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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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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唯餘收割者

唯餘收割者

他們玩的遊戲,與從前索菲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和伊芙在漫長無聊的驅車旅行中玩的如出一轍。只不過那時是抓間諜——現在變成抓外星人。索菲的孩子們,菲利普和黛西,坐在後座。黛西三歲不到,啥都搞不明白。七歲的菲利普充任指揮員。他負責挑選要追蹤的車輛,裡面坐的都是剛剛抵達的太空旅行者,正趕往秘密總部,也就是進攻地球的外星人的老巢。他們接收別的車裡樣子可疑的人、站在郵箱邊的某個人,甚至田裡開拖拉機的人發出的訊號,獲得方向指示。許多外星人已經抵達地球,已被轉變——這是菲利普發明的說法——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加油站服務員、推嬰兒車的女人、躺在嬰兒車裡的嬰兒。都可能在發訊號。

通常,伊芙和索菲會在繁忙的公路上玩這個遊戲,路上車很多,不會有人注意她們。(不過有一次她們太投入了,跟著開上了一條郊區小道。)今天在伊芙行駛的鄉間小路上就沒這麼容易了。為解決這一點,她解釋道,他們或許應當一會兒追蹤一輛車,一會兒換成另一輛,因為有些車只是障眼物,根本不是開往秘密總部,而是用來誤導你的。

“不對,不是那樣,”菲利普抗議,“他們是這麼幹的,他們會從一輛車裡把人吸出來吐進另一輛,防止有人追蹤。他們可以先是在一個人的身體裡,然後嗖地穿過空氣鑽進另一輛車裡的另一個身體裡。他們一直在鑽進不同的人裡,所以大家根本不知道身體裡到底是誰。”

“真的啊?”伊芙問,“那我們怎麼知道要追哪一輛呢?”

“車牌上的編碼,”菲利普解釋,“它會根據他們在車裡發出的電場改變。這樣他們在太空中的追蹤器就能跟著他們。訣竅很簡單,可我不能告訴你。”

“嗯,那就別說。”伊芙說。“我估計沒幾個人知道。”

菲利普說:“我是安大略省目前唯一一個知道的。”

他勒著安全帶,儘可能朝前坐,時不時聚精會神地叩著牙齒,發出輕輕的噓聲提醒她。

“嗯嗯,注意那裡,”他說,“我想你得調頭了。對,對。我想這樣應該就對了。”

他們一直跟著一輛白色馬自達,現在顯然換成了一輛福特牌綠色舊敞篷卡車。伊芙問:“你確定嗎?”

“確定。”

“你感覺到他們從空氣中被吸過去了嗎?”

“他們是同時被轉變的。”菲利普說。“我是說過‘吸過去’,但那只是為了容易聽懂啦。”

伊芙本打算最後發現總部位於出售冰激凌的鄉間商店,或者在操場上。可以解釋說,所有外星人都到那裡集合,變成了小孩們,而且受到冰激凌、滑梯和鞦韆誘惑,暫時失去力量。所以不必擔心他們會誘拐你——或者鑽進你的身體——除非你選擇了錯誤的冰激凌口味,或者在特定的鞦韆上晃了錯誤的次數。(最好保留一點危險的可能,不然菲利普會覺得受辱,變得大失所望呢。)不過,現在菲利普如此徹底地奪走主動權,所以結局變得懸而未決。敞篷卡車從鋪了路面的鄉村馬路拐上一條碎石小路。這是一輛沒頂蓋的舊卡車,車身鏽跡斑斑——它不會開多遠。大有可能是打算開回某個農場上的家。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他們也許不會再遇上別的汽車來改變方向了。

“你確信是這一輛嗎?”伊芙建議。“裡面只有一個人,你知道。我覺得他們從來不會獨自旅行。”

“還有狗呢。”菲利普說。

卡車的露天車斗裡有一隻狗,正在車斗兩側來回奔跑,彷彿到處都有狀況要它對付。

“狗也算一個。”菲利普說。

早上,索菲出發去多倫多機場接伊安,菲利普負責在兒童室陪黛西。自打來到這幢陌生房子,黛西表現一直很好——除了假期的每天晚上都會尿床——不過,今天媽媽還是頭一回走開,把她留在家裡。索菲請菲利普幫忙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居然熱情萬丈地接受了(因為新變化而興高采烈?)。他模仿怒吼的馬達聲,射擊地板那頭的玩具汽車,掩蓋住索菲啟動租來的真正的汽車出門的聲音。然後他對伊芙吼道:“那個大啥走了沒有?”

伊芙正在廚房清理吃剩的早餐,做著自我調整。她走進起居室。昨晚她和索菲看的電影錄影帶就放在這個房間。

《廊橋遺夢》。

“‘大啥’是什麼?”黛西問。

兒童室和起居室相連。這是一幢侷促的小房子,裝修廉價,用於夏季出租。伊芙原本打算租一幢湖邊小屋度假——這可是大概五年以來,索菲和菲利普頭一回來看她,黛西更是第一次到這裡。她選了這片休倫湖岸,是因為她父母過去帶著還是孩子的她和哥哥來過。怎料今非昔比——從前的小屋全都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郊外別墅,出租屋無處可覓。這幢與湖岸多岩石、沒人去的北端還隔了半英里之遠的房子,已經是她能租到的最好的一幢了。它位於一片玉米地正中央。她像當年爸爸告訴她一樣告訴孩子們說,晚上你們能聽到玉米在長個子呢。

每天,索菲從晾衣繩上取下手洗的黛西的床單,都得抖掉爬在上面的玉米地甲蟲。

“它的意思是‘大便’。”菲利普帶著狡黠的挑戰神情對伊芙說。

伊芙停在門口。昨晚她和索菲看著梅內爾·斯特里普在大雨中坐在丈夫的卡車裡,攥著門把手,依依不捨地哽咽著,目送情人開車離去。完了她倆一對眼,發現都是淚流滿面,不由又搖著頭,哈哈大笑。

“它還有‘大媽媽’的意思啦,”菲利普用安撫的語調宣佈,“有時候爹地就是這樣喊她的。”

“好吧,”伊芙回答,“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那答案是‘是的’。”

她好奇他是否認為伊安是他真正的父親。她從沒問索菲他們是怎麼跟他說的。她自己當然不會講。他真正的父親是個愛爾蘭男孩,本來要當教士,卻改了主意,跑到北美漫遊,想看看接下來做什麼好。伊芙以為他是索菲的一個普通朋友,索菲似乎也這麼認為,到頭來卻引誘了他。(“他那麼害羞,我從沒想到真能得手。”她解釋。)伊芙直到看到菲利普,才算真正回憶起那男孩的模樣。接著,她發現菲利普完全就是他一絲不差的翻版——那個眼睛明亮、文縐縐、敏感、輕蔑、吹毛求疵、會臉紅、膽小、好論理的年輕愛爾蘭人。有點像塞繆爾·貝克特,她評論道,連皺紋都像。當然了,嬰兒逐漸長大,皺紋消失了。

