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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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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雅加達

雅加達

1

卡斯和松加在海灘上有她們自己的一塊地方,在一堆大圓木後頭。她們挑中這裡,不光是為了躲開偶爾的刺骨海風——她們要照料卡斯的寶寶——也是為了避開一群每天都到這片海灘來的女人。她們管這群女人叫“莫妮卡們”。

莫妮卡們每人都帶著兩三個或四個小孩。她們都聽真正的那個莫妮卡指揮,後者頭回遇上卡斯和松加,便主動穿過海灘,上前自我介紹。她邀請她們加入團隊。

她倆合力拖拽著手提式嬰兒床,乖乖跟她走了。還能怎麼辦呢?不過打那以後,她倆就設法躲在大圓木後面。

莫妮卡們的營地由許多沙灘傘、毛巾、尿布包、野餐籃、充氣閥和充氣魚、玩具、護膚乳、備用衣、太陽帽、暖瓶裡的咖啡、紙杯和紙盤,以及裝著自制果汁冰棒的保溫瓶構成。

她們要麼是顯然已經懷孕,要麼可能懷孕了,因為她們的身材全都走了樣。她們費力地走到水邊,嚷嚷著自家孩子的名字,他們正在大圓木或充氣魚上騎上滑下的。

“你的帽子呢?你的球呢?你在上面玩得夠久了,讓桑迪玩玩。”

哪怕彼此交談,她們也必須把聲音抬得老高,才能蓋過孩子們的喊叫。

“要是到武德沃茲☾1☽去,你可以買到像牛肉餡兒一樣便宜的碎牛腿肉。”

“我試過鋅軟膏,但是沒用。”

“現在他腹股溝那兒發炎了。”

“你不能用發酵粉呢,得用蘇打粉。”

這些女人不比卡斯和松加大多少。不過她們已經抵達一個令卡斯和松加畏懼的生命階段。她們將整片海灘變成自己的舞臺。她們的重負、她們成堆的孩子和母性的圈護、她們的權威,足以令明亮的海面、點綴著紅枝野莓樹的完美小海灣和高大岩石上彎彎曲曲冒出的松樹叢黯然失色。卡斯尤其感到她們的威脅,因為她也當了媽媽。她給孩子餵奶時,經常讀書或者抽菸,免得陷進純動物式的泥淖。而且她餵奶,也是為了促進收縮子宮、恢復小腹平坦,而不僅僅是為了給寶寶——名叫諾埃勒——提供寶貴的母性抗體。

卡斯和松加也帶著咖啡暖瓶和備用毛巾,後者用來給諾埃勒草草搭起一個避風所。她們有香菸和書。松加有一本霍華德·法斯特☾2☽的書。她丈夫告訴她,如果非要讀小說,就該讀此人的。卡斯讀的是凱瑟琳·曼斯菲爾德☾3☽短篇小說集,以及D.H.勞倫斯的短篇小說。松加養成了丟下自己的書,把隨便哪本卡斯放下的書撿起來就看的習慣。她控制自己每次只看一篇短篇小說,回頭再看霍華德·法斯特。

要是餓了,她們中的一個就會沿一道長長的木頭階梯爬上去。岩石上頭,在松樹和雪松下,沿著小海灣造了一圈小屋子。獅門大橋☾4☽還沒建成,溫哥華居民仍舊過河來度假的時候,它們用作夏季避暑小屋。其中一些——比如卡斯和松加住的——仍然相當簡陋,租金低廉;另一些,比如真正的莫妮卡住的那幢,條件已經大大改善。不過沒人在裡面長住。所有人都盤算著搬進正常的房子住。只有松加和她丈夫是例外,他們的想法似乎比其他人都要神秘。

一條彎月形泥土路從小屋中間穿過,兩頭與海濱大道相連。圍繞出的半月形中滿是高大的樹木,樹下蕨類植物和美莓灌木長得滿滿當當,當中有無數交叉小徑。穿過它們,你可以抄近路去海濱大道邊的商店。卡斯和松加常買外帶薯條做午餐。通常這份跑腿差事都由卡斯攬下。能在樹下走走,對她而言是難得的機會——平時她都得推著嬰兒車。

諾埃勒出生前,她剛住過來,幾乎每天都會穿林而過,從沒怎麼珍惜過這份自由。一天,她遇到了松加。此前不久,她倆都在溫哥華公共圖書館工作,不過不在同一個部門,沒搭過話。卡斯懷孕到第六個月,按要求辭了職,讀者不樂意看到一個孕婦堵在眼前,而松加辭職是因為一樁醜聞。

或者,至少,是因為一則見了報的新聞。她丈夫科達爾是記者,任職於某份卡斯聞所未聞的雜誌,去了一趟紅色中國。報上指責他是左翼作家。松加的照片印在他旁邊,介紹說她在圖書館工作。有人開始擔心她會利用職務之便宣傳共產主義著作,影響來圖書館的孩子們,把他們也變成共產黨員。雖說沒人能證明她這麼做過——只是說有危險,再說加拿大人去中國也不犯法,不過,到頭來人們發現科達爾和松加其實都是美國籍,這使他們的行為更加可疑,沒準是蓄謀已久。

“我認識這女孩,”卡斯看到松加的照片,告訴丈夫肯特,“至少我能認出她來。她總是有點害羞的樣子。這下她肯定給弄得很窘哦。”

“不,她才不會。”肯特說,“這類人喜歡覺得自己遭到迫害。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

據報道,圖書館負責人指出,松加不可能有機會挑選圖書或者影響年輕人——她大多數時候都在打圖書目錄。

“那個真好笑。”她倆認出彼此,在路上聊了半小時之後,松加告訴卡斯。好笑是因為,她根本不會打字。

她沒遭解僱,不過還是辭職了。她覺得最好這麼做,因為她和科達爾的未來計劃有點變化。

卡斯好奇地揣測,變化之一會不會是要生孩子呢。在她看來,從學校畢業後,生活就像是一系列遞進的考試,得一場一場考過去。先是結婚。你到了二十五歲還沒成功,這場考試就算徹底不及格。(每回她用“肯特·梅伯裡夫人”簽名,心頭都湧上寬慰和隱隱的快樂。)然後你得考慮生第一個孩子。過一年懷孕是個不錯的想法。等上兩年就有點過於保守了。三年還不懷孕,人們就要嘀咕了。再過一陣子,生第二個孩子又提上日程。之後的考試級別便不再涇渭分明,你何時抵達了你所朝向的什麼目標,漸漸變得難以判斷。

松加不是會跟你絮叨想要個孩子,為此已經努力了多久,又採取了哪些手段的那類朋友。她從不會如此討論性事,或者月經,或者她身體的任何表現——儘管她沒過多久就跟卡斯扯起一些通常認為更不可思議的話題。她氣質優雅端莊——從前她夢想當芭蕾舞者,後來因為長得太高,不得不放棄。對此她始終耿耿於懷,直到遇到科達爾。後者評論道:“哦,又一個想變成垂死天鵝的小資女孩。”她面容開闊平靜,膚色粉嫩——她從不化妝,科達爾反對化妝——濃密的金髮盤成一個豐滿的髮髻。卡斯覺得她長得不錯——既清純又聰慧。

卡斯和松加坐在海灘上吃薯條,討論看過的小說中的人物。為什麼沒有女人會喜歡斯坦利·博內爾☾5☽?斯坦利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簡直就是個大男孩,感情熾熱、食慾旺盛、自鳴得意。而喬納森·特勞德——唉,斯坦利的妻子琳達應該和喬納森·特勞德結婚才對,喬納森會在水中優雅地滑行,斯坦利只會亂拍水、噴鼻子。“你好啊,我天仙般的小桃花。”喬納森會用絲絨般的男低音說。他擅長嘲諷,他敏感而疲憊。“人生短暫啊,人生短暫。”他感嘆。斯坦利那個毛糙的世界便顏面無存地坍塌了。

有件事情令卡斯不安。她沒法提,也沒法去想。肯特是不是有點像斯坦利呢?

