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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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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孩子們留下

孩子們留下

三十年前,一家人在溫哥華島東岸度假。一對年輕夫妻帶著兩個小女兒,還有一對老夫婦,是丈夫的父母。

多完美的天氣啊。每天早上,每天早上都像這樣,第一道純淨的陽光從高高的枝椏間射入,灼乾喬治亞海峽的靜寂海面上的霧氣。潮水退去,剩下一大片潮乎乎卻易於行走的沙灘,就像尚未完全凝固的水泥地。實際上,潮水比前一日又近了些;每天早上,沙灘雖說仍很寬綽,其實已經縮小了。對於海潮的變化,別人都不大在意,做爺爺的倒是興趣盎然。

比起這片海灘,年輕媽媽鮑玲更喜歡住宅區後頭的小路,它蜿蜒北上一英里左右,通往流進大海的小河岸邊。

若非海潮,你真有可能忘掉這是大海。越過水麵,可以看到大陸群山,它們組成北美洲的西部壁壘。現在,透過霧氣,山丘和山峰清晰可見,鮑玲沿小路推著女兒的嬰兒車,也時不時能透過樹枝瞥到它們,爺爺對這些山脈很感興趣。他兒子布萊恩,也就是鮑玲的丈夫,也一樣。爺兒倆不斷試圖弄清哪兒是哪兒。這些山峰中,哪些是真正的大陸山脈,哪些又是海岸前方諸島上的驚人高峰呢?它們排列得錯綜複雜,白天光線變幻不定,更是讓它們中的一些顯得忽遠忽近,實在難以分辨。

不過,住宅區和海灘之間,有一張壓在玻璃板下的地圖。你可以站在那裡,看看地圖,抬頭看看前方,再看看地圖,直到把各處都搞清楚。做爺爺的和布萊恩每天都做這事,時不時爭論著——儘管地圖就在眼前,你會以為不該有什麼可爭論的了。布萊恩傾向於認為地圖不精確。不過他爸根本聽不得對於這個地方的任何方面的任何批評,這裡可是他挑選的度假地。這份地圖,就像這裡的食宿和天氣,都是完美無瑕的。

布萊恩媽媽不愛看地圖。她說看了頭昏。男人們笑話她,認為她的腦袋本來就是昏的。她丈夫相信這是因為她是個女人。布萊恩相信這是因為她是他媽。她操心的永遠只是誰餓著渴著了,孩子們有沒有戴好太陽帽、塗好防曬油。卡特琳胳膊上看起來不像蚊子咬的疙瘩到底是啥?她讓丈夫戴了一頂軟塌塌的棉布帽,覺得布萊恩也該戴一頂——她提醒他,他還是孩子時,有年夏天他們去奧卡諾根湖☾1☽,他曬太陽中暑得多嚴重啊。有時,布萊恩會對她說:“好了,住嘴吧,媽媽。”語調挺親暱的,但他爸就會質問他,莫非他覺得如今可以跟他媽這樣說話啦?

“她不會生氣的。”布萊恩說。

“你怎麼知道?”他爸說。

“夠啦,看在聖彼得的分上。”媽媽說。

每天早上,鮑玲一醒來,就從布萊恩長長的、睡意矇矓地摸索著的胳膊和腿當中爬開,悄悄溜下床。喚醒她的是兒童室裡的聲音:寶寶瑪拉——十六個月大,已接近嬰兒階段的尾聲——發出了第一陣尖聲哭泣和喃喃聲,小床旋即咯吱咯吱響起,她抓著床扶手,設法站了起來。鮑玲抱她出來,她繼續輕柔低啞地嘟囔著——快要五歲的卡特琳睡在旁邊的小床上,身子扭動著,還沒醒來——瑪拉被抱進廚房,放在地板上換尿布,嘟囔聲還在繼續。然後,她被放進嬰兒車,拿到一塊餅乾和一瓶蘋果汁,鮑玲穿上太陽裙和涼鞋,上洗手間,梳頭——全都儘可能做得安靜迅速。她們出門,走過別的小屋,走向一條崎嶇不平、沒鋪路面的小路,它幾乎仍處於清晨森然的陰影籠罩下,像是在一條樅樹和雪松樹枝構成的隧道里。

爺爺也是個早起者,他站在他的小屋門廊上看到她們,鮑玲也看到他。不過互相揮一揮手就夠了。他和鮑玲從來不怎麼交談。(儘管有時,在布萊恩沒完沒了地做滑稽表演,或者在奶奶充滿歉意卻頑固不已地瞎操心的時候,他倆會感到一種默契。他們心領神會地不看彼此,免得眼中流露出鄙夷之情,傷到別人。)

假期中,鮑玲設法擠出獨處的時間——照顧瑪拉時,她幾乎相當於在獨處。清早的散步、早上遲些時候她洗晾尿布的一個小時。下午,她原本可以利用瑪拉睡覺的時候再擠出個把小時。不過布萊恩在海灘上搭了一個休息處,每天都把嬰兒護欄帶過去,這樣瑪拉可以在那裡睡覺,鮑玲就不必特地回去了。他說,要是她總溜開,他爸媽會不高興。不過他也同意她需要時間來複習臺詞,接下來的9月,等他們回到維多利亞市☾2☽,她就要在戲裡說這些臺詞了。

鮑玲不是女演員。這是一次業餘表演,而她甚至連業餘演員都算不上。她並不曾去參加角色選拔,儘管碰巧讀過這齣戲。讓·阿努伊☾3☽的《歐律狄刻》。不過,那會兒鮑玲其實什麼都讀。

她在6月參加一次烤肉聚會的時候,被一個男人邀請去演這戲。參加烤肉會的大多是教師和教師的配偶——它在布萊恩所在的高中的校長家舉辦。教法語的是個寡婦——她把成年的兒子也帶來了,他在這裡和她一起過夏天,夜間在一家市中心旅館當接待員。她對每個人都宣佈,他在華盛頓州西部的一所大學謀到一份教職工作,秋天就去。

他名字叫傑弗裡·圖穆。“拼寫中沒有b。”☾4☽他說,好像這個陳腐的玩笑讓他很受傷。這不是他媽的姓,她做過兩次寡婦,他是她第一任丈夫的兒子。至於工作,他解釋道:“它可不一定能幹長,只是一份一年期的合同罷了。”

他要教什麼呢?