索菲那時是考古專業的學生。她上課時,伊芙照料菲利普。伊芙是女演員——現在仍是,如果能攬到活兒的話。不過即使早些年,她也並非一直有活幹,有時她白天要去排演,便把菲利普帶在身邊。有兩年時間,她們生活在一起——伊芙和索菲及菲利普——住在伊芙在多倫多的公寓裡。是伊芙用嬰兒車推著菲利普——後來改成小推車——沿著奎恩、大學、斯巴蒂娜和奧辛頓之間的所有街道散步,途中,她有時會發現一幢完美無瑕卻無人在意的小房子在出售,它位於某條她聞所未聞的小路邊,路是死路,只有兩個街區長,濃蔭遍地。她會讓索菲去看看它。她們會和房地產商打交道,討論抵押貸款,哪些翻修必須花錢,哪些她們可以自己完成。興奮著、浮想聯翩著,直到房子被別人買下,直到伊芙再次陷入每隔一陣子才發作、卻總是苛刻無比的大省錢,或者直到什麼人說服她們,說這些可愛的偏僻小路對女人和孩子並不合適,遠不如她們一直住的明亮、醜陋、粗野、喧鬧的大街來得一半安全。

和愛爾蘭男孩相比,伊芙對伊安更沒在意過。他是一個朋友;他從沒單獨來過這套公寓。然後他就到加利福尼亞工作了——是個城市規劃師——隨後索菲開始打出驚人的電話賬單,伊芙不得不跟她提了這事,此後,公寓裡的氣氛與從前大相徑庭。(是否伊芙不該提賬單的事呢?)很快,計劃了一次訪問,索菲帶著菲利普去,伊芙留在本地劇院進行夏季演出。

不久就從加利福尼亞傳來訊息。索菲和伊安打算結婚了。

“試著同居一段時間,不是更明智些嗎?”伊芙從寄宿屋打電話勸道。索菲回答:“哦,不。他挺怪的。他不信那個。”

“可我沒法請假去參加婚禮呀,”伊芙說,“我們要一直演到9月中旬。”

“沒關係,”索菲說,“那不會是一場婚禮一樣的婚禮啦。”

於是一直到今年夏天,伊芙才有機會再見到她。起初,她們雙方錢都不夠。伊芙有活兒干時不便離開,沒活兒時又總是窮得付不起額外開銷。很快索菲也上班了——在一家診所擔任接待員。某次,伊芙都打算預定航班了,索菲突然打來電話,伊安的爸爸去世了,他飛到英國參加葬禮,然後會把老媽帶回來。

“我們只有一間房間。”她解釋道。

“省省吧,”伊芙說,“兩個親家母哪能待在一個屋頂下,況且只有一間房間。”

“或許等她走了再說?”索菲建議。

然而婆婆一住就住到黛西出生,一直到他們搬進新房,住了整整八個月。到那時,伊安已經開始寫書,家裡來客會妨礙他。就算沒客人也已經夠煩人了。漸漸地,伊芙覺得不請自去已不再合適。索菲寄來黛西、花園和房子所有房間的照片。

然後她宣佈他們,她、菲利普和黛西可以在今年夏天回安大略。他們會和伊芙一起過三週,伊安獨自待在加利福尼亞工作。三週過完,他會加入他們,一起從多倫多飛到英格蘭,和他媽住上一個月。

“我要到湖邊租一幢小屋。”伊芙說。“哎呀,那該多開心啊。”

“不錯,”索菲回答,“都過去這麼久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結果確實如此。開心得中規中矩,伊芙想。索菲看來沒有因為黛西尿床而煩惱或吃驚。菲利普頭兩天一直顯得剋制、冷淡,伊芙宣稱他還是嬰兒時就認識他,他無動於衷,對於他們匆忙穿過岸邊樹林走向沙灘時落到身上的蚊子,他也視若無睹。他想讓人帶他到多倫多看科技中心。不過之後他就安下心來,開始在湖裡游泳,也不抱怨水冷;而且一頭扎進各種孤獨的“工程”中——比如把他拖回家的一隻死海龜的肉煮沸扯下,好留下它的殼子。海龜胃裡有一隻尚未消化的小龍蝦,殼子裂成了碎片,他都沒陷入沮喪。

同時,伊芙和索菲養成了一種愉快閒散的生活節奏,早上做家務,下午在沙灘度過,晚餐喝葡萄酒,夜裡看電影。她們迷上了半開玩笑地為這幢房子做安排。可以對它做點什麼?首先撕掉起居室模仿仿木鑲板的桌布。揭掉愚蠢的、有金色鳶尾花圖案的油氈地毯,上面的花朵已經被漏進房裡的沙子和骯髒的擦地板水弄成棕色。索菲想得走火入魔,果真把水槽前爛掉的地毯揭開一角,發現下面是松木地板,那肯定可以打磨一番。她們討論著租一臺磨砂機的費用(當然了,前提是這房子屬於她們),以及她們可以為門和木頭傢俱、窗上的百葉選擇什麼顏色的油漆,可以用開放式架子取代廚房邋遢的三合板櫃子嘛。再弄個燒煤氣的壁爐?

那麼誰來住呢?伊芙嘛。冬天拿這幢房子做俱樂部用的雪地車愛好者們已經著手造一幢他們自己的房子了,這屋子的主人要是能一整年都把它租出去,一定再樂意不過。鑑於房子的狀況,他也有可能非常廉價地賣掉它。伊芙明年冬天要是得到她希望的工作,不妨把這裡當成一個退隱之地。要是沒得到,那為何不轉租掉公寓,住到這裡?這樣,她可以利用房租的差價,而且從10月份起可以領養老金了,加上她為一種減肥藥拍廣告仍可以收到的報酬。她住得起。

“我們要是夏天來住,可以幫著付點租金。”索菲提出。

菲利普聽到她們的話。他說:“每年夏天?”

“你現在不是喜歡上這湖了嗎,”索菲說,“也喜歡上了這地方。”

“還有蚊子,你知道它們不是每年都這麼多的,”伊芙說,“通常它們只是在夏初比較多。在6月份,你們那會兒還沒來呢。春天到處都是水汪汪的沼澤,蚊子就在裡面繁殖,之後,沼澤幹掉了,它們就沒法繼續繁殖了。不過今年夏初雨下得太多啦,沼澤沒幹,所以蚊子有了第二次機會,繁殖出了新一代。”

她已經注意到,他看重的是各種知識,只樂意聽它們,而不是她的意見和懷舊。

索菲對於懷舊同樣沒啥興趣。無論何時,一提到她和伊芙共同度過的當年——哪怕是菲利普出生後的幾個月,伊芙認為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最艱難,也是最有意義和最和諧的一段時光——索菲都會變得嚴肅、緘默,一臉按捺著不予評論的表情。她們討論菲利普的學校時,伊芙發現,如果提到再早一點的時光,比如索菲的童年,那更是一個絕對的雷區。索菲認為那學校太嚴格了,伊安卻覺得它很正常。

“與黑鳥的差別多大啊!”伊芙感嘆。索菲立即幾乎充滿敵意地介面:“哼,黑鳥。真是場鬧劇。想想你居然為它付錢了呢。你付錢了呀。”

黑鳥是一所不分年級的非傳統學校,索菲曾在那裡上學(其名源自《黎明破曉》☾1☽)。它的費用超出了伊芙的能力,但她覺得對於一個媽媽是女演員,爸爸不知所蹤的孩子,最好還是設法送去上它。索菲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因為學生們的家長意見不合,學校關門大吉。

“我學了希臘神話,卻沒人教我希臘在哪裡。”索菲說。“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我們不得不在藝術課上製作反核武器標誌。”

伊芙說:“哎喲,不會吧,說真的。”

“是真的。而且他們實際上逼迫我們——他們逼著我們——談論性。簡直就是語言騷擾啊。你居然為這付錢。”

“我不知道它糟成這樣。”

“算了吧,”索菲說,“我活下來了。”

“這是最重要的,”索菲虛弱地接腔,“活下來。”