有天,她倆發生了一場爭論。卡斯和松加就D.H.勞倫斯的一部小說展開了一場出乎意料、令人煩惱的爭論。小說是《狐》。

小說結尾,一對情人——一個士兵和一個叫馬奇的女人——坐在海邊懸崖上,眺望大西洋,眺望他們在加拿大的未來家園。他們準備離開英國,開始新的生活。他們彼此相愛,但並非真正的快樂。尚未。

士兵知道他們不會真正的快樂,除非女人將生命前所未有的完全投諸於他。馬奇則仍舊在掙扎,躲開他,試圖獨立於他,她因為竭力想保持女性的靈魂、女性思想的完整,正使他們倆都飽受折磨。她必須停止這種做法——她必須停止思考,停止欲求,讓她的意識沉沒,直到淹沒在他的意志之下。就像在水面下拂動的水草。朝下看,朝下看吶——看水草是怎樣在水中拂動的,它們生機勃勃,卻從不會衝破水面。那就是她的女性天性應當寄寓於他的男性天性之中的方式。那樣她就會快樂,他就會變得強大而滿足。他們將會達成一種真正的聯姻。

卡斯說,她覺得這簡直可笑。

她解釋起自己的觀點。“他談論的是性,對嗎?”

“不僅僅是,”松加說,“是關於他們的整個生活。”

“不錯,不過主要是性。性會引向懷孕。我指的是按照事情的正常程序的話。因此馬奇會有一個孩子。她或許會有不止一個孩子。她必須照料他們。如果你的思想在海面以下拂動,你怎能做到這個呢?”

“你這是在摳字眼兒。”松加帶點微微的優越感說道。

“你要麼是有思想、有主見,要麼就是沒有,”卡斯解釋,“比如說吧——孩子要去抓一片剃刀。你該怎麼辦?你難道只是說,哎呀,我想我還是在這裡漂浮一會兒,等老公回家,讓他拿主意吧,讓他來決定孩子可不可以這樣做,因為他的主意就是我們的主意?”

松加說:“你這是鑽牛角尖嘛。”

她倆嗓門都變大了。卡斯聽起來敏銳而帶著輕蔑,松加嚴肅又固執。

“勞倫斯不想要孩子,”卡斯說,“他妒忌弗裡達在先前的婚姻中生下的孩子。”

松加盯著膝蓋中間的地面,讓手中的沙子從指縫漏下。

“我覺得吧,那樣會很美,”她說,“我覺得,如果一個女人能做到那個,那會很美。”

卡斯知道有什麼事不對勁。她的論點出錯了。她幹嗎變得這麼激動不安呢?她為什麼要突然跳到寶寶、跳到孩子這個話題呢?是因為她有個寶寶,而松加沒有嗎?她提到勞倫斯和弗裡達,是不是她疑心科達爾和松加的關係也與此類似呢?

你抬出孩子、抬出不得不照料孩子的女人做論據,你就站在了高處,暢行無阻。但是,卡斯這樣做,其實是在掩飾什麼。她無法忍受關於水草和水面的部分,她覺得心頭堵著一些語無倫次的抗議之情,為之窒息。她想的其實是她自己,而不是什麼孩子。她自己就是勞倫斯責備的那種女人。她無法對此直言,否則會讓松加懷疑起——或許會讓卡斯自己也懷疑起——卡斯生命中的一種枯竭。

松加在另一場發人深省的談話中說過:“我的幸福來自科達爾。”

我的幸福來自科達爾。

這宣言令卡斯震撼。她對於肯特絕不會這樣說。她不希望這種事在自己身上發生。

不過她也不願意松加認為她是一個錯過了愛情的女人。一個不曾考慮過,也不曾被賦予過愛的屈服的可能性的女人。

2

肯特記得科達爾和松加搬去的俄勒岡小鎮的名字。或者說,是那年夏天結束時,松加搬去的那個小鎮。她去照料科達爾的媽媽,科達爾則奔赴又一次採訪出差,去了遠東。去過中國之後,科達爾要返回美國似乎有點麻煩,也不知這麻煩是真的還是出自想象。他計劃在第二次返回之後,和松加在加拿大碰頭,或許把媽媽也接去。

這會兒,松加不大可能還住在鎮上。科達爾的媽媽倒有可能還在。肯特覺得不值得特地跑一趟,但德波拉說,為何不呢?去找找也挺有意思。他們去郵局打聽到具體方位。

肯特和德波拉穿過沙丘地,驅車出鎮——德波拉開車,這次漫長悠閒的旅行中,大多數時候由她駕車。他們去看了肯特的女兒諾埃勒,她住在多倫多,以及他的第二任妻子帕特生的兩個兒子——一個住在蒙特利爾,另一個在馬里蘭州。他們和肯特與帕特的一些老朋友共度了幾天,這些人住在亞利桑那州一個高尚私人社群。他們還拜訪了德波拉的父母——都和肯特差不多年紀——他們生活在聖巴巴拉市。眼下,他倆正往西岸地區駛去,準備回溫哥華的家,不過每天都開得悠悠閒閒的,免得累到肯特。

沙丘長滿野草。沙丘看起來像些小山,偶爾露出一段沒有草皮覆蓋的沙土山肩,讓這片地方顯得很好玩,像是孩子們搭起來的,只是大了幾號。

路盡頭坐落著他們打聽到的房子。不可能搞錯。房外掛了個招牌——太平洋舞蹈學校。下面有松加的名字,以及一塊寫著“出售中”的牌子。有個老太婆正在花園裡修剪一叢灌木。

這麼說科達爾他媽媽還健在。不過,肯特突然想起,科達爾的媽媽是個盲人。正因為此,科達爾的爸爸去世後,才非得有人過去陪她住。

要是她看不見,那她揮舞著大剪刀在幹啥呢?

他犯了個通常的錯誤,忘了已經逝去了多少歲月——有好幾十年啦。做媽媽的要是這會兒還在世,那該多老了。他忘了松加現在該有的年歲,也忘了他自己有多老。因為這就是松加本人。不過一開始,她也沒認出他。她彎腰把剪刀插進地上,在牛仔褲上擦擦手。他看到她僵硬的動作,不由得自己關節也一陣痠痛。她的頭髮稀疏花白,在一路蜿蜒穿過沙丘而來的海風中輕輕拂動。她骨架上結實的肌肉已經所剩無幾。她過去就胸部扁平,可腰沒這樣消瘦。她後背寬闊,面龐寬大,是個北歐型別的女孩。不過她的名字並非源自這一祖源——他記得她取名松加是因為她媽媽喜歡松雅·海尼☾6☽的電影。她自己後來改了拼法,對媽媽的無聊淺薄嗤之以鼻。他們那會兒都愛找點理由譴責父母。

陽光刺眼,他沒法看清她的臉。不過他能看到她臉上有兩片發亮的銀白色,很可能是切除過面板癌的地方。

“好呀,肯特,”她說,“多可笑啊。我還以為你是來買我房子的人呢。這位是諾埃勒嗎?”