“戲——劇。”他說,嘲諷地拖長音調。

他對眼下的工作也大加嘲諷。

“那真是個墮落的地方。”他說。“沒準你聽說了——去年冬天,一個妓女在那裡被殺了。平時總有不少廢物來登記入住,在裡面猛嗑藥,或者一命嗚呼。”

大家都不大清楚該如何應對這種談話,紛紛從他身邊溜開。除了鮑玲。

“我想著上演一齣戲,”他說,“你願意加入嗎?”他問她是不是聽說過一出叫做《歐律狄刻》的戲。

鮑玲說:“你說的是阿努伊的那出?”他結結實實地被鎮住了。他立刻說,他不知道它能不能演出來。“我只是在想,看看能否在這片諾埃勒·科沃德☾5☽的土地上做點不同的事出來,一準挺好玩。”

鮑玲不記得在維多利亞市上演過諾埃勒·科沃德的戲,不過她猜想或許演過很多出吧。她介紹道:“我們去年冬天在大學裡看過《馬爾菲公爵夫人》☾6☽。小劇院上演過《迴盪的鈴聲》☾7☽,不過我們沒去看。”

“嗯,不錯啊。”他說,臉紅了。她本以為他比她大,至少像布萊恩的年紀(他三十歲,人們總說他看起來沒那麼成熟),不過一旦他用這種隨意的、輕蔑的方式跟她說話,不看她的眼睛,她就懷疑他其實比他想表現的要年輕。現在看到那紅臉,她更肯定了。

結果,他比她還小一歲。二十五歲。

她說,她演不了《歐律狄刻》。她不會演戲。不過,布萊恩聽到他們的談話,立刻說她必須試試。

“她就是需要有人推一把,”布萊恩對傑弗裡說,“她就像頭小騾子,很難讓她起步。不對,說真的,她是過於低調了。我一直在提醒她這一點。她非常聰明。實際上比我聰明多啦。”

聽到這話,傑弗裡終於看了看鮑玲的眼睛——粗魯地、探究地——輪到她臉紅了。

因為她的模樣,他立刻決定由她來演他的歐律狄刻。不過不是因為她長得美。“我絕不會讓一個美女演這角色,”他說,“我好像從沒用過任何美女演任何角色。那太過了。會讓人分神。”

那麼他說的她的模樣到底指什麼呢?是因為她的頭髮,它們又長又黑,相當濃密(與流行格格不入),以及她蒼白的面板(“今年夏天別曬太陽了”),此外主要還是因為她的眉毛。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它們。”鮑玲說,不過這不是真話。她的眉毛平平的,又濃又粗,在她臉上非常醒目。像頭髮一樣,它們也不合時尚。不過,要是她真不喜歡它們,為什麼不去拔掉呢?

傑弗裡好像沒聽到她的話。“它們讓你的表情看起來悶悶不樂,很引人注目。”他說。“此外你的下巴也有點過大,挺有希臘風味。要是我拍的是電影,能給你個特寫,那就更好了。一般都會讓一個看起來飄飄欲仙的女孩演歐律狄刻,我不想要飄飄欲仙的那種。”

鮑玲沿小路推著瑪拉時,果真在背臺詞。最後有段獨白讓她有點為難。她一路跌跌撞撞地推著嬰兒車,背誦著:“‘你真可怕,你知道。你像天使們一樣可怕。你以為所有人都朝前走,像你一樣勇敢陽光——哦,請別看我,親愛的。不要看我——或許我不是你希望的樣子,可我就在這裡呀,我是溫暖的,我是善良的,我愛你。我會給你所有我能給的快樂。不要看我。不要看。讓我活下去吧。’”

她漏了一些東西,應該是:“‘或許我不是你希望的樣子,可你能感覺到我就在這裡呀,對嗎?我是溫暖的,我是善良的……’”

她跟傑弗裡說過,她覺得這齣戲很美。

他說:“真的嗎?”他並沒有因為她的評論高興或吃驚——他似乎覺得早在預料之中,根本無需多言。他絕不會這樣去描述一齣戲。他更願意把它形容成一個必須越過的障礙。此外也是一份可以向方方面面的敵人丟擲的挑戰。拋向那堆學術小人——按照他的說法——他們上演了《馬爾菲公爵夫人》。拋向那群社會蠢蛋——按照他的叫法——他們盤踞著小劇院。他自命為外來者,傾盡全力壓向這些人,在他們蔑視和反對的齒縫中上演他的戲——他管這叫他的戲。起初,鮑玲覺得這些肯定都出自他的想象,大有可能人家根本都不知道他。接著,發生了一些說巧不巧的事。上演這戲的教堂大廳突然要翻修,用不成了。印刷海報的價格意外上漲了。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開始認同他的觀點。要是你經常和他打交道,那你幾乎沒別的選擇——爭論是危險的,而且徒勞無益。

“這些狗孃養的。”傑弗裡咬牙道,不過也頗為自得。“我並不感到意外。”

排演地點在費斯佳大街一幢老房子樓上。一週中還會有別的零零碎碎的排演,不過星期天下午是所有人聚齊的唯一時間。退休碼頭導航員扮演亨利先生,每次排演必到,對所有其他人的臺詞都非常熟悉,到了令人發窘的程度。不過髮型師——她之前只熟悉吉爾伯特和蘇利文☾8☽,現在卻要演歐律狄刻的母親——其他時候都不能長時間離開店面。演她的情人的公共汽車司機也要每天上班,演俄耳甫斯的侍者(他們中唯一一個有志成為專業演員的人)也一樣。鮑玲時不時得仰仗不可靠的高中生兼職的保育員們——夏季剛開始的六個星期,布萊恩忙著教暑期班。傑弗裡本人每天晚上八點都得趕到旅館上班。不過,星期天下午他們全都會到。別人都在西提斯湖☾9☽裡游泳,或者擠在碧根山公園☾10☽裡,在樹下散步、餵鴨子,或者開車遠離市區,去太平洋的海灘,傑弗裡和他的班子卻在費斯佳大街那間灰撲撲、天花板高高的房間裡辛勞。窗子上部都是半圓形,就像在一些樸素莊嚴的教堂裡一樣,因為天熱,它們用能找到的隨便什麼頂開著——一度位於樓下的帽店的20世紀20年代賬本,或者一片片做畫框剩下的木料,畫框屬於某位藝術家,他的油畫現在抵著一面牆摞著,顯然已被遺棄。玻璃髒兮兮的,不過窗外的人行道上、鋪礫石的空蕩蕩停車場上,塗灰泥的低矮房屋上,陽光跳躍著,一派星期天特有的明媚氣象。市中心大街幾乎空無一人。沒幾家店開門,只除了偶爾一家挖牆而開的咖啡小館,或者某家遍佈蒼蠅斑點的食品便利店。

休息時,總是鮑玲出去買軟飲料和咖啡。她對戲劇本身及其程序發言最少——儘管她是唯一一個之前讀過劇本的人——因為只有她沒表演經驗。她自告奮勇去買飲料,看來再合適不過。她喜歡在空蕩蕩街道上的短途行走——她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個城裡人,超然、孤獨,活在一個重大而光輝的夢境中。有時她會想到家裡的布萊恩,他在花園幹活,還要照料孩子們。或者也可能他會帶她們去達拉斯路——她記起他答應過這個——到池塘划船。那種生活與排演廳相比,頓顯貧瘠乏味——數小時的努力、全神貫注、尖銳的交鋒,汗水和緊張。即便咖啡的味道,它那燒灼的苦味,以及幾乎所有人都選擇它,而不是冰箱裡取出的更提神、或許也更有益健康的飲料的事實似乎也讓她滿意。她喜歡商店櫥窗的模樣。這不是碼頭附近的光鮮大街,而是一條排列著修鞋修車鋪,打折亞麻和織品店的街道,櫥窗裡擺滿老掉牙的衣服和傢俱,即使是新貨,看起來也像二手的。一些櫥窗裡襯著像舊玻璃紙一樣又薄又皺的金色塑膠布,免得商品被曬壞。這些商店其實只有這一天無人打理,但看起來彷彿凝固在時光中,就像巖洞壁畫或沙漠下的遺蹟。