索菲的爸爸來自喀拉拉邦,位於印度南部。在從溫哥華開往多倫多的火車上,伊芙與他邂逅,共度了整段行程。他是一位年輕醫生,在加拿大拿獎學金。他有老婆,還有個女兒,在印度的家裡。

火車旅行持續了三天。在卡爾加里停了半小時。伊芙和醫生在那裡到處找藥店買避孕套。沒找到。後來火車開到溫尼伯停了整整一個小時,已經來不及了。事實上——伊芙講述他們的故事時宣佈——火車剛開進卡爾加里市地界,沒準就來不及了。

他坐的是硬座——獎學金少得可憐。不過伊芙卻大手大腳,弄了個臥鋪包間。正是這一奢侈之舉——一個突發奇想的決定——正是這個臥鋪包間的便利和隱私帶來了索菲,帶來了她伊芙生命中最偉大的變化,伊芙這麼總結道。是因為這個,以及在卡爾加里站沒法買到避孕套的事實,而不是因為金錢或愛情。

在多倫多,她與喀拉拉邦的情人揮手告別,就像告別任何一個在火車上認識的人,因為有個男人來接她,當時他才是她生活中的認真目標和主要麻煩。過去的整整三天時光都在火車的搖擺和晃動中度過——情人們自身的努力絕非行動的唯一動力,或許正因為此,那行動顯得無辜而難以抗拒。他們的感情和交談想必也受到不小的影響。伊芙記憶中的它們甜蜜、大度,而絕非嚴肅或絕望。鑑於臥鋪包間裡的空間和結構,你沒辦法嚴肅。

她告訴索菲他的基督教名字:托馬斯,根據聖人的名字而起。在遇見他之前,伊芙從未聽說過印度南部的古基督徒。索菲十幾歲時,有一陣子對喀拉拉邦興趣十足。她從圖書館借書回家研究,特意穿紗麗去參加晚會。她說長大後要去那裡找爸爸。她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特殊專業——血液疾病學——所以很有可能成功。伊芙向她強調印度的人口規模,指出他或許根本沒留在那裡。她難以說出口的,是索菲這個人的存在,對她爸爸的人生而言,必定是純屬意外、不可理喻。幸運的是,索菲後來打消了這個想法。那些戲劇性的、異國風味的服裝漸漸變得過於尋常,於是索菲放棄了紗麗。最後,她唯一提到爸爸的時候,是懷上菲利普那陣,開玩笑說自己保持了孩子他爸來去無蹤的家族傳統。

現在可不會再開這類玩笑了。如今索菲變得端莊、賢惠、優雅、安靜。有那麼一會兒——他們穿過樹林走向沙灘,為了讓大家更快走出蚊子的領地,索菲彎腰抱起黛西——伊芙驚訝於女兒這種全新的、最近才表現出來的美。一個體態豐滿、嫻靜古典的美人,促成這種美的並非刻意和虛榮,而是忘我和責任。她現在看起來更像個印度人了,奶油咖啡的面板顏色被加利福尼亞的陽光曬得比原來更深,眼睛下方有著兩片抹不去的溫和疲憊的淡紫色陰影。

不過她依舊是個出色的游泳者。游泳是她喜歡過的唯一運動,她遊得也一如既往的好,徑直遊向湖中心。第一天下水時她感嘆道:“太棒了,我感覺真自由。”她沒說是因為伊芙幫忙照看孩子,她才會有這種感覺,不過伊芙知道這盡在不言中。“很高興你這麼覺得。”她說——儘管事實上她感到害怕。有許多次她想著,快調頭回來吧,但索菲卻一直遊著,無視這種急切的心靈呼喚。她黑色的腦袋變成一個圓點,然後是一個斑點,再然後是在平穩的波浪中上下漂浮的一點幻影。伊芙所擔心、所不敢多想的,並非她會體力不支,而是她會失去調頭回來的願望。彷彿這個新的索菲,這個成熟的、如此心繫生活的女人,實際上比伊芙過去所認識的那個女孩,那個熱衷於冒險、愛情和戲劇的年輕的索菲,對於生活更加無動於衷。

“我們得把錄影帶還到店裡了,”伊芙對菲利普說,“或許我們該在去沙灘前還。”

菲利普說:“我討厭沙灘啦。”

伊芙不想爭論。索菲出門了,所有計劃都變了,他們要走了,他們所有人都要在這一天遲點時候離開,因此她也討厭起沙灘。對這房子也討厭起來——她眼中只有這房間明天會變成的樣子。蠟筆、玩具汽車、黛西玩簡易拼圖遊戲的大卡片,所有東西都會被收起,席捲一空。她已經能背下來的故事書也要消失。窗外不再有床單晾著。還有十八天,她一個人,在這個地方。

“我們今天到別處去怎樣?”她提議。

菲利普說:“到哪裡?”

“走著看吧。”

伊芙昨天去了趟村裡,帶回大量食物。給索菲的新鮮的蝦——如今村裡的商店幾乎就是家出色的超市,應有盡有——咖啡、酒、不含茴香籽的黑麥麵包,因為菲利普討厭茴香,一個熟透的瓜、他們全都喜歡吃的車釐子,儘管得盯著黛西,防止她被果核嗆到,一桶摩卡巧克力冰激凌,以及他們再過一週所需的所有食品。

索菲在清理孩子們的午餐桌。“哎喲,”她哀嘆道,“唉,我們拿這些吃的怎麼辦才好?”

伊安剛打來電話,她解釋道。伊安來電話說,他明天就飛到多倫多了。他書寫得比預料的快,他改了計劃。他不打算坐等三個禮拜過去,而是明天就來,帶上索菲和孩子們,出發進行一次小旅行。他想去魁北克市。他從沒去過那裡,覺得孩子們也該去看看加拿大的法語區。

“他寂寞啦。”菲利普評論道。

索菲樂了。她說:“不錯,他想我們了。”

十二天,伊芙想。三個星期中的十二天過去了。這房子她當時不得不一租就是一個月。她讓朋友戴夫住進了她的公寓。他也是個沒找到活兒的演員,正處於不知是真是假的嚴重經濟危機中,總用不同的舞臺腔調接電話。她喜歡戴夫,但她不能回去和他一起住那公寓。

索菲說,他們打算開著租來的車到魁北克,然後直接開到多倫多機場,車可以在那裡還掉。伊芙是否同行,這個她提都沒提。租來的車裡是沒位子給她了。不過,她不能開自己的車去嗎?菲利普或許可以坐她的車,跟她作伴。或者索菲。伊安可以開車帶著孩子們,既然他那麼想他們,這樣也可以讓索菲喘口氣嘛。伊芙和索菲可以一起開車,就像她們過去在夏天常做的那樣,那會兒,她們經常一起開車去某個從未去過、伊芙在那裡找到份活兒的小鎮。

不過那未免太荒唐了。伊芙的車已有九年高齡,不可能應付長途旅行。何況伊安想念的是索菲——你可以透過她扭開的燥熱的臉判斷出這個。此外,他並沒有請伊芙同去。

“好吧,那太棒啦,”伊芙說,“他書寫得這麼順利。”

“確實。”索菲說。說到伊安的書,她總是持一種謹慎的淡漠態度,伊芙問她書是關於什麼的,她僅僅回答:“城市規劃。”或許這就是身為學者妻子應有的姿態吧——伊芙對此一無所知。

“反正,你正好也有點時間給自己,”索菲說,“我們折騰你好久了。你正好可以看看是不是真喜歡在鄉間有幢房子,一個退隱之地。”

伊芙不得不找點新話題,任何別的話題,免得脫口問出索菲來年夏天是否還打算來的蠢問題。

“我有個朋友,他真的到了一個退隱之地呢,”她說,“他是個佛教徒。不,或許是個印度教徒。不過並不是個真正的印度人。”(聽她提到印度人,索菲意味深長地微笑了,表明這又是一個話題禁區。)“總之,如果你在這個退隱之地,三個月都不能說話。周圍總有別人,但你不能跟他們說話。他說,經常發生的事情之一,也是他們被提醒的一件事,就是你會愛上這些你從來不與之說話的人中的某個。你會感覺儘管不說話,卻和他們用某種方式在溝通著。當然了,只是一種精神戀愛,你什麼也不能做。他們對那類事看得很緊。反正他是那樣說的。”

索菲說:“是嗎?等最後被允許說話,會怎樣呢?”