這麼說,她也犯了個錯誤咯。

德波拉事實上比諾埃勒還小一歲。不過她毫無小妻子的嬌態。肯特在第一次手術後認識了她。她是一位理療師,沒結過婚,而他是一個鰥夫。一個不相信時尚和嘲諷的女人,平靜、淡定——頭髮在腦後梳成一條辮子。她教他練瑜伽和規定的各種訓練,現在她還讓他吃維生素和洋參。她舉止得體,從不打探,幾乎到了淡漠的程度。或許她這代女孩都覺得,每個人理所當然都有一段充滿各種故人、無法說清的過去吧。

松加邀請他們進屋。德波拉說,她打算讓他倆獨自待會兒——她要去找一家健康食品商店(松加給她指了方向),去海灘散步。

肯特對這幢房子的第一印象是裡面冷颼颼的,儘管這是夏季陽光燦爛的一天。不過西北太平洋沿岸的房子大都只是看起來暖和——一旦離開陽光,一股溼冷空氣便立刻襲來。霧氣和冬季的陰溼雨水想必早已長驅直入。這是一幢很大的木質平房,有長廊和不少天窗,搖搖欲墜卻仍不失體面。在肯特依然生活著的溫哥華西部曾有不少這樣的房子,大多已經出售供拆遷改造用了。

兩間很大的前廳打通了,空蕩蕩的,只放了一架立式鋼琴。地板中央部分磨成灰色,四角殘留著深色的打蠟地面。一面牆前裝了一條扶手,對面牆上是一大面灰濛濛的鏡子,他看到鏡中兩個瘦削的白髮人走過。松加說她打算賣掉這地方——不錯,他看到了出售牌——還說既然這地方特意打造成舞蹈教室,那就保留原樣出售吧。

“別人可以拿它派點用場,”她說。她解釋道,她們在1960年左右開辦了這所學校,那是在她們得到科達爾的死訊後不久。科達爾的媽媽——德里亞——負責彈鋼琴。她一直彈到差不多九十歲,直到變得神志不清。(“請原諒,”松加說,“但你沒辦法不變得實事求是。”)松加只得送她進看護所,每天過去喂她吃飯,儘管德里亞再也認不得她。她僱了別人來彈鋼琴,但效果不好。她自己也日漸無法給學生們做示範,只能做點口述。因此她決定收手。

她過去曾經是那樣一種端莊的女孩,有點拒人千里的,事實上並不怎麼友好,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可現在她卻像孤單太久的人一樣邁著小碎步,說個不停。

“起初,我們幹得不錯,那會兒小姑娘們都迷戀芭蕾,後來這類東西變得過時了,你知道,太一本正經了。不過一直就沒完全斷過,接著到了80年代,年輕的家庭開始搬到這裡,他們好像都很有錢。他們上哪兒掙的那麼多錢?這裡本來是有機會東山再起的,不過我力不從心啦。”

她說,或許自打婆婆去世之後,這股子勁頭,或者是這種慾望,就消失了。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說,“一直都是。”

廚房也是很大的一個房間,碗櫥和廚具顯得七零八落。地板鋪著黑灰兩色瓷磚——或者是黑白兩色,只是白瓷磚被髒兮兮的擦地板水弄成灰色。他們穿過一條兩邊都是書架的走廊,書架一直升到天花板,塞滿書和揉爛的雜誌,可能還有報紙。一股易碎的舊紙頭的味道。地板上鋪著一層麻席,一直鋪到一個側走廊,在那裡,他終於有機會坐下來。藤製的椅子和長靠背椅,貨真價實的好東西,要不是已經搖搖欲墜,沒準能賣上點價錢。竹窗簾也破舊不堪,有的捲起,有的放下一半,窗外長著一些過於茂盛的灌木,一直抵到視窗。肯特不大知道植物的名字,不過他認出那是些通常種植在沙地上的灌木。它們的樹葉硬邦邦的,閃閃發亮——顏色濃綠,彷彿在油裡浸過。

他們穿過廚房的時候,松加把水壺擱上去準備沏茶。這會兒,她陷進其中一張椅子,彷彿也因為能坐下來而欣慰。她舉起關節鼓凸、髒兮兮的雙手。

“我馬上就洗乾淨,”她保證,“我沒問你是不是想喝茶。我也可以做咖啡的,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這兩樣都不做,直接調一點杜松子酒。為啥不呢?我覺得這聽起來不錯啊。”

電話鈴響了。一種擾人、響亮的老式鈴聲。聽起來它似乎就來自外面的大廳,不過鬆加急急忙忙朝廚房趕去。

她講了一會兒電話,停下來取下發出嘯聲的水壺。他聽到她說“現在有客人”,暗自希望她沒有推辭了哪個想來看房子的人。她那種緊張的口氣讓他覺得這不會只是一個交際電話,沒準是跟錢有關。他設法不再偷聽下去。

大廳裡塞得滿滿當當的書報讓他想起松加和科達爾在海灘上住過的小屋。事實上這整幅令人不適、無人料理的景象都讓他想起這個。那間起居室,由一側的石頭壁爐取暖,儘管點著火——他唯一去過的那次——裡面仍舊湧出陳灰、燒焦的橙子皮,還有一些垃圾。到處都是書和小冊子。該放沙發的地方擺了一張小帆布床——你坐下時,如果腳擱在地上,背後就沒有可倚靠的地方,要麼就只能朝後退,靠到牆上,盤起腿。卡斯和松加就是這樣坐的。她們完全置身於談話之外。肯特坐在一張椅子裡,他剛剛從那上面挪開一本封面沉悶的書,標題是《法蘭西內戰》。他們現在是這樣稱呼法國大革命的嗎?他思忖。然後他看到作者的名字,卡爾·馬克思。甚至在此之前,他已覺察出房間裡的敵意和審判。就像你在一間擺滿福音書,掛滿騎驢耶穌、加利利海邊的耶穌畫像的房間裡的感覺一樣,一場不由分說的審判。不僅來自書報——也來自烏七八糟的壁爐、花紋磨損的小地毯和粗麻窗簾。肯特的襯衫和領帶好像都不合時宜。他之所以懷疑這一點,是因為卡斯看它們的眼神。不過他既然如此穿戴了,總不好中途換掉。她穿了件他的舊襯衫,用一排安全別針扣著,下面套著牛仔褲。他想過穿成這樣去吃晚飯有點不成體統,不過又暗自斷定,或許那是她能穿進的唯一一套衣服了吧。

那是諾埃勒快出生時。

科達爾在做飯。一道咖哩菜,做出來居然非常美味。他們喝啤酒。科達爾三十多歲,比松加、卡斯和肯特都要大。高大、窄肩,前額禿得高高的,毛茸茸的絡腮鬍子。說話飛快、警覺,推心置腹。

在座的還有一對年長夫婦,女的胸部低垂,灰色頭髮盤在脖子後面,男的個矮胸挺,衣著相當邋遢,不過他的態度、乾脆尖銳的聲音和雙手對指尖的習慣動作,都使他看起來風度翩翩。此外還有一個年輕人,紅頭髮,淚汪汪的鼓眼睛,面板佈滿雀斑。他是個兼職學生,靠開卡車把報紙包拋給送報人為生。顯然他剛乾上這行當,年長男人認識他,拿他送的報紙開起玩笑。資產階級的工具、精英階層的話筒喲。

即使這是半開玩笑,肯特也不可能放過它。他覺得,與其再等下去,不如此刻就出手。他說他不覺得那份報紙有何不妥。

這對他們可謂正中下懷。年長男人已經探聽到肯特是個藥劑師,在連鎖藥店工作。年輕男人發問了:“你在管理層嗎?”他說話的樣子,似乎暗示這是個人盡皆知的笑話,不過肯特不肯配合。肯特回答說他希望在。

咖哩菜做畢。他們吃飯,又喝了更多啤酒,火重新點旺,春天的天空漸漸昏暗,布拉德內灣對岸的格雷角亮起燈火。肯特攬起了捍衛資本主義、朝鮮戰爭、核武器、約翰·福斯特·杜勒斯☾7☽及羅森伯格夫婦的處決☾8☽等等的責任——隨便其餘幾個人拋來什麼。他嘲笑著關於美國公司勸說非洲母親買奶粉而不是給孩子餵母乳、加拿大皇家騎警對印第安人執法粗暴的指控,尤其反擊著科達爾的電話可能已遭竊聽的說法。他引用《時代》雜誌,宣佈那就是他的觀點。

年輕男人拍著膝蓋,腦袋左右搖晃,懷疑地嗤笑著。

“我沒法相信這傢伙。你們相信這傢伙嗎?我沒法相信。”

科達爾不斷髮動爭論,竭力按捺住惱怒之情,因為他自命為一個講理的人。年長男人開始故作高深地轉移話題,胸部低垂的女人則以一種惡毒的禮貌口吻,不時發出感嘆。

“當局每次探出它可愛的腦袋時,你幹嗎都急於捍衛它呢?”