她說她得離開去休兩星期假的時候,傑弗裡好像被雷轟了一般,好像他從沒想過她生活中也會有假期這種東西。接著他變得嚴厲、略帶挖苦,彷彿這無非是他早有預感的又一次打擊。鮑玲解釋道,她只會錯過一個星期天——也就是兩個星期當中的那個——她和布萊恩星期一開車去島的東面,星期天早上返回。她允諾及時趕回來參加排演。私底下她納罕自己如何能做到這個——打包、出發,這些總要花掉比你以為的更長的時間。她不知是否可以搭早上的班車,自己先回來。這個可能有點過分。所以她也沒提。

她沒法問他,他在乎的是否僅僅只是那戲,形成那團陰雲的是否僅僅只是她從一場排演中的缺席。表面上是如此。排演時,他和她說話的口氣公事公辦,毫無破綻。要說有什麼特別的,那或許就是他對她,對她的表演,都沒像對別人那麼高要求。這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合情合理的。她是唯一一個當場拍板的演員,就因為她的模樣——別人都是看到他在市裡的咖啡館和書店貼的廣告,來參加面試被挑中的。從她那裡,他似乎想要的是一種固執或者笨拙,與對別人的要求迥然不同。也許,這是因為在戲的後半部分她是演的死人吧。

然而她覺得他們心知肚明,別的演員們,他們全都知道在發生什麼,儘管傑弗裡擺出那種隨意、粗魯、毫無禮貌可言的姿態。他們知道,等他們全都三三兩兩告辭回家,他會穿過房間,閂上樓梯口的門。(一開始鮑玲假裝和其他人一道離開,甚至鑽進汽車,繞大樓開一圈,不過,後來這種把戲顯得幾乎像是侮辱了,不僅對她自己和傑弗裡,對其他人也一樣,她知道他們絕不會背叛她,因為他們全都被這齣戲暫時卻強大的魔咒罩住了。)

傑弗裡穿過房間,閂上門。每一回,都像是個突發奇想,一個鬼使神差的決定。在它執行完畢之前,她不會看他。門閂推到位的聲音,金屬撞擊金屬發出的不祥或敲定命運的響聲,讓她感覺到一種區域性的投降休克。不過她總是一動不動,她會等他回到身邊,他的臉上,整個下午的疲憊突然之間無跡可尋,實事求是的、慣常的失望表情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神采飛揚、精力四射,這每次都讓她大吃一驚。

“好吧。給我們講講你這齣戲是關於什麼的吧。”布萊恩的爸爸說。“是在舞臺上脫衣服的那類戲嗎?”

“好了,不要逗她了。”布萊恩媽媽說。

布萊恩和鮑玲安頓孩子們上床後,走到布萊恩父母住的小屋,享受晚間小酌。落日位於他們身後,在溫哥華島的森林後方,不過他們前方的群山一清二楚,在天空中剪影明晰,散發出粉紅色光輝。幾處高高的內陸山峰仍頂著粉色的夏季積雪。

“沒人脫衣服啦,爸爸。”布萊恩用他雷鳴般的教學腔說。“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根本就沒穿衣服。這是最新的流行做法。他們接下來要上演一部全裸的《哈姆雷特》,一部全裸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天啊,那幕露臺戲裡,羅密歐要沿牆上的格子爬上去,被薔薇叢勾住……”

“哎呀,布萊恩。”媽媽說。

“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故事講的是歐律狄刻死了,”鮑玲說,“俄耳甫斯下到冥界,想把她找回來。他的願望實現了,但他必須保證不看她。不能回頭看她。她走在他身後……”

“走了十二步,”布萊恩說,“只能這麼多。”

“這是個希臘故事,不過被放在了現代,”鮑玲說,“至少這齣戲是這樣做的。多少有點現代吧。俄耳甫斯是一個音樂家,和父親一道旅行——他們都是音樂家——歐律狄刻是一個女演員。事情發生在法國。”

“翻譯的?”布萊恩爸爸問。

“不是,”布萊恩說,“不過別擔心,不是法語的。是用特蘭西瓦尼亞語寫的。”

“簡直什麼都沒法聽明白,”布萊恩媽媽憂心忡忡地笑道,“太難了,有布萊恩在這裡搗亂。”

“是英語的。”鮑玲說。

“你是演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說:“我是歐律狄刻。”

“他會把你弄回去的,對嗎?”

“不,”她說,“他回頭看我了,我只好還是死了。”

“唉,不幸的結局。”布萊恩媽媽說。

“你就這麼誘人嗎?”布萊恩爸爸懷疑地問,“他就不能忍住不回頭看嗎?”

“不是那樣的。”鮑玲說。不過這時,她感覺在某個方面,公公似乎又得逞了。他達到了目的,這也是在與她的所有交談中,他一直以來似乎就熱衷的事:步步緊逼,讓她不情願卻仍舊溫順地做出某個解釋,然後鑽進這解釋,他再用一個看似無心的小動作,將它一舉擊潰。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給她造著這種危險,今晚他已算收斂了。

但是布萊恩對此毫無覺察。布萊恩還在盤算著如何幫她。

“鮑玲確實很誘人嘛。”布萊恩說。

“是啊,沒錯。”媽媽說。

“或許吧,要是她去找髮型師弄弄的話。”爸爸說。不過鮑玲的長髮長期以來一直遭他非議,已經成為家裡的保留笑話。因此甚至鮑玲也笑了。她說:“我可去不起,除非我們把陽臺的屋頂先修好咯。”布萊恩笑得前仰後合,很高興她能把這一切當成一個玩笑來接受。他一直就是這麼建議她的。

“只是為了騙他回頭嘛,”他說,“這是對付他的唯一辦法了。”

“不錯,呵呵,要是你們能給自己弄幢體面房子就好了。”爸爸說。不過這像鮑玲的頭髮一樣,也是一句大家習慣了的挖苦話,沒人會在意。布萊恩和鮑玲在維多利亞市買了一幢漂亮但亟需修理的房子,但它所在的大街上的老房子紛紛被改造成各種用途荒唐的公寓樓。這幢房子,這條街,街邊橫七豎八的老加里橡樹,以及房子下面居然沒挖地下室的事實,都讓布萊恩爸爸覺得非常恐怖。對父親的議論布萊恩通常會欣然表示贊同,甚至乾脆把事情說得更過分。要是爸爸指著隔壁佈滿黑色消防梯的房子,問裡面住的都是什麼鄰居,布萊恩就會回答:“都是窮鬼啊,爸爸。吸毒的人喲。”爸爸問到房子如何取暖,他答道:“用煤爐呀。如今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東西了,煤賣得可真便宜。當然了,它髒得很,還有怪味兒。”

因此,爸爸現在提到體面房子,沒準是作為一種和解的訊號吧。或者不妨這麼理解之。

布萊恩是獨子。是個數學老師。他爸是個土木工程師,也是一家承包公司的合股人。也許他曾經希望兒子當個工程師,或許還能進入這家公司,不過他從沒提過這事。鮑玲問過布萊恩,他是否覺得,對他們的房子、她的頭髮和她讀的書的抱怨,會不會是對這個更大意義上的失望的一種掩飾呢,布萊恩回答:“不會的。在我們家,我們總是對任何想抱怨的事都抱怨個不停。我們可不是有心機的人啊,太太。”