“會大失所望。通常,你以為在和你溝通的那個人其實根本沒與你溝通。或許他們覺得他們那樣是在與別人溝通,他們以為……”

索菲寬慰地笑了。她說:“就這麼了了。”她很欣慰這樣一來不會有什麼失望,也不會有受傷的情感。

沒準他們吵了架,伊芙思忖。這次來訪或許只是一個策略。也許索菲是帶著孩子們出走了,向他示威。到孃家過上一段,給他點厲害瞧瞧。策劃沒有他的未來假期,以便證明給自己看。只是一個分散注意力的嘗試罷了。

灼人的問題在於,是誰打的電話?

“你幹嗎不把孩子們留在這裡?”她說。“你可以自己開車去機場,再開回來帶上他們。這樣你還可以有點自己的時間,也可以有點時間和伊安單獨處處。帶他們去機場會煩死人的。”

索菲說:“聽上去真誘人。”

她果然照著做了。

現在,伊芙有點疑惑,是否正是她親手促成了這個小小的變化,就為了有機會套套菲利普的話呢。

(你爹地從加利福尼亞打電話過來,是不是讓人大吃一驚啊?

他沒打電話。我媽打給他的。

是嗎?哦,我真不知道呢。她說什麼了嗎?

她說:“我受不了這裡了,我感覺煩透了。我們想點辦法,讓我離開這裡吧。”)

伊芙把聲音放低,一種實事求是的語氣,表示現在遊戲該結束了。她說:“菲利普,菲利普,聽著。我覺得我們得打住了。那卡車是個農夫的,它要拐彎了,我們不能再跟下去啦。”

“才不是呢。”菲利普說。

“不,我們不可以再跟下去了。他們會奇怪我們想幹啥。沒準他們會很生氣的。”

“我們可以打電話召喚我們的直升飛機來射死他們。”

“別傻了。你知道這不過是個遊戲。”

“他們會射死他們的。”

“我想他們才沒什麼武器呢,”伊芙換了種策略,“他們還沒開發出什麼消滅外星人的武器。”

菲利普說:“你錯啦。”他形容起某種火箭,不過她無心聽下去。

當她還是個孩子,同父母和哥哥一起住在村裡時,伊芙有時會和媽媽一起在鄉間坐車旅行。她們沒車——那是在戰時,他們家是搭火車來的。旅館老闆娘是伊芙媽媽的朋友,她開車到鄉間買玉米、覆盆子、西紅柿時,會邀請她們同去。有時她們會停下來喝茶,看看某個野心勃勃的農場女人在自家前院出售的舊碟子和傢俱。伊芙的爸爸總是留在家裡,和別的男人到沙灘下跳棋。那裡有一個巨大的水泥方臺,上面畫了個跳棋棋盤,方臺頂上有屋頂,不過四周沒圍牆。哪怕下著雨,也總有人用誇張的動作,用長杆子推動巨大的跳棋子。伊芙的哥哥要麼看他們下棋,要麼獨自去游泳——他比伊芙大一點。現在,這些已經悉數消失——水泥臺子不見了,也許它上面建了什麼別的房子。走廊通向沙灘的旅館不見了,裝飾著拼出村莊名字的花壇的火車站也消失了。鐵軌也一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仿古風格的購物中心,裡面有那家讓人心滿意足的新超市,還有酒鋪和出售休閒服裝與鄉村工藝品的小店。

伊芙年紀還小、腦袋上還戴著一個大蝴蝶結的時候,很喜歡這些鄉間出遊。她啃著小小的果醬撻和蛋糕,蛋糕上堆著鮮血一樣淌下來的酒浸櫻桃,糖霜殼子脆脆的,下面的蛋糕軟綿綿。她不可以碰那些碟子、蕾絲緞子做的針墊,或者看起來黃撲撲的舊娃娃,女人們的聊天從她腦海中掠過,留下轉瞬即逝、略帶沮喪的印象,就像無法躲避的烏雲一樣。不過她喜歡坐在汽車後座上,想象自己正騎在馬背上,或者坐在皇家馬車裡。後來,她拒絕去了。她開始討厭和媽媽一起遊蕩,討厭被定義為她媽媽的女兒。我的女兒,伊芙。那聲音在她聽來,是一種多麼做作的屈尊俯就,一種多麼錯誤的佔有感啊。(她之後好多年都會用這種腔調,或者它的某種變體,作為她的一些最粗俗、最生硬的表演的主打腔調。)她也討厭媽媽精心打扮的習慣,在鄉村戴著大帽子和手套,還穿有瘤子似的花朵凸紋的連衣裙。而同時,那雙牛津鞋——磨舊了,正合適她媽長雞眼的腳——卻“粗胖”破舊,真叫人難為情。

“你最恨你媽什麼?”伊芙剛剛擺脫家庭後,最初幾年中,常和朋友們玩這個遊戲。

“緊身胸衣。”一個女孩會說。然後另一個指出:“溼漉漉的圍裙。”

髮網。胖胳膊。引用《聖經》的話。唱《丹尼男孩》。

伊芙總是說:“她的雞眼。”

她已把這個遊戲忘個一乾二淨,最近才想起來。如今想到它,感覺就像咬到一枚痛牙。

他們前方的卡車慢下來,沒打訊號燈就拐進一條長長的、兩側有樹木的小巷。伊芙宣佈:“我不能繼續跟下去了,菲利普。”便朝前直開下去。不過,經過小巷口,她注意到那兩根門柱。它們很不尋常,形狀有點像尖塔,裝飾著雪白的鵝卵石和彩色碎玻璃片。兩根門柱都歪歪扭扭,幾乎隱身在秋麒麟和野胡蘿蔔當中,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門柱,倒像是被遺忘的某出粗俗小歌劇的道具。一看到它們,伊芙就想起了別的什麼東西——一面嵌著圖案的潔白院牆。都是些生硬、異想天開、孩子氣的圖案。帶尖塔的教堂,有塔樓的城堡,有歪斜的黃色方窗的方形房子。三角形聖誕樹和熱帶色彩、幾乎有樹一半大的小鳥兒,一匹腿兒細細、眼睛火紅的肥馬,緞帶一般的捲曲的藍色河流,月亮和一些歪歪倒倒的星星,肥胖的向日葵在許多房頂上點頭。所有這些都是由嵌進水泥或灰泥中的彩色玻璃片組成的。她看到過這東西,而且不是在什麼公共場所。是在鄉下,她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她隱隱記得媽媽站在牆前——和一個老農民說話。當然,他或許和媽媽一般年紀,只是在伊芙看來是個老頭。

