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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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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變化之前

變化之前

親愛的R,我和老爸看了肯尼迪和尼克松的電視辯論。打你上次來過後,他就買了臺電視。小螢幕,兔子耳朵。它放在餐廳櫃子前,因此現在萬一真有人想要用好銀器或亞麻桌布,就不大方便拿它們了。為什麼放在餐廳這個連一張真正舒服的椅子都沒有的地方呢?因為他們已經有好長時間不記得還有間起居室啦。或者是因為巴里夫人想在晚飯時看電視。

記得這間餐廳嗎?除了電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厚窗簾,卡其底色上印著酒紅色樹葉,後面還有一層紗簾。加拉赫特爵士☾1☽牽著馬的畫像,以及一張格倫科的風景畫,內容是紅鹿而不是大屠殺。☾2☽舊檔案櫃是多年前從老爸的診室搬來的,一直找不到地方放,至今仍舊胡亂撂在這裡,甚至沒推到靠牆。我媽閒置不用的縫紉機(他唯一一次提到她,是在說“你媽的縫紉機”的時候)上擺著的還是原來的植物,或者看起來好像還是,種在陶罐或錫皮罐裡,半死不活的。

也就是說,我到家啦。沒人問我要待多久之類的問題。我把書、論文和衣服統統塞進迷你車,一天之內就從渥太華開回來。我在電話上告訴老爸我那論文已經完事了(事實上我是放棄不寫了,但是懶得跟他解釋),我需要歇一歇。

“歇一歇?”他說,好像對此聞所未聞,“好吧,只要不是神經歇菜就行。”

我說,什麼?

“神經歇菜嘛。”他呵呵一笑,彷彿在警告似的。他至今仍用這個來指代急性焦慮症、嚴重的焦慮抑鬱,以及神經崩潰。他沒準還建議他的病人們打起精神頭兒。

真不公平。他沒準會用一些鎮靜劑和幾句乾巴巴的鼓勵打發走他們。他受得了別人的毛病,卻受不了我的。

我到家時沒什麼盛大的歡迎儀式,不過也沒造成什麼恐慌。他繞著迷你車轉了一圈,對於眼前所見嘟囔了一陣,搗了搗輪胎。

“不可思議啊,你居然開了過來。”他說。

我想過吻他的——與其說是一陣情感的流露,不如說是種有勇無謀的壯舉吧,是一種“如今我就是這麼做事的”的宣言。但是,一踏上礫石路面,我就知道我做不到。B夫人站在車道和廚房之間。所以我走過去,取而代之地摟住她,摩挲著那頭古怪的黑髮,它剪成中國風格的齊耳短髮,圍繞著她的小皺臉。我能聞到她陳舊的羊毛衫味道,圍裙上的漂白粉味兒,還能感覺到她像牙籤一樣戳出來的老骨頭。她幾乎還不到我的鎖骨高。

我慌里慌張,沒話找話:“今天天氣不錯啊,真是我最美麗的一次開車旅行了。”天氣確實不錯,旅途確實很美。樹葉尚未轉黃,只是邊緣微微變成鏽色,麥秸地一片金燦燦。那麼,為什麼風景帶來的美好感覺,在老爸面前,在他的地盤裡,煙消雲散了呢(別忘了這也是在巴里夫人面前,在她的地盤裡)?為什麼我提及這事——或者說我用一種真誠而非敷衍的態度對它的提及——與我對B夫人的擁抱幾乎像是半斤八兩的同一碼子事呢?一個像是一種唐突之舉,另一個貌似一陣言不由衷的廢話。

辯論結束後,老爸站起身,關掉電視。他什麼廣告都不看,除非B夫人在旁邊為它們辯解,說她想看看那個長了門牙的可愛寶寶,或者那些追著那啥的小雞(她不會說“鴕鳥”,或者是記不得怎麼說了吧)。這樣一來,她想看什麼都會被允許,哪怕是跳舞的玉米片,他會評價道:“好吧,它倒不失其聰明之處。”我覺得這是對我的一種警告。

他對肯尼迪和尼克松是怎麼想的?

“哼,無非就是兩個美國佬罷了。”

我試圖再推動一點談話。

“你的意思是什麼呢?”

要是你請他深入他覺得沒必要談論的話題,或者證明某個無須多言的論點,他一準會把上嘴唇那麼一撇,露出一對沾著菸草漬的大門牙。

“無非就是兩個美國佬罷了。”他說,彷彿這話我第一次沒聽進去似的。

就這麼,我們坐著,沒有交談,不過也並非沉默著,因為,你或許記得吧,他呼吸起來山響。氣流彷彿一路從石頭嶙峋的小巷拖過,擠進一重重咯吱作響的大門,發展為一種吱吱咯咯的聲音,好像他胸膛裡一架奇怪的機器有許多塑膠管,噴出彩色泡泡。你最好假裝毫不在意,這一點我想我很快就會習慣。不過,它在屋裡佔據了大部分空間。他本人也一樣——不管怎樣,單憑高高鼓起的、結實的大肚皮,大長腿,還有他的表情,他就足以做到這個了。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就彷彿他掌握了一份清單,上面列著他記得的,以及知道他遲早會遭到的各種冒犯,他正竭力讓你明白,他有把握耐心十足地扛住所有你知道自己做錯的事,以及你甚至都還沒料到會做錯的事。我想,很多做父親和做爺爺的都力圖擁有此種表情——哪怕與他不同,在自己的家以外毫無權威可言的人也是如此——不過,要說有什麼人能把這種表情做得精確無比、永不出錯,可就非他莫屬了。

R,我在這裡有好多事要忙,沒時間——按他們的說法——去閒逛了。候診室的牆面,因為被一代又一代病人用椅背抵著,已經磨損不堪。桌上的《讀者文摘》都成了碎片。病歷塞在檢查臺下的硬紙盒裡,廢紙簍——柳編的——頂端全都破破爛爛的,好像老鼠啃過一般。家裡也好不到哪去。樓下的洗面池裡佈滿棕色頭髮似的裂縫,馬桶裡有一片令人難堪的鏽斑。嗯,你想必看到過那個。我知道這挺蠢的,不過我覺得最鬧心的還要數優惠券和廣告單了。它們塞在抽屜裡,壓在茶碟下,或者到處亂放,上面的優惠或折扣都已經過期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了。

不是說他們已經破罐子破摔,或者沒做過任何努力。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們不再要B夫人洗衣服,而是送出去洗。這個很明智,但是老爸總記不得哪天衣服可以送回來,總是嚷著白大褂是不是夠穿,家裡也總是亂得不可開交,無處可尋。B夫人一心以為洗衣店是騙人的,會故意拖時間,好把名字牌扯下,縫到質量差的衣服上。因此她總和送衣服來的人吵架,指責他故意最後一個送這家——沒準真是的。

然後,屋簷需要清洗,負責這事的是B夫人的侄子,但他閃了腰,換成他兒子來。可他兒子有好多活兒要幹,就一直拖著,等等,等等。

老爸用這個侄兒的名字來稱呼侄兒的兒子。他對所有人都這麼幹。他用前一任,或者甚至再前一任老闆的名字來稱呼鎮上的店主和商人們。這可不全是因為記憶力不行。其實是一種傲慢之舉。覺得自己無須費心記這類事。無須關注變化。或者關注某個個人。

我問他想在候診室牆上刷什麼顏色。淺綠色,我建議,或者淺黃色?他說,誰來刷?

“我。”

“我從不知道你還是個油漆匠嘛。”

“我在住過的房子裡自己刷過油漆。”

“誰知道呢,我又沒看到。你刷油漆的時候,打算讓我的病人到哪裡去呢?”

“我在星期天刷。”

“他們有人聽說這種事會不高興的。”

“開玩笑嗎?在現如今這年代?”

