”

你簡直會以為她這兩個女兒是一對吵鬧的孤兒,被硬塞給她,長期借住在此。但是,在終於接受自己的垂死處境之前,有人就是這樣,有人甚至到死都如此。比奎因夫人天性溫和的人每每會表示,他們知道他們的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或孩子向來有多恨他們;他們對別人而言,別人對他們而言,都是多麼令人失望;他們知道所有人看到他們死去都會有多麼開心。其實他們明明與充滿愛意的家人度過了寧靜有益的一生,實在毫無理由做此控訴。通常控訴階段會過去。不過,生命將盡的幾個星期,或者幾天,又會對過去的仇恨和遭到的怠慢發一通絮叨,或者對七十年前遭受的某次不公懲罰來一番啜泣。某次,一個女人請伊內德從碗櫥裡拿出一個青花大盤,伊內德以為她想最後看看這個好看的玩意兒,得點安慰。然而,她卻用盡最後一點驚人的力氣,把它砸碎在床柱上。

“現在我可以確定,我妹妹的爪子再也不可能碰到它了。”她說。

通常他們會宣稱,來看望的人不過是想看看熱鬧,幸災樂禍,醫生正是他們遭受的病痛的始作俑者。他們甚至也討厭看到伊內德,討厭她無需睡眠的精力、耐心的雙手,在她體內如此令人豔羨的均衡流動的生命之液。伊內德對此習以為常,她理解他們陷入的痛苦,死亡的痛苦,以及有時令死亡也相形見絀的生之痛苦。

而奎因夫人讓她不知所措。

不僅因為她無法帶來安慰,而且她甚至不想提供安慰。對這個厄運當頭、痛苦不堪的年輕女人,她無法剋制厭惡。她討厭這具她不得不擦洗、撲粉,用冰塊和酒精摩擦、安撫的軀體。她理解人們為什麼說厭惡疾病和病體了。她理解了曾對她說“真不知道你怎能幹得下去,我永遠也不可能當一個護理員,這種事我永遠幹不了”的女人們。她討厭這具身體,討厭它所有病痛的跡象。它的怪味和變色,看起來頗為惡毒的小奶頭和可憐的雪貂似的牙齒。她覺得一切都標誌著自甘墮落。她其實和格林夫人一樣惡毒,嗅出猖獗的不潔氣息。身為護理員,她應當有點見識,慈悲為懷乃是職責——肯定也符合她的天性。她不明白為何會變成這樣。不知怎的,奎因夫人讓她想起幾位高中女同學——穿廉價衣服,模樣病怏怏,前程堪憂,卻沾沾自喜而不自知。她們一般待不了一兩年——懷孕了,大多數都結了婚。後來,她們在家分娩時,伊內德照料過其中幾位,發現她們的自信一去不返,昔日的肆無忌憚被溫順甚至虔誠所取代。她替她們難過,雖說猶記得她們自作主張、毅然決然的模樣兒。

奎因夫人更難對付。奎因夫人可以崩潰再崩潰,骨子裡卻只有陰鬱的乖戾,只有日漸腐爛,別無其他。

伊內德感到了厭惡之情,更糟的是,奎因夫人對此心知肚明。伊內德竭力做到耐心、溫柔、心情愉快,卻無法阻止奎因夫人探知真相。奎因夫人把這種窺知當成大獲全勝。

謝天謝地,總算把垃圾給甩掉了。

伊內德二十歲那年,即將完成護士培訓,她爸在瓦利醫院病危。他對她說:“我不知道是否喜歡你幹這行。我不想你在這樣一個地方工作。”

伊內德俯身問,他覺得他這會兒在個什麼樣的地方呢。“這不過是瓦利醫院罷了。”她安慰道。

“我知道,”爸爸說,語氣一如既往,四平八穩、合情合理的(他是個保險和房地產代理商)。“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向我保證你不會這樣做。”

“向你保證什麼?”伊內德問。

“你不會做這種工作。”爸爸說。他一句也不肯多說。他閉緊了嘴,彷彿她的追問令他厭煩。他只肯重複兩個字:“保證”。

“這是為什麼呢?”伊內德問媽媽。媽媽回答:“唉,照著做吧。去向他保證吧。那又有什麼區別呢?”

伊內德覺得這說法真令人震驚,不過未置一詞。她媽對許多事都是這態度。

“我不會對任何我不明白的事做保證,”她回答,“反正我多半不會為任何事做保證。不過要是你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應當告訴我。”

“無非就是他突發奇想的一個念頭唄,”媽媽說,“他覺得護理工作會讓女人變粗俗。”

伊內德重複:“粗俗。”

媽媽說,她爸反對護理的原因在於,護士們會對男人的身體瞭如指掌。他爸認為——斷定——這樣會改變一個女孩,進一步又會改變男人對她的看法。會毀掉她的好機會,會給她帶來不少別的、稱不上好的機會。有的男人會對她失去興趣,另一些人卻會對她產生不正當的興趣。

“我覺得這都是因為他希望你結婚。”她媽媽總結道。

“要是那樣的話,真是太糟了。”伊內德回答。

不過她到底還是保證了。她媽媽說:“好了,希望這下你滿意啦。”不是“他滿意”,是“你”。彷彿她媽媽早在伊內德之前就知道這個保證有多誘人。對垂死之人做保證,這種自我否定,這種完全的犧牲。越荒謬就越誘人。就是這個終於令她投降。並非對爸爸的愛(她媽媽暗示了這一點),而是因為刺激。一種徹底的高貴的口是心非。

“要是他要求你放棄的是某樣你無論如何都不在乎的事,你或許根本不會答應,”她媽媽總結,“比如說,如果他要你不再用口紅。你現在還在用著它。”

伊內德好脾氣地保持沉默。

“你為此祈禱過嗎?”她媽媽直截了當地問。

伊內德回答是的。

她從護理學校退學了。她待在家裡,整天忙忙碌碌。家裡有錢,她不必工作。事實上,她媽一開始就不樂意伊內德學護理,宣稱只有窮女孩才做那事,那是父母養不起,或者沒法送去上大學的女孩的出路。伊內德沒向她指出這說法中的矛盾。她給籬笆塗油漆,把玫瑰灌木裹起來過冬。她學會烤東西,學會打橋牌,她媽媽每週與隔壁的魏倫斯夫婦打橋牌時,她取代了爸爸的位置。幾乎沒多久,她就變成——照魏倫斯先生的說法——一個高明得可恥的打牌高手。他給她帶來巧克力或者一朵粉色玫瑰,彌補他作為搭檔的不稱職。