媽媽和旅館老闆娘會開車去看奇奇怪怪的東西。她們不光看古董。她們去看過一簇修剪成熊形狀的灌木叢,還有一個種滿矮蘋果樹的果園。

伊芙不記得這些門柱,不過她覺得它們不可能屬於任何別的地方。她倒回車,扭頭開進樹木成蔭的狹窄車道。全都是沉甸甸的老蘇格蘭松樹,沒準危機四伏——你可以看到耷拉著的枯枝,還有一些樹枝要麼被吹落,要麼自己掉下,落在車道兩側的草地和雜草叢上。汽車在車轍上顛簸,黛西似乎喜歡這種運動。她發出附和的聲音。轟隆、轟隆、轟隆。

這一天的事情中,黛西可能會記住這個——大概也就這個了。交織成拱頂的樹枝,突如其來的陰暗,汽車的顛簸。或許還有擦窗而過的慘白色野胡蘿蔔花。還有她身邊的菲利普——高深莫測的嚴肅激動表情,孩子氣的嗓門不自然地壓低而發出的低沉聲音。還有對於伊芙的模糊得多的印象——長滿雀斑、陽光曬得發皺的光胳膊,用黑色箍髮帶攏向腦後的一頭灰金色的、毛茸茸的鬈髮。或許還有她的氣味。不再是香菸味,也不是大肆廣告的乳液和化妝品的味道,伊芙曾為它們耗費巨資。那麼是蒼老的面板味?大蒜味?酒味?漱口液的味道?等黛西能想起這些,或許伊芙都已經死了。黛西和菲利普或許會彼此疏遠。伊芙和她自己的哥哥不相往來已有三年。自打他在電話裡說,“你要是沒資本幹出什麼名堂的話,就不該去當女演員”之後,就斷了聯絡。

前方不像會有房子,不過透過樹枝的縫隙,可以看到豎著一個穀倉框架,四壁全無,只剩光禿禿的柱子,屋頂倒是在的,朝一側歪倒,像頂怪帽子。似乎還有一些零落的器械、舊汽車或者舊卡車散佈在穀倉四周開著花的雜草海洋裡。伊芙沒什麼雅興打量它們——她忙著在顛簸的車道上控制住汽車。前方的綠卡車已經不見——開走多遠了呢?接著,她看到小巷拐彎了。它果然拐了個彎,他們開出松樹濃蔭,突然進入朗朗日光中。依然是海水泡沫般的野胡蘿蔔花,依然是四處散落的大塊廢銅爛鐵。一側有一道高高的野灌木籬笆,後頭終於出現了房子。一幢大房子,黃灰色磚的兩層樓,上加一層木閣樓,窗子上填著骯髒的泡沫塑膠。樓下有扇窗戶裡面貼著鋁箔,發出反光。

她走錯地方啦。她不記得這幢房子。這裡沒什麼修剪過的草地環繞著的圍牆。只有雜草叢中胡亂長著幾棵小樹。

卡車就停在前方。她看到卡車前有一片清空的平地,鋪著礫石,她可以開到那裡調頭。不過卡車堵在路上。她只好也停下。她不知道卡車裡的人是不是故意這麼停的,好逼著她解釋自己的來由。這會兒,他悠閒地下了卡車。他沒看她,放開了狗,這東西正前後亂跑,憤怒地狂吠著。下了地,它繼續吠叫,不過一直待在男人身邊。男人戴了頂帽子,臉藏在陰影裡,伊芙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站在卡車邊,看著他們,遲疑著沒走過來。

伊芙解開安全帶。

“別出去,”菲利普說,“待在車裡。調個頭。快開走吧。”

“做不到啊。”伊芙說。“沒關係。那狗就會亂叫,不會咬我的。”

“別出去。”

她根本不該讓遊戲玩得失了控。像菲利普這麼大的孩子很容易玩過頭。“這不是在遊戲裡了。”她說。“他不過是個男人。”

“我知道,”菲利普說,“但是別出去。”

“住嘴。”伊芙說,她鑽出車,關上車門。

“嗨,”她招呼道,“很抱歉,我弄錯了。把這裡當成另一個地方啦。”

男人咕噥了句類似“嗨”的聲音。

“其實我在找的是另一個地方。”伊芙說。“我還是小孩時去過一次。有一堵牆,上面全是用碎玻璃做的圖畫。我想是一堵水泥牆,刷得雪白雪白的。我看到巷口兩根門柱,還以為它肯定就在這裡呢。你一定以為我們是在跟蹤你吧。這事聽起來也太離譜了。”

她聽到車門開了。菲利普鑽出來,身後拖著黛西。伊芙以為他是想靠她近點,便伸出胳膊迎接他。可他甩開黛西,繞過伊芙,和男人說起話來。他忘了剛才發出的警告,顯得比伊芙還要鎮定。

“你的狗乖嗎?”他挑戰似的問。

“它不會咬你的,”男人說,“只要我在,它就沒事。它汪汪亂叫,是因為它還是隻小狗崽兒呀。還只是只小狗崽兒。”

他個子很矮,還沒伊芙高。他穿牛仔褲和一件彩色編織物做的敞開式馬甲,或許產自秘魯或者瓜地馬拉。光禿、黝黑、肌肉發達的胸前掛著金鍊子和獎牌墜子,閃閃發光。說話時,他仰起頭,伊芙看出他的臉比他的體態要老得多。前排牙齒已經掉了幾顆。

“我們這就告辭吧。”她說。“菲利普,我正在告訴這個人我們沿這條路開來,是在找我還是小姑娘時到過的一個地方,那裡有一堵牆,嵌著彩色玻璃做的圖案。不過我搞錯啦,這不是那個地方。”

“它叫什麼?”菲利普說。

“特里西。”男人回答。狗聽到自己的名字,跳起來撞他的胳膊。他把它拍下去。“我不曉得有啥圖畫。我不住這。哈羅德,他才是曉得這種事的人。”

“沒關係了。”伊芙說,抱起黛西。“你能不能把卡車朝前挪一點,那樣我就能調頭了。”

“我不曉得啥圖畫。你瞧,要是它們是在這房子的前半截兒,我就看不到,都是因為哈羅德,他把這房子的前半截兒堵住了。”

“不是的,它們是在室外。”伊芙說。“不過沒關係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對對對,”男人好像漸漸有了談話的興趣。“你進去吧,讓哈羅德跟你說說這個。你認識哈羅德?他是這裡的主人。這地兒是瑪麗的,可是哈羅德把她弄進養老院囉,所以現在這裡是他的啦。這不怪他。她是得進那裡啦。”他從卡車裡拖出兩箱啤酒。“我剛才進了趟城,哈羅德打發我進城。去吧。進去吧。哈羅德會很高興看到你的。”

“來吧,特里西。”菲利普嚴厲地訓斥道。

狗圍著他們又叫又跳。黛西又害怕又興奮地尖叫起來,身不由己地,他們全都朝房子走去,伊芙抱著黛西,菲利普和特里西在她邊上的一些泥土疙瘩上亂跑,過去曾是臺階吧。男人緊跟在他們身後,身上散發出啤酒味,他想必在卡車裡喝酒來著。

“開門吧,進去,”他說,“自己穿過去吧。你不介意這裡有點亂吧?瑪麗在養老院呢,沒人像過去那樣打掃這裡了。”

他們不得不穿過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破爛——估計得用許多年才能積成這麼大一堆。底層是一些桌椅、沙發,或許還有一兩個爐子,其上堆滿舊床單報紙窗簾枯死的盆栽植物木料屑子空瓶子破燈窗簾杆,有些地方一直堆到天花板,幾乎完全擋住外面的光線。作為彌補,靠裡側的門邊點著一盞亮得灼人的燈。