鮑玲卻仍舊疑慮重重,尤其是聽到他媽說,如今教師應當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他們連該得的一半都沒得到,她簡直無法想象布萊恩是如何日復一日承受這一切的時候。然後他爸每每接茬,“就是嘛,”或者會說,“反正我肯定不願做這個,我告訴你吧。他們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幹。”

“別擔心,爸爸,”布萊恩會說,“他們給不起你多少錢。”

布萊恩在日常生活中,是個比傑弗裡更富戲劇性的人。為了管理學生,他用上大量玩笑和滑稽動作,鮑玲相信他是在延續在父母面前一直扮演的形象。他會裝啞巴,在學生假裝羞辱他時會倒抽一口涼氣,他會以牙還牙地反駁。他是個善良的無賴——一個花招迭出的快樂的難以摧毀的無賴。

“你的男孩兒在我們這裡成就不小啊,”校長對鮑玲說,“他不僅倖存下來——雖說這個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還成就不小啊。”

你的男孩兒。

布萊恩管學生們叫笨蛋。用的是一種親切的、無可奈何的語調。他宣佈他爸是非利士人的國王,是個純潔、天然的野蠻人。他媽則是一塊品質不錯卻已磨損的洗碗布。不過,不管他如何唾棄這些人,他離開他們時間長了就受不了。他帶學生去宿營旅行,也沒法想象哪個夏天可以沒有這種舉家休假。他每年都極其擔心鮑玲會拒絕同行。或者就算答應一起去,她也會不開心,會因為他爸說的什麼話而感到受辱,會抱怨她不得不花好多時間陪他媽,會因為他們沒辦法獨處而悶悶不樂。擔心她或許會決定整天待在他們自己的小屋裡,讀書,假裝中暑。

在之前的假期裡,所有這些都發生過。不過今年她隨和多了。他告訴她,他注意到了這個,為此感激不盡。

“我知道你這樣做不容易。”他說。“我就不同啦。他們是我父母,我習慣了不把他們當一回事。”

鮑玲來自一個把什麼都太當一回事、以至於父母離異的家庭。她媽去世了。她與爸爸和兩個比她大很多的姐姐保持著一種疏遠而不失友好的關係。她解釋說,他們之間沒什麼共同點。她知道布萊恩無法理解這種理由。她看得出,今年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讓他大感寬慰。以前她以為他是因為懶惰或者怯懦,才沒有打破這種安排,現在她意識到事情沒這麼簡單。他需要他妻子和他的父母和他的孩子們像這樣彼此維繫,他需要鮑玲在他的生活中與他父母發生關聯,也需要他父母在某種程度上認可她——儘管來自他爸的認可總是不甘不願、勉勉強強,來自他媽的認可又過於濃郁,過於輕易,沒什麼分量。他還希望鮑玲能夠、也希望孩子們能夠,與他自己的童年發生關聯——他希望這些假日能與他童年時代的假日連線起來,與那些好天氣或壞天氣、汽車故障或駕駛記錄、划船驚魂、蜜蜂蜇傷,無休無止的棋盤遊戲,以及所有他對媽媽抱怨說聽得快要厭煩死的事情連線起來。他希望這個夏天拍點照片,添進他媽的相簿,作為所有那些他一聽人提到就忍不住要呻吟的照片的延續。

他們唯一能彼此交談的時候是夜半時分,在床上。他們那種時候確實會交談,比在家裡聊得多,平時布萊恩總是那麼疲倦,經常倒頭就睡。而在白天,與他交談是很難的,因為他玩笑開個不停。她看得出,玩笑就在他眼睛裡閃爍著。(他的髮色膚色跟她的很像——深色頭髮、白面板、灰眼睛,不過她的眼睛比較朦朧,他的卻很明亮,像清水下的石塊,晶瑩清澈。)她看得出,笑話就在他嘴角牽扯著,他會在你的字裡行間搜尋,等著抓住一個可以說雙關語的機會,或者一句可以編韻文的句子——任何能夠攪亂談話,讓它顯得荒誕不經的機會。他那高大、鬆鬆垮垮拼湊而成,仍像青少年一樣皮包骨頭的身體抽搐著,為喜劇效果做著準備。在嫁給他之前,鮑玲有個叫格雷西的朋友,是個乖戾的女孩,對男人不屑一顧。布萊恩覺得這姑娘缺乏精神勁兒,需要激勵,因此跟她說話時,比通常更加賣力逗笑。格雷西對鮑玲說:“你怎麼能忍受這種沒完沒了的賣弄的?”

“真正的布萊恩不是這樣的,”鮑玲說,“我們獨處時他不像這樣。”然而,回頭看來,她真疑惑這話裡有幾分是真。她這樣說,是否只是為了捍衛自己的選擇,正如你決定結婚時會做的呢?

因此,在黑暗中交談,受益於這個事實:她不用看見他的臉。而他也知道她看不見。

但是,即便窗子敞開,對著陌生的黑暗和夜晚的寂靜,他仍有點調侃的味道。他說到傑弗裡,必稱他為導演大人☾11☽,以便讓這齣戲,或者它是一出法國戲這個事實顯得有點可笑。沒準他針對的是傑弗裡本人,以及傑弗裡對這戲一本正經的態度吧。

鮑玲並不介意。能提到傑弗裡的名字,對她而言是莫大的快樂和安慰。

大多數時候她都不提他,她圍著這種幸福繞圈子。相反,她描述了所有其他人。髮型師和碼頭導航員,侍者和宣稱演過廣播劇的老頭。後者扮演的是俄耳甫斯的父親,他讓傑弗裡最頭疼了,因為他對於表演極其固執己見。

中年劇院經理人杜拉先生由一個二十四歲的導遊扮演。馬提亞斯,歐律狄刻的前男友,一個大約與她同歲的人,由一位鞋店經理出演,此人已經結婚,做了孩子爸。

布萊恩想知道導演大人為何不讓這兩個演員對調。

“他就是這麼個風格,”鮑玲說,“他在我們身上看到的,都是隻有他才能看到的東西。”

比如吧,她舉例,侍者是個笨拙的俄耳甫斯。

“他才十九歲,那麼害羞,傑弗裡只好一直盯著他。他告訴他不要演得像在跟自己的祖母做愛。他不得不教他每一步怎麼做。把你的胳膊在她身上抱得久一點,拍拍她這裡。我真不知道這樣有什麼用——我只好相信傑弗裡,相信他自有主張。”

“‘拍拍她這裡’?”布萊恩說,“沒準我該過去,盯著點這些排演。”

引用傑弗裡的話的時候,鮑玲感覺子宮,或者胃的底部一陣虛弱,一股奇特的震顫朝上傳遞,直擊聲帶。她不得不發出一聲彷彿是在模仿傑弗裡的低吼來掩飾顫抖(儘管傑弗裡從不會發出任何戲劇性的低吼、訓斥或責罵)。

