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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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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富得流油

富得流油

1974年夏季的一個傍晚,飛機快要停穩了,卡琳彎下腰,從揹包裡摸出幾樣東西。一頂黑色貝雷帽,她順手戴起,讓它斜斜地扣在一隻眼睛上,一管紅色唇膏,她用窗子當鏡子塗在嘴上——多倫多的天已經黑了——還有一隻長長的香菸嘴,她舉著它,準備伺機銜在齒縫中。貝雷帽和香菸嘴都是從她繼母穿去參加化裝舞會的《花街神女》☾1☽套裝中偷來的,唇膏是她自己買的。

她知道她不大可能扮出成熟妖女的模樣。不過她也不想還像去年夏末登上飛機的十歲丫頭。

擠在人流中,即便她把香菸嘴叼在嘴上,陰鬱地斜睨四周,也沒人多看她一眼。所有人都急匆匆、慌里慌張、興高采烈或者迷迷糊糊的。大多數人看起來彷彿也穿著戲服。穿淺色袍子,戴繡花小帽的黑人絕塵而過,老太太們弓腰坐在箱子上,腦袋上蒙著披肩。全身都是珠子和碎布的那是嬉皮士。她發覺自己有那麼一會兒被夾在一群嚴峻的男人當中,他們戴黑帽,臉頰上釘的小圓環直晃。

接機的人該在外面等才對,可他們都設法穿過自動門進來了。在行李傳送帶對面的人群中,卡琳看到她媽羅斯瑪麗,不過媽媽還沒看到她。羅斯瑪麗穿件深藍色長裙,上面有金色和橙色的月亮圖案,頭髮新染過,烏黑烏黑,堆在頭頂,像個搖搖欲墜的鳥巢。她的模樣比卡琳記得的要老,而且可憐兮兮的。卡琳的眼光掠過她——在找德里克。德里克在人群中應該很顯眼,因為他身材高大,前額閃閃發亮,一頭淺色波浪長髮一直披到肩膀。而且他眼睛明亮堅定,嘴唇帶著嘲諷,身子總是筆挺。不像羅斯瑪麗,她這會兒正茫然無措地扭來扭去,伸長脖子四處打量。

德里克沒站在羅斯瑪麗身後,也不在周圍。除非他去洗手間了,不然就是沒來。

卡琳取下菸嘴,把貝雷帽推到腦後。德里克不在,這玩笑就沒勁了。跟羅斯瑪麗開這種玩笑只會讓她犯迷糊——羅斯瑪麗看起來已經夠迷糊、夠淒涼的了。

“你塗口紅了嘛。”羅斯瑪麗說,淚汪汪的,表情困惑。她用翅膀似的衣袖,還有一身可可奶油味兒攏住卡琳。“別告訴我你爸爸允許你塗口紅了。”

“我想嚇你一跳嘛。”卡琳說。“德里克在哪裡?”

“沒來。”羅斯瑪麗說。

卡琳看到行李傳送帶上出現了自己的手提箱。她往人群中一鑽,擠出一條路,過去一把抓過它。羅斯瑪麗想幫忙拎,卡琳連說:“不用,不用。”她們擠到出口處,穿過接機的人群,這些人因為不夠強悍或者缺乏耐心,不曾擠到裡面。她們沒說話,直到出了門,進入炙熱的夜晚空氣。朝停車場走去的時候,卡琳問:“怎麼了——你倆又遇上你們的那種風暴了嗎?”

“風暴”是羅斯瑪麗和德里克描述他們的衝突的一個詞兒,這些衝突都被歸咎於合作修改德里克的書時遇上的重重困難。

羅斯瑪麗心如止水道:“我們不見面了。我們散夥咯。”

“真的?”卡琳問。“你的意思是,你們分手了?”

“要是像我們這種人還有分手這一說的話。”羅斯瑪麗回答。

巨大弧形的立交橋上,車燈流仍在所有道路上不斷湧進湧出城市,橋下也是一樣。羅斯瑪麗的車沒裝空調——不是用不起,而是因為她不相信這玩意兒——所以車窗必須搖下,任交通的噪音像一條河流,伴著氣流直灌進來。羅斯瑪麗討厭在多倫多開車。她每週一次進城見出版商老闆時,總是坐公共汽車,其他時候常讓德里克開車送她。她們開下機場高速,沿401公路一直朝東,羅斯瑪麗緊張兮兮、全神貫注地開了大約八十英里,拐上通到她住所附近的次級公路。卡琳一直沉默著。

“這麼說德里克走了?”卡琳說道,又問:“他是去旅行嗎?”

“據我所知不是,”羅斯瑪麗說,“不過當時我也不知道。”

“安呢?她還在?”

“可能吧,”羅斯瑪麗說,“她從不挪窩兒的嘛。”

“他把他的東西全拿走了嗎?”

德里克搬進羅斯瑪麗的拖車裡的,可不光是處理他成堆的手稿所需的東西。書,當然了——除了參考書,還有工作間歇他在羅斯瑪麗的床上躺躺時要讀的書和雜誌。要聽的唱片。要穿的衣服,他萬一徒步進叢林時要穿的靴子。對付胃病或頭痛的藥,甚至還有他建瞭望臺用的工具和木料。浴室裡擺了他的剃鬚用具,還有他的牙刷和敏感牙齦專用牙膏。廚房桌上是他的咖啡研磨機。(他自家廚房桌上擺的是安買的一臺更新、更別緻的咖啡機。)

“一掃空啦。”羅斯瑪麗說。她把車停在仍沒關門的甜甜圈小店的停車場,小店位於公路穿過的第一個鎮子的邊緣。

“喝點救命的咖啡吧。”她說。

通常,他們停在這裡的時候,卡琳和德里克都留在車裡。他不喝這種咖啡。“你媽就好這種地方,因為糟糕的童年的緣故。”他說。他不是指羅斯瑪麗被帶到過這類地方,而是指她過去被禁止進入這些地方,就像她被禁止吃任何油炸或者高糖食品,只允許吃一種蔬菜和稀粥做成的健康飲食一樣。不是因為她父母沒錢——他們很有錢——而是因為他們是超前於時代的健康飲食狂。德里克與羅斯瑪麗認識的時間不算長——與,比如說吧,卡琳的爸爸特德相比的話——但他位元德更喜歡談及她早年的生活,還不時透露點細節,比如每週固定的灌腸儀式等等,這些羅斯瑪麗自己可不願多提。

上學的時候,與特德和格蕾絲同住的時候,卡琳是萬萬不可能被帶到這種充滿可怕的焦糖、油膩、香菸和爛咖啡味兒的地方的。不過羅斯瑪麗的眼睛快樂地掃視著各種填了奶油(“奶油”是用法語拼的)和果醬餡、有奶油糖和巧克力糖霜的麵包圈,油炸煎餅和小餅,以及軟糖、帶餡羊角麵包和怪物餅乾。除了或許是怕發胖,她看不出還有什麼理由否定這些食物,而且她無法相信這樣的食品居然不是人見人愛。

櫃檯前——根據指示牌,你坐在這裡最好不要超過二十分鐘——坐了兩個巨肥的女人,頂著巨大拳曲的髮型,她們當中坐著一個瘦瘦的男人,看著像小男孩,實則滿面皺紋,他快速說著,似乎在給她們講笑話。兩個女人晃著腦袋笑著,羅斯瑪麗挑揀杏仁羊角麵包時,他衝卡琳猥褻陰險地眨眨眼。這讓她想起自己還塗著口紅。“難以抗拒吧,嗯?”他對羅斯瑪麗說,她笑了,覺得這是一種鄉下人的友善。

“從來就做不到啊。”她回答。“你確定嗎?”她問卡琳。“什麼都不要?”