“這年代或許和你以為的不大一樣。至少在這裡。”

然後我說,我可以晚上幹,他說第二天很多人聞了那味道會想吐。到頭來,我唯一被允許做的就是扔掉那些《讀者文摘》,換上一些《麥考林雜誌》、《城堡女主人》☾3☽、《時代週刊》和《星期六晚報》。然後他告訴我有人抱怨了。人們想在《讀者文摘》裡翻找記得的老笑話。此外有些人不喜歡現代作者。比如皮埃爾·伯頓☾4☽。

“太糟了。”我說,聲音不可思議地顫抖著。

然後我對付起了餐廳的檔案櫃。我猜想裡面塞的大概都是早就死掉的人的病歷,要是把它們清空,我就可以把硬紙盒裡的病歷挪過來,把櫃子移回診室,擺到它該擺的地方。

B夫人看到我在幹啥,一個字也沒跟我說,徑直跑去叫來老爸。

他說:“誰說你可以在這裡到處胡來?我可沒說過。”

R,上次你來這裡,B夫人回家過聖誕節了。(她有一個好像半輩子都在得肺氣腫的丈夫,沒孩子,不過有一大堆侄兒侄女和各種親戚。)我想你從沒見過她。不過她見過你。她昨天對我說:“你要訂婚的那個什麼什麼先生在哪兒哪?”她當然注意到了我沒戴戒指。

“我想在多倫多吧。”我說。

“去年聖誕,我在侄女家裡,我們看到你和他在水塔邊走過,我侄女說:‘真不曉得這兩人要去哪兒?’”這是她的原話,我已經習慣了,只是在寫下來的時候又覺得怪。我猜她的意思是我們打算去找個地方幹那事吧,不過那會兒冰凍三尺,你還記得嗎,我們只是一心想遠離那房子罷了。哦不。我們之所以出門,是為了方便繼續吵架,因為再也按捺不住啦。

B夫人為老爸工作,差不多是從我離家上學那會兒開始的。在那之前,我們請過一些年輕女士幫忙,我挺喜歡她們,可她們紛紛辭職去結婚,或者去戰時工廠工作了。我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去過一些同學家,回來問老爸:“為什麼我們家的女用人要跟我們一起吃飯?別人家的女用人都不跟他們一起吃。”

老爸說:“你得管巴里夫人叫巴里夫人。要是你不想跟她一起吃飯,自己走開到柴房吃好了。”

然後我開始纏著她,設法逗她說話。經常她不願開口。不過,一旦她說了點什麼,我肯定如獲至寶。我在學校裡好好模仿了她一陣。

(我)你的頭髮真黑啊,巴里夫人。

(B夫人)俺家所有人都有黑頭髮哩。全都有黑頭髮,可從來不變灰哩。它是打俺孃家傳下來的。他們躺到棺材裡都是一頭黑髮哩。俺外公嚥氣後,他們把他在公墓裡擺了一個冬天,因為地面凍住咧。來春他們打算把他埋下地兒了,俺們有人說:“俺們來瞅瞅他一冬天變啥樣了吧。”於是俺們讓人把棺蓋弄開,他躺在裡面,啥都沒變,臉沒變黑,也沒凹下去啥的,他的頭髮還是黑漆漆的。黑漆漆的喲。

我甚至會模仿她的乾笑——一種輕笑或呵呵笑,它不是為了表示有什麼好笑的事,只是用作語氣詞。

我遇到你那會兒,已厭倦這種模仿了。

在B夫人跟我講過這些關於她的頭髮的事之後,有一天,我看到她從樓上的浴室跑出來。她急急忙忙去接電話,那個我是不允許接的。她頭髮外裹著毛巾,一縷深色液體從她臉的一側淌下。一種深紫色液體,我以為她在流血呢。

就好像她身體裡流淌的是一種古怪、陰暗、充滿邪惡的血液,就像她的本性有時候顯露的那樣。

“你的腦袋流血啦。”我說。她答道:“哎喲,別擋道。”便跌跌撞撞地跑去接電話了。我走進浴室,看到臉盆裡一道一道的紫色水流,架子上擺著染髮劑。這事我倆一個字都不曾再提,她繼續吹噓她孃家人如何在棺材裡也是一頭黑髮,將來她也準是如此。

那些年裡,老爸有一種跟我打招呼的古怪方式。他會走進我待著的房間,好像沒看到我似的,自顧自朗誦道:

亨利國王有個毛病

愛把繩子嚼個不停……☾5☽

有時他會用一種舞臺上的共鳴腔跟我說話。

“你好啊小姑娘。想吃一顆糖果嗎?”

我就得用一種假裝小女娃娃的聲音回答:“哦是的,先生。”

“哇哦,”古怪地拖長“啊”這個音,“哇哦,你不——啊——能吃。”

還有:

“所羅門·格倫迪,出生在星期一……”他會用一根手指點點我,讓我接下去。

“變基督徒在星期二……”

“結婚在星期三……”

“病倒在星期四……”

“病重在星期五……”

“死在了星期六……”

“埋在了星期日……”

然後兩人一起打雷一般吼道:“那就是所羅門·格倫迪的下場!”☾6☽

這些片段從來沒有開場白,結束後也沒有任何評論。開玩笑地,我一度管他叫所羅門·格倫迪。到了第四還是第五次的時候,他說:“夠了。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可是你父親。”

打那之後,我們好像就不再背誦什麼歌謠了。

我第一次在校園遇到你,咱倆都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你好像記得我,卻不知道是不是該打招呼。你剛教過我們班,我們的老師病了,你來頂他的課,你不得不講關於“邏輯實證主義”的課題。你開玩笑說,從神學院找個人來講這個,實在很可笑呢。

你好像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你好”,因此我開口了:“法國的前任國王是個禿子。”

那是你給我們舉的例子,想說明一種因為其主語並不存在而毫無意義的陳述。但是你做出了一個實實在在吃驚而困窘的表情,旋即用一種職業微笑掩蓋住它。你那會兒是怎麼看我的呢?

一個自作聰明的傢伙。

R,我的小腹仍有點臃腫。上面沒留下什麼斑紋,不過我還是可以把肚皮捏起一把來。此外我一切正常,體重已恢復到平時,或者還要再輕一點。不過,我覺得我好像老些了。我想,我看起來比二十四歲要老。頭髮仍舊是長的,髮型過時,實際上亂七八糟的。這是否是對你的一種紀念呢,因為你從不喜歡我剪短它?我也不知道。

總之,我開始在鎮上長時間散步,作為鍛鍊。從前,我夏天經常溜出門,隨心所欲地亂逛。那會兒我不知道有什麼規矩要遵守,對人們的階層也一無所知。或許是因為從沒在鎮上上學的緣故吧,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住的位於長巷盡頭的這幢房子,遠遠位於鎮子之外。沒有正確的歸屬感吧。那會兒,我會沿馬道走到馬廄,那裡的人要麼是馬主人,要麼是僱來的馴馬師,除我之外,其他小孩都是男孩子。我誰都不認識,但是他們全都知道我。換言之,他們都不得不帶著我一起玩,因為老爸的緣故。我們得到允許,可以餵馬飼料,跟在馬後面拾馬糞。這好像充滿冒險色彩呢。我戴著老爸的舊棒球帽,穿條鬆鬆垮垮的短褲。我們會爬到屋頂上,他們互相格鬥,盡力把彼此推下去,但從來不敢冒犯我。大人們會時不時叫我們滾蛋。他們會問我:“你父親知道你來這裡嗎?”然後,男孩子們會開始互相調笑,被逗弄的那個會發出作嘔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個跟我有關的玩笑。所以我不再去了。我放棄了做一個金色西部女郎的想法。我改成走到碼頭,看看湖裡的船,不過,我想我還沒大膽到夢想人家接受我做一個下級水手吧。此外我也沒裝模作樣,想讓他們以為我不只是個普通女孩。有一個男人俯身衝我嚷道:

“嗨。你那裡長毛沒有?”