男人放下啤酒,開啟那扇門,喊著哈羅德的名字。他們這會兒走進的房間究竟算是什麼,還真不好說——有一些廚房櫃子,櫃門在鉸鏈上搖搖欲墜,架子上擺了幾個罐子,此外又有兩張小帆布床,床上鋪著光禿禿的床墊,摞著皺巴巴的毯子。傢俱或者掛著的被子把窗戶擋得嚴嚴實實,以至於你根本搞不清哪裡有窗,屋裡充滿類似舊貨店、堵塞的水槽或馬桶的氣味,還有烹飪、油脂、香菸、人的汗水、狗的氣味和塞滿的垃圾箱的味道。

男人的喊叫聲無人應答。伊芙轉過身——門廊擠擠挨挨的,不過這裡倒有可以轉身的空間——說:“我想我們不該……”——但是特里西攔住了她,男人繞過她,敲起另一扇門。

“他在這裡喲。”他說——仍舊扯著嗓門,儘管門已經開了。“哈羅德在這裡喲。”特里西朝前衝去,只聽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見鬼。把這狗弄出去。”

“這位女士想看一些畫畫。”矮個子男人宣佈。特里西痛苦地哀號起來——有人踢了它一腳。伊芙別無選擇,只得走進房間。

這是一間餐廳。擺著沉重的舊餐桌和結實的椅子。三個男人正坐著玩牌。第四個男人站起來踢了那狗。屋裡溫度大約有90度。

“關上門,有穿堂風。”桌邊的一個男人說。

矮個男人把特里西從桌子下拽出來,丟進外面的房間,在伊芙和孩子們身後砰地關上門。

“老天爺啊,真見鬼。”站起來的男人說。他胸前和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弄得面板好像是青紫色的。他晃晃腳,好像受了傷。沒準他踢特里西的時候,也踢到了桌子腿。

背對門坐著個年輕人,肩膀又瘦又窄,脖子細長。至少伊芙覺得他可能挺年輕的,因為他頭髮染成一縷一縷的金色,戴著金耳環。他沒轉身。他對面的男人和伊芙一般年紀,剃光頭,留一把整潔的灰鬍子,長了雙充血的藍眼睛。他看看伊芙,絲毫友好的意思也沒有,不過似乎有點明白或者理解的意味,在這方面,他和刺青男人可不像,後者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一道他決定不予理睬的幻影似的。

桌子那頭,在主人或者父親坐的位子上,坐著下令關門的男人,他既沒抬頭,對來人也好像毫不在意。他是一個大塊頭男人,肥胖、蒼白,一頭汗津津的棕色鬈髮,根據伊芙的判斷,他幾乎全身赤裸。刺青男人和金髮男人都穿牛仔褲,灰鬍子男人穿了牛仔褲和一件格子襯衫,釦子一直扣到脖子,繫了個蝴蝶結。桌子上擺著杯子和酒瓶。坐主人位子的男人——他想必就是哈羅德——和灰鬍子男人正在喝威士忌。另外兩人喝啤酒。

“我告訴她沒準房子前半截兒有畫畫,可她沒法進去,你把那裡關上了。”矮個男人說。

哈羅德說:“你把嘴閉上。”

伊芙說:“我真的很抱歉。”看來別無選擇,她只好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從頭講起,扯到還是小女孩時如何住在村裡的旅館裡,如何和媽媽一起旅行,牆上的圖案,她今天如何想到它們,兩根門柱,她顯然的錯誤,她的歉意。她徑直對灰鬍子說著,因為他看起來是唯一願意聽或者能聽懂的人。她的胳膊和肩膀被黛西的體重壓得發疼,也因為全身的緊張而僵痛著。不過,她浮想聯翩的是,將來如何跟人形容這事——她打算說,這就像發現自己突然深陷品特的一齣戲中。或者就像她在噩夢中面對一群冷漠、死寂、充滿敵意的觀眾。

等她再也想不出什麼打趣或者抱歉的話,灰鬍子開口了。他說:“我不曉得。你得問哈羅德。嗨,嗨,哈羅德。你知道什麼碎玻璃拼出的圖案這碼子事嗎?”

“告訴她她乘車到處看圖案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哈羅德頭也不抬道。

“你真不走運啊,女士。”灰鬍子說。

刺青男人吹聲口哨。“嗨,你,”他對菲利普說,“嗨,小子。你會彈鋼琴嗎?”

哈羅德的椅子後頭有一架鋼琴。沒有琴凳或凳子——哈羅德本人佔據了鋼琴和桌子之間的大部分空間——琴上堆滿不相干的東西,比如盤子和外套,正如在這房子裡的所有地方一樣。

“不,”伊芙飛快地回答,“他不會。”

“我問的是他。”刺青男人說。“你會彈曲子嗎?”

灰鬍子男人說:“別逗他。”

“只是問問他會不會彈曲子,有啥關係。”

“別逗他。”

“你們看,我沒法開走車子,除非有人挪一下卡車。”伊芙說。

她想,這屋裡有股子精液的味道。

菲利普沒說話,緊貼著她。

“要是你能挪一下——”她邊說邊扭過頭,以為矮個男人就在身後。但其實他不在,她不由愣住,他根本不在屋裡,他什麼時候不知不覺地溜走了。萬一他把門反鎖上了怎麼辦?

她抓住門把手,它轉動了,門開得有點費勁,另一頭有什麼東西摩擦著它。矮個男人就蹲在那裡,豎著耳朵。

伊芙沒理他,徑直走出去,穿過廚房,菲利普變成世界上最乖的小男孩,一路小跑著緊跟在她身邊。他們沿門廊中的狹窄走道穿過垃圾堆。終於走到戶外後,她深吸一口氣,此前好長一段時間都只能憋著氣。

“你應當沿這路開下去,到哈羅德表姐家去問問。”矮個男人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他們有個不錯的窩兒。他們弄了幢新房子,她把那裡收拾得很漂亮。他們會給你看圖案,看任何你想看的東西。他們會歡迎你。他們會讓你坐下,請你吃東西,他們不讓任何人空著肚子走開。”

他不可能一直蹲在門後,因為他已經挪開了卡車。或者是別的什麼人挪開了它。卡車無影無蹤,估計是開到某個看不到的車棚或停車點去了。

伊芙沒搭理他。她給黛西繫上安全帶。菲利普不用提醒,自己扣好帶子。特里西從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來,悶悶不樂地繞車跑,嗅著輪胎。

伊芙鑽進汽車,關上車門,汗溼的手按上鑰匙。汽車發動了,她朝前開進礫石地——空地四周都是濃密的灌木叢,她估計都是些漿果灌木,還有老丁香樹,以及不少雜草。灌木叢有幾處被一堆堆舊輪胎、瓶子和錫罐壓扁了。很難想象這幢房子還能丟出什麼東西,既然所有垃圾都存在屋子裡,不過,顯然他們還是丟了。伊芙給車掉頭,注意到灌木壓扁的地方冒出一堵牆的殘跡,上面帶著一點白灰。

她覺得看到牆上嵌著一些玻璃碎片,閃閃發亮。

她沒有放慢速度去看它們。她希望菲利普沒注意到它們——否則他會要停車的。她把車頭對著小巷,駛過通往房子的泥土臺階。矮個男人站在那裡,一雙胳膊直揮,特里西晃著尾巴,從受驚導致的短暫馴順中清醒過來,發出告別的吠叫,沿小巷追了他們一陣。它只是裝裝樣子而已,要是真想的話,它準能追上他們。碾上車轍的時候,伊芙不得不放慢速度。

她開得那麼慢,以至於一個人從汽車副駕駛座一側高高的雜草叢中跳出,輕易地開啟車門——伊芙沒想起來鎖——跳進車裡。

是坐在桌邊的金髮男人,他的臉伊芙一直不曾看到。

“別害怕。別害怕啊大家。我只是想著是不是能搭你們一次便車,行不行啊?”