“小姑娘也怕發胖嗎?”滿臉皺紋的男人問。

鎮子再往北,就沒什麼車了。空氣涼爽了點,感覺溼漉漉的。有些地方青蛙的聲音那麼大,幾乎蓋過汽車的噪音。兩車道的公路繞過一個個黑糊糊的常青藤灌木臺子,以及色澤比較柔和的一小片一小片點綴著刺柏叢的空地,那都是快要退化為灌木林的廢棄農場。車子一拐,車燈照上第一堆岩石,有的石頭髮出粉色和灰色的光芒,另一些是幹血般的紅色。很快,這樣的石頭堆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地出現,有幾處,石頭不是亂糟糟堆在一起,而是彷彿被刻意擺成了厚薄不一的許多層,呈灰色或綠白色。卡琳記得它們是石灰石。石灰石基岩與前寒武紀地盾的岩石在這一帶輪番出現。告訴她這些的是德里克。德里克說過,他真希望自己是個地質學者,他熱愛岩石。不過他不樂意為礦產公司掙錢。再說歷史也讓他著迷——這真是一種奇怪的組合。歷史是針對宅人的,地質學是針對戶外人士的,他解釋道,臉上一本正經的,讓她意識到他是在拿他自己開玩笑。

卡琳此刻希望擺脫的——她但願能夠隨著午夜的氣流直接流瀉到窗外的——是想吐的感覺和優越感。因為杏仁羊角麵包、羅斯瑪麗正幾乎偷偷摸摸地一口一口呷個沒完的爛咖啡、櫃檯邊的男人,甚至還有羅斯瑪麗嬉皮士風格的裝嫩裙子和亂糟糟的大團頭髮。此外她也希望能驅走對德里克的想念,這種內心空蕩蕩、越來越絕望的感覺。她大聲說:“我真高興,我真高興他走了。”

羅斯瑪麗說:“你確定?”

“你會快樂得多嘛。”卡琳說。

“不錯,”羅斯瑪麗說,“我正在找回自尊。你知道,除非你正在尋回自己的自尊,否則你是不可能知道曾經怎樣地失去它,又是多麼想念它的。我想,你我準能過個真正不錯的夏天。我們甚至可以做一些短途旅行呢。我不介意開車去一些不那麼可怕的地方。我們還可以到德里克帶你去過的叢林徒步旅行。我樂意做那個。”

卡琳說:“好呀。”儘管她根本不確定,在沒有德里克的情況下,她們不會迷路。她並非真的在考慮徒步旅行的問題,而是回憶著去年夏天的一幕。羅斯瑪麗躺在床上,裹著被子,抽泣著,把被角和枕頭尖兒塞進嘴裡,悲痛憤怒地咬著,德里克坐在他們的工作桌邊,讀一頁手稿。“你能做點什麼讓你媽媽安靜下來嗎?”他問。

卡琳說:“她想要的是你。”

“她像這樣的時候,我沒法應付喲。”德里克說。他放下看完的紙,拿起另一頁。換頁時他看著卡琳,一臉耐心到頭的怪相。他看起來疲憊不堪、蒼老而憔悴。他說:“我受不了啦。很抱歉。”

卡琳只得走進臥室,拍著羅斯瑪麗的背,羅斯瑪麗也說她很抱歉。

“德里克在做什麼?”她問。

“坐在廚房裡。”卡琳說。她不想說“在看稿子”。

“他說什麼了嗎?”

“他說我應該進來勸勸你。”

“哎喲,卡琳,我真丟人呀。”

是什麼引起這場爭吵?羅斯瑪麗平靜下來,梳洗之後,總是解釋道,是因為工作,他們對工作的分歧。“那你為什麼不停止幫他寫書呢?”卡琳說,“你有那麼多自己的事要做。”羅斯瑪麗負責編輯手稿——她與德里克因此相識。不是說他把著作交到她的出版商老闆手裡——他還沒進展到那一步——而是因為她認識他的一個朋友,那人說:“我認識一個女人,她沒準能幫你。”很快羅斯瑪麗就搬到鄉間,搬進離他住所不遠的拖車,好住得離他近些,方便幹這份工作。起初她還保留著多倫多的公寓,後來乾脆放棄了它,因為在車裡住得越來越長。她還有別的工作,但不多,她設法將每週一天在多倫多的工作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早上六點出發過去,晚上十一點之後才回來。

“這書是講什麼的?”特德問過卡琳。

卡琳說:“是關於探險者拉·薩勒☾2☽和印第安人的。”

“這個人是個歷史學者嗎?他在大學教書嗎?”

卡琳不清楚。德里克幹過不少工作——他當過攝影師。他在一個礦區幹過勘測員。不過說到教書,她印象裡教的是高中吧。安稱他的工作為“體制外的”。

特德本人在大學教書。是個經濟學者。

當然,她不曾對特德或格蕾絲提及羅斯瑪麗的悲傷,它顯然由對這著作的異議導致。羅斯瑪麗做了自我批評。她解釋說,是因為壓力的緣故。有時她說是因為更年期的緣故。卡琳聽到她對德里克說:“原諒我。”德里克回答:“沒什麼要原諒的。”一種平靜的滿意腔調。

羅斯瑪麗扭頭出了房間。他們沒聽到她再度開始抽泣的聲音,不過他們一直等著。德里克深深看進卡琳的雙眼——他做出一副苦惱、困惑的滑稽表情。

我這回又幹什麼啦?

“她非常敏感。”卡琳說。她聲音裡滿是羞恥。是因為羅斯瑪麗的表現嗎?或者是因為德里克似乎允許她——卡琳——共享某種遠遠凌駕於此刻之上的滿足感和輕蔑感。也因為她情不自禁感到受寵若驚。

有時她會乾脆出門。她會沿街走去看看安,安看到她來總是很開心。她從不問卡琳為什麼,不過要是卡琳說,“他們愚蠢地幹架了”,或者——之後,等他們找到那個專用詞之後——“他們又遇上他們那種‘風暴’了”,安從不顯得吃驚或不樂。“德里克非常挑剔的”,她會說,或者“好吧,希望他們能處理好”。不過要是卡琳想進一步,提到“羅斯瑪麗在哭”,安就會說,“我覺得有些事最好還是不要談論,你說呢?”

不過,有的事她還是願意聽的,儘管有時帶著一種含蓄的微笑表情。安是一個甜美、圓潤的女人,淺灰色頭髮鬆鬆地耷拉在肩頭,蓄著劉海。她說話時常眨眼,而且不怎麼看人的眼睛(羅斯瑪麗說這是神經質的表現)。此外,她的嘴唇——安的嘴唇——那麼薄,她微笑時,它們幾乎都看不到了。她微笑時總抿著嘴,好像藏著什麼秘密。

“你知道羅斯瑪麗是怎麼遇見特德的嗎?”卡琳說。“是在雨中的公共汽車站,她正在塗口紅。”然後她不得不倒回去,解釋說羅斯瑪麗之所以要在公共汽車站塗口紅,是因為她父母不知道她在用這個——口紅是他們的宗教禁止的,就像電影、高跟鞋、跳舞、糖、咖啡、酒精和香菸一樣,是不言自明的禁品。羅斯瑪麗當時上大一,不願顯得與眾不同。特德是個助教。

“不過他們已經知道彼此是誰了。”卡琳說,她解釋道,他們住同一條街。特德住在富人區最大的一幢房子的門房裡,他爸是司機兼花匠,他媽是管家,羅斯瑪麗住在街對面普通富裕人家的房子裡(儘管她父母在家裡過的根本談不上是普通富裕人家的生活,他們不玩牌,從不參加晚會或外出旅行,而且不知為啥總是用冰盒而不用冰箱,直到製冰公司停止營業為止)。

特德有輛一百美元買的車,出於對羅斯瑪麗的同情,他在雨中讓她搭了車。

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卡琳記得爸媽講它時的樣子,他們笑著,駕輕就熟地彼此插嘴。特德總會提到車的價格、牌子和年份(斯蒂貝克☾3☽年),羅斯瑪麗會強調副駕駛位的門打不開,特德不得不鑽出來讓她從駕駛座爬進去。然後他會說發展到帶她去看她的第一場電影之神速——就在當天下午——電影名叫《熱情如火》☾4☽,之後他帶著滿臉唇膏印子走進光天化日之中,因為不管別的女孩們都是怎麼處理口紅的,用紙吸乾也罷,用粉撲在上面或者用別的辦法也罷,羅斯瑪麗都一無所知。“她非常火熱啊。”他總這麼評價道。

然後他們結婚了。去的是一個新教牧師家。牧師的兒子是特德的朋友。雙方父母都不知道他們打算結婚。儀式一舉行完,羅斯瑪麗就來了例假,特德作為一個已婚男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門去買衛生巾。

“你媽知道你告訴我這些嗎,卡琳?”