肯特不知道。他不知道是什麼在督促他。他甚至沒有認真把這些人當成對手。他們晃盪在真實生活的邊緣,高談闊論、自命不凡,就像所有狂熱分子。他們沒什麼可靠性可言,如果把他們與肯特的同事相比的話。在肯特的工作中,錯誤會造成惡果,責任無所不在,你不會有時間到處胡說連鎖藥房是不是一種壞東西,或者陷入關於藥品公司的瞎猜疑中。那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他每天都要走進它,肩上扛著他自己的未來,還有卡斯的未來。他接受這個事實,甚至為之驕傲,他才不打算向一屋子的無病呻吟者道歉。

“隨你們怎麼說吧,生活正變得越來越好,”他對他們宣佈,“你們只要看看周圍就知道了。”

他現在也不會不贊同年輕時的自己。他覺得他或許有點無禮,但沒說錯。不過他好奇屋子裡的那股怒氣,所有那些碾壓而來的力量,它們後來怎樣了?

松加掛上電話。她從廚房裡喊他:“我決定不管什麼茶了,直接弄點杜松子酒吧。”

她送來飲品,他問她科達爾去世多久了,答案是已有三十多年。他暗吸一口涼氣,搖搖頭。有那麼久了?

“他因為某種熱帶傳染病,很快就死啦,”松加說,“那是在雅加達。我還不知道他得病的事,他就給埋了。雅加達過去叫做巴達維亞,你知道嗎?”

肯特回答:“有點印象。”

“我記得你們的房子,”她說,“起居室其實是個門廊,整個橫跨房子的前半部分,和我們的一樣。雨篷布做成百葉簾,綠棕條花紋。卡斯喜歡它們透進來的光線,她說像是叢林的顏色。你們管那房子叫偉大的小破屋。每次你們都這麼叫它。偉大的小破屋。”

“它是造在混凝土加固的柱子上的,”肯特說,“那些柱子都快腐爛了。房子沒倒下,真是個奇蹟。”

“你和卡斯那會兒經常出門看房子,”松加回憶,“不上班的時候,你們會用童車推著諾埃勒,在各個居住點這裡那裡打轉。所有新房子你們都去看過了。你知道當時的居住點都是啥德性。沒有人行道,因為據說人們根本就不再步行了,樹也都砍掉了,結果房子與房子緊挨著,透過彩色窗子彼此相對的。”

肯特說:“開頭的時候,誰還買得起別的呢?”

“我曉得,我曉得。不過你會問,‘你喜歡哪一幢?’然後卡斯從來都不回答。最後你氣瘋啦,問她,到底她喜歡哪裡的什麼樣的房子呢,她說,‘偉大的小破屋’。”

肯特不記得這茬。不過他相信確有此事。畢竟那是卡斯告訴松加的。

3

科達爾和松加辦了個告別聚會,之後科達爾出發去菲律賓或者印尼,或者隨便哪個他打算去的地方,松加出發去俄勒岡跟他媽媽住。所有住在海邊的人都得到邀請——這是唯一合適的做法,因為晚會要在室外舉辦。松加和科達爾搬到海邊以前在一個公社之家住過,也請了那裡的人,此外還有科達爾認識的幾個記者,以及松加在圖書館的前同事們。

“所有人都請了。”卡斯說道。肯特愉快地問:“又有些左傾分子嗎?”她回答說她不清楚,只知道所有人都請了。

真正的莫妮卡家裡僱了長期保育員,所有孩子都送到她家,家長分攤費用。天快黑時,卡斯用童車把諾埃勒也送過去。她告訴保育員,她會在午夜前趕回,諾埃勒可能正好醒來要餵奶。她本可以把家裡準備好的奶瓶帶來,但她沒這麼做。她不確定晚會的情況,覺得沒準她會願意有個藉口脫身。

她和松加從沒討論過在松加家吃的那頓晚飯,肯特舌戰群儒的那次。那是松加第一次見到肯特,之後她僅僅評論道,他長得真帥。卡斯感覺對樣貌的讚美只是一份敷衍了事的安慰獎。

那天晚上她背抵牆坐著,抱個墊子。她養成把墊子抵在寶寶踢她的位置的習慣。墊子褪了色,灰撲撲的,和松加家裡所有東西一個樣(她和科達爾租小屋時,順帶租下了全套傢俱)。上面的藍花和葉子都褪成了銀色。他們圍攻肯特,而他甚至渾然不覺的時候,卡斯只顧盯著這些花紋。年輕男人跟他說話時,帶著兒子對父親的戲劇式憤怒,科達爾的口氣疲憊而耐心,像是教師對學生。年長男人好像不安又興奮,老女人一臉大義凜然的厭惡表情,好像她覺得肯特本人應當為廣島事件、為大門緊閉的工廠裡燒死的亞洲女孩,為所有下流謊言和誇張虛偽負責。卡斯覺得肯特純屬自找苦吃。她看到他的襯衫和領帶,就擔心會出這類事,所以決定不穿體面的孕婦襯衫,而是換上牛仔褲。既來之則安之,她只好一心一意扭著墊子,研究它折射出的淡淡銀光。

屋裡所有人都自信滿滿。他們停下來歇口氣,只是為了繼續從一股無窮無盡的純淨的美德和信念之流中汲取力量。

或許只有松加除外。松加沒說一個字。不過鬆加依附著科達爾。他就是她的信念。她站起來遞給大家更多咖哩,她還在某次短暫的憤怒的沉默中插嘴。

“還有誰想加點椰子醬?”

“喔,松加,你是想扮演一個高明的女主人嗎?”年長女人問,“就像維吉尼亞·伍爾夫小說裡寫的那種?”

這麼說,維吉尼亞·伍爾夫是遭貶的。有那麼多事卡斯都不明白。不過她至少知道寶寶存在著,她可不會說那是什麼毫無意義之物。

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自己突然破水。任何能夠讓她開始分娩的事。要是她掙扎著,把他們面前的地板弄得全是水,他們總該停下吧。

事後,肯特似乎並沒有因為這晚的爭論煩心。至少,他相信自己是勝方。“他們全都是左翼分子,他們不得不那樣說話,”他評價,“他們別無選擇嘛。”

卡斯急於停止討論政治,所以她改變了話題,告訴他年長夫婦曾與松加和科達爾同住在公社之家。那裡還住過另一對夫婦,不過已經搬走。而且那裡定期舉行性伴侶交換。年長男人在外面有一個情婦,她有時也來參加交換。

肯特說:“你意思是,那些年輕男人會和那個老女人上床?她都要有五十歲了。”

卡斯說:“科達爾三十八歲了。”

“就算如此,”肯特說,“也夠噁心的。”

不過,卡斯覺得這些約定的、義務的性交既噁心,又令人興奮。順從的、無可指責的將你自己四下傳遞,交給隨便哪個在名單上出現的人——這簡直像寺廟裡的獻身。慾望成為你的責任。想到這個,她感到一種深深的、淫蕩的震顫。

松加卻不曾為此震顫過。她沒感受過性高潮。她回到科達爾身邊,科達爾會問她有沒有過,而她只能回答沒有。他為此失望,她則因為他失望而失望。他對她解釋,她過於排他,過於拘泥於性規則的想法了,她知道他是對的。

“我知道他覺得要是我足夠愛他,我就會做得更好,”她說,“但我確實愛他啊,苦惱地愛著。”

儘管腦中湧出所有這些誘人的想法,但是卡斯相信她永遠只會和肯特上床。性愛像是某種他倆自己發明的東西。與任何其他人嘗試這事,都意味著電路逆轉——她整個生活都將轉而對她迎頭痛擊。然而,她卻無法宣稱自己苦惱地愛著肯特。