她冬天傍晚去溜冰。她打羽毛球。

她從來不缺朋友,現在也一樣。高中最後一年的同學們大多已經讀完大學,或者到遠方工作,當了老師、護士或註冊會計師。不過她和沒讀到高年級就退學去銀行、商店或辦公室工作,或者當上管道工或女帽商的人交了朋友。這群人中的女孩子紛紛退出——按照她們私下的說法——退進婚姻裡。伊內德成了準新娘聚會的操辦者,嫁妝展示茶會☾9☽上的好幫手。再過兩年,就到了施洗禮,她每每是最合適的教母人選。和她毫無親戚關係的孩子們長大後都叫她姑姑。她也成了她媽媽一輩或更老的女人們的乾女兒,因為年輕女子裡只有她有時間參加讀書俱樂部和園藝協會活動。因此,還在青年時代,她就飛快地、輕易地滑入一種必不可少、位於中心,卻又相當孤獨的角色。

不過,其實她扮演這種角色由來已久。高中她一直是班級委員,或者班級活動組織者。她備受推崇,情緒飽滿,衣著得體,相貌出眾,卻總與人若即若離。她不乏男性朋友,卻沒有男朋友。這似乎並非她本願,不過她並不在意。她一心關注自己的勃勃野心——在某個尷尬階段,她曾經想當女傳教士,之後一心想做護理員。她從不覺得護理得等結婚後才能著手去做。她希望做好人,做好事,未必要走循規蹈矩的傳統妻子的道路。

新年裡,她去市鎮大廳參加舞會。和她跳舞跳得最多,送她回家、按著她的手道晚安的男人是乳製品廠經理——年過四十,保持單身,是個跳舞高手。在不大可能找到舞伴的女孩眼裡,他算是個叔叔輩的朋友。他可不是女人會認真考慮的男人。

“或許你該去上商業課,”她媽媽建議,“或者,為何不去上大學呢?”

那裡的男人或許更容易欣賞她,她想必這麼盤算著。

“我太老了呀。”伊內德回答。

媽媽樂了,“這話只能表明你有多年輕。”她說。女兒到底有點符合年紀的蠢念頭,發現這一點,做媽媽的好像挺寬慰——伊內德居然認為二十一歲與十八歲有多大區別。

“我不要和才從高中出來的小孩們混在一起,”伊內德說,“我是認真的。再說你到底為啥非要甩掉我?我在這裡挺好的。”這種悶悶不樂,或者說伶牙俐齒的反應,似乎也讓做媽媽的心頭一陣快慰。不過,片刻之後,她嘆口氣說:“你將來會吃驚地發現,時間一年年過得多麼快哦。”

那年8月,麻疹流行,同時還有一些小兒麻痺症患者。伊內德父親昔日的主治醫生注意到她在醫院裡的得心應手,問她是否願意過來幫幫忙,到患者家裡照顧病人。她回答說願意考慮。

“你是說要祈禱嗎?”媽媽問,伊內德臉上現出一種咬緊牙關、遮遮掩掩的表情,換在別的女孩身上,大有可能意味著要與男朋友私會。

“那個保證,”第二天,她對媽媽說,“是說不要在醫院工作,對嗎?”

媽媽回答,她是這樣理解的,沒錯。

“而且是說我不能畢業,不能做註冊護士?”

沒錯,沒錯。

那麼,要是有人去不起醫院,或者不想去,需要住家護理員,要是伊內德去他們家護理他們,不是做註冊護士,而是做所謂的實習護士,那就不算違背諾言,對嗎?既然需要她護理的大多是孩子、生孩子的女人或垂死的老人,也就沒多少讓女人變得粗俗的危險了,不是嗎?

“如果說,你得去接觸的男人,都是再也不會從床上爬起的那些,倒也不無道理。”她媽媽答道。

但她還是忍不住補充,這一切只能意味著,伊內德決定放棄在醫院做體面工作的可能,到可憐、窮困的人家裡,攬下能把腰都累斷的苦活兒,掙的錢聊勝於無。伊內德將要從汙染的井裡用水泵打水,冬天要敲破洗臉盆裡的冰塊,夏天與蒼蠅作戰,還得使使用者外廁所。洗衣板和煤油燈要取代洗衣機和電燈。她要在這種條件下照料病人,還要料理家務,照顧窮苦狡猾的小孩子。

“不過,要是這是你的生活目標,”她說,“我看得出來,我把它說得越艱難,你越會下定決心去實現它。我只想說,我也要請你做兩個保證。你得保證,你一定得喝煮沸過的水。此外你一定不會嫁給某個農夫。”

伊內德說:“這都是些什麼瘋狂的想法喲。”

那是十六年前。開頭那陣子,人們越來越窮。越來越多人去不起醫院,伊內德服務的人家日益窮困潦倒,條件幾乎真像她媽媽形容的那般惡劣。有的人家洗衣機壞了沒錢修,或者被掐斷供電,或者根本就沒供過電,床單和尿布必須手洗。伊內德並非無償工作,否則會妨害其他幹著護理、卻不像她那樣進退自如的女人們的利益。不過她會給孩子們買鞋子和冬季外套,帶他們去看牙醫,買聖誕禮物,把大部分收入都還回去。

她媽媽四處拜訪朋友們,蒐集舊兒童床、嬰兒椅和毯子,還有不少舊床單,親自幫著撕開、縫成尿布。所有人都說,她想必因為伊內德而無比驕傲。她回答說不錯,當然如此。

“不過有時要乾的活兒簡直多得可怕,”她說,“這是在做一個聖女的媽媽呀。”

然後戰爭爆發了,醫生和護士都不夠用,伊內德前所未有的受歡迎。戰後,她繼續供不應求了一段時間,因為突然有那麼多嬰兒出生。直到現在,醫院擴建了,許多農民有錢了,她才漸漸僅限於照料得了古怪毛病、無藥可救的人,或者脾氣糟透、醫院拒收的病人。

這年夏天,每隔幾天就下一場瓢潑大雨,然後火辣辣的陽光把溼透的樹葉和草地照得閃閃發亮。清晨總會起一陣濃霧——河邊霧氣是那樣濃厚——即便濃霧消散,你也無法朝任何一個方向看得很遠,夏天茂盛濃密的植物擋住了視線:枝繁葉茂的大樹,裹滿野葡萄藤和五葉爬山虎的灌木叢,茂密的玉米、大麥、小麥和乾草。正如人們議論的,所有東西都長過了頭。乾草6月就可以收割,魯佩特不得不匆匆忙忙地趕在大雨前把它們搬進穀倉。