“她不會介意的。後來,她媽發現這事之後,病倒在床,她覺得他們居然結婚了,這事太可怕了。要是她爸媽早知她要嫁給個異教徒,他們準會把她關進多倫多的教會學校。”

“異教徒?”安說。“真的嗎?多遺憾啊。”

或許她的意思是,經歷了這麼多坎坷,婚姻還是沒能延續,真遺憾。

卡琳在座位裡扭動著。腦袋撞在羅斯瑪麗的肩膀上。

“妨礙你嗎?”她問。

“沒有。”羅斯瑪麗說。

卡琳說:“我不會真睡著。拐進山谷的時候,我可得醒著。”

羅斯瑪麗開始唱歌。

“醒來吧,醒來吧,寶貝兒克里……”

她用一種緩慢低沉的聲音唱,摹仿著唱片上的彼得·西格☾5☽,卡琳記得的下一件事就是車停了。她們已經開上通往拖車的短短的、起伏不平的小路,停在拖車外的樹下。拖車門上的燈亮著。然而德里克不在裡面。德里克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卡琳不想動彈。她愉快地耍著小性子,扭著身子抗議著,如果在場的人不止羅斯瑪麗的話,她是萬萬不會這麼幹的。

“出來,出來嘛,”羅斯瑪麗命令道,“馬上就讓你躺到床上,來吧,”她一邊拖她,一邊笑道,“你以為我背得動你嗎?”她把卡琳拖出車,推著她踉踉蹌蹌走向門口,一邊招呼道,“看看那些星星,瞧那些星星呀。它們真美啊。”卡琳嘟囔著,始終耷拉著腦袋。

“上床,上床。”羅斯瑪麗說。她們進了門。淡淡的德里克味道——大麻、咖啡豆、木料。以及封閉的拖車裡地毯和烹飪的味道。卡琳沒脫衣服就一頭栽倒在她的窄床上,羅斯瑪麗把她去年的睡衣丟給她。“換衣服,不然你醒來時會不舒服,”她吩咐道,“我們早上再整理你的箱子。”

卡琳做出了似乎是這輩子最艱難的一次努力,設法坐起來,扯掉外套,套上睡衣。羅斯瑪麗忙著開啟四周的窗子。卡琳最後記得聽到的是“那口紅——那口紅是怎麼回事?”她最後感覺到的是一片抹布像老媽會做的那樣並不溫柔地擦到她臉上。她對那味道啐了一口,沉醉於這種孩子氣的行為和身子底下涼絲絲的床鋪,以及對於睡眠的渴求。

那是星期六晚上。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凌晨之間。到了星期一上午,卡琳問:“我出門去看看安行嗎?”羅斯瑪麗說:“好啊,去吧。”

她們星期天早上遲遲才起床,一整天都待在拖車裡。羅斯瑪麗因為下雨而沮喪。“昨晚有星星的,我們回家時有星星來著。”她說。“你來過夏天的第一天就下雨了。”卡琳不得不告訴她沒關係,她反正懶洋洋的,不想出門。羅斯瑪麗給她做了牛奶咖啡,切了個西瓜,瓜還不太熟(安肯定會注意到,但羅斯瑪麗就不會)。下午四點,她們用鹹肉、華夫餅、草莓和淡奶油代用品做了一頓大餐。雨已停了,太陽在六點左右下山,可她們還穿著睡衣。這一天算是糟蹋了。“至少我們沒看電視,”羅斯瑪麗說,“為了這個也值得慶祝慶祝。”

“在此之前而已啦。”卡琳說著扭開了電視。

她們坐在一堆堆羅斯瑪麗從櫥子裡翻出來的舊雜誌中。她搬進拖車來住時,它們就在裡面,她說她終於要扔掉它們了——先得整理一番,確定有沒什麼值得保留。整理工作進展不快,因為她總會找到一些段落,大聲讀出來。卡琳一開始有點厭煩,不過不知不覺還是被拽進舊時光中,研究起裡面古怪的廣告和難看的髮型。

她注意到疊得整整齊齊蓋在電話上的毯子。她說:“你不知道怎麼把電話切斷嗎?”

羅斯瑪麗說:“我不是真想切斷它。我想聽到它響起來,但是不用去接它。我希望能做到無視它。我只是不想它太響罷了。”

一整天它都沒響。

星期一,毯子仍舊壓在電話上,雜誌塞回櫥子,羅斯瑪麗還是沒法下決心丟掉它們。天空陰沉沉的,但沒下雨。她們仍舊起得很遲,因為昨晚看電影一直看到凌晨兩點。

羅斯瑪麗在廚房桌上攤開一些打了字的紙頁。不是德里克的手稿——那一大捆已經消失了。“德里克的書真的有意思嗎?”卡琳問。

她以前從沒想到跟羅斯瑪麗討論這個。那捆手稿就像一大團亂糟糟的鐵絲網,永遠堆在桌子上,德里克和羅斯瑪麗始終在試圖理清它。

“嗯,他不停地修改,”羅斯瑪麗說,“有意思是有意思的,但很亂。一開始他的興趣集中在拉·薩勒身上,後來又討論起了龐蒂亞克☾6☽,他想加進去的東西太多了,他從來就沒滿意過。”

“這麼說你很高興能甩掉它咯。”卡琳說。

“非常高興。那就是一團沒完沒了的麻煩喲。”

“不過,你不想念德里克嗎?”

“友誼已經耗光咯。”羅斯瑪麗心不在焉地說,埋頭在一張紙上勾畫著。

“那安呢?”

“那份友誼嘛,我想也被耗光了吧。事實上我一直在想,”她放下筆說,“我一直在想著離開這裡。不過我覺得還是等你來了再說。我不想你一回來,發現一切都挪了地兒。不過,之所以來這裡,是為了德里克的書嘛。嗯,是為了德里克,你知道的。”

卡琳說:“德里克和安。”

“德里克和安,不錯。現在這個理由已經不存在了。”

就是在這當兒,卡琳問道:“我出門去看看安行嗎?”羅斯瑪麗回答:“好啊,去吧。我們不用急著做決定,你知道。我只是這麼尋思著而已。”

卡琳沿礫石路往上爬著,思忖著這裡與從前有什麼不同。雲層不算,因為在她對這座山谷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過它們。突然她明白了。在田野覓食的牛群不見了,因為這個,草長高了,刺柏灌木叢蔓延開來,擋住了小溪。

山谷長而狹窄,遠遠的盡頭坐落著安和德里克的白房子。山谷底部是一片牧場,去年這時它平坦整潔,清澈的小溪蜿蜒淌過。(安把這地方租給一個養安格斯黑奶牛的男人。)山谷兩側長滿樹叢的山脊陡峭地升起,在房子後頭遠遠地聚攏。羅斯瑪麗租的拖車原先是安的父母用的,他們在冬天山谷積雪時搬到車裡。他們想住得離當時位於鎮公路拐角處的商店近一點。現在那裡已經空空如也,只剩個水泥平臺,上面有兩個洞眼,從前是用來放油罐的,此外還有一輛窗上蒙了旗幟的舊巴士,裡面住了幾個嬉皮士。有時他們會坐在平臺上,羅斯瑪麗開車經過,他們會莊嚴地、一本正經地衝她揮手。

德里克說,他們在灌木叢裡種大麻。不過他從不找他們買,覺得他們不夠可靠。

羅斯瑪麗拒絕和德里克一起吸大麻。

“我在你身邊過得太混亂了,”她說,“我覺得這樣不好。”

“自在一點吧,”德里克說,“這會管點用。”

安也不吸。她說她覺得那樣會很蠢。她從不吸菸。她甚至連如何把煙吸進去都不會。

她們不知道德里克曾讓卡琳試過一次。她也不知道如何把煙吸進去,他只好教她。她用力過猛,吸得太深,差點吐出來。他們在穀倉裡吸,這裡收藏著德里克從山脊上收集的所有岩石樣本。德里克為了讓她平靜,告訴她盯著岩石標本看。

“看著它們,”他說,“看進它們。看那些顏色。別太用勁了。只要靜靜地看著它們就行。”

不過最後讓她平靜下來的是一隻硬紙盒上的字。穀倉裡擱了一堆硬紙盒,兩年前,安和德里克從多倫多搬回來時,安用它們來裝東西來著。一隻盒子一側壓出一艘玩具戰艦的形狀,印著“無畏艦”三個大字。這個詞的前半部分——“無畏”(DREAD)☾7☽——是用紅色字型印的。幾個字母閃閃發亮,好像是用霓虹燈管拼成,卡琳不由自主覺得它們肯定不止是字面意思。她必須拆分它們,琢磨出裡面的意思。

“你笑什麼?”德里克問。她告訴他自己在做的事。各種字母組合奇蹟般跳躍而出。

閱讀(Read)。紅色(Red)。死亡(Dead)。勇氣(Dare)。時代(Era)。耳朵(Ear)。是(Are)。加(Add)。蝰蛇(Adder)。“蝰蛇(Adder)”是最好的一組,它用上了所有字母。