她沿海灘從莫妮卡家走向松加家,看到等待晚會開始的人們。他們三三兩兩站著,或者坐在大圓木上看日落的最後一抹餘暉。他們喝啤酒。科達爾和另一個人在沖洗垃圾桶,打算用它調潘趣酒。圖書館的頭兒堪波小姐獨自坐在一根大圓木上。卡斯衝她快活地揮揮手,不過沒走過去坐到她旁邊。要是你這會兒跟誰這樣湊到一塊,可就再也脫不了身了。你倆就會這麼孤零零到底。明智的做法是加入一個三四人的團隊,哪怕他們的聊天——從遠處看貌似很活躍——其實無聊透頂。不過朝堪波小姐揮手之後,她沒法這麼做。她得裝作要去個什麼地方。所以她繼續走著,從肯特身邊擦肩而過,他正跟莫妮卡的丈夫討論要鋸開一根海灘上的大圓木得花多少時間。她拾級而上,走進松加家,進到廚房。

松加在攪一大鍋辣椒,來自公社之家的年長女人正往一個大盤子裡擺切片裸麥麵包和香腸乳酪。她穿的還是咖哩晚飯那天的衣服——一條肥大的裙子,一件單調卻緊吸在身上的毛衣,衣服緊緊地吸住的身體上,一對乳房幾乎耷拉到腰部。這想必與馬克思主義有點關聯,卡斯想——科達爾要松加不用胸罩、不穿絲襪、不塗口紅。此外,這估計也與不受約束、沒有妒忌的性有關,那種慷慨、凜然,並不因為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而止步的性慾。

一個圖書館的女孩也在,忙著切綠辣椒和西紅柿。另有一個卡斯不認識的女人坐在廚房長凳上抽菸。

“可惜顧不上跟你計較咯,”圖書館的女孩跟卡斯說,“我們全都忙著吶。我們聽說你生了個最可愛的寶寶,卻不把她帶來給我們瞧瞧。她這會兒在哪呢?”

卡斯回答:“我希望是在睡覺吧。”

女孩名叫洛萊恩,不過鬆加和卡斯回憶起她們在圖書館的日子,都管她叫黛比·雷諾斯☾9☽。她活力四射。

“哎喲喲!”她驚歎道。

胸部低垂的女人沉思著,衝她和卡斯拋來厭惡的眼神。

卡斯開啟一瓶啤酒遞給松加,松加說:“哎,謝謝了,我一直忙著煮辣椒,都忘了喝點什麼了。”她很緊張,因為烹飪技術不如科達爾。

“幸好你不是給自己喝,”圖書館的女孩對卡斯說,“餵奶的時候可不行。”

“我餵奶的時候一直狂飲啤酒來著,”凳子上的女人說,“我記得那是推薦的做法。反正你大部分都尿掉了。”

女人眼睛上畫了黑色眼線,在眼角延伸出去,眼皮上塗了一種藍紫色,一直塗到黑色的眉弓下面。她臉的其餘部分非常蒼白,或者是特地塗成這樣,嘴唇是一種非常淡的粉紅,幾乎就是白色。卡斯從前見過這樣的臉,不過只在雜誌裡。

“這位是愛美,”松加介紹,“愛美,這位是卡斯。很抱歉,忘了給你們介紹了。”

“松加,你幹嗎老是道歉。”年長女人說。

愛美抓起一塊剛切好的乳酪吃掉。

愛美就是那個情婦的名字。年長女人的丈夫的情婦。卡斯突然間很想認識她、與她交朋友,就像她曾經很想與松加交朋友一樣。

傍晚延伸為黑夜,海灘上三三兩兩的人群變得影影綽綽,似乎更傾向於流動到一處了。水邊的女人們已經脫掉鞋子,穿長襪的繼而把長襪也脫掉,用腳尖在水裡點點。大多數人不再喝啤酒,改喝潘趣酒,而潘趣酒已經開始變味兒。原先它的主要成分是朗姆酒和菠蘿汁,現在則加進了另外一些果汁、蘇打水、伏特加和葡萄酒。

脫了鞋的人被鼓勵著脫掉更多。有人沒怎麼脫衣服便衝進水裡,再剝下衣服,丟回岸上讓人接著。另一些人一開始就脫光了,互相鼓勵說,反正天太黑了,啥也看不清。實際上你還是能夠看到赤條條的身體在黑色海水中潑水、奔跑和跌倒。莫妮卡從家裡取來一大堆毛巾,嚷嚷著,督促所有人一從水裡出來就擦乾身體,免得患上致命的感冒。

月亮從岩石上方的黑色樹叢中冒出,看起來如此巨大、莊嚴而迫人,人們驚歎紛紛。那是什麼喲?即便它在天空中爬得更高,縮減到略為正常的大小,人們還是時不時談起它,交頭接耳著“秋分時的滿月”或者“你看到它剛冒出來的樣子沒有?”。

“真以為是個大氣球呢。”

“無法想象它是什麼。我從沒想過月亮能那麼大。”

卡斯下到水邊,和那個男人聊著,他的妻子和情婦她剛才在松加的廚房裡都見到了。他妻子這當兒在游泳,與尖叫潑水的人群保持了一點距離。男人說,在另一輪生命中,他曾是一位牧師。

“‘信仰之海也曾一度充盈,’”他幽默地引述道,“‘環繞大地之岸,恰似一道揉皺的明亮腰帶’——那會兒我老婆完全是另一個女人。”

他嘆口氣,卡斯以為他是在回憶接下來的幾句詩。

“‘可此刻我只聽到,’”她背誦道,“‘它撤退時悲傷悠長的吼聲,撤出廣袤陰鬱的天涯,退到海角荒寂的石灘。’”她戛然而止,因為再往下背“哦愛人,讓我們彼此赤誠相待……”未免有點出格。

他妻子朝他們游來,水只到她膝蓋的時候站起身。她的乳房朝兩邊晃盪,在她涉水行走時,往四周甩出一圈水珠。

她丈夫張開雙臂,用同志般的歡迎語調喊道:“歐羅巴。”

“這麼說你是宙斯咯。”卡斯魯莽地評論。這時她突然很想有這樣一個男人來吻她。一個她幾乎不認識,也毫不在乎的男人。而他也確實吻了她,冰冷的舌頭探進她嘴裡扭來扭去。

“想象一下吧,一個根據母牛來命名的大陸。”他說。他妻子站在他們面前,在游泳運動之後心滿意足地喘氣。她湊得如此之近,卡斯生怕被她長長的深色乳頭或者那團黑色陰毛掠到。

有人點了一堆篝火,下水的人都上岸了,裹著毯子或毛巾,或者蹲在大圓木後面,掙扎著套上衣服。

音樂也放起來了。住在莫妮卡隔壁的人擁有一個碼頭和一個船庫。有人帶了一臺收錄機過來,人們開始跳舞。在碼頭上跳,或者費力地在沙地上跳。有人甚至爬到大圓木頂上,跳上一兩個舞步,再晃著身體跌下或跳下。重新穿好衣服或者從來就不曾脫掉衣服的女人們,坐立不安、不甘心待在原處的女人們——卡斯就是其中之一——沿水邊散起步(沒人再游泳了,游泳已經徹底過時,被忘卻了),因為音樂,她們走路與平時不同。刻意地、開玩笑地扭動著,漸漸更加放肆,模仿電影裡的美女。

堪波小姐仍坐在原處微笑。

科斯和松加稱為黛比·雷諾斯的姑娘坐在沙地上,背抵一根大圓木,哭泣著。她對卡斯笑笑,解釋道:“別以為我不開心。”

她丈夫從前是大學裡的足球運動員,現在開了家修車鋪。他去圖書館接老婆,總是一副足球運動員派頭,對周遭世界表現出淡淡的厭惡。不過,現在他跪在她身邊,擺弄她的頭髮。

“沒事了,”他說,“這種氣氛總會讓她感動。對嗎,親愛的?”