他晚上來家的時間愈來愈遲,他要抓緊最後的天光多幹活。有天晚上,他趕來時,屋裡黑乎乎的,只有廚房桌子上點著一根蠟燭。

伊內德急忙跑來給他開紗門。

“停電了?”魯佩特問。

“噓。”伊內德提醒道。她低聲說,她讓孩子們睡在樓下,樓上的房間太熱了。她把椅子推到一起,鋪上被子枕頭,做成小床。她自然得把燈關掉,這樣她們才睡得著。她在一個抽屜裡找到一根蠟燭,這就夠了,她可以靠著它在筆記本里抄抄寫寫。

“她們會一直記得在這裡睡覺,”她說,“小時候在個新鮮地方睡覺,能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放下一個盒子,裡面裝著給病房用的吊扇。他白天到瓦利買的。他還買了一份報紙,遞給伊內德。

“我想你或許想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些什麼。”他解釋道。

她把報紙攤在桌上的筆記本旁。報上有一張照片:兩隻狗在一個噴泉裡玩耍。

“說是有一場熱浪襲來,”她說,“能瞭解瞭解這個,多有意思呀。”

魯佩特小心地從盒子裡取出吊扇。

“太好了,”她說,“房間這陣子已經涼快了,不過明天看到它,她一定很開心。”

“我明天早點來裝。”他說。他問起老婆的狀態。

伊內德說,她腿部的疼痛有所減輕,醫生開的新藥好像讓她能多睡一會了。

“唯一的問題是,她睡著太快了,”她說,“因此你不大容易見到她。”

“對她來說休息更重要。”魯佩特回答。

這樣悄聲交談,讓伊內德想起高中時的竊竊私語。他們升到高年級,早先的戲弄,或者說殘酷的調情,或者隨便叫什麼吧,都早已不再。最後一學年,魯佩特一直坐在她後面,他們經常簡短地交談,話題總是直截了當。你有擦墨水的橡皮嗎?你知道怎麼拼寫“連累”嗎?第勒尼安海在哪裡?發起談話的通常都是伊內德,她在座位上半側過身子,不用看,全憑感覺確定魯佩特就在身邊。她確實想借橡皮,她確實想問答案,不過也是為了表示友善。她只想做點補償——她因為她和朋友們過去的態度而羞愧。道歉或許沒意義——只會讓他再次陷入窘迫。他只有在坐在她身後,知道她看不到他的臉時才會放鬆。他們在大街上遇到,他會看向別處,最後一刻才匆匆瞥她一眼,嘟囔一句問候,低得快要聽不見,她總是高聲招呼,“你好呀,魯佩特!”難免猶帶著一絲昔日折磨他的聲調,她只恨不能把它消抹殆盡。

不過,他用手指點點她的肩膀招呼她,他朝前俯身,幾乎碰到,或者實際上確實碰到——她不知道到底碰沒碰到——她那團即便梳成馬尾辮,仍舊濃密不聽管束的頭髮,這種時候她感覺得到了寬恕。在某種意義上她甚至受寵若驚。終於迴歸了嚴肅和尊重。

所以,魯佩特進屋,他倆都沒聽到,他猛地一撲,閃電一樣撲到魏倫斯先生身上,魏倫斯先生沒來得及站起來、轉過身,就莫名其妙地倒下了。魯佩特把他的腦袋在地板上一下一下撞,撞到沒氣為止,她猛跳起來,椅子都掀翻了,撞翻了魏倫斯先生裝檢眼儀器的盒子,儀器掉了一地。魯佩特打死他了,或者是他撞上了爐子腿,她也搞不清了。她思忖,下一個就該輪到我了。不過她沒辦法繞過他們走出房間。然後她明白魯佩特根本不打算追她。他上氣不接下氣,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她挪到魏倫斯先生旁邊,拽著他重得不行的身子,翻到正面。他眼睛並不是大睜著,但又不算閉著,嘴角流出涎水。不過你在他臉上看不到任何破損或青紫——或許青紫還沒來得及泛出。他嘴角流出來的甚至不怎麼像血。是一種粉紅色玩意兒,要是你想知道那像什麼,那就像你煮草莓做草莓醬時泛上來的沫子。淡粉色。魯佩特把他放倒了,這玩意兒淌滿他的臉。她把他翻轉過來,他發出一種聲音。格格格。就這點聲音。格格格,他昏死過去,像塊石頭。

魯佩特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弄得椅子晃盪個不停,他拾起儀器,一一塞回魏倫斯先生的盒子。每樣東西各就各位。慢吞吞弄了好長時間。盒子是特製的,襯著紅絨布,儀器各有位置,你必須把所有東西都放到位,才能合上蓋子。魯佩特一一放好,蓋好蓋子,又在椅子上坐下,捶著膝蓋。

桌子上鋪著塊華而不實的桌布,魯佩特的父母北上旅行去看迪翁五胞胎☾16☽時買的紀念品。她扯下它,裹住魏倫斯先生的腦袋,包住粉色液體,也免得他們要一直看著他這副尊榮。

魯佩特又大又寬的手繼續捶著膝蓋。她說,魯佩特,我們得把他埋在什麼地方。

魯佩特盯著她,像在問,為啥?

她說,他們可以把他埋在地窖裡,那裡直接就是泥土地面。

“不錯,”魯佩特回答,“我們把他的車又埋在哪裡好呢?”