“真妙啊,”德里克說,“真妙啊卡琳。‘無畏的紅色蝰蛇’。”

他根本無須提醒她一個字也不要跟她媽或安提。那天晚上,羅斯瑪麗吻她的時候,聞了聞她的頭髮,笑了,感嘆道:“天哪,到處都是這味兒,德里克真是個鐵桿老煙鬼。”

那是羅斯瑪麗比較開心的時候之一。之前她們在德里克和安家封閉的陽光走廊上用晚餐。安吩咐道:“來吧,卡琳,來幫我把慕斯蛋糕從模子里弄出來。”卡琳跟她走了,不過又溜回來——藉口要取薄荷醬。

羅斯瑪麗和德里克正隔著桌子,朝前俯身,互相調戲,做著接吻的表情。他們從不知道她來過。

或許就在同一個晚上,她們返回來時,羅斯瑪麗指著後門外擺的兩把椅子笑了。兩把深紅色舊鋼管椅子,裝有軟墊。它們面對西方,朝向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

“那些老椅子,”安說,“我知道它們樣子挺古怪的。是我父母留下的。”

“它們其實根本沒有看起來那麼舒服。”德里克說。

“不對,不對,”羅斯瑪麗說,“它們很美,它們就是你倆啊。我愛它們。它們就像德里克和安。德里克和安。德里克和安在一天的勞作之後欣賞落日。”

“要是他們能透過豌豆藤看到落日的話。”德里克說。

下一回卡琳去幫安摘蔬菜,發現兩把椅子不見了。她沒問安它們的下落。

安的廚房位於房子底部,部分在地下。你得走下四級樓梯。卡琳這麼做了,把臉貼在紗門上。廚房高高的窗外長滿灌木,裡面很陰暗——卡琳每次去燈都開著。不過現在燈沒開,開始她以為裡面空無一人。接著,她看到有個人坐在桌邊,是安,不過她腦袋的形狀和以前不一樣了。她背對著門。

她剪了頭髮。剪得短短的,顯得像所有灰頭髮的老太太那樣毛茸茸的。此外她在忙著什麼——她的胳膊肘在動。她在昏暗的光線中工作,但卡琳看不出是在做什麼。

她嘗試起一個把戲:盯住安的後腦勺,想引她轉過頭來。沒有奏效。她試著用手指輕輕刮紗門。最後她發出一點聲音。

“嗚嗚……嗚嗚……”

安非常勉強地站起,轉過身,卡琳突然有點不靠譜地疑心起來,覺得安沒準早就知道有人來了——或許其實看到了卡琳過來,所以擺出這種戒備的姿勢。

“是我,是我啊。你迷失的孩子來啦。”卡琳說。

“哎喲,可不是嘛。”安說著,拔下插銷。她沒有擁抱歡迎卡琳——不過她和德里克也從不這樣。

她發胖了——或者是剪短的頭髮讓她顯得胖——臉上有些紅斑,好像被蟲子咬過。她的眼睛好像腫脹著。

“你眼睛受傷了嗎?”卡琳問。“是因為這個,你才摸黑幹活嗎?”

安說:“哦,我都沒注意。我沒注意燈沒開,我在擦銀器,總覺得能看見呢。”她彷彿努力振作了一點,假裝卡琳還是個小得多的孩子似的跟她說起話來。“擦銀器是個煩人的活兒呢,我肯定是擦得迷迷糊糊的了。你能來幫我,真是太好了。”

為了隨機應變,卡琳扮演起了這個小得多的孩子。她在桌邊一把椅子上攤手攤腳地坐下,大大咧咧地問道:“我說啊——老德里克在哪兒呢?”她思忖著,安這種古怪舉止或許說明,德里克又出發去進行翻過山脊的遠征了,而且還沒回來,把安和羅斯瑪麗都拋下了。或者他病了。或者又抑鬱了。安有一次說過:“我們一旦出城,德里克抑鬱的次數就比原先少了一半還不止呢。”卡琳納罕著“抑鬱”是否是正確的說法。她覺得德里克老是吹毛求疵,有時容易厭煩。那就是抑鬱嗎?

“我相信他就在附近吧。”安說。

“他和羅斯瑪麗吵翻了,你知道嗎?”

“哦是的,卡琳,我知道。”

“你對此難過嗎?”

安說:“這是一種擦銀器的新法子。你看我示範哦。你只要拿起一把叉子、湯匙或別的什麼,浸到這個盆子裡的液體裡,在裡面放一陣子,取出來浸到漂洗的水裡,再擦乾。看到沒?它閃閃發亮,效果和我以前又擦又磨是一樣的。我覺得是一樣的。感覺就和那樣一樣亮呢。我再去弄點乾淨的漂洗水來。”

卡琳把一把叉子浸到液體裡。她說:“昨天我和羅斯瑪麗一整天都隨心所欲的。我們連睡衣都沒換掉。我們做了華夫餅,讀那些舊雜誌。舊《女士之家雜誌》。”

“那些是我媽的。”安有點生硬地說。

“她多可愛,”卡琳說,“她總是忙忙碌碌。她用旁氏護膚品。”

安笑了——真令人寬慰——說道:“我記得。”

“這場婚姻可以挽救嗎?”卡琳用一種低沉的、不祥的聲音說。旋即換成哄騙和哀泣的聲調:

“問題在於,我丈夫實在太苛刻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比如說吧,他吃掉了我們所有的孩子。並不是因為我沒有給他做可口的飯菜,也不是因為我做了。我整天圍著滾燙的爐子轉,給他做了一份可口的晚餐,可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寶寶的一條腿兒……”

“住嘴,”安剎住微笑,“住嘴吧,卡琳。”

“可我真的就想問問,”卡琳收斂了點,卻固執地說完,“這場婚姻可以挽救嗎?”

去年整整一年,每當想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卡琳想的總是這間廚房。一間大大的房間,即便燈都開著,角落裡還是一團昏暗。綠色的樹葉像那樣刮擦著窗子。這兒所有的東西嚴格說來都不該出現在廚房裡。腳踏縫紉機和填塞得太結實的巨大扶手椅,扶手上深紫色的蓋布退成古怪的灰綠色。一幅巨大的瀑布油畫,還是老早以前,安的媽媽剛做新娘,還有閒暇時畫的,後來她再也沒有過這樣的閒暇了。

(“這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都堪稱幸運。”德里克評論道。)

院子裡傳來汽車引擎聲,卡琳想,會是羅斯瑪麗嗎?莫非羅斯瑪麗才是那個因為被單獨留下而陷入抑鬱的人?莫非她跟著卡琳來了,想找人陪?

等聽到通往廚房的臺階上傳來靴子聲,她知道這是德里克了。

她喊了出來:“哎呀,真是意外。看看誰來了!”

德里克走進房間說:“你好啊卡琳。”一絲歡迎的意思都沒有。他在桌上放下兩個包。安客氣地問:“你買到合適的膠捲了嗎?”

“是的。”德里克回答。“這堆破爛是怎麼回事?”

“是清理銀器用的,”安說,又彷彿道歉似的對卡琳說,“他剛進城買膠捲來著。好給他的岩石拍照片。”

卡琳把頭低低地伏到她正在擦乾的餐刀上。要是她哭出聲來,那準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事了(換了去年夏天,這種事怎麼說也不可能發生嘛)。安問了點別的東西——食品——德里克已經買了,卡琳奮力抬起眼睛,死盯著爐子前部。這種爐子已經停產,安告訴過她。一種木柴和電力結合的爐子,烤爐門上印了一艘帆船的圖案。船上有“克萊伯爐子”字樣。

這個,她也記得。

“我覺得卡琳可以給你做幫手,”安說,“她可以幫你擺岩石。”

一段短暫的沉默,沒準他倆正交換目光。然後德里克說:“好吧,卡琳。來幫我拍照片。”

許多岩石都隨便地放在穀倉地上——還沒整理或貼標籤。其餘石頭都在架子上一個一個單獨擺放,前面擺著打印出來的卡片,註明各自的名稱。有一陣子,德里克沉默著,挪動這些石頭,擺弄照相機,試圖找出最好的角度和正確的光線。開始拍照之後,他對卡琳發出一些簡短的命令,讓她挪動岩石,或者傾斜它們,再從地板上拾起其他石頭,不帶標籤就拍照。她覺得他其實根本不需要——或者根本不想要——她的幫忙。有好幾次他吸口氣,好像打算說這話了——或者打算告訴她什麼重大而令人不快的事——不過到頭來說出的只是“朝右去一點”,或者“幫我翻到另一面”。