“不過,他這麼純潔,倒也挺合適的,”她急促地說道,“不是那麼好色。而是笨笨的。”她說起戲裡的俄耳甫斯,而不是那個侍者。俄耳甫斯對愛情,或者對現實的態度都有問題。俄耳甫斯沒法忍受任何不完美的東西。他想要一種超乎日常生活的愛情。他想要一個完美的歐律狄刻。

“歐律狄刻卻更現實。她與馬提亞斯和杜拉先生都調情。她在她母親和她母親的情人身邊周旋。她知道人是怎麼回事。不過她愛俄耳甫斯。在某種意義上,她愛他比他愛她要多。她愛他更多,因為她不是他這種笨蛋。她像個正常人一樣愛他。”

“但是她和其他幾個都睡過。”布萊恩說。

“嗯,和杜拉先生是她不得已而為之,她沒法脫身。她不想這樣,不過沒準過了一陣子,她也享受其中,因為到了一定程度,她也沒辦法強迫自己不去享受嘛。”

因此錯在俄耳甫斯,鮑玲毅然決然道。他是故意盯著歐律狄刻的,就為了殺死她,擺脫她,因為她不完美了。因為他的緣故,她才第二次死去。

布萊恩仰天躺著,大睜著眼睛(她根據他說話的聲音判斷出這一點)說:“但他不是也死了嗎?”

“是的,他自己選擇的。”

“那麼他們又團圓咯?”

“是的,就像羅密歐和朱麗葉。俄耳甫斯最終與歐律狄刻重聚了。那是亨利先生的臺詞。是這戲的最後一句。也就是結局。”鮑玲翻身側臥,把臉頰貼到布萊恩的肩膀上——不是為了挑逗,只是為了強調她下面要說的話:“從一個方面說,這是一出優美的戲。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它蠢透了。它其實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不是一回事,因為並不是運氣不好或者環境所迫。它是故意的。以便他們不必繼續生活、結婚、生小孩、買幢二手房,修它,然後……”

“然後搞搞婚外戀,”布萊恩說,“畢竟,他們是法國人嘛。”

然後他說:“就像我父母。”

鮑玲樂了。“他們搞婚外戀嗎?我能想象哦。”

“說真的,”布萊恩說,“我說的是他們的生活。”

“理論上我覺得殺死自己,免得變成父母的樣子是有道理的,”布萊恩說,“不過我不信有誰真會這麼幹。”

“人人都有選擇啊,”鮑玲夢囈般道,“她母親和他父親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卑鄙的,但是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不必非要像他們啊。他們沒被腐蝕。她和那些男人睡覺,並不足以說明她被腐蝕了。她那時還沒陷入愛情。她還沒遇到俄耳甫斯嘛。有段臺詞是他告訴她說,她所做過的所有事,都將永遠依附在她身上,這話真討厭啊。她對他撒的謊。那些男人。這些都要永遠依附在她身上。然後,當然了,亨利先生也煽風點火來著。他告訴俄耳甫斯,他總有一天也會變得一樣惡劣,不定哪天,他就會挽著歐律狄刻走在街上,活像個一心想把老狗甩掉的男人。”

布萊恩笑了,讓她吃了一驚。

“不,”她說,“這話太蠢了。那不是必然的。那根本就不是必然的。”

他們繼續分析著,愉快地爭論著,這對他們並非尋常,卻也不完全陌生。他們以前這麼做過,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每隔很長一段時間總會這麼來一回——半個晚上都用來討論上帝啊、對死亡的恐懼啊、孩子們應當如何教育、金錢是否重要。最後他們會承認太累了,無法思考了,便像戰友一般各自躺倒,沉沉睡去。

終於下雨了。布萊恩和父母打算開車去坎貝爾河買食品和杜松子酒,還要把布萊恩爸爸的車送到修車廠,檢查從納耐莫開過來時出的一個毛病。是個小故障,不過布萊恩的父親想趁新車保修沒到期,儘快修好。布萊恩不得不開自己的車同去,以免爸爸的車要留在修車廠。鮑玲說,她得留在家裡,瑪拉要睡午覺。

她說服卡特琳也睡下——允許她帶著音樂盒上床,只要玩的聲音很小就行。隨後,鮑玲把劇本攤在廚房桌上,啜著咖啡,把一段戲過了一遍:俄耳甫斯說,他終於無法忍受了,像這樣生活在兩張面板、兩個封套裡,讓他們的血液和呼吸都封鎖在各自的孤獨之中,歐律狄刻吩咐他住嘴。

別說話。別思考。只要放你的手去漫遊,讓它尋找自己的快樂吧。

你的手就是我的幸福,歐律狄刻說。接受這個吧。接受你的幸福吧。

當然了,他回答說他做不到。

卡特琳頻頻喊她,問幾點了。她調高音樂盒的聲音。鮑玲急忙趕到臥室門口噓她,讓她小聲點,不要吵醒瑪拉。

“要是你再這麼玩它,我就要沒收了,知道了嗎?”

不過瑪拉已經在嬰兒床裡發出動靜,接下來幾分鐘,傳來卡特琳輕柔、鼓勵的說話聲,顯然是為了讓妹妹徹底醒來。音樂聲也迅速被調高又調低。瑪拉開始搖晃小床的欄杆,爬起來,把奶瓶丟到地上,發出細聲細氣的哭泣,除非媽媽趕來,否則哭聲會變得越來越悽慘。

“我沒吵醒她啦,”卡特琳說,“她自己醒的。雨停啦。我們能去海灘嗎?”

她說得對。雨停了。鮑玲給瑪拉換了尿布,吩咐卡特琳換上游泳衣,找出她的小沙桶。她自己也換上游泳衣,外面套上熱褲,免得還在海灘上時家人就回來。(“爸爸不喜歡有的女人穿著泳裝就直接走出小屋,”布萊恩媽媽叮囑過她,“我猜想我和他真是舊時代的人啦。”)她抓起劇本想隨身帶著,又放下了。她害怕自己會埋頭其中太長時間,以至於疏於看護孩子。

她腦中湧現的想法,關於傑弗裡的,其實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想法——更像她體內湧現的各種反應。她坐在海灘上時(竭力待在一叢灌木勉強的陰影中,以便遵照傑弗裡的叮囑,保住她的蒼白膚色),她擰乾尿布的時候,或者她和布萊恩去看他父母的時候,這都會發生。玩棋盤遊戲的時候,玩字謎遊戲的時候,打牌的時候也是。她會若無其事地聊天、傾聽、幹活兒、照管孩子們,同時關於她的秘密生活的回憶像一場大爆炸一樣震動著她。旋即一股暖流湧出,她的空虛被寬慰填滿。可這不會持久,愉悅會漸漸漏光,她會感覺像個發了橫財又突然失手,相信好運再也不可能回頭的吝嗇鬼一樣。思念牢牢糾纏住她,逼著她計算起天數。有時她甚至會將一天劃分為各個小段,以便更精確地計算時間的流逝。

她想編個什麼理由,到坎貝爾河去,找個電話亭,給他打電話。小屋沒電話——唯一一部公共電話安在門房大廳。但她沒有傑弗裡幹活的旅館的電話號碼。此外,她晚上不可能開溜到坎貝爾河。她擔心如果白天打電話到他家,他媽媽,那個法語老師,會接電話。他說過他媽夏天很少出門。只有一次,她坐輪渡到溫哥華去了一天。傑弗裡曾給鮑玲打電話讓她過去。那會兒布萊恩在上課,卡特琳在參加遊戲小組。

鮑玲說:“不行。我要照管瑪拉呀。”

傑弗裡說:“誰?哦對不起。”然後是“你不能帶她一起來嗎?”