她說他們可以把它藏到穀倉,用稻草蓋住。

他說太多人會到穀倉附近探頭探腦的。

然後她想到,把他推到河裡。她想象他坐在車裡,沉在水底。這像一幅畫面在她腦海中冒出,栩栩如生。起初,魯佩特不置一詞,她走進廚房,弄了點水,給魏倫斯先生擦擦,免得再把涎水滴在什麼東西上。他嘴裡不再冒粘液了。她從他口袋裡拿了鑰匙。透過他的褲子的布面,她感到他大腿上的肥肉仍舊溫熱。

她吩咐魯佩特,動手吧。

他接過鑰匙。

她抓著魏倫斯先生的腳,魯佩特託他的腦袋,兩人合力抬他起來。他足有一噸重。簡直像個鉛塊。不過抬著他的時候,他的一隻鞋子還似乎在踢她的大腿中間。她思忖,你看,你還在幹這事,你這骯髒的老鬼。他死去的腳還在挑逗她。其實她從沒允許他做什麼,但他一有機會總要揩一把油。比如給她檢查眼睛時抓住她裙子下的大腿,她沒辦法阻止他,魯佩特偏偏一聲不響溜進來,會錯了意。

越過門檻,穿過廚房,走過門廊,挪下前門臺階。空無一人。不過這是個大風天,一下子,風就颳走了裹在魏倫斯先生臉上的桌布。

大路上看不進他們家院子,這一點很幸運。外面只能看到屋頂尖兒和樓上的窗子,看不到魏倫斯先生的車。

魯佩特想好了接下來的步驟。把他弄到板兒角,那裡水很深,有小徑一直透過去,那樣會像是他搞錯方向,自己從大路開進去的。好像他在板兒角路上打算掉頭,或許因為天黑,辨不清方向,徑直開進了河裡。好像是他犯了個錯誤。

確實。魏倫斯當然確實犯了個錯誤。

問題在於,這意味著要開出他們家門口的巷子,沿大路一直開到板兒角路口。但那一帶無人居住,而且打板兒角路口再往下,只剩一條死路。半英里左右的路途中,你得祈禱不要遇上任何人。然後魯佩特會把魏倫斯先生弄到駕駛座,連人帶車推進池塘。這估計得費一番工夫,不過魯佩特至少是條壯漢。他要不是這麼強壯,他們也不至於陷入這團亂麻。

魯佩特啟動汽車,頗費周折,他從沒開過這樣的車,不過還是成功了,車調個頭,沿小巷開出去,魏倫斯先生在他旁邊,幾乎栽在他身上。他把魏倫斯先生的帽子給他戴上了——之前它擱在汽車座上。

他進屋前,為何將帽子摘下?不光為了禮貌,也是為了這樣一來,他可以更容易抓住她親她。要是你能管那叫親嘴,一手還拎著盒子,另一隻手就抓了上去,涎水直淌的老嘴吮吸著她。吮吸摩擦她的嘴唇和舌頭,身體緊貼著她,盒子一角在她身後抵著她、刺入她的身體。她措手不及,而他抓得如此之緊,她無法掙脫。推搡著吮吸著口水滴答著刺入著,同時令她傷痛著。他是個骯髒的老混蛋。

她拾起刮到籬笆上的五胞胎桌布。她在臺階上仔細搜尋血跡,在前廊和廚房裡檢查蛛絲馬跡,不過她只在前屋,還有她自己的鞋上找到了一點。她擦洗了前廳地板上的血跡,鞋子她脫掉了,也擦洗著,直到全都擦乾淨,她才發現胸前就有一塊血跡。怎麼沾上的?看到它的同時,她彷彿聽到一種聲音,讓她呆滯如石。她聽到一聲汽車聲響,一輛她不認識的車沿小巷開來。

她透過紗門,看得一清二楚。一輛墨綠色、看起來新嶄嶄的車。而她前胸沾著血跡,光著腳,地板溼漉漉的。她後退到外面看不到的地方,卻想不起藏身何處。車停下了,一扇車門開啟,不過發動機沒關。她聽到車門關上,汽車調個頭,她聽到它沿小巷開走了。前廊傳來洛伊絲和希爾維的聲音。

這是老師的男朋友的車。他每星期五下午都去接老師,今天恰好就是星期五。老師向他建議,何不把這兩個孩子送回家呢,她們是最小的,住得也最遠,天快下雨了。

確實下雨了。下雨了,魯佩特也到了家,沿河岸一路走回來的。她說,不錯嘛,這會讓你推車的軌跡變模糊。他解釋說,他脫了鞋,穿著襪子推的。這麼說你腦子總算又靈光啦,她說。

她沒把紀念桌布和身上的裙子泡到水裡,洗掉上面的汙物,而是決定把這兩樣都塞進爐子燒掉。它們燒出一股可怕的味道,讓她直犯惡心。這就是她的病根子。這個味道,此外還有油漆。她清洗完地板,總覺得還有汙漬,便把魯佩特塗臺階剩下的棕色油漆拿來,塗在整片地面上。因為俯身在油漆上,吸著油漆的味道,她開始嘔吐。她的腰也開始疼——這也是病根子。

她給地板塗完油漆,乾脆不再走進前屋。不過,有一天她想最好還是再鋪張桌布。這樣正常點。要不大姑子肯定會過來到處打探,會問,爸媽看五胞胎時帶回來的桌布呢?要是鋪上另一塊桌布,她就可以回答,嗯,我想換個花樣。如果不鋪桌布,就顯得古怪了。

她找出一塊魯佩特的媽媽繡上花籃的桌布,拿進房間,她仍能聞到那股子怪味兒。只見桌上擱著那個深紅色盒子,裡面裝著魏倫斯先生的儀器,上面刻著他的名字,它一直擱在桌上。她甚至不記得把它放在那裡,或者看到魯佩特把它放在那裡。她早把它忘個一乾二淨。

她抓過盒子,藏了起來,然後又換個地方藏。她從沒跟人說過藏在哪裡,也不打算說。她本想砸碎它,但你怎麼砸得碎裡面所有的儀器呢?做檢查用的儀器。哦,夫人,想讓我給你檢查一下眼睛嗎?只要坐好,放鬆,閉上一隻眼睛,睜大另一隻。睜大另一隻,睜大。每次都像是同樣的遊戲,她不應該懷疑在發生什麼,把儀器挑出來研究她的眼睛時,他想要她穿著內褲,他這個氣喘吁吁的骯髒的老壞蛋,一邊手指滑進去,一邊氣喘吁吁。她應當保持沉默,直到他停下手,把儀器收進盒子,然後她應該問:“哎呀,魏倫斯先生,今天我該付您多少錢呢?”

那就是他把她放倒,像一隻老公羊一樣撞擊她的訊號。就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一下一下撞擊她,試圖把她碾成碎片。他那話兒活像一把噴槍。

這個你會喜歡嗎?