去年整個夏天,卡琳都在孩子氣地糾纏,或者嚴肅地請求德里克帶她去探險,最後他終於答應了。他把這事儘可能弄得困難重重,像一場測試似的。他們全身噴滿驅蚊劑,還是無法完全擋住撲向他們的蟲子,它們爬進他們的頭髮,設法鑽進他們的襯衫領子和袖口裡。他們不得不跋涉過沼澤,靴印一踩出,旋即被水淹沒,他們還要爬上覆滿漿果藤、野玫瑰灌木和堅硬、絆腳的藤蔓的陡峭河岸。翻過光溜溜、斜斜地高聳出地面的光禿岩石。他們脖子上掛著鈴鐺,以便分開時能聽出彼此的位置,也是為了萬一有熊的話,它們會聽到聲音,不會靠近。

他們遇到一堆巨大的熊糞,散發著新鮮光澤,裡面還有個消化了一半的蘋果核。

德里克告訴過她,這片地方到處都是礦。他說,幾乎所有已知的礦產這裡都有,只是通常儲量不大,沒有開採效益。他去過所有那些荒廢的、幾乎被遺忘的礦井,敲下他的樣本,或者直接就從地上拾起它們。“我第一次帶他回家,他立馬就消失在山脊上,找到了一個礦,”安說,“我那會兒就知道他或許會娶我。”

那些礦井讓人失望,當然卡琳絕不會實話實說。她原本以為能遇到個把阿里巴巴的山洞,璀璨的岩石在黑暗中隱隱發亮。實際上德里克給她展示的是一條狹窄的入口,幾乎就是岩石中的一道天然裂縫,在這個荒謬的位置上,一棵楊樹紮下根,歪歪扭扭地長大了,幾乎擋住入口。另一個入口,也就是德里克口中最好走的一個,無非是一座小山邊的一個洞,腐爛的柱子傾倒在地面,零丁幾根仍舊支撐著部分頂棚,有幾處殘留著磚塊,擋住泥土和碎岩石。德里克指出昔日礦車軌道的隱隱留痕。四下散落著一些雲母,卡琳收集了幾片。它們總算挺好看,挺像真正的珠寶。一片片光滑的、看似黑色的玻璃,舉到光線中,就變成銀色。

德里克說,她應該只蒐集一片,而且悄悄收著,不要給別人看。“保守秘密,”他說,“我不想跟人說起這個地方。”

卡琳說:“你要我向上帝發誓嗎?”

他說:“記在心上就行。”然後問她是不是想看看城堡。

又一個失望,而且還是個笑話。他帶她去看的是一幢水泥建築的廢墟,說這裡也許曾是礦石倉庫。他指給她看一些高大樹木間的縫隙,如今長滿小樹苗,過去礦車軌道曾從中穿過。笑話在於,一些嬉皮士兩年前在這裡迷了路,走出來之後宣稱看到了一座城堡。德里克憎恨別人犯這種錯誤:對眼前的真相,或者對於足以根據正確的資訊推斷出來的事實視而不見。

卡琳在搖搖欲墜的圍牆頂上走了一通,他沒提醒她注意腳下,也沒有留心保護她不跌斷脖子。

歸途遇上暴風雨,他們只得躲在一片濃密的雪松樹叢中。卡琳沒法保持安靜——她說不清自己是受驚了還是興奮過度。是因為興奮吧,她斷定,她在雨中上躥下跳,繞圈子跑,揮舞著胳膊,對著甚至透過他們這個避難所都能看到的雪亮閃電尖叫。德里克命令她安靜,讓她坐下,每次閃電之後數到十五,判斷雷聲是否準時響起。

不過她覺得他是開心的。他並不認為她受驚了。

確實,有這麼一些人,你會萬分渴望討得他們歡心。德里克就是其中之一。要是你沒能取悅這種人,他們就會在腦海中給你歸個類,永遠蔑視你。對於閃電的恐懼,看到熊糞時的害怕,或者將那堆廢墟視為城堡的願望——甚至在分辨雲母、黃鐵礦、石英、銀和長石的不同特性上的無能——這些中的任何一條都足以讓德里克對她失望。正如他以不同的方式對羅斯瑪麗和安表示了失望一樣。在這裡,與卡琳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做回了比較嚴肅的自己,對每樣東西都致以嚴肅的關注。因為他是和她待在一起,而不是和她倆中的任何一個。

“注意到今天這裡有點陰沉憂鬱的氣氛沒有?”德里克問。

卡琳雙手滑過一塊石英,它看起來像一片內部有支蠟燭的冰塊。她問:“是因為羅斯瑪麗嗎?”

“不,”德里克說,“說正經的。安的這片地兒有人出價要買。一個斯托克☾8☽來的奸商告訴她,有家日本公司想買下這裡。他們想開採雲母。用來做陶瓷的汽車發動機缸體。她正在考慮這事。她要是願意,就可以賣掉它。這裡是她的。”

卡琳說:“她為什麼想這樣?想賣掉它?”

“錢嘛,”德里克說,“從錢的角度來想想吧。”

“羅斯瑪麗付給她的租金不夠用嗎?”

“那能用多久?今年牧場沒租出去,土地太溼了。房子需要錢維修,不然就要塌了。我忙了四年寫一本書,卻還沒寫完。我們現在入不敷出。你知道那個房地產商對她說了什麼嗎?他說:‘這兒可以變成又一個薩德伯裡☾9☽。’他可不是在開玩笑。”

卡琳聽不出這為什麼有可能是在開玩笑。她對薩德伯裡一無所知。“要是我有錢,我就可以買下它,”她說,“你們就可以像現在一樣繼續過下去。”

“你總有一天會有錢的。”德里克實事求是地說。“不過到那時就來不及咯。”他把相機收回套子裡。“好好跟著你媽吧,”他說,“她富得流油噢。”

卡琳臉龐一陣發燙。她感覺到這話帶來的震撼。她以前從未聽過這種說法。富得流油。彷彿充滿憎恨。

他說:“好了——進鎮看看他們什麼時候能洗出這些。”他沒問她是否想跟著去,她反正幾乎也沒辦法回答他。她眼裡悲慘地充滿淚水。她被他的話震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她必須去浴室,她朝房子走去。

廚房裡飄出一陣香味——文火慢燉的肉湯味兒。

唯一一個洗手間在樓上。卡琳聽到安在上面,在她的房間裡走動。她沒招呼安,也沒朝房間裡看。不過她下樓時,安叫住她。

她在臉上敷了粉,略微遮擋住紅斑。

床上、地上堆了不少衣服。

“我正試著收拾東西呢。”安說。“這兒有些衣服,我都忘了有過它們。我得下決心丟掉一些。”

這意味著她正認真考慮搬走。走之前扔掉各種東西。羅斯瑪麗準備搬走時,她趁著卡琳還在學校,收拾好了箱子。卡琳從來不曾看到她挑挑選選裝箱子的過程。她只看到箱子裡的東西后來又被取出,先是在多倫多的公寓裡,後來是在拖車裡。一個墊子,一對燭臺,一個大淺盤——很眼熟,但是放哪裡都不搭調。對卡琳而言,最好她什麼都沒帶來才好。

“看到那隻手提箱沒,”安說,“衣櫃頂上那個?你能不能站到椅子上,把它歪到邊上,讓我取下它?我試過自己拿,但是頭昏哪。只要把它歪到邊上就行,我就能接住它了。”

卡琳爬上去,把箱子推出,讓它搖搖晃晃地歪在衣櫃邊上,安接住它。她把它砰的一聲放在床上,氣喘吁吁地對卡琳表示感謝。

“我有鑰匙,在這兒。”她說。

鎖很緊,釦子很難弄開。卡琳幫著使勁。箱蓋開啟,朝後落下,一股樟腦球味兒從一堆亂糟糟的布料上冒出。這個卡琳很熟悉,羅斯瑪麗喜歡光顧的二手貨商店就是這味兒。

“這些是你媽媽的舊東西嗎?”她問。

“卡琳!裡面是我的婚紗啊,”安帶著笑道,“這只是裹婚紗的舊床單啦。”她掀開灰不溜秋的罩布,拎出一捆蕾絲和塔夫綢玩意兒。卡琳在床上給它清出一片地方。安小心翼翼地把它開啟。塔夫綢像樹葉一樣沙沙響。

“還有我的面紗呢。”安說,拎起一片搭在塔夫綢上的薄紗。“哎喲,我真該更小心保管它才是。”

裙子上有一道長長細細的裂口,像是剃刀割出的。

“我該把它掛起來的,”安說,“我該把它裝進洗衣店給的那種袋子裡的。塔夫綢很脆。這道裂縫就是在摺疊的地方破的。這個我是知道的呀。絕對,絕對不能摺疊塔夫綢。”

她試著把衣料片分開,鼓勵地輕輕噓著氣,把衣料一點點拎起,最後終於抖開整件衣服,讓它變成一件裙子。面紗掉在地上。卡琳拾起它。

“像網啊。”她評論。她開口,是為了把德里克的聲音驅出腦海。

“是薄紗,”安說,“薄——紗。蕾絲和薄紗。我真該死,沒好好保管它。它能儲存成現在這樣,已經是奇蹟了。居然沒壞,根本就是個奇蹟。”

“薄紗,”卡琳說,“我從沒聽說過什麼薄紗。好像也從沒聽說過什麼塔夫綢。”

“從前,”安說,“人們大量用著它們呢。”

“你有穿著它們的照片嗎?你有你的婚禮照片嗎?”