我差點脫口而出“請問你說啥”了。比起感到害怕或受辱,我更多的是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成熟的、有正經工作的男人,居然會對我兩腿中間那片癢乎乎的新生毛毛感興趣。居然會不厭其煩特地來對此表示厭惡,正如他那腔調顯然表明的。

如今馬廄已經拆除。通往碼頭的道路也沒原先陡峭了。新裝了一架穀物輸送機。新的郊區也出現了,和所有地方的郊區一模一樣,這也正是大家喜歡它們的原因。現在沒人步行了。所有人都開車。郊區是沒有人行道的,老街邊的人行道則已荒廢,因為霜凍而裂開、歪斜,被泥土和草皮蓋住。我們家門口的小巷裡,原先位於松樹下的長長的泥土小路,已被層層松針、雜亂的小樹苗和野覆盆子藤覆蓋了。過去數十年,人們都是沿這條小路走來看病的。他們會沿公路邊人行道上岔出的一條專門的小徑走出鎮子(這種岔出的專門的小徑一共就兩條,另一條通往公墓),踏上位於小巷一側、夾在兩排松樹中的小路走來。因為自打上世紀末起,就有一位醫生住在這裡。

形形色色鬧哄哄、邋里邋遢的病人們,小孩子和媽媽們,還有老人們,整個下午絡繹不絕,夜裡還有更安靜些的病人獨自前來。我經常坐在一棵被一大堆丁香灌木包圍的梨樹下偷看他們,年輕女孩都喜歡偷看嘛。現在,整堆丁香灌木已經消失、清除一空了,以便B夫人侄子的兒子用電動除草機。我經常偷看當時為了出門看病而精心打扮的夫人們。我記得戰爭結束後的時裝。長長的大擺裙、腰封和帶墊肩的上衣,有時還配白色短手套,因為那會兒不光去教堂要戴手套,夏天也戴。帽子也同樣並非僅限於教堂。框著臉蛋的彩色草帽。點綴著淺色輕柔荷葉邊的裙子,肩頭是披肩一樣的花邊,緞帶似的腰帶系在腰上。披肩一樣的花邊會在風中揚起,女士們就會舉起一隻戴著鉤線手套的手,把它從臉上拂開。這個姿勢對我而言,彷彿象徵著難以企及的女性魅力。那麼一小塊舉到完美的絲絨般嘴唇邊的網紗。或許,我有這種感受,是因為我沒媽媽吧。不過,我可不知道誰能有像她們那樣的媽媽。我蹲在灌木叢中,啃著帶斑點的黃色梨子,仰慕著。

我們有個老師教我們讀諸如《帕特里克·斯賓斯》和《兩隻烏鴉》之類的古老歌謠。學校裡還興起了一陣編寫歌謠的風潮。

我要走到走廊底

好朋友來瞧一瞧

我要去那廁所裡

好讓自己撒泡尿——

歌謠確實會用韻腳牽著你的鼻子走,讓你顧不上琢磨它的意思。於是乎,我嘴裡嚼著爛乎乎的梨子,現編起來。

一位女士走過長長小路

來到了鎮子外面

她拋下家和父親的憤怒

打定主意要見見……

馬蜂蜇得我受不了的時候,我就回到房子裡。巴里夫人總待在廚房裡,抽香菸,聽收音機,等老爸喊她。她會待到最後一個病人離開,把這地方清理完才走。要是診室裡傳來一聲痛苦的喊叫,她就會發出她那種慘叫一般的笑聲說:“就叫吧你。”我才不會費心向她描述我看到的女人們的衣服或模樣呢,因為我知道她不會因為什麼人長得美或穿得好就仰慕她。就像她也不會因為有誰懂得什麼沒用的知識,比如某門外語,而仰慕那人一樣。她仰慕的是玩牌高手,還有織毛衣高手——這說明了一切。她覺得很多人都沒用。老爸也這麼說。他用不著。我真不禁想問,那麼如果說誰確實有用的話,能用來幹什麼呢?不過,我知道他倆都不會回答我。相反他們會吩咐我別這麼刨根問底。

叔叔撞見弗雷德裡克·海德

正在髒地兒上作樂

他把他搖來又晃去

揍著他最怕痛的區域……

要是我打算把這些信都寄給你,我該往哪兒寄呢?一想到往信封上寫你的地址,我就渾身一陣虛弱。想著你在同樣的地方繼續著同樣的生活,只是沒了我,這太痛苦了。但是,想著你不在那裡,到別處去了,而我不知道是哪裡,更痛苦。

親愛的R,親愛的羅賓,我居然會不知道這事,你怎麼看的?真相一直就擺在我眼前呀。要是我在這裡的學校上學,那我肯定早就知道了。要是我有朋友的話。某個高中的女同學,大點的女孩中的一個,一準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了。

就算沒有,我在假期還是有好多時間的。要是我不曾只關注自己,在鎮上亂逛,忙著編歌謠,我或許自個兒也能琢磨出來。現在一回想,我明白了,晚上來的病人,那些女士們,有些是搭火車來的。她們和她們的美麗裝束讓我想到了夜間火車。深夜還有另一趟火車路過,她們想必就是搭它回去的了。當然了,也大有可能是一輛汽車把她們送到巷子口。

告訴我的說法是——我想,是B夫人說的吧,而不是他——她們是來找老爸打維他命針的。我知道這個,因為每次聽到哪個女人發出呻吟,我就會想,好了,現在她在打針呢,我還會有點狐疑,想著這些女人如此老練、穩重,怎的對針頭卻那麼害怕。

即使現在,這還是讓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想明白。這段時間足以讓我漸漸熟悉這幢房子裡的生活方式,終於不再夢想舉起油漆刷,也不會再擅自去整理抽屜或丟掉舊雜貨的發票了,除非先問過B夫人(不過問她也是白問)。也終於不再試圖勸他們接受什麼,哪怕只是現磨咖啡了。(他們寧願喝速溶咖啡,因為它的味道始終如一。)

老爸把一張支票放在我的碟子邊。就在今天,星期天的午餐時分。巴里夫人星期天是不來的。老爸從教堂回來後,我們吃了一頓冷午餐,飯是我做的,內容是切片肉、麵包、西紅柿、泡菜和乳酪。他從不要求我跟他去教堂——沒準生怕我會趁機發表一通他根本不屑於聽的言論吧。

支票面額五千美元。

“這是給你的,”他說,“這樣你可以有點底子。你可以存銀行,也可以自己決定投資點什麼。去看看利率是多少吧。我搞不清了。當然了,你還會得到這幢房子。就像俗話說的,等到了時候。”

一筆賄賂嗎?我想著。可以用來開始一個小生意,或者開展一次旅行的錢?可以用作首付,買一幢屬於我自己的房子,或者用來回到大學,再獲得一些被他稱為“無法兌現的”學分。

用來打發我的五千美元。

我謝了他,或多或少是為了繼續交談的緣故,我問他是怎麼處理自己的錢的。他說那不值一提。

“如果你需要建議的話,去問比利·辛德好了。”然後他想起來比利·辛德不再幹會計了。他已經退休。

“那裡換了個新人,叫的是個古怪的名字,”他說,“有點像伊普西蘭蒂,但又不是伊普西蘭蒂。”

“伊普西蘭蒂是密歇根的一個市。”我說。

“是密歇根的一個市不錯,但它成為密歇根的一個市之前是一個人的名字。”老爸說。好像是個早在1800年代抗擊土耳其人的希臘軍領袖。

我說:“哦。在拜倫的戰爭中。”