然後報上有了訊息。魏倫斯先生被發現溺水而亡。

他們說他的腦袋在方向盤上撞壞了。他們說他跌進水時還沒嚥氣。真是個笑話。

4、謊言

伊內德徹夜未眠——她甚至沒有嘗試入睡。她沒法在奎因夫人房裡躺下。她在廚房裡,一坐幾個小時。要挪動身子,甚至起來倒一杯茶或者去洗手間,在她都成了一件難事。移動身體會攪亂她正在腦海中力圖理清的、習慣的資訊。她沒換衣服,沒解開頭髮,刷牙時她感覺在做某件費力、陌生的事。月光從廚房窗子透進——她坐在黑暗中——她觀察著一塊光亮在黑夜中、在油氈地毯上挪動,最後消失。它消失了,她吃了一驚,醒來的鳥兒、新的一天開始,又把她嚇了一跳。夜晚那麼漫長,又那樣短暫,她沒打定任何主意。

她僵硬地站起,開啟門鎖,坐在晨曦中的門廊上。這麼個簡單的動作又讓她思緒亂作一團。她不得不再次整理,把事情分為兩邊。已經發生的——或者她被告知已經發生的——在一邊。該為之做什麼在另一邊。該為之做什麼——那就是她仍未理清頭緒的問題。

母牛群從房子和河岸當中的小片草地上被趕走了。她現在儘可以開啟大門,朝那個方向走去。她知道該回去給奎因夫人作檢查。然而鬼使神差的,她拉開大門的門閂。

母牛沒把雜草都啃光。草地溼淋淋的,刮擦著她穿絲襪的腿。不過,岸邊樹下的小路倒是光禿禿的,高大的柳樹上攀著野葡萄藤,像猴子毛茸茸的胳膊。霧氣升起,你幾乎看不到河。你得盯著看,全神貫注,然後或許才能看出一小片水面,像水罐裡的水一樣紋絲不動。河水想必在流動,可她看不出。

然後她看到什麼東西在動,不是在水底。是一艘船。一艘樸素的舊划艇拴在樹枝上,非常輕微地抬起,抬起又落下。一旦發現它,她就緊盯著看,彷彿它會跟她說話。確實。它溫柔地不容置疑地說著。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孩子們醒了,發現她興致勃勃的,洗過澡,換了衣服,披散著頭髮。她做了塞滿水果餡的果凍,是給她們中午吃的。她攪著做糕餅的蛋奶糊,準備在天變得太熱,不好再用烤箱之前烤好它們。

“那是你們爸爸的船吧?”她問,“河裡那艘?”

洛伊絲回答說是的。“不過我們不可以在裡面玩,”旋即補充道,“要是你跟我們一起去就可以。”她們立刻捕捉到這一天的縱容氣氛、它成為一個假日的可能性,捕捉到伊內德不同尋常、又睏倦又興奮的情緒。

“等下看吧。”伊內德回答。她想讓這一天成為對她們而言特殊的日子,不僅僅因為——對此她幾乎確信無疑——這一天她們的媽媽要死了。她想要她們在腦海中記住點什麼,讓一道補償的光芒灑到將要發生的事上。也就是說,灑到她自己身上,灑到她對她們的生活有可能產生的影響上。

早上,奎因夫人的脈搏幾乎摸不到了,她顯然無力抬頭或睜眼。與昨天可謂天壤之別,不過伊內德早有準備。她早知道,那股巨大的精力,那場邪惡的滔滔不絕的談話,是最後一次了。她把一湯匙水遞到奎因夫人唇邊,奎因夫人抿了一點。她哼哼一聲,顯然是最後一點抱怨的意思。伊內德沒打電話給醫生,他今天遲些時候肯定會來,或許中午一過就到。

她找個罐子,調點肥皂水,彎了一根電線,又彎一根,做成兩個吹泡泡的棍子。她向孩子們展示如何吹泡泡,穩穩地、小心地吹氣,在電線上顫巍巍地吹出一個儘可能大的亮閃閃的泡泡,輕巧地甩出去。她們在院子裡追逐泡泡,讓它們一直飄著,直到被風攥住,掛上樹枝或者門廊的屋簷。這時,來自下方的欽佩的喊叫聲、歡樂的尖叫聲,讓它們顯得生機勃勃。伊內德沒禁止她們喊叫,肥皂水用完,她又調了一些。

她安排孩子們吃午飯——果凍和一碟糕點,撒了彩色糖霜,還有裝在杯子裡的牛奶,摻了巧克力糖漿,醫生打來電話。他說,一個小孩從樹上跌下,他忙著治療,在晚飯前或許都沒法趕來。伊內德輕聲回答:“我想她可能不行了。”

“好吧,儘量讓她舒適些,”醫生吩咐,“你和我一樣清楚該如何做。”

伊內德沒給格林夫人打電話。她知道魯佩特還不會從拍賣會回來,她覺得奎因夫人,要是還能有片刻清醒,估計也沒興趣看到或聽到她姑子來病房。大概也不願意看到她的孩子們。讓她們看到並記住她的樣子也沒什麼好處。

她不再費心給奎因夫人量血壓或者量體溫——只是擦拭臉部和胳膊。喂水,她已經不要喝了。她開啟奎因夫人頻頻因為噪音要求關掉的電扇。病體泛起的味道似乎在變化,漸漸褪去刺鼻的氨水味,轉變為死亡尋常的味道。

她走出門,坐在臺階上。她脫下鞋襪,在陽光中伸直雙腿。孩子們小心翼翼地纏著她,問她會不會帶她們去河裡,是否可以坐在船裡,要能找到船槳,她會不會帶她們划船。她很清楚不能溜開那麼遠,不過她問,想不想要一個游泳池?兩個呢?她取出兩個洗衣盆,擱在草地上,用水泵從蓄水池打水灌滿。孩子們脫得只剩短褲,泡在水裡,假裝是伊麗莎白公主和瑪格麗特·羅斯公主。

“我問問你們,”伊內德坐在草地上,仰著頭,閉著眼睛問,“我問問你們,要是有人做了非常壞的事,他們應當被懲罰嗎?”

“是的,”洛伊絲立刻回答,“他們必須挨鞭子。”

“誰幹的?”希爾維問。

“隨便想個人吧,”伊內德說,“現在,要是有一件非常壞的事,但是沒人知道是誰幹的,那怎麼辦?他們應該坦白是他們乾的,接受懲罰嗎?”

希爾維說:“我會知道是他們乾的。”

“才不會,”洛伊絲反駁,“你怎麼會知道?”