“媽媽和爸爸有一張,可我記不得它到哪去了。德里克不是喜歡婚禮拍照的那種人。他甚至連婚禮也不想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成那事的。我是在斯托克的教堂結的婚,想想看吧。我有三個女朋友來參加,多蘿西·史密斯、穆瑞爾·裡夫頓和唐·查勒瑞。多蘿西演奏風琴,唐做我的伴娘,穆瑞爾負責唱歌。”

卡琳說:“伴娘穿什麼顏色?”

“蘋果綠。一件綴滿雪紡綢的蕾絲裙子。哦不對,是反過來。綴滿蕾絲的雪紡裙子。”安一邊檢查裙子的接縫,一邊有點狐疑地說。

“唱歌的那個人唱的是什麼?”

“穆瑞爾嗎?《哦,完美的愛》。‘哦,完美的愛,超越所有人間之愛……’——不過這其實是一首讚美詩。它其實講的是一種神聖的愛。不知道是誰選了它。”

卡琳摸著塔夫綢。手感乾巴巴、涼絲絲的。

“穿上試試。”她建議道。

“我嗎?”安說。“這可是給腰圍二十四英寸的人做的呀。德里克去鎮上了嗎?帶著膠捲去的?”

她沒顧得上聽卡琳說是的。她想必聽到汽車引擎聲了。

“他覺得必須做一份圖片記錄。”她說。“我不知道幹嗎那麼著急。然後他要把它們全裝起來,貼上標籤。他好像再也見不到它們似的。他是不是讓你感覺這地方被賣掉了?”

“還沒吧。”卡琳說。

“沒有。還早呢。我也不想這樣,除非迫不得已。除非走投無路,不然我不會這麼做的。儘管我覺得我遲早會沒得選。有時候事情由不得你呀。不必非得把它說成個悲劇,或者什麼個人的懲罰吧。”

“我可以試試它嗎?”卡琳問。

安打量了她一陣道:“我們得小心點。”

卡琳蹬掉鞋子,脫掉短褲,扯下襯衫。安把裙子套上她的腦袋,把她暫時封進一團白雲。蕾絲衣袖得非常小心地拉下,直到末尾部分耷拉在卡琳的手背位置。它們把她的手背襯成棕色,儘管她還沒把面板曬褐呢。腰部的扣子和釦眼得一路扣下去,脖子後面還有更多鉤子和釦眼。她們得把一片蕾絲緊緊卡到卡琳的喉嚨上。她在裙子下光著身子,只穿內褲,面板被蕾絲擦得發癢。蕾絲這裡那裡刺在身上的感覺,比她穿過的任何東西都要灼人。它刺著她的乳頭,讓她一陣退縮,幸運的是衣服的這個部位比較寬鬆,迎合著安從前的胸部。卡琳的胸仍舊幾乎扁平,只是有時乳頭會腫脹、敏感,好似要爆裂。

得把塔夫綢從她兩腿之間拉出,拉成一個鐘形裙襬。蕾絲在裙子上一環一環耷拉下來。

“你比我以為的要高呢。”安說。“拎起來一點,你就可以走動了。”

她從梳妝檯上拿起髮梳,梳卡琳的頭髮,讓它披在蕾絲裹住的肩頭。

“栗色頭髮,”她說,“我記得在書裡,女孩們總被描述為長了一頭栗色頭髮。你知道,她們真的會用栗子殼染它呢。我母親記得女孩子們煮栗子殼,做成一種染料,塗在頭髮上。當然了,要是你手上沾到了這顏色,那就徹底露餡了。要洗掉它可不容易。”

“別動,”她說,把紗巾拂過卡琳光滑的頭髮,站在她面前用髮針固定。“配套的髮飾根本找不到了,”她說,“我肯定用它做別的事了,或者給別人在她們的婚禮上用了。我記不得啦。反正現如今,它看起來肯定夠傻的。那是一個蘇格蘭瑪麗女王的皇冠。”

她四處看看,從梳妝檯上的花瓶裡挑揀了一些絹花——一枝蘋果花。這個新想法意味著她不得不把髮針取下,重新擺弄起來,把蘋果枝掰彎,做成頭飾。枝條很硬,不過最後她還是設法把它弄彎、別好,直到心滿意足。她讓到一邊,輕輕把卡琳推到鏡子前。

卡琳說:“哎喲喲。我結婚時可以穿這個嗎?”

她其實沒這想法。她根本沒想過結婚。她這樣說只是為了讓安開心,告慰安的這番努力,同時也是為了掩飾她看進鏡子時的一陣發窘。

“到那時肯定會流行別的樣子了,”安說,“現在這個也已經過時啦。”

卡琳視線離開鏡子,又看了回去,這次有心理準備了。她看到了一個聖女。發亮的頭髮、蒼白的花朵,垂落的蕾絲在她臉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像故事書裡一樣虔誠,一種嫻靜貞潔,以至於帶著點命定氣息、也帶著點傻氣的美。她做個鬼臉,好打破這張臉模子,可沒奏效——彷彿新娘,也就是誕生在鏡子裡的女孩,才是掌控全域性的人。

“真想知道要是德里克看到你這副樣子會說什麼,”安說,“真想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想不起這是我的婚紗呢。”她的眼皮害羞窘迫地眨動著。她湊近些,摘下花朵和髮針。卡琳聞到她胳膊下的肥皂味,她手指上的大蒜味。

“他會說,這算是什麼蠢衣服啊?”安摘下面紗的時候,卡琳學著德里克高高在上的口氣說。

她們聽到汽車開進山谷的聲音。“說著人就到了嘛。”安說。突然她急急忙忙想解開那些鉤子和釦眼,手指笨拙顫抖。她試圖把衣服從卡琳頭上拉下,但什麼東西鉤住了。

“見鬼。”安說。

“你去吧,”卡琳悶在衣服裡說,“你快去吧,我來弄。我知道怎麼脫了。”

她重新露出頭的時候,看到安的臉好像是悲傷地扭曲著。

“我只是拿德里克開個玩笑嘛。”她說。

不過,沒準安的表情只是出於對衣服的心疼和擔心吧。

“你說什麼?”安說。“哦,別提了。沒事的。”

卡琳靜靜地站在臺階上,聽著廚房裡的說話聲。安剛才搶在她前頭跑進去。

德里克說:“會好吃嗎?你在煮的東西?”

“希望吧,”安說,“是燉小牛肘。”

德里克的聲音變了。他不再焦躁。他急於表現友好。安的聲音則是寬慰的,上氣不接下氣,力圖跟上他的新情緒。

“夠給來人吃嗎?”他問。

“什麼人?”

“只有羅斯瑪麗。我希望夠吃啊,因為我已經邀請她了。”

“羅斯瑪麗和卡琳。”安平靜地說。“菜是夠的,但是酒沒有啦。”

“這裡,”德里克說,“我買了一些。”

德里克對安嘟噥或者耳語了一陣。他想必站得離她很近,湊在她的頭髮上或者貼在她耳朵邊。他好像同時是在調戲、懇求、安慰、允諾回報。卡琳真害怕其中有什麼詞會突然蹦出來——會讓她聽明白,到死也忘不掉——所以她砰砰地跑下臺階,闖進廚房,嚷道:“誰是這個羅斯瑪麗呀?我聽到的是‘羅斯瑪麗’嗎?”

“別這樣偷偷溜進來呀,丫頭,”德里克說,“你得發出點聲音,讓我們知道你來了。”

“我聽到的是‘羅斯瑪麗’嗎?”