“拜倫的戰爭?”老爸說,“你為什麼這麼叫它?拜倫沒打什麼仗。他是得傷寒死的。然後等他一死,就變成了大英雄,是為希臘人而死的,等等等等都來了。”他辯論似的說道,好像我該為此錯誤,為這場關於拜倫的胡說八道負責。不過他很快平靜下來,給我講起了,或者說是為他自己回憶起了抗擊奧斯曼帝國的過程。他提到了“高門”政府☾7☽,我真想問,我從來就沒搞明白過,是否真有一個什麼門,還是說它指的是君士坦丁堡,或者蘇丹的宮廷?不過最好還是別插嘴。當他開始這種滔滔不絕時,就意味著在一場未曾公開的暗戰中的一種和解,或者是一段緩和期。我面對窗子坐著,透過紗簾,可以看到一簇簇棕黃色樹葉沐浴在充沛溫暖的陽光中(根據今晚的風聲來判斷,估計今後好一陣子都不會再有這種天氣了),我不禁想起孩提時代,每次我設法用一個問題或者純粹出於偶然,讓他陷入這種嘮叨的時候,所感到的寬慰和秘密的快樂。

比如說地震吧。它們會在火山山脊處爆發,但是最大的地震之一就發生在大陸中央,在1811年密蘇里州的新馬德里(注意哦,念做“新馬德——裡”☾8☽)。這個就是他告訴我的。地裂。地表看不出痕跡的顫動。石灰石中出現的大洞,地表之下的水流,如果時間足夠,足以碎裂成礫石的大山。

還有數字。我有次問他數字的事,他說,哼哼,它們叫做阿拉伯數字,不是嗎?傻瓜都知道。但是希臘人本來可以設計出一個更好的體系來著,他滔滔不絕起來,希臘人本來可以做到這個的,只可惜他們沒有零的概念。

零的概念。我把這儲存到記憶中,就像把一個包裹收藏到架子上,準備將來哪天再開啟。

B夫人也在的話,要讓他說這些東西,就想都別想嘍。

別管閒事,他會說,吃你的飯吧。

就好像我問他任何問題都別有用心似的,我想也確實如此吧。我不是煞費苦心,想控制談話的方向嗎?此外,撇下B夫人是不禮貌的。所以,她對於是什麼造成了地震或者數字的歷史這類話題的態度(一種不僅漠然,而且不屑一顧的態度)才是值得尊重、最有決定權的。

這樣,我們又回到了B夫人。時間是現在,說說B夫人吧。

昨晚我大約十點才回來。我去參加一個歷史學會的會議了,或者說,至少是為組織這個學會而開的會議吧。出席者一共五人,其中兩個拄著柺杖。我開啟廚房門,看到B夫人的身影嵌在後廳的門廊裡——後廳位於診室與洗手間和房子的前半部分之間。她手上捧了一個蓋住的盆,往洗手間走,她完全可以繼續走她的,在我進門時路過廚房。那樣我可能都不會注意到她。可她中途停下了,站在那裡,身子半轉向我。她把臉沮喪地一皺。

哎喲喲,給逮個正著嘍。

然後她疾步朝洗手間走去。

這是故意的。這種吃驚、沮喪、匆忙的走開。甚至她朝前舉著盆子,讓我不得不注意它的姿勢。全是有意為之。

我能聽到老爸的聲音在診室裡隆隆作響,在與一個病人交談。就算沒聽到這個,我也能看到診室的燈亮著,看到病人的車停在門外。如今沒人步行了。

我脫掉外套,上了樓。我所在意的只是不能讓B夫人得逞。不要提問,不要得出任何震驚的結論。不要去問你盆裡是什麼呢,B夫人?喲,你和我爹地在搞啥呢?(不過我可從沒管他叫過什麼爹地。)我立刻忙著在尚未啟封的一隻書箱裡亂翻起來。我在找有安娜·詹姆森☾9☽文章的期刊。我答應把它們送給會上除我之外另一個不到七十歲的人。他是個攝影師,對加拿大的歷史有點研究。他本想當歷史老師,但口吃妨礙了他。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我們站在人行道上聊了半個小時,卻始終沒有邁出決定性的一步去喝杯咖啡。互道晚安時,他告訴我本想請我喝咖啡來著,但他不得不回家接老婆的班,照料得了疝氣的寶寶。

我找啊找的,倒把整箱書都翻了出來。感覺像是在昔日的廢墟中搜尋。我翻來找去的,直到病人離開,老爸把B夫人送回家,上樓用了洗手間,終於上床為止。我這裡讀一段,那兒看一段的,弄到疲憊不堪,幾乎躺在地板上就睡著了。

然後,今天午飯時,老爸最後總結道:“管他什麼土耳其人呢!都是古代歷史罷了。”

我只好開口了:“我想我知道這裡是怎麼回事了。”

他抬起腦袋,還噴了一下鼻子。他確實這麼幹了,像匹老馬似的。

“你知道了,是嗎?你以為你知道了什麼?”

我說:“我不是在指責你。我並沒有反對啊。”

“是嗎?”

“我贊成墮胎。”我說,“我相信它應當是合法的。”

“這個詞你在這個家裡不許再提了。”老爸說。

“為什麼?”

“因為這個家裡可以說什麼由我說了算。”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嘛。”

“我明白你嘴巴太大。你是個大嘴巴,腦瓜又不夠使。教育太多,常識太少。”

我仍舊不死心。我說:“應當讓人們知道。”

“是嗎?知道和閒扯可不是一回事。你給我牢牢記著。”

我們這一天其餘時間都沒說話。我為晚飯做了通常的烤肉,我們默默吃著。我覺得這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難。到目前為止,我也這麼覺得,因為一切都顯得那麼愚蠢、那麼過分,而且我在生悶氣,不過我不會永遠保持這種心情,我遲早會道歉。(你對此想必並不意外吧。)看起來真是我離開的時候啦。

昨晚那個年輕人告訴我,他覺得放鬆的時候,就不會口吃。比如和你說話的時候,他說。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讓他愛上我呢。我可以為了解悶而這麼幹嘛。我在這裡能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親愛的R。我還沒走。迷你車的車況不合適幹這事。我送它去大修了。此外天氣也變了,轉而颳起一種秋天的大風,它攪動湖水,拍擊湖岸。它——這風——讓巴里夫人在她自家前門臺階上側身摔倒,胳膊肘摔得粉碎。摔壞的是左胳膊。她表示可以用右胳膊幹活,但老爸告訴她,這是嚴重的粉碎性骨折,他建議她休息一個月。他問我是否介意推遲出發。這是他的原話——“推遲出發”。他沒問我打算去哪裡,他只知道那輛車的情況。

我自己也不知道打算去哪裡。

我說好啊,要是有用我就留下。因此,我們彼此相敬如賓。實際上這樣挺愉快的。我在家裡試著按照B夫人的方式做事。我不再想著整理房間,也不再討論要修理什麼。(屋簷已經修好——B夫人的親戚果真上門了,我又吃驚又感激。)我像B夫人一樣,把兩本沉甸甸的醫學教科書擱在條凳上,抵住烤箱門。我用她的方式煮肉和蔬菜,想都沒想過往家裡買一個鱷梨、一罐朝鮮薊花心或者一個大蒜頭,儘管我看到超市裡所有這些都有的買。我用咖啡罐裡的粉末衝咖啡。自己也試著喝,想看看能否習慣,結果當然能嘍。我每天結束時都清掃診室,還照管洗衣事宜。洗衣店的夥計喜歡我,因為我從不指責他什麼。

我被允許接電話,不過,如果是一個女人找我父親,而且不主動講述病情,我就應當記下她的號碼,告訴她醫生會給她回電。我照做了,但是有時對方乾脆結束通話了。我告訴老爸,他說:“她很有可能會再打來。”