“我會看到他們。”

“才不會。”

“你知道我為什麼覺得他們該被懲罰嗎?”伊內德說,“因為他們會非常痛苦,在他們心裡。哪怕沒人看到,沒人知道。要是你做了件非常壞的事,又沒被懲罰,你會更難過,比被懲罰還要難過。”

“洛伊絲偷了把綠梳子。”希爾維揭發。

“我沒有。”洛伊絲抗議著。

“我希望你們記住這個。”伊內德說。

洛伊絲說:“它自己掉在路邊的嘛。”

伊內德每過半小時左右就走進病房,用溼布擦拭奎因夫人的臉和手。她沒跟她說話,也沒碰她的手,只是用布擦拭。照料垂死之人的時候,她從沒像這樣翫忽職守。大約五點半,她開啟門,意識到屋裡的人死了。床單掀開著,奎因夫人的腦袋從床一側耷拉下來,伊內德沒記下這個事實,也沒告訴任何人。醫生趕來之前,她把屍體擺正,清洗乾淨,床也整理好了。孩子們仍在院子裡玩耍。

7月5日。早上早些時候下了雨。L和S在門廊下玩。電扇關了又開,抱怨有噪音。一次半杯蛋奶酒,調羹餵食。血壓升高,脈搏加快,沒有抱怨疼痛。大雨沒有讓天氣涼快。魯·奎傍晚來過。乾草收畢。

7月6日。天熱,非常悶。試開電扇,說不要。經常用海綿擦拭。魯·奎傍晚過來。明天開始收麥。因為炎熱和雨水,所有莊稼成熟期均提前一到兩週。

7月7日。仍舊炎熱。不喝蛋奶酒。湯匙餵食淡姜酒。非常虛弱。昨夜大雨,颳風。魯·奎無法收割,好幾處稻穀倒伏。

7月8日。不喝蛋奶酒。淡姜酒。上午一直嘔吐,比平時更警醒。魯·奎要去牲口拍賣會,去兩天。醫生說可以。

7月9日。非常激動。可怕的談話。

7月10日。病人魯佩特·(簡尼)·奎因夫人約於下午五點去世。尿毒症造成心力衰竭。(血管球性腎炎)。

伊內德從來不會等著參加她照料的人的葬禮。她覺得儘早不失體面地離開方為上策。她的在場無甚意義,只會讓人想起死亡之前的時光——大有可能是一段沉悶無比、充滿肉體之痛的時光。現在它要被儀式、款待、鮮花和糕點所遮蓋。

此外,通常還會有一些女性親戚趕來全盤接手家務。眨眼間,伊內德就成了不受歡迎的客人。

格林夫人甚至搶在葬禮承辦人之前趕到。魯佩特尚未回家,醫生在廚房喝茶,跟伊內德談著這裡的事情結束後,她可以接手的下一個病例。伊內德有點遲疑,說想休息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樓上。她們被告知媽媽已經進天堂了,對她們而言,這使得離奇多彩的一天達到了高潮。

醫生離開前,格林夫人一直很羞怯。她站在窗前,看著他的汽車調頭、開走。她開口道:“或許這會兒我不該講這話,但我還是得說,我很高興它發生在現在,而不是等到夏天過去,她們要回學校的時候。現在,我可以有時間讓她們習慣住到我家,習慣她們要去的新學校了。魯佩特也一樣,他也得習慣這個。”

伊內德這才意識到,格林夫人打算把孩子們帶去和她一起過,而不僅僅是暫住。格林夫人對這場搬遷興致勃勃,或許對它期待已久。大有可能,她已經準備了孩子們的房間,買來布料,要給她們做新衣服。她住著一幢大房子,但是沒生孩子。

“你肯定一心想趕緊回家。”她對伊內德說。家裡只要還有另一個女人,便會顯得像在競爭,也會讓她弟弟更難同意必須把孩子們徹底搬走。“等魯佩特回來可以送你回去。”

伊內德答道,不必了,她媽會過來接她。

“哦,我忘了你媽了,”格林夫人說,“她和她那輛漂亮小汽車。”

她興致勃勃的,開啟碗櫥門檢查杯子和茶碟——足夠乾淨,可以在葬禮上使用了嗎?

“這裡有個人很勤快呀。”她說道。她對於伊內德消除了戒備,換上一副巴結的姿態。

格林先生坐在外面的卡車裡,帶著格林家的狗“將軍”。格林夫人招呼樓上的洛伊絲和希爾維,她倆飛奔下來,抓著牛皮紙裹著的衣服。她們衝過廚房,砰的一聲摔上門,看都沒看伊內德一眼。

“這個以後可得改改。”格林夫人說道,她指的是摔門。伊內德聽到孩子們嚷嚷著向“將軍”問好,“將軍”激動地吠叫作答。

兩天後伊內德開著媽媽的車,又回到這裡。她在近黃昏時分,葬禮應該已經完全結束時到達。屋外沒停別的車,這意味著廚房裡幫忙的女人帶著屬於她們教堂的椅子、茶杯和大咖啡壺回去了。草地上遍佈車輪印,撒著一些碾碎的花。

她現在得敲門了。得等著屋裡的人招呼她進門。

她聽到魯佩特重重的、沉穩的腳步聲。他隔著紗門站在她對面,她說了幾句問候的話,沒看他的臉。他穿著襯衫,下面仍套著西裝長褲。他解開門上的鉤子。

“我不知道這裡會不會有人,”伊內德解釋道,“我以為你還在穀倉裡呢。”

魯佩特說:“他們幫著把活兒幹掉了。”

他說話時,她能聞到威士忌的味道,不過他聲音裡沒有醉意。

“我還以為你是那些女人中的一個,回來拿落下的東西。”他說。

伊內德說:“我沒落下什麼。我只是過來看看。孩子們怎麼樣了?”

“她們很好。在奧利弗家。”

看不出他是否打算邀她進屋。阻擋他的並非敵意,而是困惑。她不曾料到談話的開頭這樣尷尬。為了不必看他,她扭頭看了看天。

“現在的夜晚變短了,”她說,“儘管一年最長的日子過了才不到一個月。”

“沒錯。”魯佩特接腔。他開啟門,側身讓她進屋。桌上擺著一個沒配茶碟的茶杯。她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她穿件墨綠色縐綢裙子,腳踏相配的小山羊皮鞋子。穿戴這些時,她想過,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穿衣打扮,這些也將成為她穿的最後一套正裝。她特地梳了法式髮辮,臉上敷了粉。她的這點用心、這點虛榮,都顯得挺傻,對她而言卻必不可少。她到現在整整失眠了三夜,一分鐘也沒合過眼,她吃不下,哪怕為了瞞過媽媽也做不到。

“這一回特別難嗎?”媽媽問她。她向來厭惡談論病症或死亡,現在居然主動提起這個,說明伊內德的焦躁已經顯而易見。

“是因為你喜歡上了那些孩子嗎?”她問道。“那些可憐的小猴兒們。”

伊內德回答說,這只是照料一位拖得很久的病人之後的正常反應,照料這種毫無希望的病人自然是格外累人的。她白天都在媽媽的房子裡閉門不出,晚上,確信不會遇到任何人,不必被迫交談的時候,她會出去散散步。不知不覺的,她走到縣監獄的高牆附近。她知道後頭有一個院子,一度裡面實施過絞刑。不過這種事已經許多許多年不曾上演。現如今要有絞刑,都是到大型的中心監獄執行。本地好多年都沒人犯過這種重罪了。

她隔著桌子坐在魯佩特對面,面對奎因夫人的房門。她幾乎忘掉了藉口,忘掉了計劃好的步驟。擱在膝蓋上的小包裝著照相機,沉甸甸的——這提醒了她。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她說,“我想最好現在就提出來,以後或許沒機會了。”

魯佩特問:“啥事?”