“是你媽的名字,”他說,“我向你保證,是你媽的名字。”

所有緊繃的不快都已煙消雲散。他現在情緒高昂,躍躍欲試,就像他去年夏天有些時候那樣。

安看了看酒,“這酒真不錯,德里克,用來配菜再合適不過。我們來瞧瞧。卡琳,你可以來幫忙。我們把走廊上那張長條桌鋪起來。我們要用藍碟子和好銀器——運氣真不錯,我們剛清洗了銀器,不是嗎?我們來擺兩套蠟燭。高高的黃色蠟燭放中間,卡琳,然後小小的白蠟燭在周圍圍一圈。”

“就像一朵雛菊。”卡琳說。

“不錯,”安說,“擺個慶祝晚宴。慶祝你回來過暑假。”

“那我做什麼?”德里克說。

“我想想。哦——你可以出去幫我摘點做色拉的菜嘛。一點萵筍,一點酸模草,你覺得小溪裡會有點水芹嗎?”

“有的,”德里克說,“我看到的。”

“那也摘點來吧。”

德里克一隻手在她的肩頭輕輕一攬。他說:“遵命!”

他們差不多準備妥當了,德里克放了一張唱片。這是他帶到羅斯瑪麗那裡的唱片之一,想必又拿了回來。它名叫《魯特琴古典詠歎調和舞曲》,封面上畫著一群異常纖細的古典女士,全都穿高腰裙,耳朵上耷拉著兩綹小小的鬈髮,圍成一圈跳舞。德里克經常應著這音樂跳起一種莊嚴、滑稽的舞蹈,卡琳和羅斯瑪麗都會加入他。卡琳懂得配合他的舞步,羅斯瑪麗卻不會。羅斯瑪麗用力過猛,試圖模仿那些只能是本能地跳出的舞步,總是慢半拍。

這會兒,卡琳繞著廚房桌子跳起來,安在桌旁撕色拉菜葉,德里克在開酒。“《魯特琴古典詠歎調和舞曲》,”她投入地唱著,“我媽媽要來吃晚飯。我媽媽要來吃晚飯。”

“我相信卡琳的媽媽要來吃晚飯。”德里克說。他舉起手,“安靜,安靜。我聽到的是她的汽車引擎聲吧?”

“哦,天哪,我至少應該洗洗臉。”安說。她丟下綠色蔬菜,匆忙跑進大廳,爬上樓梯。

德里克停掉唱片。他把唱針挪到開頭處。重新放起唱片後,他出門去迎接羅斯瑪麗——他很少這麼做。卡琳本來也打算跑出去的。但是看到德里克這麼做了,她改了主意。相反她跟著安上樓,半路上停下來。樓梯平臺處有扇小窗,那裡從來沒人停下來或者朝外看過。窗上有一層紗網,所以外面不大容易看進來。

她動作夠快,正好來得及看到德里克走過草坪,穿過籬笆缺口。大大的、急切的、偷偷摸摸的步子。他可以及時趕到,彎下腰開啟車門,用誇張的動作拉開,迎接羅斯瑪麗出來。卡琳從沒見他這麼做過,不過她知道他正打算這麼幹。

安還在浴室裡——卡琳聽到淋浴的聲音。還有幾分鐘時間,她可以不受干擾,繼續觀察。

她聽到車門關上的聲音。但她沒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她聽不到,音樂正在房裡轟鳴。他們還沒從籬笆缺口冒出來。沒有。還沒有。仍舊還沒有。

羅斯瑪麗離開特德後,回來了一次。不是回家——她可沒法回家了。特德把卡琳送到羅斯瑪麗下榻的飯店。她倆在飯店吃午飯。卡琳喝了一杯“秀蘭·鄧波爾”☾10☽,吃了一份土豆條。羅斯瑪麗說她打算去多倫多,她在一個出版商手下找到份工作。卡琳不知道出版商是什麼意思。

他們出現了。身體緊貼著,一道穿過籬笆缺口,本該一個一個鑽進來才對。羅斯瑪麗穿著燈籠褲,是用薄薄、柔軟的紫紅色棉布做的。雙腿在裡面若隱若現。她上身穿了件厚一點的棉布衣服,滿是刺繡和小小的、縫上去的亮片。她似乎很關心高高堆起的髮型——她的手揚起來,做了個討人喜歡的神經質的動作,拂下更多的碎髮和鬈髮,它們飄蕩著,拍打著她的臉頰。(和《魯特琴古典詠歎調和舞曲》封面上的女士們耳朵上飄動的鬈髮有點相似。)她的手指甲塗成和褲子配套的顏色。

德里克的手並沒有放在羅斯瑪麗身上的任何一處,但是看起來他隨時準備著。

“嗯。可是你會住在那裡嗎?”餐廳裡,卡琳問道。

身材高大的德里克俯身湊近羅斯瑪麗那頭狂亂美麗的頭髮,好像那是個他一心打算休憩其中的鳥巢。他全神貫注。不管有沒有碰她,不管是不是在和她說話。他想把她拉向自己,為此全力以赴。但其實他自己正被拉過去,忍不住要取悅她。卡琳想到的是當女人說著“不要,我還不想睡嘛,不嘛,我還沒睡著嘛”的時候那種可愛的撒嬌感覺。

此時的羅斯瑪麗有點無所適從,但又覺得她暫時無須勞神。瞧啊,瞧瞧她在那個玫瑰色系的“籠子”裡打轉的樣子。她那個黏黏糖似的“籠子”。瞧瞧羅斯瑪麗嘰嘰喳喳、讓人迷醉的模樣。

富得流油,他說過的。

安從浴室走出,灰頭髮變成了溼漉漉的深色,從額頭往後抹去,因為沐浴的緣故,顯得容光煥發。

“卡琳,你在這兒做什麼?”

“觀察。”

“觀察什麼?”

“一對小鴛鴦嘛。”

“夠啦,卡琳。”安說,一邊往樓下走。

同時,從前門(特殊情況下才使用)和門廊傳來歡樂的嚷嚷,“這美妙的味道是什麼喲?”(羅斯瑪麗的聲音)“不過是安在燉的一點老骨頭罷了。”(德里克的聲音)

“哎呀,那個——真是太美了!”羅斯瑪麗驚歎道,好像一團好交際的旋風颳到起居室裡。她指的是安在起居室門邊的奶油罐裡插的一把綠葉:禾草和早開的橙色百合花。

“就是安薅來的一把老野草罷了。”德里克回答。而安說:“嗯,我覺得它們挺好看的。”羅斯瑪麗再次驚歎:“太美了。”

午飯後,羅斯瑪麗說想給卡琳買份禮物。不是生日禮物,也不是聖誕禮物——就是一份迷人的禮物。

她們去了一家百貨商店。每次卡琳放慢腳步打量什麼,羅斯瑪麗馬上熱情洋溢,打算買下。她差點買下一件帶毛領子和毛皮袖口的天鵝絨外套,一匹風格古樸的彩繪木馬,一隻差不多有真象四分之一大的粉色毛絨大象。為了終止這場痛苦的逛街,卡琳抓了個廉價裝飾品——一個踮腳站在鏡子上的芭蕾舞者。不會旋轉,也沒配音樂盒——實在沒什麼可以支援這個選擇。你或許以為,羅斯瑪麗會懂的。她本該明白這個選擇的含義——討好卡琳沒用,想補償她是不可能的,想得到她的寬恕也毫無希望。可她沒看出來。或者她故意裝糊塗。她說:“對啊,我喜歡那個。她多優雅啊。放在你的梳妝檯上一定很好看。哎呀,真不錯。”

卡琳把芭蕾舞者塞進抽屜。格蕾絲髮現了它,卡琳推說是一個學校裡的朋友送的,她沒法告訴朋友她不喜歡,免得傷人家感情。

格蕾絲那會兒還不大瞭解小孩子,否則準會對這種說法起疑。

“我能理解,”她說,“我把它送到醫院的拍賣會吧——她永遠不會知道的。再說這樣的玩意兒肯定生產了有幾百個了。”

樓下傳來冰塊的咔噠聲,德里克正把它們丟進酒裡。安說:“卡琳就在附近,我相信她馬上就會跳出來了。”