“是的,沒錯。”她回答。

卡斯發現松加繞著篝火圈子,四下散發棉花糖。有些人設法把它們戳在棍子尖上烤了吃,另一些人把它們來回亂拋,繼而掉在沙地上。

“黛比·雷諾斯在哭呢,”卡斯說,“不過沒什麼,她很開心。”

她們笑起來,彼此擁抱,把棉花糖袋子擠在身體中間。

“哦,我會想你的,”松加說,“哦,我會想念我們的友誼的。”

“是的,是的。”卡斯說。她倆各自抓起一枚冷冰冰的棉花糖吃起來,笑著,看著彼此,充盈著甜蜜而孤獨的情緒。

“為的是紀念我☾10☽,”卡斯說,“你是我最好的、最真心的朋友。”

“你也一樣,”松加說,“最好的、最真心的朋友。科達爾說他今晚想和愛美睡。”

“別答應呀,”卡斯建議,“要是這讓你不開心,就別答應。”

“唉,這不是答不答應的問題,”松加毅然道。她高喊起來,“誰還要辣椒?科達爾在那裡盛辣椒了。辣椒?要辣椒嗎?”

科達爾沿臺階把辣椒桶拎下來,擱在沙地上。

“注意這桶子,”他像父親一樣叮囑道,“當心,它很燙。”

他蹲下來給大家盛辣椒,身上只裹條毛巾,毛巾鬆開了。愛美在他身邊,負責一碗一碗遞給大家。

卡斯合攏雙手遞到科達爾面前。

“請施捨吧,”她說,“我不配用碗。”

科達爾跳起來,丟開勺子,雙手按在她腦袋上。

“保佑你,我的孩子,‘那在後的將要在前’☾11☽”他吻了吻她低俯的脖子。

“哎呀!”愛美感嘆,好像是她本人在接受或者賦予這個吻似的。

卡斯抬起頭,看向科達爾身後。

“我也想塗那樣的唇膏啊。”她說。

愛美說:“來吧。”她放下碗,輕輕攬過卡斯的腰,帶她走上臺階。

“來吧,”她命令道,“咱們給你上全套的。”

在科達爾和松加的臥室後面的小浴室裡,愛美攤開各種小罐子、管子和化妝筆。她沒別的地方可用,只好把它們攤在馬桶蓋上。卡斯坐在浴缸邊,臉幾乎擦上愛美的肚子。愛美把一種液體在她臉上抹開,往她眼皮上塗了一點什麼膏。給她刷粉。她對卡斯的眉毛又刷又修,在她的睫毛上刷了三層睫毛膏。給她畫了唇線,塗了口紅,抿幹後又塗上一層。她捧起卡斯的臉,對光檢查。

有人敲敲門,繼而開始晃門。

“等等,”愛美嚷道。然後說,“你怎麼回事?不能到圓木後頭去方便嗎?”

她不讓卡斯照鏡子,直到全部完工。

“別笑,”她提醒,“那會破壞效果。”

卡斯讓嘴角耷拉下來,擺出憂鬱的表情看著鏡子。她的嘴唇像是肥厚的花瓣,百合花瓣。愛美拉開她,“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最好根本不要看你自己,反正別試著打量自個兒,你會很自然的。”

“把你那泡偉大的尿再憋會兒,我們就出來了!”她衝捶門者嚷道,不知是否還是剛才那人,還是換了一個。她把各種化妝品塞進袋子,藏到浴缸下。她召喚卡斯,“來吧,美人。”

在碼頭上,愛美和卡斯跳著舞,笑著,互相挑戰。男人們試圖插到她們中間,但有那麼一會兒她們堅持沒讓他們得逞。然後她們放棄了,被分開了。她倆被阻隔開,分別被拉進某個舞伴的舞步中,做著悶悶不樂的鬼臉,像囚鳥拍打翅膀一樣揮舞胳膊。

卡斯和一個她這晚根本不曾見過的男人跳舞。他看起來大約和科達爾一般年紀。他是個高個兒,腰部粗大鬆軟,一頭暗色捲髮,眼睛周圍泛青。

“我要跌倒啦,”卡斯說,“我頭昏。我要跌到碼頭下啦。”

他回答:“我會抓住你的。”

“我頭昏,但我沒喝酒。”她解釋。

他微微一笑,她想,喝醉的人都這麼說來著。

“真的。”她強調,事實確實如此,她一瓶啤酒都沒喝完,也沒碰潘趣酒。

“除非它是從我的面板透進來的,”她說,“滲透作用。”

他沒回答,只是把她拉近,又鬆開手,盯住她的眼睛瞧。

卡斯和肯特的性愛是急切、熱烈的,同時也是節制的。他們不會互相引誘,只是幾乎有意無意地陷入親密的感覺,或者他們認為的親密感覺中,止步於此。要是你一生只打算有這麼一個伴侶,那就沒必要把事情弄得很特別——已經水到渠成了嘛。他們會赤身相對,但從不會互相看進對方的眼睛,除了碰巧。

然而卡斯與她的無名舞伴一直就在做這個。他們前進後退繞圈滑步,彼此為對方賣力表現,互相看進對方的眼睛。他們的眼神表明,倘若拿它與他們只要願意就大可展開的生猛扭結相比,這些表現其實只是浮雲。

不過這只是個玩笑。他們一旦彼此觸到,就忙不迭鬆開手。湊近時,他們會張開嘴,舌頭挑逗地舔著嘴唇,旋即做冷淡狀退開。

卡斯穿了一件短袖拉絨毛衣,很方便哺乳,它有一個低低的V領,胸前有紐扣。

他們下一次湊近的時候,舞伴彷彿要保護自己似的夾起胳膊,翻過手背,把赤裸的手腕和前臂壓上她刺人的羊毛衣下的硬挺雙乳。這使得他倆踉蹌起來,舞步差點亂掉。不過還是繼續跳了下去——卡斯腳步酥軟,身體搖晃。

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梅伯裡夫人。梅伯裡夫人。

是保育員,她站在莫妮卡家的臺階上喊著。

“你的寶寶。你的寶寶醒了。你能過來喂她嗎?”

卡斯煞住舞步。她踉踉蹌蹌穿過其他正在跳舞的人。走到暗處,她跳下碼頭,在沙地上跌跌撞撞。她知道舞伴就在身後,她聽到他跟著跳下。她準備好向他獻上嘴或者喉部。但是他抓住她的臀部,把她轉過來,自個兒撲通跪下,透過她的棉布短褲吻著她的私處。然後這麼高大的一個人居然輕巧地站起身,他倆同時掉頭,各自跑開。卡斯匆忙跑進燈光中,沿臺階爬向莫妮卡家。她氣喘吁吁,拉著扶手,把身體拖拽上去,像個老婦人似的。

保育員在廚房。

“噢,你丈夫,”她說,“你丈夫剛剛送來了奶瓶。我不知道是這樣安排的,不然我就不用費事去喊你了。”

卡斯走進莫妮卡的起居室。只有來自大廳和廚房的照明,不過她能看出這是一間貨真價實的起居室,不像她自己或者松加家用門廊改裝的那種。房間裡擺了一張丹麥式現代咖啡桌,一些裝軟墊的椅子,還有落地窗簾。

肯特坐在一張扶手椅裡,正用奶瓶喂著諾埃勒。

“嗨。”他招呼道,儘管諾埃勒正急切地吮吸著,一點半睡半醒的跡象也沒有,但他還是特地放輕聲音。

“嗨。”卡斯說,在沙發上坐下。

“我突然想到,沒準這樣比較好,”他說,“免得你喝酒了。”

卡斯回答:“我沒有。喝酒。”她抬起一隻手試試乳房是否漲滿,但是羊毛的揉動突然之間令她慾望萌生,沒法再用力。

“好吧,現在可以了,要是你想的話。”肯特說。

她坐到沙發邊緣,朝前俯身,一邊很想問問他,他是從前門還是從後門小路過來的?也就是說,是沿大路來的,還是沿海灘走來?如果是沿海灘來的,他肯定看到他們跳舞來著。不過這會兒碼頭上有好多人在跳舞,所以他有可能不會注意到裡面個別的舞者。

不過保育員卻一下看到她了。他沒準聽到保育員在喊她,喊她的名字。他沒準抬頭順著保育員喊的方向看去。

也就是說,要是他從海灘走來的話。如果他是從大路過來,穿過大廳而不是廚房進屋,就根本不會看到跳舞的人群。

“你聽到她喊我了嗎?”卡斯問,“是因為這個,你才回家取來奶瓶的嗎?”