“我知道你有一艘划艇。我想請你划船帶我到河中間。我想拍一張照片。我想拍河岸。那裡很美啊,沿岸都是垂柳。”

“沒問題。”魯佩特回答,謹慎地掩蓋住鄉下人對於客人的無聊——甚至可謂粗魯之舉——通常會流露出的訝異神情。

這實在就是她現在的身份——客人。

她計劃等他們到了河中心就告訴他自己不會游泳。先問問他河水有多深——他肯定會說,下了這麼多天的雨,一準有七八,甚至十英尺深了。然後告訴他她不會游泳。這不是謊言。她在瓦利長大,從小生活在湖邊,每年夏天都到沙灘上玩耍。她是一個強健的女孩,擅長運動,但她怕水。任何勸說、示範,甚至羞辱,都不能讓她下水——她從來不曾學會游泳。

他只需用船槳劈她一下,將她打入水中,讓她沉下去。船留在水裡,他自己游上岸,換掉衣服,宣稱剛從穀倉過來,或者剛剛散步歸來,發現門口停著她的車,人不見了。就連照相機,如果被發現的話,也會使得這事更合情合理。她划船去拍照片,不知怎的跌進河裡了。

一旦他明白了自己的優勢,她就會跟他直言。她會問他,那是真的嗎?

如果不是真的,他會因為她這樣問而憎惡她。如果是真的——難道這段時間以來她不是一直這樣堅信的嗎?——他會以另外一種更加危險的方式憎惡她。哪怕她立刻保證——而且是真心的,一定會遵守諾言——絕不跟別人說。

她會始終壓低嗓門,記著夏夜裡聲響會沿水面飄得很遠。

我不會跟別人說,但是你卻會的。你不可能帶著那樣的秘密活下去。

你不可能扛著這樣一個負擔苟活於世。你的生命將令你無法忍受。

如果她能進展到這裡,而他既沒否認她說的,也沒推她入河,伊內德就會知道她贏了這一把。還需要一些交談,一點心平氣和但是不容分辯的勸說,讓他把船劃回岸邊。

或者,也有可能他會失魂落魄地問,我該怎麼做?那麼她就會一步步勸說他。首先,劃回去。

漫長可怕的歷程中的第一步。她會告訴他每一步怎麼做,會盡可能多陪他一步是一步。現在把船繫好。上岸吧。穿過草地。開啟大門。她會走在他身後,或者他前面,他喜歡怎樣便怎樣。穿過院子,走上門廊,進廚房去。

他們將會告別,鑽進各自的汽車,然後他去哪裡就是他的事了。她第二天不會打電話給警察。她會等待,直到他們打給她,她會去監獄看他。每天都去,或者在他們允許的情況下儘可能多去。她會坐在監獄裡陪他說話,會給他寫信。要是他們送他去另一個監獄,她會跟過去。哪怕只被允許一個月看他一次,她也會住在附近。在法庭上——是的,每天在法庭上,她都會坐在他能夠看到她的地方。

她相信沒人會因為這種謀殺獲判死刑,它在某種程度上是場意外,顯然是一種衝動犯罪,不過它的陰影若隱若現,在她意識到這些獻身的畫面——這種類似愛情又超越愛情的契約——變得有點不像話的時候,她清醒了過來。

現在,計劃啟動了。因為她要到河裡的請求,因為她要拍照片的藉口。她和魯佩特站起身,她正面對病房的門——現在又用作前廳了——門關著。

她問了句蠢話。

“窗上掛的被子取下沒有?”

他好像有一會兒沒明白她的意思。他答道:“那些被子。對啊。我想是奧利弗把它們取下了吧。就是在那裡出殯的。”

“我只是突然想到這事。否則太陽會把它們曬褪色的。”

他開啟門,她繞過桌子,和他並肩站著,朝房裡看去。他說:“要是想的話,你可以進去。沒關係的。進去吧。”

當然,床已經搬走。傢俱都推到牆邊。房間中央他們原先為了葬禮安放椅子的地方變得空蕩蕩的。北面兩扇窗當中的地方也一樣空著——想必擺過棺材。伊內德過去擺放水盆,攤開布片、脫脂棉、湯匙、藥瓶的桌子塞在角落,上面擱著一束飛燕草。高高的窗子依舊擋住不少陽光。

奎因夫人在這屋裡說過的所有話中,伊內德現在想起的是“扯謊”。扯謊。我打賭全是扯謊。

有人能編出這樣細緻、這樣可怕的謊言嗎?答案是肯定的。病人的思想中、垂死之人的腦袋裡,可以充滿各種無稽之談,足以組織成令人信服的說法。就連伊內德自己,睡在這房裡的時候,思想中也充斥過令人厭惡至極的念頭和各種汙穢之事。那種性質的謊言可以在一個人的思想角落裡等待,像黑暗中懸掛的蝙蝠,一旦夜幕降臨便伺機而動。你永遠不能斷言無人能編出這種謊言。看看夢境吧,它們何等逼真啊,層層疊疊的,以至於你能夠記下並加以描述的僅是其冰山一角。

伊內德四歲還是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告訴媽媽,她去了父親的辦公室,看到他坐在辦公桌後頭,腿上坐了個女人。無論那時還是現在,她能記得的只有那女人戴了一頂裝飾了無數花朵、帶面紗的帽子(即使當時,這類帽子也早已過時),外套或是裙子的扣子解開,一隻乳房露出來,乳頭塞在伊內德爸爸嘴裡。她對媽媽保證,她確確實實看到了這個。她說:“她前面那兩個東西里有一個塞在爹地嘴裡呢。”她不知道乳房怎麼說,不過知道它們應當是一對。

媽媽說:“得了,伊內德。瞧你在說些什麼呀?前面那東西是什麼?”