原來這不是男人或男孩,而是一個女孩。一個穿上了一件髒兮兮汗衫的女孩。

伊芙說:“沒問題。”她設法讓車開在車轍裡。

“我在那房子裡不好問你,”女孩解釋,“我溜進浴室,從窗子爬出來,跑到這裡。他們沒準還不知道我走了呢。他們都醉啦。”她從對她來說太大的汗衫上揪起一把聞了聞。“臭死了,”她說,“我隨手抓了這件哈羅德的,在浴室裡。真難聞。”

伊芙開出車轍以及黑暗的小巷,回到正常的大路。“天哪,我真高興走出那裡了,”女孩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幹啥。我都不知道怎麼去的那裡,那是在晚上。那可不是我待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是啊,他們看起來喝得夠多的了。”伊芙說。

“嗯,不錯。很抱歉我可能嚇到你了。”

“沒事。”

“要是我沒跳進車裡,我想你不會為我停車的。對不?”

“說不準。”伊芙回答。“我想要是我意識到你是個女孩的話,會的。我之前沒能仔細看看你。”

“是啊,我現在看起來不大像了。我現在模樣糟透了。我不是說我不喜歡參加聚會。我喜歡聚會。不過有這樣的聚會,也有那樣的聚會,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在椅子裡轉過身,死盯著伊芙,迫使伊芙不得不把視線從路上挪開一會兒,好回視她。她看出女孩比聽起來醉得更厲害。深棕色的眼睛呆滯無神,卻瞪得大大的,努力睜圓,像通常醉漢的眼睛一樣哀怨飄忽,流露出一心想矇混過關的絕望神情。她的面板有的地方起疙瘩,有的地方灰撲撲的,整張臉都因為狂飲而發皺。她天生的髮色是深色的——一縷縷金色頭髮在髮根處刺眼地、醒目地呈現為黑色。要是你能無視她現在皺巴巴的臉,可以說她長得相當漂亮,你不由會奇怪她怎麼會跟哈羅德那幫人混到一起。她的生活方式和現在的流行趨勢想必讓她從正常體重失去了15或者20磅——不過她個頭不高,其實一點不像男孩子。她的正常體態本該是個讓人挺想抱抱的胖姑娘,一個可愛的豐滿丫頭。

“何波把你們帶進那裡,真是發瘋。”她說。“他腦袋有點不正常,這個何波。”

伊芙說:“我看出來了。”

“我也不知道他在那裡幹啥,我想他是為哈羅德干活。我想哈羅德也沒讓他幹啥好事吧。”

伊芙從不認為自己會讓女人產生什麼性趣。這個髒兮兮、皺巴巴的女孩看起來也吸引不了什麼人。不過,或許女孩不這麼想——她想必早已習慣讓人迷戀。總之,她把手摸上伊芙赤裸的大腿,往她的熱褲褲腿裡伸進一點點。她儘管醉醺醺,卻摸得挺老道。要是一來就張開手指、抓揉肌膚,那就太過了。她用的是一種老練的、本能的摸索手法,不過沒有任何真誠強烈的慾望,既無衝動也不親切,以至於伊芙覺得那手大可以摸個空,直接撫愛汽車墊子算了。

“我沒事。”女孩說,聲音像手一樣,竭力想把她和伊芙引進新一層的親密感。“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明白我的,對不?”

“當然咯。”伊芙簡短地答道。手挪開了,它那份疲憊娼妓的禮貌周全已經履行完畢。不過它沒失敗——至少沒有徹底失敗。儘管做得虛張聲勢又三心二意,它還是成功地撩撥起了幾根老邁的神經。

而它居然起了效這個事實令伊芙一陣不適。它將一道陰霾,從此刻回溯起,籠罩住她這輩子或喧鬧衝動或嚴肅認真,總體而言不知悔改的苟合史。不是說真的突然爆發出一陣羞恥感或罪惡感——就是一片髒乎乎的陰霾而已。難不成她這會兒突然渴望起一段純潔一點的往昔,一份潔白一點的履歷了?那該是多大的笑話。

不過大有可能她是依舊,而且一如既往地,渴望著愛情。

她說:“你想去哪裡?”

女孩猛地後退,轉臉看著前方的大路。她問:“你去哪兒?你住這附近嗎?”引誘的含混語調消失了,就像性事完畢之後,換上了一種挺刻薄、自以為是的口氣。

“有趟公共汽車穿過村子,”伊芙說,“在加油站停。我看到過站牌。”

“嗯,不過有個問題,”女孩說,“我沒錢啦。你看,我急急忙忙從那裡溜出來,沒時間拿錢。要是沒錢的話,我上公共汽車有啥用呢?”

現在必須假裝不知道這是個威脅。告訴她,要是沒錢,可以設法搭便車。她的牛仔褲裡不大可能裝了杆槍吧。她只是假裝有罷了。

不過刀呢?

女孩第一次轉過身,看向後座。

“孩子們,你們在那裡還好吧?”她說。

沒有回答。

“真乖呀。”她說。“他們見到陌生人害羞嗎?”

伊芙居然想到性,真蠢,其實現實,其實危險,都在別處。

伊芙的錢包擱在汽車地面上,在女孩腳前。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錢。六七十美元吧。不會再多。要是她提議幫她買票,女孩準會說出一個很貴的目的地。蒙特利爾。或者至少是多倫多。要是她說,“把裡面的錢都拿走好了,”女孩會認為這意味著屈服。她會看出伊芙的恐懼,沒準會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最糟的話,她會做出什麼?偷走汽車?要是她把伊芙和孩子們留在路邊,警察很快會找到她。要是她殺死他們,棄屍樹叢,她或許可以逃得遠些。或者她可以在他們還可以利用的時候,把他們帶在身邊,用刀子抵著伊芙的體側,或者某個孩子的喉嚨。

這類事發生過。不過不像在電視或電影裡那麼頻繁就是了。偶有發生。

伊芙拐上鎮公路,路上車來車往。為什麼這讓她稍許安心?這裡的安全感純屬虛幻啊。她完全可能在一天最繁忙的車流中開車,一路把自己和孩子們送向死亡。

女孩說:“這路通哪?”

“通到大路上。”

“那就開到那裡。”

“我正往那開著呢。”伊芙說。

“大路是到哪裡的?”

“朝北到歐文桑德或者到託伯莫里,那裡有船坐。或者朝南到——我也不知道了。不過它和另一條公路交叉,可以通到薩尼亞。或者倫敦。或者底特律或者多倫多,要是一直開下去的話。”

接下來沉默無言,一直開到大路上。伊芙拐上大路後說:“到囉。”

“你往哪裡開?”

“我朝北開。”伊芙說。

“那你住在那裡了?”

“我要到村裡去。我得停下來加油。”

“你有油,”女孩指出,“有半箱多呢。”

太蠢了,伊芙該說要去買食品才對。

女孩在她身邊發出一聲長長的、下定決心的呻吟,或許是表示無可奈何。

“你知道,”她說,“你知道的,我要是想搭別人的車,最好還是這裡就下車吧。我到別處也不見得比這裡好搭車。”

伊芙把車停到礫石路邊。寬慰感漸漸轉變為類似羞恥感。或許女孩真沒帶錢就溜出來了,身上空無分文。醉醺醺的、廢柴一根、兩手空空,像這樣站在路邊是啥滋味?