這樣的病人不多——他稱之為特殊病人。我不確定——差不多一個月一個吧。大多數時間他治療的都是喉嚨痛啊、腸子扭結啊,耳朵發炎啊等等毛病。心跳過速、腎結石、消化不良。

R,今晚他來敲我的門。門沒關緊,不過他還是敲了。我在看書。他問我——當然不是用的請求語調,不過我得說那是一種合理的尊敬語調——是否願意到診室幫把手。

B夫人走後的第一個特殊病人。

我問他需要我做什麼。

“只要別讓她亂動就行,”他說,“她還年輕,不習慣這個。好好洗一洗手,用樓下洗手間裡瓶裝的肥皂洗。”

病人平躺在檢查臺上,腰部以下蓋著一床毯子。她上半身穿戴齊整,穿一件深藍色對襟羊毛衫和一件白外套,領子上綴著花邊。衣服鬆鬆地裹著她尖銳的鎖骨和幾乎平坦的胸部。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緊緊朝後梳去,編成辮子別在頭頂。這個嚴謹拘束的髮型突出了她細長的脖子,強調了她勻稱骨感的白臉,以至於從遠處看,她沒準會被當做一個四十五歲的女人。湊近看,你會發現她非常年輕,或許也就二十歲。她的褶子裙掛在門後。下面露出白色內褲邊兒,這個她小心地掛在裙子後頭。

她抖個不停,雖然診室裡並不冷。

“現在呢,馬德萊娜,”老爸說,“我們首先得把你的膝蓋抬起來。”

我好奇他是否認識她。或者他只是隨口問了下,便用起了這女人報的隨便什麼名字?

“放鬆,”他說,“放鬆。放鬆。”他調整好扣帶,把她的腳套進去。她赤裸的雙腿好像從沒見過太陽。她穿著平底鞋。

她的膝蓋在這個新位置抖得厲害,都撞到了一起。

“你得設法穩住點才行,”老爸說,“你知道,現在,除非你也表現好一點,不然我沒法做我的工作呀。你想蓋床毯子嗎?”

他對我說:“去拿床毯子給她。在那邊架子的底層。”

我把毯子蓋到馬德萊娜的上半身。她沒看我。她的牙齒直打顫。嘴唇緊閉。

“現在呢,朝這裡滑下來一點點。”老爸吩咐道,然後對我說:“抓住她的膝蓋。分開。輕輕按住她。”

我把手伸到女孩的膝蓋上,儘可能輕地把它們分開。老爸的呼吸把匆忙而含糊的評論聲填滿整個房間。我不得不相當用力地抵住馬德萊娜的膝蓋,免得它們再猛地合攏。

“老太婆哪去了?”她問。

我說:“她在家呢。她摔了一跤。現在我替她。”

這麼說她以前來過。

“她挺狠的。”她說。

她的聲音實事求是,幾乎是一種低聲咆哮,迥異於我從她身體的畏縮想象出的神經質的聲音。

“希望我沒那麼狠啊。”我說。

她沒回答。老爸拿起一根有點像毛線針的細竿子。

“現在,最難的一關到啦。”他說。他像是在談天一樣,比我所知的任何時候都要溫和。“你越緊張,這就越難。所以還是——放鬆。好了。放鬆。好姑娘。好姑娘。”

我試圖說點什麼,好讓她放鬆或分散注意力。我可以看出老爸在做什麼了。在他身邊鋪白布的桌子上,分散地擺著一系列竿子,全都同樣長度,口徑由細到粗。這些就是他要用上的,一個接一個地,用來開啟、拉伸宮頸。從我的位置,視線被女孩膝蓋上蓋的單子擋住,沒法看到這些器具實際的、深入的運動。但我可以感覺到它們,因為她的身體被一陣陣痛苦之浪所襲,它甚至壓過了驚恐的痙攣,實際上反倒讓她安靜些了。

你從哪來?你在哪裡上學?你有工作嗎?(我注意到了結婚戒指,不過有可能她們全都戴著這個。)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你有兄弟姐妹嗎?

她幹嗎會願意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呢,哪怕她並不痛苦?

她從齒縫倒抽著冷氣,眼睛直瞪著天花板。

“我明白,”我說,“我明白的。”

“已經到了,”我父親說,“你是個好女孩。安靜的好女孩。不會太久了。”

我說:“我打算粉刷這間房間,但是一直沒機會。要是你來粉刷,你會選什麼顏色?”

“哎喲,”馬德萊娜說,“哎喲。”突然受驚地吐出一口氣。“哎喲。哎喲。”

“黃色,”我說,“我想用淺黃色。或者用淺綠色?”

這時我們已經用到了最粗的針,馬德萊娜把腦袋朝後仰到平平的枕頭上,繃緊長脖子,張大嘴巴,嘴唇咧開著,露出了牙齒。

“想想你最喜歡的電影。你最喜歡哪部電影?”

一個護士對我問過這個,就在我抵達難以想象的無休無止的疼痛高峰,相信不可能有解脫,絕無希望的時候。這世上怎麼可能還有電影呢?現在我對馬德萊娜也問了同樣的話,馬德萊娜的眼睛冷漠無神地掃過我,就像看著一堆毫無用處的廢物。

我冒險從她的一隻膝蓋上鬆開手,碰碰她的手。我吃驚地發現,她飛快地、猛力地攥住它,揉著我的手指。總歸有點用處了。

“來點那啥……”她從齒縫中吸氣道,“嘶啊……哎喲。”

“好了,”老爸說,“我們快好了。”

詩。

來點什麼詩好呢?《奇可瑞多可瑞多克》☾10☽?

我腦海中浮現出你經常背誦的那首,《流浪者安格斯之歌》☾11☽。

“‘我走進一片榛樹林,只為心中燃著一團火……’”

我不記得接下來是什麼了。大腦一片空白。接著,我偏偏想起最後一段。

儘管我已老邁,漫遊多年

走過空曠的大地和多山的土地

我一定要找到你在何處

執你之手,吻你的臉……

想象一下吧,我在老爸面前背詩。

她是怎麼想的,我無從知道。她閉上了眼睛。

我以為我會害怕死亡,因為我媽就是這樣死的,難產。但是,一旦我抵達了那個高峰,我就發現,其實死與生,就像最喜歡什麼電影一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概念。我撐到了極限,覺得絕無可能撼動彷彿是枚巨蛋,或者一顆失火行星的那東西,它根本不像個嬰兒。它卡住了,我也一樣,卡在一段永無止境的時空中——我根本沒可能掙脫,所有反抗都被擊潰。

“現在,我要你幫忙了,”老爸說,“我要你幫把手。取盆來。”

我捧起看到巴里夫人捧過的盆。我舉著它,等他用一種有點像精巧的廚房刀具似的東西刮女孩的子宮。(我不是說真是廚房刀具,不過我覺得它看起來挺家常的。)

因為又紅又腫,哪怕消瘦的年輕女孩的下體也可能變得肥大多肉。生產之後,產婦病房裡,女人們隨意地,甚至示威般地躺著,毫不掩飾她們灼痛的切口或撕裂,她們縫了黑線的傷口、受損的膜瓣和臃腫鬆弛的腰腿。真夠壯觀的。

現在子宮裡撲通撲通地湧出酒色凝結物和血水,裡面包含了胎兒。就像麥片盒子裡的小玩具,或者爆米花裡的小獎品。一個小小的塑膠娃娃,像一片指甲般微不足道。我沒試著去找它。我抬著頭,避開溫熱血液的味道。

“洗手間,”老爸吩咐,“用那個蓋上。”他指的是放在弄髒的竿子邊上的一片摺疊布。我不想問出:“衝下馬桶嗎?”所以就姑且這麼理解了。我端著盆子走過大廳,走到樓下的抽水馬桶,倒下這些東西,衝了兩遍馬桶,洗乾淨盆子,帶了回來。老爸已經給女孩收拾好了,在交代事項。他擅長這個——做得很麻利。不過他的臉看起來沉重無比,彷彿疲憊得隨時會從骨架上掛下。我突然意識到,他是希望我從頭到尾都在這裡的,免得他萬一癱倒。B夫人,至少在過去,都是在廚房等著,最後才進去。也許現在她也自始至終陪在他身邊了。

要是他癱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

他拍拍馬德萊娜的腿,告訴她應當平躺。

“躺幾分鐘再起來,”他說,“你有車來接嗎?”