“像冰激凌蛋筒一樣。”伊內德形容道。

她確實就是這麼理解的。現在仍這麼覺得。餅乾顏色的蛋筒塞著一大團香草冰激凌,倒扣在女人胸脯上,沒有冰激凌的一頭反倒塞在爸爸嘴裡。

媽媽於是做了一件非常令人出乎意料的事。她解開裙子,掏出一個膚色灰暗、攤滿手掌的東西。“像這樣的?”她問。

伊內德說不是。“是像冰激凌蛋筒那樣。”她說。

“那你肯定是在做夢咯,”媽媽回答,“有時候人會做一些非常蠢的夢。別告訴爹地這事。這可太蠢了。”

伊內德並沒有立即信了媽媽的話,過了一年左右,她意識到這種解釋想必是正確的,冰激凌蛋筒不可能那樣倒扣在女士的胸脯上,也不可能有那麼大。等她再長大一點,她明白那頂帽子肯定來自她看到的某幅圖畫。

扯謊。

她還沒問他,她還沒開口。能促使她張口的東西尚未出現。目前一切還是原樣。魏倫斯先生依舊是自己開車栽進了板兒角池塘,有可能是故意的,也有可能是意外。所有人依舊這麼相信,如果僅僅涉及魯佩特,伊內德也同樣這麼相信。而只要還是如此,這間房間,這幢屋子,以及她的生命,就都擁有了一種不同的可能性,迥異於她過去這幾天魂牽夢縈(或者為之驕傲——看你怎麼理解了)的可能性。這種新的可能性正離她越來越近,她只需要保持沉默,順其自然。透過她的沉默,透過她無言的合作,將會綻放出何等的好處啊。為其他人,也為她自己。

這是個眾所周知的道理。一件簡單的事,卻讓她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想明白。靠了它,世界才生生不息。

她抽泣起來。並非出於悲哀,而是因為一種猛烈的、突如其來的寬慰。她看著魯佩特的臉,發現他雙眼佈滿血絲,眼睛周圍的皮膚髮皺,乾巴巴的,彷彿也才哭過。

他說:“她這輩子命苦啊。”

伊內德道聲歉,走開去取自己的手帕,它塞在她擱在桌上的小包裡。現在,她想到自己居然為了奔赴這種如此矯情的命運而精心打扮,不由羞愧交加。

“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她解釋道,“穿著這樣的鞋子,我沒法走到河邊啊。”

魯佩特關上前廳的門。

“要是你想的話,我們還是可以去的,”他提議,“這裡應該會有雙你能穿的膠靴吧。”

不要是她的,伊內德暗暗祈望。不。她的未免太小了。

魯佩特開啟柴房裡的一個箱子,柴房緊挨廚房門。伊內德從來不曾研究過箱子裡面。她以為那是裝柴火的,夏天她顯然用不著。魯佩特拎出好幾隻單隻膠靴,還有雪地靴,想拼湊出一雙。

“這兩隻看起來可以穿,”他說,“可能是我媽的。或者甚至可能是我腳長大之前穿的。”

他扯著一根斷掉的帶子,拽出一團帳篷布似的玩意兒,一個書包。

“我都忘了這裡面還有什麼了。”他解釋著,把這些東西丟回去,用不到的鞋子堆在上面。他丟下箱蓋,發出一聲隱隱的、悲傷的、一本正經的嘆息。

像這樣一幢房子,一家人在裡面住了這麼久,過去這麼多年都不曾認真收拾,想必會有許多箱子、抽屜、櫃子、手提箱、大箱子,以及屋頂下、地板下的空間,塞滿各種雜物,真該由伊內德來整理整理才好,一些貼上標籤,一些收起備用,剩下的成箱成箱丟到垃圾堆。要是有機會,她一定會毫不遲疑。她會把這幢房子變成一個對她而言毫無秘密、所有秩序都依她而定的處所。

他把靴子放到她面前,她彎腰解鞋釦。透過威士忌的氣味,她聞到無眠之夜再加上一個難捱的白天之後的苦味呼吸;她聞到一個幹體力活的男人身上被汗水浸透的面板味道,無論怎麼洗漱——至少他所做的那些洗漱——都不可能把這種味道清除乾淨。沒有哪種體味——哪怕精液的味道——是她不熟悉的,不過一個如此明顯不歸她控制,不由她照料的身體所發出的味道,還是包含著一些新鮮的、咄咄逼人的東西。

她喜歡。

“看看你好不好走。”他提議。

好走的。她走在他前面,走到大門口。他俯身從她肩膀上方推開門。她等他閂好門,側身讓他先走,因為他從柴房拿了把小斧頭,用來清理道路。

“母牛該把草都啃掉的,”他說,“不過這裡有些草牛不吃。”

她說:“我只走到過這裡一次。大清早的時候。”

那會兒她心頭的絕望之情,現在看來真夠幼稚的。

魯佩特一路劈砍高大肥厚的薊類植物。陽光在前方樹幹上灑下斜斜的、朦朧的光線。空氣有時非常清澈,然後突然間,你會闖進一團飛舞的小蟲子當中。它們不比灰塵大多少,總是聚成一團嗡嗡飛舞,一會兒像根柱子,一會兒像團雲霧。它們怎麼做到這個的?它們為何選擇聚在這裡而不是那裡?想必是為了食物。可它們從來不曾靜止下來進食啊。

她和魯佩特走到夏季枝葉的華蓋下方,已是黃昏時分,天幾乎黑了。你必須小心翼翼,才不會被路上鼓出的樹根絆倒,或者讓腦袋撞上懸掛著的藤條,它們硬得嚇人。漸漸的,黑色樹枝當中露出一抹水面的亮光。映亮的水面靠近對岸,那裡的樹木仍籠罩在光亮中。而在這一側——他們穿過柳樹叢,向下朝岸邊走去——水已變成茶色,不過依然清澈。

船在等待,在陰影中起伏,一如既往。

“船槳藏起來了。”魯佩特說。他鑽進柳樹叢。她突然就看不到他了。她走近水邊,靴子微微陷進泥中,阻擋她前進。要是豎起耳朵,她還能聽到魯佩特在灌木叢裡的動靜。不過要是她全神貫注於船的起伏,一種微微的、隱隱的起伏,那麼她會覺得周遭已是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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