“我之前就想到這個了,”他說,“我估摸差不多到時間啦。”他舉起瓶子,檢視諾埃勒喝了多少。

“餓壞嘍。”他評論道。

她說:“是啊。”

“所以現在你的機會來咯,要是你想喝個痛快的話。”

“你就是這麼幹的嗎?喝個痛快?”

“我適當地喝了一點而已,”他說,“你要是願意,就繼續去玩吧。好好放鬆一下。”

她覺得他的慷慨大度裡藏著悲哀和偽裝。他想必看到她跳舞了。否則他應該問:“你怎麼把臉弄成這樣?”

“我還是等你一起回去吧。”她說。

他皺眉看看寶寶,歪了下奶瓶。

“差不多喝完了,”他說,“要是你想的話,那就這麼著吧。”

“我去下洗手間。”卡斯說。在洗手間裡,正如她想象中的莫妮卡家一樣,擺了大量紙巾。她把水調得很熱,打溼臉,擦洗,打溼臉,擦洗,把一團團黑黑紫紫的紙巾丟進抽水馬桶。

4

喝到第二杯,肯特評價著這些日子西溫哥華房地產價格的不可思議,簡直到了可恥的程度,松加突然插嘴:“你知道,我有個想法。”

“我們過去住的那種地方,”他說,“早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跟現在比,簡直就是分文不花得來的。現如今,我都不知道你買它們要做什麼。就為了買份地產,就為了買下來拆掉嗎?”

她的想法是什麼?關於房地產價格嗎?

不,是關於科達爾。她不相信他死了。

“哦,我一開始信的,”她解釋道,“我從沒想過要懷疑。但是突然有一天我醒來,想到這不一定是真的。它根本不一定是真的。”

想想當時的情況吧,她說。一個醫生給她寫的信。從雅加達寄來。也就是說,寫信給她的人自稱是個醫生。他說科達爾死了,說他因什麼而死,他用的醫學術語她記不得了。總之是一種傳染病。但她憑什麼相信這人真的是醫生?或者,甚至吧,就算假定他可能是個醫生,她憑什麼相信他說的是真話?科達爾要認識個把醫生並非難事。交個朋友嘛。科達爾有過各色狐朋狗友。

“或者甚至是花錢僱了他,”她說,“那也並非完全沒可能。”

肯特說:“他為啥那麼做呢?”

“做這種事的醫生又不止他一個。或許他需要這點錢來維持給窮人看病的診所,誰知道呢?或許他自己想要這錢。醫生們又不是聖人。”

“不是,”肯特說,“我說的是科達爾。科達爾為啥那麼做?再說他有錢嗎?”

“沒有。他自己一點錢都沒有,但是——我不好說。反正這只是一個假設。錢嘛。而我在這裡,你知道。我在這裡照料他媽。他確實很在乎他媽。他知道我絕不會拋棄她。那樣就萬無一失了。”

“確實萬無一失,”她說,“我非常喜歡德里亞。我不覺得她是個包袱。我沒準更適合照料她而不是嫁給科達爾。你知道,挺怪的。德里亞也和我想的一樣。關於科達爾。她也有同樣的疑問。她從沒跟我提過。我也從沒跟她提過。我倆都擔心這會讓對方心碎。然後有一天,在她——不得不離開之前——不久,我正在給她讀一個以香港為背景的懸疑故事,突然她說:‘沒準那就是科達爾待的地方呢。香港。’”

“她說她希望這話不會讓我不安。然後我告訴了她我一直以來的想法,她笑了。我倆都樂啦。你會以為,一個年邁的母親,談到兒子會逃走、把自己拋下,會悲痛萬分吧?才沒有。或許老人們其實不像那樣。真正老的人們。他們不會再怎麼悲痛了。他們肯定覺得不值得。”

“他知道我會照料她,儘管他可能不知道會維持多久,”她說,“我希望能給你看看那醫生的信,可我把它丟掉了。太蠢啦,可我那會兒心慌意亂的。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熬過餘生。我沒想到應當追問這事,找到他的證件,或者要求看看死亡證明什麼的。我後來才想到所有這些,可手頭已經沒聯絡地址了。我沒法給美國大使館寫信,因為他們是科達爾最不想打交道的人。而他又並非加拿大公民。或許他甚至用了化名。他可以偽造一個假身份。用假證件。他過去提過這類事。那正是他的一部分魅力所在,對我而言。”

“那類事有的可能只是虛張聲勢吧,”肯特說,“你不這麼看嗎?”

松加說:“我當然是這麼看的。”

“沒有什麼保險嗎?”

“別傻了。”

“要是有保險的話,他們會找出真相的。”

“不錯,可是沒有保險,”松加說,“所以,那就是我打算去做的事。”

她說她從來不曾跟婆婆說過這個想法。等她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要去找他。她打算去找到科達爾,或者找出真相。

“我想,你會覺得這是種瘋狂的幻想吧?”她問。

瘋了,肯特帶著不快的驚訝之情沉思著。他這趟旅途拜訪的每一處,都會有一個令他極其失望的時刻。他會意識到他談話的物件,這個他頗費周章找到的人,並不打算讓他如願以償。他到亞利桑那州去看望的老友操心著生活中的種種危險,儘管明明住在一個保護周全的社群裡一幢昂貴的房子中。他老友的老伴,七十多歲的人了,卻一心向他展示她本人和其他幾個老太太穿戴成克朗岱克☾12☽舞廳女郎模樣參加音樂劇表演的照片。他成年的孩子們都囿於各自的生活。這些對他而言都屬正常,並不意外。令他意外的是他們的生活,他的兒子們和女兒所過的生活,似乎都陷入僵局,一切按部就班。就算有變數——要麼是他預見的,要麼是人家告訴他的——諾埃勒快要離開第二任丈夫了——也都令人興味索然。他沒跟德波拉提一個字——甚至自己也沒多想——但事實如此。現在輪到松加。他並非特別喜歡、在某種程度上還有點害怕,但始終視其為一個神秘人物、對之尊敬有加的松加——松加也成了一個饒舌老婦,而且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

而他來看她,本有個目的來著,現在這番關於科達爾的胡扯與他的本意差了十萬八千里。

“說實話,”他說,“聽起來不像個理智的決定喲,實話實說。”

“瞎折騰。”松加愉快地說。

“畢竟,有可能他早死了。”

“對頭。”

“而且他也可能早就不知到哪兒去,在哪兒過起日子了。我是說,如果你的想法是正確的話。”

“對頭。”

“所以唯一的希望在於,要是他真的那時候就死了,而你的想法是錯的,那你還能有個結果,但那樣一來,你也不會比現在有更多進展。”

“哦,我想我會的。”

“你還不如就待在這兒,寫幾封信問問。”

松加說,她不這麼認為。她說你沒法從官方渠道打聽這類事。

“你得到街頭去打聽才成。”

雅加達的街頭——她打算在那裡開始。像雅加達這樣的地方,人們不會沉默寡言。人們在大街上度日,各種事情無所不知。店老闆會知道,也總會有什麼人認識個什麼人,如此類推。她會親自去打聽,然後她來了的訊息會四下傳出。科達爾那樣的人不會被輕易忘掉。即使是陳年舊事,難免還有點痕跡。總會傳來這種那種訊息。有些可能要花點代價得來,未必全都可信。然而。