她說不能。

“為什麼不能?你不能帶點什麼來讓她自己玩嗎?”

不行,鮑玲說。“我做不到,”她說,“真的做不到。”推著寶寶展開一場罪惡的遠行,她覺得太過危險了。進入一幢洗滌劑不曾擱到高高的架子上,各種藥丸和咳嗽藥水、香菸和紐扣都沒有收好的房子,即便沒中毒或噎到,瑪拉也會儲藏起一枚定時炸彈——對於在一幢奇怪的房子裡遭到的奇怪的冷落、一扇緊閉的門、門那頭傳來的聲響的回憶。

“我真想要你,”傑弗裡說,“真想要你在我床上。”

她又一次虛弱地說:“不行。”

他的話不斷迴盪在她心裡。真想要你在我床上。他的聲音裡有種半開玩笑的急切,不過也有一種毅然決然,一種當真的感覺,彷彿“在我床上”這個說法意味深長,所謂的床指向的是一種更為宏大、並非僅僅涉及物質的維度。

她的拒絕——它標誌著她已經深陷於任何人都會認定屬於她的真正生活——是否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呢?

海灘幾乎空無一人——人們已經接受了今天是個雨天。沙子又溼又重,卡特琳沒法搭城堡、挖灌溉系統了——反正這些工程她也只會同爸爸一起實施,她覺察得出他對它們的興趣是真心的,鮑玲則不然。卡特琳在海浪邊緣孤獨地徘徊了一陣。她或許想念別的孩子們,那些不知名的臨時朋友們,以及偶爾會遇上的砸石子、踢水花的敵人們,那些尖叫啊、拍水啊,還有哈哈大笑。一個比她大一點點、顯然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男孩正站在離海灘遠一點的齊膝深水裡。要是這兩個孩子能一起玩,那就最好了。這樣就可以恢復所有的海灘樂趣了。鮑玲沒法判斷,卡特琳朝水裡跑去,掀起一點水花,是不是要去找他,或者他這會兒注視著她的表情是充滿好奇還是不屑一顧。

瑪拉卻不需要朋友,至少現在不用。她蹣跚著朝海水走去,感覺它舔著她的腳,又改變想法停下,到處看著,找到了鮑玲。“寶,寶。”她認出了她,快樂地叫著。“寶”是“鮑玲”的簡稱,她不說“媽媽”或“媽咪”。這麼一扭頭,她失去平衡——跌坐在半是沙子半是水的地方,不由發出一聲驚呼,驚呼又發展成一聲宣告,隨後,她做了一點堅決的、笨拙的努力,設法雙手撐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勝利地站起來。她已經會走路半年了,但在沙地上走仍有點困難。現在她朝著鮑玲走回來,用自己的語言自然而然、隨心所欲地發著評論。

“沙子,”鮑玲說,一邊抓起一小團,“看。瑪拉。沙子。”

瑪拉糾正了她,給它換個叫法——聽起來有點像“嗚嗚”。她的彈力短褲裡塞著厚尿布,又穿著毛圈布海灘裝,屁股顯得大大的,這個,加上她豐滿的臉頰和肩膀,還有不可一世的斜睨表情,使她看起來頗像個自負的主婦。

鮑玲注意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已經喊了兩三次,是個陌生的聲音,所以她沒在意。她站起身揮手。是在門廳小賣部工作的女人。她俯身在陽臺上喊:“基丁夫人?基丁夫人?電話,基丁夫人。”

鮑玲一把抱起瑪拉,招呼著卡特琳。她和小男孩已經開始彼此注意——他們從水裡撈石頭,朝遠處的水面丟去。一開始她沒聽到鮑玲叫,或者假裝沒聽到。

“小賣部,”鮑玲喊道,“卡特琳,小賣部。”等確定卡特琳會跟上來——是“小賣部”這個詞促成的,它指的是門廳裡的小商店,出售冰激凌、糖果、香菸和汽水——她就小跑著穿過沙灘,爬上通到沙灘和沙龍白珠樹灌木叢上方的木頭臺階,半路她停下腳步,把寶寶換到另一側胯部,嘟囔著:“瑪拉,你怎麼這麼重啊。”卡特琳沿路用棍子敲打著欄杆。

“我可以吃一個脆皮巧克力冰棒嗎?媽媽?可以嗎?”

“等下再說。”

“請問我可以吃一個脆皮巧克力冰棒嗎?”

“再說吧。”

公用電話位於大廳另一頭的告示牌邊,對著餐廳門。因為下雨的緣故,餐廳里正進行著一場賓果遊戲。

“希望他還沒掛哦。”小賣部的女人嚷道。她現在坐在櫃檯後面,看不到她人。

鮑玲抱著瑪拉,抓起懸在空中的話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喂?”她以為會聽到布萊恩告訴她要在坎貝爾河耽誤一陣,或者問她要從藥店裡帶什麼回來。要買的只有一樣——爐甘石洗劑——所以他沒寫下來。

“鮑玲,”傑弗裡說,“是我。”

瑪拉在鮑玲體側踢騰扭動,急著想下地。卡特琳沿大廳走進小賣部,一路留下溼漉漉的沙子腳印。鮑玲說:“稍等,稍等下。”她讓瑪拉滑下地,急忙跑去關上通往臺階的門。她不記得告訴過傑弗裡這個地方的名字,儘管告訴過他大致方位。她聽到小賣部裡的女人語調尖厲地對卡特琳發話,像對待沒有父母帶著的孩子一樣。

“你怎麼不記得用水龍頭沖沖腳啊?”

“我在這裡。”傑弗裡說。“沒有你,我過不好。我根本過不下去。”

瑪拉朝餐廳走去,好像裡面傳出的男人的聲音“在N下面……”是一份對她的直接邀請似的。

“這裡,哪裡?”鮑玲問。

她讀著電話邊告示牌上釘著的通知。

禁止十四歲以下無成人陪護兒童登船或劃獨木舟。

釣魚比賽。

聖巴託羅繆教堂糕點和手工藝品出售會。

你的生命全在你的掌心。手相和撲克牌占卜。保證靈驗。請打克萊爾的電話。

“在一家汽車旅館。在坎貝爾河。”

鮑玲睜眼之前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毫無意外之感。她睡著了,但睡得不夠沉,不至於把什麼都忘掉。

之前,她帶著孩子們,在旅館停車場等到了布萊恩,向他要車鑰匙。她當著他父母的面告訴他,她要到坎貝爾河再買點東西。他問,什麼東西?身上有錢嗎?