“他應該一直在外面等我,”她虛弱而忿恨地說,“他應當哪兒也不去的。”

老爸脫下工作服,走到候診室視窗看看。

“說得不錯,”他說,“就在那兒哪。”他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咕噥,問:“洗衣籃在哪裡?”大概想起它已經放回他剛才工作的那間通亮的診室,於是又走回來,丟下工作服,對我說道:“要是你能整理這裡,我將不勝感激。”整理意味著消毒、做掃尾工作。

我說可以。

“很好,”他說,“我現在得說再見了。等你休息好了,我女兒會送你出去的。”聽到他說“我女兒”而不是我的名字,我有點吃驚。當然我聽他這麼說過。比如在不得不介紹我的時候。不過還是很意外。

馬德萊娜一等他走出門,就把雙腿甩下臺子。她踉蹌了一下,我過去扶她。她說:“不用,不用,只是從桌子上下來太快了。我把裙子放哪了?我可不想這副模樣到處走動。”

我從門後取來她的裙子和內褲,她不需要幫助,自己穿上,只是抖個不停。

我說:“你應當休息一會兒。你丈夫會等你的。”

“我丈夫在凱諾拉☾12☽的林子裡幹活呢,”她說,“我下週去那裡。他弄到個地方,我可以住下。”

“喲,我把外套丟哪兒啦。”她說。

我最喜歡的電影——你知道的,護士問我的時候,我本該想起來的——是《野草莓》☾13☽。我記得那家破舊的小電影院,我們經常在裡面看那些瑞典、日本、印度和義大利電影,我記得它最近從“鬧騰系列”☾14☽電影與馬丁和劉易斯☾15☽的片子又改回來了,不過我記不得放的是哪一部了。你是給未來的牧師們上哲學課的人,所以你最喜歡的電影應當是《第七封印》☾16☽才對,不過,真是那樣嗎?我想是部日本電影才對吧,只是我不記得它是講什麼的了。反正我們過去經常從家走到劇院,足足兩英里呢,我們一路展開熱烈的討論,聊著人類的愛情和自私,上帝和信仰和絕望。回到我的出租屋,我們不得不住嘴。我們得躡手躡腳走上樓梯,進到我的房間。

哎呀呀,你進房間時,總會驚奇欣慰地這麼感嘆。

上個聖誕節,我帶你回這裡時,本該無比忐忑的,要不是我們已經深深地陷入爭吵的話。帶你見老爸時,我本該小心翼翼、唯恐不能保護你才對。

“羅賓?這算是男人的名字嗎?”

你說,不錯啊,這正是你的名字。

他假裝從沒聽說過這種事。

不過事實上你們相處非常融洽。你們就7世紀不同教派僧侶之間的一場巨大分裂展開討論,不是嗎?僧侶們爭鬥的主題是他們是否該剃光頭。

一根鬈毛頭的瘦竹竿,這是他對你的叫法。從他口中說出來,簡直就是讚揚了。

我在電話上告訴他,我們到頭來不打算結婚了,他說:“喲嚇。你難道以為你還能再找到一個嗎?”要是我表示抗議,他準會無辜地表明那只是個笑話。它確實是個笑話。我沒有再找,不過或許只是因為做此努力的最佳時機尚未到來罷了。

巴里夫人回來了。她離開才不到三週,本該休一個月的。不過,她不得不縮短一天的工作時間。她要花好長時間才能穿好衣服、收拾好她自己的家,所以她很少能在上午十點前趕到(由她侄兒或侄兒的老婆送來)。

“你父親看起來氣色真不好啊。”她一見面就這麼跟我說。我想她是對的。

“或許他應當休息一陣。”我說。

“來找他的人太多啦。”她說。

迷你車已經出了修車廠,錢存進了我的銀行賬戶。我該出發啦。但是,我操心起一些愚蠢的念頭。我想,要是再有個特殊病人怎麼辦?B夫人怎麼幫他呢?她左手還不能用力,也不可能只用右手端盆子呀。

R,現在是今天啦。今天剛下過第一場大雪。下了一夜,早上,天空清澈湛藍。沒有風,光線亮得驚人。我清早出門散步,踱到松樹下。雪穿過鬆枝直落下來,像聖誕樹上的裝飾品似的,也有點像鑽石一樣閃閃發亮呢。公路鏟過了,我們的小巷也一樣,這樣老爸可以開車去醫院。或者,我也可以隨時開車走人嘍。

進進出出城鎮的汽車駛過,與平時的早上一樣。

進門之前,我突然想看看迷你車能否啟動,結果能。在副駕駛座上,我看到一個包裹。是一盒兩磅重的巧克力,藥店有售的那種。我想不出它怎麼會在這裡——我想,有沒有可能是歷史學會的年輕人送的禮物呢。這是個蠢念頭。不過還能有誰呢?

我在後門外跺跺腳,抖掉靴子上的雪,提醒自己得放把掃帚在門外。廚房裡已經充溢著今天的強烈光線。

我想我知道老爸會說什麼。

“出門去思索自然啦?”

他坐在桌邊,戴著帽子,穿著大衣。通常這時他應當已經去醫院看病人了。

他說:“他們路上剷雪了沒?小巷呢?”

我說兩個地方都鏟乾淨了。其實他要是朝窗外看看,就會知道小巷已經鏟過。我把水壺擱到火上,問他出門前要不要再喝杯咖啡。

“好啊,”他說,“只要路鏟過,我可以出門就成啊。”

“今天這鬼天氣。”

“你又不用自己剷雪,有啥好抱怨。”

我衝了兩杯速溶咖啡擺在桌上,面對窗子和湧入的光線坐下。他坐在桌子另一頭,調整了椅子位置,讓光線照在背上。我沒法看清他的表情,不過他的呼吸像平時一樣陪伴著我。

我跟老爸講起我的事。我其實根本沒打算這麼做。我本想說我要走來著。結果一張口,話就自己湧出來了,我只能又吃驚又欣慰地聽著它們,就像你喝醉時聽自己說話一樣。

“你從不知道我有過一個孩子,”我說,“7月17號生的。在渥太華。我一直在想,一切真是個嘲諷啊。”

我告訴他孩子立刻就被人收養,我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事先要求不要知道的。而且要求不要給我看。

“我待在喬西那裡,”我說,“記得我說過的朋友喬西吧。她去英國了,但是那會兒她一個人住她爸媽的房子。她爸媽被派到南非去了。真湊巧。”

我告訴他孩子的父親是誰。我說了是你,免得他好奇。我還告訴他,既然咱倆已經訂婚了,而且是正式訂婚,所以我以為我們接下來只需要履行結婚手續就行。

可你不這麼想。你說我們得去找個醫生。一個能給我墮胎的醫生。

他沒提醒我在這個家裡我不可以說這個詞。

我告訴他,你說我們不能就這樣結婚,因為任何會數數的人都會知道我在婚前就懷孕了。我們不能結婚,除非我已經完全沒有懷孕的跡象。

否則你會丟掉神學院的飯碗。

他們會打發你到一個委員會面前,他們會判決你在道德上不配幹這一行。會判決你在道德上不配教育年輕牧師。你會被判決為本性惡劣。就算假設沒這樣,你沒丟工作,只是遭到譴責,或者就算連譴責也沒有,那你也永遠不可能升職。你的檔案中將有一個汙點。甚至哪怕沒人對你說什麼,人們也會對你有看法,你會受不了。新生會從老生那裡聽說你的事,關於你的笑話會到處流傳。你的同事們會趁機鄙視你。或者會表示理解,那也同樣糟糕。你會變成一個悄悄地,或者並非悄悄地遭鄙視的人,變成一個失敗者。

怎麼會呢,我說。

哦,會的。千萬不要低估人類靈魂的卑劣。對我也一樣,這意味著毀滅。無所不知的夫人們,老教授的夫人們。她們會讓我永生難忘。即便她們對我客氣——尤其是她們對我客氣的時候。

但是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到別處去啊,我說。到某個沒人知道這事的地方去。

人們會知道的。總有人會設法傳得人盡皆知。

此外,這也意味著你不得不從底層重新開始。你得從一份更低的薪水,一份可憐的薪水開始,那樣一來,我們如何養得起一個嬰兒呢?