卡琳輕手輕腳地爬完剩下的樓梯,走進安的房間。床上堆滿衣服,婚紗重新包上床單,放在衣服堆上。她脫下短褲、襯衫和鞋子,開始了穿婚紗的絕望的、困難重重的努力。她不是把它套到頭上,而是自己扭著身子鑽進去,擠進沙沙響的裙子和蕾絲胸衣。她把胳膊伸進袖子,小心不讓指甲鉤到蕾絲。她的指甲大都很短,構不成威脅,不過她還是很注意。她把手背上方的蕾絲尖兒拉出來。扣上腰部的扣子。最難的是脖子後面的扣子。她彎下頭,拱起肩膀,試圖讓手更容易夠到它們。即便如此,她還是遇到了一場災難——一隻胳膊下方的蕾絲撕裂了一點點。她嚇了一跳,甚至停了下來。不過,她已經走得太遠,沒法放棄了,於是她順順當當扣好其餘的扣子。等她脫掉這衣服,她可以把裂口縫好。或者她可以撒謊,說穿上前就看到有裂口了。反正安未必會注意。

現在是面紗。她必須非常小心地對付面紗。萬一撕壞,肯定很明顯。她把面紗完全抖開,試著像安一樣用蘋果花枝固定。但她沒辦法正確地掰彎樹枝,也沒法用滑溜溜的別針別住它。她覺得不如用根緞帶或者腰帶把這玩意兒綁到腦袋上。她到安的櫃子裡找了找。裡面掛著男士領帶架,有一些男人的領帶。德里克的領帶,儘管她從沒見他用過。

她從架子上扯下一根條紋領帶,繞在額頭上,在腦後繫個結,把面紗牢牢綁住。她在鏡子前做這個,完事後發現自己弄成了個吉卜賽人的模樣,有一種誇張的喜劇效果。接著一個念頭襲來,她費了大勁,把所有釦子重新解開,從安的床上抓起衣服,揉成團塞在胸前。她往按照安的胸部縫製,如今癟下去的蕾絲裡塞了又塞。就這麼幹,能逗他們笑才好呢。弄好後,她沒法扣上所有釦子,不過還是扣了足夠多的扣子,固定住衣服墊起的小丑似的胸部。她把頸帶上的扣子也扣好。她忙出了一身汗。

安不用口紅或眼影,不過在梳妝檯上,出乎意料地有一罐發硬的胭脂。卡琳往裡面吐點口水,在臉頰上塗出紅色圓塊。

前門通向樓梯底部的大廳,而大廳裡,有一扇邊門通向陽光走廊,另一扇門(在同一側)通向起居室。你也可以透過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從陽光走廊直接走進起居室。這房子的規劃非常奇怪,或者乾脆就沒任何規劃可言,安說過。各種東西都是人們突發奇想,隨心所欲地添進來的。長而狹窄的玻璃走廊吸收不到什麼陽光,因為它位於房子東面,再說又被一片白楊樹苗擋住了,後者是自己冒出來的,像所有白楊樹一樣飛快地長高了。安小時候,走廊的主要用處是儲藏蘋果,但她和姐姐很喜歡這條三扇門構成的迴圈路線。不過,現在她還是喜歡這道走廊,夏天總在這裡開晚飯。如果把桌子拉出來,椅子和內牆之間就幾乎沒有空隙容人走過。不過,要是你讓人們面對窗戶,坐在桌子同一側和兩端——今天晚上就是這麼安排的——那麼就有空間容一個瘦點的人走過,卡琳當然沒問題。

卡琳光腳走下樓。起居室裡的人都看不到她。她選擇不從通常的門走進起居室,而是先進走廊,走過餐桌,然後出乎意料地從走廊裡出現在他們眼前,或者猛地跳進去。

走廊已經變得昏暗。安點燃了兩支高高的黃色蠟燭,不過還沒點燃圍著它們的一圈白色小蠟燭。黃色蠟燭有一股檸檬香味,或許她指望靠這個驅散走廊裡的悶熱空氣。此外她還打開了靠桌子一頭的窗子。哪怕最悶熱的晚上,你也總能感到陣陣微風從白楊樹叢吹來。

卡琳兩手提著裙子,走過桌子。為了走路,她不得不把裙子提高一點。此外她也不想塔夫綢發出聲音。她打算進門時唱《新娘來啦》。

新娘來啦

金髮、肥胖、身板寬

瞧啊,她一搖又一擺

扭來又扭去……

微風襲來,風力有點大,牽動了面紗。不過它牢牢地綁在她頭上,所以她一點也不擔心會掉下。

她轉身打算走進起居室,整張面紗卻飄起來,拂過蠟燭火苗。房裡的人還沒來得及看清她,就看到了追逐在她身後的火焰。她自己也只來得及聞到蕾絲燒著的味道——用作晚餐的大骨頭湯的香味兒中突然混進一股古怪的毒氣味兒。旋即是一陣莫名的熱度和尖叫聲,黑暗瞬間襲來。

羅斯瑪麗第一個衝向她,抓起塊墊子拍打她的腦袋。安撲向門廊的花瓶,把水、百合、綠葉和所有別的東西一股腦兒潑向她滾燙的面紗和頭髮。德里克從地板上掀起毯子,把椅子、桌子和飲料一下全部掀翻,緊緊裹住卡琳,撲滅最後一點火苗。一點點蕾絲的餘燼粘在她溼透的頭髮上,羅斯瑪麗為了挑出它們,燙傷了手指。

她肩膀、後背和脖子一側的面板上留下了燒傷的疤痕。德里克的領帶把面紗綁得離她的臉蛋有點遠,比較靠後,使她避免了最明顯的破相。不過,等她的頭髮再度變長,她把它朝前梳,還是無法完全掩蓋住脖子上的疤痕的。

她做了一系列植皮手術,最後終於顯得正常了一點。上大學的時候,她已經可以穿泳衣了。

在貝爾維爾醫院第一次睜開眼睛,她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雛菊。白色雛菊,黃色、粉色和紫色雛菊,甚至窗臺上也有。

“它們可愛嗎?”安說。“他們不斷地寄來。寄得越來越多,先到的那批還新鮮著呢,至少還沒到要丟掉的程度。每次他們在旅途中停下,就會再寄一些來。他們這會兒應當已經到達布雷頓角☾11☽了。”

卡琳問:“你賣掉農場了嗎?”

羅斯瑪麗說:“卡琳。”

卡琳閉上眼睛,又試著睜開。

“你以為是安在這裡嗎?”羅斯瑪麗問。“安和德里克出發去旅行了。我正跟你說這事呢。安確實在賣農場,或者正打算這麼做。你這會兒還惦記這事,真滑稽。”

“他們在度蜜月。”卡琳說。這是個詭計——想讓安變回來,如果這真是她的話——想讓她責備地說:“哎喲,卡琳。”

“準是婚紗讓你想到了這個。”羅斯瑪麗說。“實際上,他們是出發去看看接下來想住在哪裡。”

這麼說真是羅斯瑪麗咯。而安在旅行。安和德里克在旅行。

“那隻能算是二度蜜月啦。”羅斯瑪麗說。“你從沒聽說過誰去過第三個蜜月的吧,對嗎?或者第十八個蜜月?”

很好,所有人各就各位了。卡琳覺得,她或許就是促成這一切的人呢——透過某種要命的努力。她知道她應該滿意才對。她確實心滿意足。不過在某個方面,這似乎根本無關緊要了。就好像安和德里克,或許甚至還有羅斯瑪麗,都與她隔了一道籬笆,它太濃密、太難爬了,無法翻越。

“不過我在這裡了,”羅斯瑪麗說,“我一直都在。只是他們不讓我碰你。”

她最後這話說的,好像這事讓人心碎似的。

她每過一陣,仍會提起這事。

“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我沒法碰你,一直在想你是否能理解。”

卡琳說是的。她理解。她沒費心去解釋的是,那會兒她覺得羅斯瑪麗的悲傷傻透了。就好像她是在抱怨沒能越過一個大陸來觸控她。因為那就是卡琳覺得自己變成的東西——某種巨大、發光、結結實實的物質,某些地方痛苦地鼓成山脊,另一些地方平鋪開去,化為漫長、遲鈍的距離。羅斯瑪麗遠遠地位於它的邊緣,卡琳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將她削減為一顆喧囂的小黑點。而她自己——卡琳——則能夠既像這樣拓展開來,又能萎縮排她的領土中央,徹底凝縮,好似一枚珠子或者一隻瓢蟲。

當然,她走出了這種感覺,她做回了卡琳。所有人都覺得她除了面板之外,一切還是老樣子。沒人知道她已經變了,沒人知道她已經多麼自然地掌握了保持距離、彬彬有禮,學會了老練地自我保護。沒人知道她有時會湧出的平靜、勝利的感覺——因為意識到自己已經如此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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