“就是點小東西嘛。”她說,好讓他以為是她要去買衛生巾或者避孕藥等等不便明說的東西。“錢帶了。”

“好吧,不過你得去加點油了。”他提醒道。後來她不得不給他打電話。傑弗裡說她必須這樣。

“因為他不會相信我的。他會以為我綁架你了之類。他不會信的。”

但是那天所有事情中最怪的一件,是布萊恩似乎確實立刻就信了。他站在她不久前站過的地方,在門廳的公共走廊裡——賓果遊戲結束了,但是人們依然從那裡路過,她在電話裡能聽到他們,吃完晚飯後從餐廳走出的人們——他說:“哦。哦。哦。好吧。”用的是一種本該需要極力控制、卻因為聽天由命或早有預感而毫不費力的語調。

好像他老早,老早就知道她會出什麼事。

“好的,”他說,“那汽車怎麼辦?”

他說了點別的事,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然後結束通話了,她從位於坎貝爾河的加油站旁的電話亭走出來。

“真夠快的啊,”傑弗裡說,“比你想象的要簡單吧。”

鮑玲說:“我不知道。”

“他或許早就有感覺了。人是會感覺到的。”

她搖搖頭,示意他別再說,於是他說:“對不起。”他們沿大街走著,彼此沒觸碰,也沒說話。

他們不得不出門去找電話亭,汽車旅館裡沒電話。這會兒,鮑玲在清晨悠閒地打量四周——她進了這房間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到悠閒自在——發覺屋裡實在乏善可陳。破梳妝桌、沒床頭板的床,一把沒扶手的硬椅子,窗上掛的是一面威尼斯式百葉窗,斷了一片百葉,還有一幅橘色塑膠窗簾,可能是想充當紗簾吧,它無須縫邊,只用在底下一剪。一臺噪雜的空調——傑弗裡晚上關了它,掛了保險鏈的門開著,因為窗子鎖死了。現在門又關著。想必他夜裡起床去關的。

這就是她所有的一切了。她與布萊恩正或睡或醒地躺在裡面的那套小屋的關係已經斷絕,她與那幢可謂表達了她與布萊恩的生活,表達了他們所希望的生活方式的房子的關係也斷絕了。她不再有什麼傢俱了。她把自己與所有那些又大又重的財物割裂開了,比如洗衣機啊烘乾機啊橡木桌子啊重新拋光的衣櫃啊按照維米爾☾12☽的一幅油畫仿造的大吊燈啊。也同樣與那些尤其屬於她的東西割裂開了——她長期收集的壓制玻璃大酒杯,還有顯然不是正品,但很美麗的祈禱毯。尤其是這些東西。甚至她的書,她有可能也已失去了。甚至她的衣服。她穿著踏上坎貝爾河之旅的裙子、罩衫和涼鞋大有可能還算屬於她的一切。她不會回去索取任何東西。如果布萊恩與她聯絡,問怎麼處理它們,她會告訴他隨便——都丟進垃圾箱,倒到垃圾堆上,要是他願意的話。(事實上她知道他很可能會打個包,結果果然,他一絲不苟地不僅僅把她的冬季大衣和靴子,還把諸如她只在婚禮上用過一次的束腰之類全都寄來,最上面壓著祈禱毯,作為他的慷慨之舉的最後一份宣告,不管這種慷慨是本性使然,還是刻意為之。)

她相信她再也不會在乎住什麼房間,穿什麼衣服。她不會再去借助這種手段來說明她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哪怕為了讓她自己對此有所認識也不會。她所做的就已足夠,它將說明一切。

她做的,將是她聽說過或讀到過的那種事。是安娜·卡列尼娜做過的,也是包法利夫人想做的。布萊恩學校裡的一個老師和校秘書也做過。他同她跑掉啦。那就是它的叫法。同某人跑掉。同某人開溜。它被說得很輕蔑、很幽默,甚至帶著妒忌說出。它比通姦更進一步。做這事的人幾乎肯定已有私情,長期通姦,終於變得足夠絕望或者勇敢,走出了這一步。每隔很長一段時間,總有一對人冒出來宣稱他們的愛情未曾完滿,並且在技術上而言純潔無瑕,不過這種人——要是真有人信的話——不光會被視作態度嚴肅、品格高尚,而且會被當作幾乎無可救藥的偏執狂,跟一心跑到危機四伏的窮鄉僻壤去工作的那類傢伙差不多。

其他人,通姦者們,則被視為不負責、不成熟、自私,或者甚至殘忍。不過也是幸運的。幸運是因為,他們在停著的汽車裡,或高高的草地中,或彼此被玷汙的婚床上,或者更多是像這樣的汽車旅館裡享有的性愛必定很精彩。否則他們根本不可能不顧一切渴求彼此的陪伴,也做不到堅信他們共享的未來必定遠遠好過昔日的生活,堅信二者有著天壤之別。

天壤之別。這就是鮑玲現在必須相信的——相信在生活中,或者婚姻中,或者人與人的結合中,會有這種明顯的分別。相信有些人與別人不同,別無選擇、命中註定要有所行動。當然一年前她也會說這話。人們都會說這種話,似乎他們相信這種事,相信自己必然屬於第一類人——與眾不同的那種,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其實他們並不是,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其實他們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比如鮑玲就不可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房裡太熱了。傑弗裡的身體太熱了。即便睡著了,它似乎也放射出堅信和爭辯的熱量。他的身體比布萊恩粗壯。腰更粗一點。骨架上肉更多一點,不過摸起來並不鬆弛。總體而言沒那麼帥——她知道大多數人都會這麼評論,而且並非吹毛求疵。布萊恩在床上不會發出什麼味道。傑弗裡的面板呢,每次和她在一起,都散發出一種揮之不去的隱隱的油膩味兒或堅果味兒。他昨晚沒洗澡——不過她也沒洗。沒來得及。他有可能帶牙刷了嗎?她沒帶。可她不知道自己會留下來呀。

和傑弗裡相會時,她腦海中仍盤算著得炮製一個巨大的謊言,才能在回家時應付過去。所以她——他們——必須抓緊時間。傑弗裡告訴她,他決定他們必須一道生活,她得跟他去華盛頓州,他們得放棄那戲了,因為他們在維多利亞市沒法待下去,她只是迷濛地看著他,就像突遇地震一樣。她話湧到嘴邊,打算告訴他所有不可能的理由,她兀自以為隨時可以開口,其實她的生活從那一刻起就飄了起來。回去只能是一具行屍走肉。

她只說了一句:“你確定?”