我被上述論點驚住了,它們與我愛的那個人的思維好像截然不同。我們讀過的書,我們看過的電影,我們討論過的話題——我問是否它們對你都毫無意義。你說不是,可這是生活啊。我問,是否你就是無法忍受別人的嘲笑,是否面對一堆教授夫人就會屈服。

你說,不是這樣,根本不是的。

我扔掉鑽戒,它滾到一輛停著的汽車底下。展開這番爭論的時候,我們正走在我的出租屋附近的街上。那是冬天,和現在一樣。是在1月或2月吧。但是戰爭此後仍舊繼續。你吩咐我去向一個朋友打聽,這個朋友有個據說墮過胎的朋友。我屈服了。我說我會照做。你甚至都不敢冒險親自去打聽。可我撒謊了。我說醫生已經搬走。然後我又承認撒謊。我沒法做到,我說。

可是,是因為孩子的緣故嗎?絕不是。只因為我相信我是對的,在這些爭論中。

我感覺有點不屑啊。看到你爬到停著的車下面摸索的樣子,你的大衣裹著臀部,下襬攤開在地上那樣子,讓我感覺不屑。你在雪地上爬著,尋找戒指,找到了又變得那麼欣慰。你準備摟住我,笑話我,你覺得我也會感到欣慰,我們會當場和解。可我對你說,你這輩子一件像樣的事都幹不了。

偽君子,我說。哭哭啼啼的傢伙。哲學教師。

這並非最後結局。因為我們確實和解了。只不過不曾彼此原諒。我們也沒采取什麼措施。後來就太遲了,我們發現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大家已經付出太多,所以各走各的路了,真是個解脫。是的,當時我確定這對我倆都是解脫,也是一種勝利。

“所以,那不是很諷刺嗎?”我告訴老爸,“你想想?”

我聽到巴里夫人在門外跺腳,所以匆匆忙忙說完。老爸自始至終僵硬地坐著,我想是因為窘迫,或者是因為深深的厭惡吧。

巴里夫人開啟門說:“真該放把掃帚在門外……”旋即驚叫:“你怎麼光坐著?你怎麼啦?你看不出這人死了嗎?”

他沒死。實際上他的呼吸聲像平時一樣噪雜,或者甚至更噪雜。她看到的是他中風了,我要不是因為在講我的事的時候,一直沒看他,否則即便揹著光也早該看出這個。他眼睛看不見了,全身癱瘓。他微微朝前傾斜,桌子抵在他結實的圓肚子上。我們試著把他從椅子上拖起,卻只能搖動他的身子,讓他的頭莊嚴地、不情願地耷拉下來俯在桌上。他腦袋上依然戴著帽子。咖啡杯就在他茫然的雙眼前兩英寸遠,仍舊幾乎半滿。

我說我們沒法對付他。他太重了。我跑向電話,打給醫院,讓其餘醫生中開車過來一個人。鎮上還沒救護車。B夫人沒注意我的話,只顧拉扯老爸的衣服,解開紐扣,扯下大衣,一邊忙活一邊又是咕噥又是抽泣的。我衝到小巷,敞開大門。又跑回來,拿把掃帚放到門外。我衝進屋,抓住B夫人的胳膊說“你不能……”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話,她像怒貓一樣瞪我一眼。

一個醫生趕來。我和他一道,終於設法把老爸拖進汽車,塞到後座。我進車坐在他旁邊,抓住他免得他朝前倒。他的呼吸聲前所未有地專橫,好像在責備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事實是,你現在可以抓住他,把他拖來拖去,任意擺弄他的身體,這實在太古怪啦。

B夫人一看到醫生出現,立刻後退,安靜下來。她甚至沒跟我們出門,目送我們把老爸塞進汽車。

這天下午他去世了。時間是大約五點。我被告知從各方面來說他走得都非常順利。

巴里夫人進門那會兒,我還有很多別的話想說。我正打算問老爸,如果法律變了怎麼辦?我打算告訴他,法律可能很快就會更改。或許不會,但也有可能會。那麼他就要失業啦。或者至少失去一部分生意。那對他而言區別大嗎?

我能指望他如何回答?

說到生意嘛,這關你啥事兒。

或者,我還是能掙錢的嘛。

不,我會說。我不是指的錢。我指的是那種風險。那種秘密。那種力量。

改變法律,改變一個人所做的,就改變了一個人的本質?

或者,他是不是會為自己尋找什麼別的風險,別的麻煩事兒,別的什麼秘密的、被質疑的行為來行善呢?

此外,要是法律變了,其他事也會變化。我想到了你,要是你不用因為娶個懷孕女人而蒙羞,那會怎樣?會變得沒什麼可羞恥的。往後看幾年,僅僅幾年而已,那就將是件值得慶祝之事了。有孕在身的新娘會戴著花環,被領向祭壇,哪怕在神學院的小教堂裡也是如此。

不過,要真是這樣了,大有可能又會有些別的事讓人羞恥或畏懼,又會有些別的錯誤需要避免吧。

那我又怎樣呢?我是否要永遠謀求一種高傲的姿態?一種在道德方面的樂趣,一種優越感,一種立場正確的感覺,能讓我因為我的損失而沾沾自喜?

改變人。我們都說希望能做到這個。

改變法律,改變人。可我們又不想所有事情——不要從頭到尾都是——都聽憑外界指使。我們不想我們的本質,我們的一切,都被那樣調製出來。

我說的這個“我們”,到底指誰呢?

R,老爸的律師說:“這太不尋常了。”我意識到對他而言,這已算是相當強烈、相當到位的表述了。

老爸的賬戶裡有足夠的錢支付他的葬禮。正如人們說的,足夠用來埋他了。(律師除外——這不是他說話的風格。)不過此外所剩無幾。他的儲存箱裡沒股票證券。也沒投資記錄。空空如也。沒有給醫院的,或者他的教會的,或者給高中設立獎學金的遺贈。最令人吃驚的是,沒錢留給巴里夫人。房子及裡面的東西都給了我。而這就是全部。此外我還有那五千美元。

律師挺困惑的,而且很痛苦,這種狀況讓他憂心忡忡。或許他擔心我會懷疑他搗鬼。會試圖抹黑他的名譽。他希望知道我的(老爸的)房子裡有沒有保險箱,或者有什麼可以存放一大筆現金的秘密地方。我說沒有。他試圖提醒我——小心翼翼、七彎八繞地,害得我一開始根本沒聽明白——老爸或許有什麼理由需要隱瞞他的收入。因此,一大筆現金藏在某處並非沒有可能。

我告訴他我對錢不是特別在意。

這叫什麼話呢?他幾乎不願直視我的眼睛。

“或許你可以回家,好好找一找,”他建議,“不要忽略那些明顯的地方。有可能是一個餅乾桶。或者床下的一個盒子。人們會挑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呢。甚至是那些最理智聰明的人也不例外。”

“或者一個枕套裡。”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補充道。

電話裡有個女人說想找醫生。

“很抱歉,他去世了。”

“斯特拉齊醫生。我沒有弄錯人吧?”

“不錯,但是很抱歉,他去世了。”

“有沒有哪個——他有沒有可能有個副手,我跟他說也行啊?這裡還有別人嗎?”