“你說你們要去哪裡?”

“朝北。”伊芙又說了一遍。

“你說到薩尼亞是哪個方向?”

“朝南。過馬路,那面的車是朝南開的。小心別撞著。”

“沒事。”女孩回答。聽起來已經心不在焉。她已經盤算起新的機會。她半鑽出車子,說聲“再會”,又對後座說,“再見啦,要聽話哦。”

“等等。”伊芙說。她俯身摸到錢包,掏出一張二十元鈔票。她走出汽車,繞到女孩面前。“拿著,”她說,“這會管點用。”

“是啊。謝了。”女孩把鈔票塞進口袋,眼睛瞟著路面。

“聽著,”伊芙說,“要是你走不了的話,我告訴你我家在哪裡。就在村子往北兩英里的地方,村子呢,從這裡往北走半英里就到。朝北。這個方向。我家人現在都在,不過他們今天晚上就走了,要是你介意這個的話。門口信箱上的名字是福特。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為啥上面是那個名字。房子在田地中間,是個獨棟樓。前門一側有扇普通的窗子,另一側有扇怪模怪樣的小窗子。浴室就在窗後頭。”

“哦。”女孩說。

“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沒搭到車……”

“好啦,”女孩說,“知道了。”

他們重新上路,菲利普說:“呃。她聞起來像堆吐出來的玩意兒。”

再開遠一點,他說:“她都不知道應該看太陽的位置來判斷方向。她是個笨蛋,不是嗎?”

“我猜是的。”伊芙回答。

“呃。我從沒見過這麼蠢的人。”

穿過村子時,他問可不可以停下來買冰激凌蛋筒。伊芙說不行。

“大家都停車去買冰激凌,很難找到停車的地方啊。”她說。“家裡有好多冰激凌。”

“你不該說‘家裡’,”菲利普指出,“那只是我們臨時待的地方。你應該說‘那房子裡’。”

公路東面的田裡,一捆捆巨大的乾草齊齊對著太陽,它們捆得結結實實,看起來像盾牌、銅鑼或者阿茲特克人的金屬面具。駛過它們之後,出現一片長著泛白而柔軟的金色尾巴或者羽毛的田野。

“那叫大麥,那種長尾巴的金色植物。”她告訴菲利普。

他說:“我知道。”

“那種尾巴有時候也叫鬍鬚呢,”她背誦起來,“‘但是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閒,在長鬍須的大麥田……’”

黛西說:“‘玳瑁’☾2☽是什麼?”

菲利普說:“是大麥啦。”

“‘只有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閒。’”伊芙背誦道。她竭力回想著。“‘唯餘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閒……’”“唯餘”聽起來最地道了。唯餘收割者。

索菲和伊安在路邊攤買了玉米。用來做晚飯。計劃變了——他們明早才走。他們買了一瓶杜松子酒、一些湯力水和檸檬。伊安負責調飲料,伊芙和索菲坐著剝玉米。伊芙說:“二十四根玉米,太瘋狂了。”

“等著瞧吧,”索菲說,“伊安愛吃玉米。”

伊安躬身給伊芙端上飲料,她嚐了一口,評價道:“實在太美妙了。”

伊安同她記得或者想象的不大一樣了。他並非矮個兒、刻板、乾巴巴的。相反是個瘦瘦的金髮男人,中等個頭,動作敏捷,和藹可親。索菲顯得沒原先自信,說話做事都變得小心翼翼的。不過好像開心多了。

伊芙講了她的故事。她從沙灘上的棋盤、消失的旅館、在鄉間的巡遊開始。講了媽媽的城裡太太派頭的套裝,她的連衣裙和配套的涼鞋,不過沒提年輕時代的伊芙對這些的厭惡。然後講了她去看過的東西——種矮樹的果園、擺滿舊娃娃的架子、彩色玻璃拼的圖案。

“它們有點夏加爾☾3☽風格呢。”伊芙說。

伊安說:“不錯。我們這些城市規劃師也知道夏加爾的嘛。”

伊芙說:“抱歉。”兩人都笑了。

接著講到門柱,突如其來的記憶,陰暗的小巷和破爛的穀倉,生鏽的機器,混亂不堪的房子。

“主人正在和朋友們玩牌。”伊芙說。“他對那個一無所知。要麼是不知道,要麼是沒在意。可是天哪,我上次到那裡差不多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想想看。”

索菲說:“哎喲,媽媽。真是的。”她看到伊安和伊芙相處融洽,很是寬慰,不由得容光煥發。

“你確定沒搞錯地方嗎?”她說。

“沒準搞錯了,”伊芙回答,“沒準吧。”

她不打算提在灌木叢中看到的半截牆。何必提它呢,況且還有那麼多她覺得最好別提的事。首先是她讓菲利普玩的讓他興奮過頭的遊戲。然後是幾乎一切和哈羅德及其同伴有關的事。還有關於跳進汽車的女孩的所有事情,每一件。

有這樣一類人,他們無論去哪裡,都顯得那麼體面樂觀,似乎能把他們所到各處的氣氛都淨化一新,對這些人說話,你得字斟句酌,免得顯得格格不入。伊芙覺得,伊安就是這種人,儘管他這會兒表現得挺包容。索菲則是一副因為遇到他而對命運感激不盡的樣子。從前,都是老人們才需要你如此小心翼翼地對待,可如今似乎你對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得這樣,像伊芙這種人只得竭力掩飾自己兩頭都不搭的窘境。她這一生一準會被他們視為一場丟人的狼奔豕突,一個巨大的錯誤。

她可以說那房子難聞極了,主人和他的朋友們看起來爛醉邋遢,但是不能提哈羅德赤身裸體,絕不能提她感到害怕。絕不能提她害怕什麼。

菲利普負責收集玉米殼,抱出去丟到田邊。偶爾黛西也會抓起一小把,拿出去往房子四周亂丟。菲利普沒有對伊芙的敘述做什麼補充,似乎也沒注意聽。不過故事講完,伊安(他希望把這則地方趣聞與專業研究結合起來)問伊芙對於村子和鄉村生活的古老模式被打破有何感想,對於所謂農業綜合企業的擴張有何見解,菲利普倒是從趴在大人腳邊爬來爬去的玩耍中抬起頭來。他盯了伊芙一眼。漠然的一眼,同謀者裝聾作啞的一個瞬間,一個不露痕跡的微笑,稍縱即逝,你都沒來得及讀懂。

它是什麼意思呢?只是意味著,他已經開始私底下的收藏和保密工作,自行決定哪些事該記下,以及如何記下,以及,在他未知的未來,將對他產生何種意義。

要是女孩來找她,他們全都會在。那麼伊芙的謹言慎行將毫無意義。

女孩不會來了。她在公路邊站上不到十分鐘,就會遇到更誘人的提議。或許更危險,但會更有趣,好處或許也更大。

女孩不會來啦。除非找到個和她一般年紀、無家可歸、狼心狗肺的廢物。(我知道有個地方咱們可以住住,只要打發掉那個老太婆。)

不是今晚,而是在明晚,伊芙將要躺在這幢變空的房子裡,薄木板牆像層紙殼似的包圍住她,她會希望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啥也不用操心,腦袋裡空蕩蕩,只灌滿高大、深邃的玉米林的沙沙聲,它們沒準已經不再長高,不過依舊會在天黑後發出生機勃勃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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