他說:“是的,”他真誠地保證,“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那不像他會說的話。旋即她意識到他是在引用——或許帶點嘲諷——戲裡的臺詞。那是在車站餐廳剛認識沒一會兒,俄耳甫斯對歐律狄刻說的。

她的生活於是朝前方倒去。她正在變成跑掉的人之一。一個令人震驚地、不可理喻地放棄一切的女人。為了愛情嘛,旁觀者會挖苦地說。意思就是為了性。要不是為了性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然而,其實有什麼差別呢?與你聽說的不同,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差別可言。面板、動作、觸控、反應。鮑玲並非身體難以給出反應的女人。布萊恩就得到過它。或許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只要他不是太可笑,或者道德敗壞就成。

但是,其實根本不同啊。和布萊恩——尤其是和布萊恩,她對他曾經投以一種自私的良好願望,她和他曾經在婚姻的共謀中生活過——是絕不可能出現這種魂飛天外,這種無可抗拒的飄飄欲仙,這種她無須努力爭取,只用安心承受,就像承受呼吸或者死亡一樣的情感的。她相信,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有可能:這面板得長在傑弗裡身上,這動作得由傑弗裡做出,壓在她身上的重量裡得有傑弗裡的心,還有他的習慣、他的思想、他的特性,他的野心和孤獨(據她所知,這個可能主要源自他的年輕)。

她只知道這些。還有很多她一無所知。她對於他喜歡吃什麼,喜歡聽什麼音樂,或者他媽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毫無疑問會是一個神秘但重要的角色,就像布萊恩的父母一樣)都茫茫然。她相當確信的只有一件事——他不管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都絕對愛憎分明。

她從傑弗裡手中,從發著刺鼻漂白水味的罩單下滑開,溜到堆著床罩的地板上,迅速用那塊爛糟糟、綠不綠黃不黃的雪尼爾布裹住身體。她不想他睜開眼,看到她的後背,看到她下垂的臀部。他以前看過她的裸體,但多少都是在一種更加包容的時刻。

她漱了口,用大約兩片薄薄的巧克力大小、硬得像石頭的肥皂洗了澡。兩腿中間那地兒使用過度,變得腫脹發臭。排尿有點困難,而且似乎有些便秘。昨夜,他們出去買來漢堡,但她無法下嚥。或許她得重新學習去做所有這些事,重新恢復它們在她的生活中的天然位置。這會兒,她似乎尚無餘力關注它們。

她錢包裡有點錢。她必須出去買牙刷、牙膏、除體臭劑、洗髮香波。還有陰道膠凍劑。昨夜他們頭兩次用了避孕套,第三次什麼也沒用。

她沒戴手錶,傑弗裡也沒有。屋裡當然也沒鍾。她覺得天還早——已經很熱了,但根據光線判斷,時候尚早。商店可能還沒開門,不過總有個別地方她能買到咖啡吧。

傑弗裡翻了個身。想必被她弄醒了,旋即又睡著。

他們將要有一間臥室。一間廚房,一個地址。他會去上班。她會去自助洗衣店。沒準她也會去工作。賣東西、當女招待、教學生。她懂法語和拉丁語——美國高中教法語和拉丁語嗎?不是美國人,也可以找到工作嗎?傑弗裡就不是嘛。

她沒帶鑰匙。回來時要想進門,就必須叫醒他了。沒有寫便條的筆,紙也沒有。

天色還早。汽車旅館位於小鎮北端的公路邊,挨著大橋。還沒有車子出現。她在棉白楊樹下沒精打采地走了很久,才有一輛不知什麼車轟隆轟隆開上大橋——儘管昨晚橋上的交通一直到夜深時分還頻頻晃動他們的床。

有什麼東西過來了。一輛卡車。不過不光是卡車喲——有一個龐大的、悽慘的事實撲面而來。它並非來自別處——它一直就潛伏著,自打她醒來就開始殘忍地輕推她,或者甚至整個夜裡都不曾放過她。

卡特琳和瑪拉。

昨晚在電話裡,在用一種如此淡漠、平靜,幾乎是欣然的聲調說話之後——彷彿他因為自己不曾流露出震驚,沒有反對也沒有哀求而自豪著——布萊恩突然炸開了。他帶著輕蔑和狂怒,不再在乎是否被人聽見,質問道:“好哇——那小孩怎麼說?”

抵著鮑玲的聽筒顫抖起來。

她說:“我們商量一下……”但他似乎充耳不聞。

“孩子們,”他說,用同樣顫抖、仇恨的聲音。將“小孩”這個詞換成了“孩子們”,就像用一塊厚板對她猛地一擊——一種沉重、正式、正當的威脅。

“孩子們留下。”布萊恩說。“鮑玲,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不要。”鮑玲說。“是的,我聽到了,但是……”

“就這樣。你聽著。記住。孩子們留下。”

這是他唯一的辦法。好讓她看清自己在做什麼,在終結什麼,並且要是她不知回頭,那就這麼懲罰她。沒人會譴責他。她可以哄騙,可以討價還價,也肯定可以委曲求全,但這話像一顆冰冷滾圓的石頭卡在她喉嚨口,像一顆炮彈。它會一直卡在那裡,除非她完全改變主意——孩子們留下。

他們的汽車——她和布萊恩的——仍停在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上。今天布萊恩會讓他爸或他媽開車送他來開走它。她口袋裡裝著鑰匙。車有備用鑰匙——他肯定會帶上。她開啟車門,把她的鑰匙丟在駕駛座上,從門裡扭上鎖,關上。

現在她無法回頭了。她無法鑽進汽車,開回去,承認自己發了瘋。要是她那樣做,他會原諒她,但永遠不會忘掉這事,她也不會。不過他們會過下去,就像大家一樣。

她走出停車場,沿人行道走進鎮子。

瑪拉壓在她胯部的重量,就在昨天。卡特琳踩在地板上的腳印。

寶、寶。

要回到她們身邊,她並不需要鑰匙,並不需要那車。她可以在公路上請求搭車。屈服、屈服,千方百計回到她們身邊,她怎麼會做不到?

像一具行屍走肉。

一個流體一般的選擇,對奇幻未來的選擇,被傾倒上地面,瞬間凝固了。呀,它已凝結成形,不容變更。

這是一種銳痛。它會變成慢性病。慢性意味著它將揮之不去,不過不一定會頻頻發作。也意味著你不會因它而死。你沒法擺脫它,但也不至於送命。你不會每分鐘都感覺到它,但不可能一連好多天都免遭它打攪。你會學會一些伎倆去掩蓋或驅逐這種痛,避免徹底毀掉你當初不惜承受它來換取的東西。這不是他的錯。他仍是一個無辜者,或者一個野蠻人,他並不知道世上有這樣一種經久不衰的痛。告訴你自己,你不管怎樣都會失去她們。她們會長大呀。對一個母親而言,這種私下的、有點荒唐的孤寂是遲早的事。她們會忘記現在,會以這種那種方式斷開與你的關係。再不然她們會一直纏著你,直到你發愁不知如何打發她們,就像布萊恩那樣。

不過仍舊,是那樣的痛啊。忍下去,習慣它,直到它成為一段令她悲哀的過去,而不是任何可能的現實。

她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她們並不恨她——因為她的離開,或者不回來——她們也不原諒她。或許她們反正不會原諒她的,不過本可以因為別的原因。

卡特琳對於度假小屋裡的夏天隱隱有一點回憶,瑪拉什麼都不記得了。一天,卡特琳跟鮑玲提到它,稱之為“奶奶爺爺住過的那地方”。

“你跑掉時我們待在那個地方,”她說,“只是我們後來才知道你是和俄耳甫斯跑掉了。”

鮑玲說:“那不是俄耳甫斯。”

“不是俄耳甫斯?爹地一直這樣說的呀。他總是說:‘然後你媽跟那個俄耳甫斯跑掉了。’”

“他是在開玩笑啦。”鮑玲說。

“我一直以為是俄耳甫斯。那麼另有他人咯。”

“是另一個跟這戲有關的人。我和他過了一陣。”

“不是俄耳甫斯咯?”

“不。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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