“沒有。沒有副手。”

“你能給我別的什麼我可以打的電話嗎?有沒有別的什麼醫生可以……”

“沒有。我沒有什麼電話可以提供。我不認識任何人。”

“你一定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事。這很重要。情況非常特別……”

“很抱歉。”

“這不是錢的問題。”

“不行。”

“請想想看還有誰吧。要是你想到什麼人,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嗎?我把號碼留給你。”

“這樣不好吧。”

“我無所謂。我相信你。反正這也不是為了我自己。我知道所有人都會這樣說,但我真的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了我女兒,她現在問題很麻煩啊。她精神糟透了。”

“我很遺憾。”

“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樣才千方百計弄到你這個電話的,你肯定會想法幫我的。”

“抱歉。”

“求求你了。”

“很抱歉。”

他的最後一個特殊病人就是馬德萊娜了。我在葬禮上看到了她。她沒去凱諾拉。再不然就是已經回來。我一開始沒認出她,她戴一頂黑色寬簷帽,插著一支與帽簷平行的羽毛。想必是借來的帽子——她不大習慣那根老是耷拉到眼前的羽毛。她在教堂大廳的答謝會上,排隊上來跟我說話。我對她說了千篇一律的答謝語。

“非常感謝您能光臨。”

然後我意識到她對我說了一句多麼奇怪的話。

“我猜你一準喜歡吃甜的。”

“或許他沒收錢呢,”我對律師說,“或許他有時不收錢。有人會做善事嘛。”

律師現在已經熟悉我的風格了。他說:“沒準吧。”

“或者確實是用做善事了,”我說,“他沒準做了某件沒留下記錄的善事。”

律師看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

“做善事。”他說。

“嗯。我還沒撬開地窖的地板呢。”我說。他對這個輕浮的玩笑怯生生地報之一笑。

巴里夫人不辭而別。她再也沒出現。葬禮在教堂舉行,答謝會在教堂大廳舉辦,所以也沒什麼要她幫忙的。她沒參加葬禮。她家人也一個沒來。來的人太多,以至於我都沒注意到這個,直到有人對我說:“我沒看到巴里家的人嘛,你呢?”

過了幾天,我給她打電話,她說:“我沒去教堂,因為我得了重感冒。”

我說,我不是為這個打電話的。我說我反正能應付過來,但不知道她有什麼打算。

“哦,我想我沒必要再回那裡了。”

我說她可以來拿點什麼,做個紀念。這時我已經知道了錢的事情,我想跟她說我覺得很遺憾。但不知如何開口。

她說:“我落下了點東西。我能出門時會去拿的。”

第二天早上她來了。她要拿走的是拖把、提桶、刷子和洗衣籃。真不敢相信她一心惦記的就是這些。要說她拿走它們是為了做紀念,這更讓人難以置信,不過沒準真是的。它們是她用了好幾年的東西——她在這房子裡度過的所有這麼多年,除了睡覺,她在這裡度過的時間比在她自己家裡長多了。

“再拿點什麼吧?”我問,“做個紀念?”

她在廚房裡四處打量,抿著下嘴唇。她本可以擠出個微笑來回答我的嘛。

“我想這裡沒什麼我能用上的了。”她說。

我已經給她準備好一張支票。只需填上數字。我還沒決定五千美元裡,應當分給她多少。一千?我一直這麼打算來著。現在想想真叫我慚愧。我想我最好增加一倍。

我掏出先前藏在抽屜裡的支票。我找了支筆。我寫上四千美元。

“這個給你,”我說,“為了所有這些,謝謝!”

她取過支票,瞟了一眼就塞進口袋。我想或許她沒看清上面的數字。然後我看到了那漲紅的臉,窘迫的紅潮,領了人情的尷尬。

她設法用好胳膊摟住所有要帶走的東西。我給她開門。我真想聽她再說點什麼,以至於我差點就先說了:抱歉就這麼點錢。

不過,我只是說:“你胳膊還沒好嗎?”

“再也好不了嘍。”她說。她扭開頭,好像害怕我又會親她。她說:“好吧,非常感謝,再見。”

我目送她費力地走到汽車邊。我原以為是她侄兒的老婆開車送她來的。

但這不是她侄兒的老婆通常開的車。我一時間覺得,不管胳膊好沒好,她或許已經找到了個新僱主。一個新的、有錢的僱主。沒準就因為這個,她才表現得慌里慌張,窘迫又粗魯吧。

不過,鑽出車來幫她拿東西的,到底還是那個侄兒的老婆。我揮揮手,可她只顧擺弄拖把和提桶。

“好棒的車啊。”我喊道,我想這個讚美兩個女人應該都會喜歡吧。我不知道是什麼牌子,不過它嶄新發亮,又大又好看。是一種閃銀的淡紫色。

侄兒的老婆喊道:“嗯哪。”巴里夫人認可地縮著腦袋。

我穿著家居服,冷得打顫,但是出於負疚和困惑,我一直站著揮手,目送車開出視線。

此後我沒心思幹任何事。我給自己煮了咖啡,坐在廚房裡。我把馬德萊娜的巧克力從抽屜裡取出,嚐了兩塊,不過我再愛吃甜食,也沒到能接受人工染色的橙色黃色夾心餡兒的程度。我真希望對她說了謝謝。我想我現在做不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呀。

我決定出門滑雪。我們的房子後面有一些礫石大坑,我想我跟你說過的。我換上木頭做的舊滑雪板,從前的冬天,後門的小路沒鏟乾淨,老爸又不得不穿過田野去接生或割盲腸的時候,就是穿它們去的。板子只用幾條交叉的皮帶綁在腳上。

我朝屋後滑去,到礫石坑邊,斜坡已經年復一年長滿了草,現在又覆上一層雪。這裡有狗腳印、鳥腳印、跳躍的野鼠踩出的淡淡圈子印,卻沒有人類的痕跡。我上來下去,上來下去地,一開始挑的比較保險的斜線,後來滑起了更陡峭的坡子。我時不時摔倒,不過在新鮮厚實的雪地上一點兒也不疼,就在一次這麼跌下去再爬起的當兒,我突然醍醐灌頂。

我知道錢到哪裡去了。

沒準做善事了。

好棒的車啊。

再加上那五千美元裡的四千。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開心起來啦。

我感覺像是看到錢被丟下大橋,或者拋向空中。錢、希望、情書——所有這類東西都可以拋向空中,落下時已經似是而非,變得輕飄飄,毫無牽絆。

我沒法想象老爸居然會屈服於勒索這種事。尤其是面對那些並不可信、並不聰明的人。尤其是在全鎮似乎都站在他這一邊,或者至少是選擇保持沉默的時候。

不過,我可以想象的是一種古怪的壯舉。沒準是為了堵人的嘴,或者就為了表示他不在乎——他早料到他死後律師的震驚,以及我會比以往更竭力想要搞懂他。

不,我覺得他不會盤算這種事。我覺得我可做不到這麼深入地揣摩他。我不相信自己能做到。

我一直畏懼著不敢想的是,這有可能是一個愛的舉動呢。

那麼,真是為了愛嘍。絕不要以為這沒可能。

我爬出礫石坑,一到地面上,風就撲面襲來。風颳起雪花,覆蓋住狗腳印和野鼠精緻的環形腳印,以及那條小徑,它沒準是老爸的滑雪板碾過的最後一樣東西。

親愛的R,羅賓——我最後該對你說什麼好呢?

再見吧,祝你好運。

隨信寄上愛意。

(要是人們真能那樣做——把他們的愛寄走,以便擺脫它,會怎樣呢?他們會寄些什麼呢?一盒有著火雞蛋黃顏色夾心的巧克力。一個眼眶挖空的泥娃娃。一堆不再散發芳香,而是快要腐爛的玫瑰。一個血跡斑斑、沒人想開啟來看的報紙包。)

多保重吧。

記住——現任法國國王是個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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