肯特有點想問她上哪裡弄錢。她從父母那裡繼承了什麼嗎?他依稀記得,他們在她結婚時就斷絕了關係。或許她以為能把這幢房子賣個好價錢。這個希望不大,不過也不是沒可能。

即使如此,她也會兩個月不到就把錢花個一乾二淨。她來了的訊息會四下傳播出去,沒錯。

“那些城市今非昔比啦。”是他唯一的回答。

“我不是說打算忽略正常渠道,”她說,“我會去向我能找到的所有人打聽。大使館、殯葬記錄、病歷,如果有這類東西的話。事實上我寫了不少信了。但你收到的盡是些推脫和扯皮。你得去面對面找到他們。你得去。自己去。到處打聽,讓人家都怕了你,找出他們的軟肋,必要時給他們塞點好處。我可沒有幻想這會是件容易事。”

“比如,我想到那裡可能會熱得可怕。它聽起來根本不像個好待的地方——雅加達。到處是沼澤和低窪地。我並不蠢啊。我會採取所有預防措施,比如打預防針什麼的。我會帶上我的維生素,雅加達既然是由荷蘭人開發的,杜松子酒肯定不缺。荷屬東印度嘛。它不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你知道。我想它建於1600年代。等等。我有各種——我給你看看——我有——”

她放下空了好一陣的杯子,飛快站起身,猛走兩步,在破劍麻地毯上絆了一下,朝前跌去。不過她抓住門框,設法穩住身體。“得把這些舊墊子都扔了。”她嘟囔著,急急忙忙跑進房間。

他聽到一陣用力拉開發澀的抽屜的聲音,然後是一大堆檔案掉下的聲音,整個過程她一直嘮叨著,語調聽起來信誓旦旦的,幾近瘋狂,好像生怕你會轉移注意力的人在跟你說話。他聽不清她的話,或者說,他根本沒有試著去分辨她在說什麼。他趁這個機會,吞下一片藥丸——過去半小時以來他一直在盤算這事。這是一片小藥丸,不需要用水吞服——他的杯子也早空了——他本可以輕易地把它悄悄塞進嘴,不讓松加註意。不過因為害臊或者迷信,他沒這樣做。他不介意德波拉對他的病況瞭如指掌,也不可能阻止孩子們瞭解它,但他似乎覺得,在他的同輩人面前必須隱藏起這個。

藥丸吃得正是時候。一股眩暈、難受發熱、渾身要癱軟的感覺一路爬上身體,化為汗珠,從他的太陽穴處排出。有那麼幾分鐘,他感覺熱流不斷增加,不過,透過調整呼吸和活動四肢,他終於把它按捺下去。這時,松加抱著一疊檔案出現——地圖和影印件,想必是從圖書館的書裡影印下來的。她一屁股坐下,一些檔案滑下地,散落在劍麻地毯上。

“看,這就是他們叫做巴達維亞☾13☽的地方,”她說,“佈局相當規整。非常荷蘭化。那兒有個郊區叫‘維特雷登’。意思是‘心滿意足’。要是我真發現他生活在那裡,那不是很搞笑嗎?這是古老的葡萄牙教堂。建於17世紀晚期。當然這是個伊斯蘭國家。他們擁有東南亞最大的清真寺。庫克船長曾在那裡停留過,修過船,他對船塢讚歎不已。不過認為沼澤裡的水溝發出惡臭。它們沒準現在還是這樣。科達爾從來就不是個壯漢,不過他照料自己可比你以為的要仔細得多。他不會到有毒的沼澤裡亂逛,也不會從街頭小販手上買飲料。現在,當然了,要是他在那裡的話,我想他應該已經完全適應了吧。我也不知道他會變成怎樣。我想,他已經完全和當地人一樣了,或者正由他的棕色面板的小女人侍候著過得舒舒服服的。在水池邊吃水果。或者他沒準會四處募捐,資助窮人。”

事實上,肯特確實記得,海灘晚會上,科達爾渾身上下只裹了條勉強蔽體的毛巾走到他身邊,問他這個藥劑師是否瞭解熱帶疾病。

不過那算不得異常。任何要去那種地方的人都可能這麼問。

“你說得像是印度嘛。”他對松加說。

現在他感覺安穩了,小藥丸讓他重新把握住體內的運程,遏制了彷彿是骨髓在擠壓的感覺。

“你知道嗎,有個原因讓我覺得他沒死,”松加說,“我沒夢見過他。死人我會夢見的。我一直都夢見我婆婆。”

“我可不做夢。”肯特說。

“所有人都做夢的,”松加說,“你只是不記得了。”

他搖搖頭。

卡斯沒死。她住在安大略省。在哈里伯頓區,離多倫多不遠。

“你媽知道我在這裡嗎?”他問過諾埃勒。她回答:“嗯,我想是的吧。知道。”

不過他沒上門拜訪。德波拉問他是否要繞過去看看,他決定:“我們別改變路線了。不值得。”

卡斯獨自住在一個小湖邊。和她同居了很長時間,並一起造了那幢房子的男人已經死了。不過諾埃勒說,她有朋友,過得不錯。

松加在之前的談話中提到卡斯,他有一種溫暖又危險的感覺:這兩個女人仍保持聯絡。接著,他覺得要冒風險了,搞不好會聽到什麼他不想知道的事,不過同時他也懷抱一種愚蠢的希望,想著松加或許會告訴卡斯,他現在看起來有多棒(他對此挺自信,因為體重一直比較穩定,在西南部又曬出了健康的棕色面板),他的婚姻又是多麼美滿。諾埃勒或許傳遞過此類資訊,不過這話由松加來說,想必比諾埃勒的更有分量。他等著松加再次提到卡斯。

然而,松加沒朝這個方向走。相反,說的全是科達爾,以及那些蠢念頭,以及雅加達。

這會兒,分神的東西來自外界——不再來自他體內,而是在窗外,風變猛了,先是一直在攪動著灌木叢,漸漸變成大力搖撼。這些可不是枝條細長、隨風擺動的灌木。它們枝幹堅硬,葉子沉甸甸的,每棵灌木都是連根撼動著。陽光在油汪汪的綠葉上翻滾。太陽還在,風沒刮來雲層,因此這並非大雨的預兆。

“再喝一杯?”松加問,“不怎麼能喝杜松子酒了嗎?”

不是啊。是吃了藥丸之後,不能喝了。

一切都來得急匆匆的。要不然就是慢吞吞得讓人絕望。驅車趕路時,他總是熬啊熬的,就盼著德波拉能趕緊開到下一個鎮子。然後又如何呢?什麼也不會發生。不過,每過一陣,會有那麼一瞬間,所有事物似乎都顯得意味深長。撼動的灌木,刺眼的陽光。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湧現,偏偏讓你無暇凝神細想。你正打算尋思出個結論,突然就一片眼花繚亂,好像在坐過山車一樣。所以你糊里糊塗就信了那個錯誤的想法——肯定是錯的啦。相信什麼某個死掉的人可能還活著,活在雅加達。

可當你明知某人還活著,當你大可以直接開車到她門前時,你卻放過機會。

讓他打消念頭的是哪種可能呢?是發現她像個陌生人,令他無法相信曾娶過她,還是發現她從來就不曾陌生,只是匪夷所思地遠離了?

“他們走啦,”他說,“他倆。”

松加任膝蓋上的檔案滑落到地上,混進其餘的紙片。

“科達爾和卡斯。”他說。

“這幾乎每天都會發生喲,”她說,“每年到這時候,幾乎天天如此,這種下午遲點時候颳起的大風。”

說話時,她臉上的淺色斑點反射著光線,好像用鏡子打出的訊號。

“你妻子走了很長時間啦,”她說,“真怪,不過我對年輕人已經無所謂了。就算他們從世界上消失,也不會有啥差別。”

“正相反,”肯特說,“你不如說是我們吧。我們才是這樣。”

因為藥丸的緣故,他的思緒變得綿長而輕盈,像水汽一樣蒸騰飄忽。他茫茫然思忖著一個念頭:就待在這裡,聽松加講述雅加達的事,任大風掀起沙丘上的沙子吧。

不必上路,不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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