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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祈禱之圈

祈禱之圈

特魯迪把壺朝房間那頭扔去。它沒撞到對面的牆。沒砸中任何人。甚至都沒摔破。

這是一個沒有把手的壺——灰泥色,上有棕色橫條,摸上去砂紙般粗糙——是丹那年冬天參加陶瓷班做的。他做了六個小小的無把杯子配它。壺和杯子本是喝清酒用的,但是當地酒店不售清酒。一次,他們旅行時買了一些回家,不過不怎麼喜歡。因此丹做的壺一直擱在廚房的開放式架子上的最高一層,裡面擱著幾樣有點價值的稀奇玩意兒。特魯迪的結婚戒指和訂婚戒指,羅賓八年級獲得的全優生獎牌,一條長長的雙層黑玉珠鏈,原是丹的媽媽的,遺囑留給了羅賓。特魯迪現在還不讓她戴。

特魯迪下班回家時剛過午夜。她摸黑進屋。只有小小的爐燈開著——她和羅賓總給對方留著這燈。特魯迪等不及開別的燈,甚至包都沒放下,就爬上一把椅子,取下壺,在裡面摸了一圈。

沒了。當然。她早知道它沒了。

她穿過黑暗的屋子,走向羅賓的房間,拎包仍挽在胳膊上,手裡抓著那壺。她開啟頂燈。羅賓呻吟著翻個身,把枕頭扯到腦袋上。裝吧。

“你奶奶的項鍊,”特魯迪說,“你為什麼要那樣做?你瘋了嗎?”

羅賓假裝發出一聲半夢半醒的呻吟。看起來,好像她所有的衣服,舊的新的,乾淨的髒的,全都散落在地板、椅子、桌子和梳妝檯上,甚至床上也有。牆上貼了張畫著河馬的大海報,下書“我怎麼如此天生麗質?”。還有一張特里·福克斯☾1☽跑過雨中公路的海報,身後汽車如林。髒杯子,髒酸奶盒,學校筆記,一盒沒拆封的衛生棉條,羅賓學齡前玩的布蛇和布老虎,一大摞兩年前被軋死的貓“臘腸”的照片,羅賓跳遠、賽跑或投籃得的紅藍色緞帶。

“你給我說話!”特魯迪說,“給我說說你為什麼這麼幹!”

她丟出酒壺。但它比她想象的重,或者也可能扔出的那一瞬她手軟了,總之它沒撞上牆,掉在梳妝檯邊的地毯上,在地上滾了一會兒,完好無損。

那會兒你衝我扔了只壺呢。你差點砸死我。

不是衝你的。我沒衝著你扔。

你差點砸死我。

羅賓在裝睡的證據:她驚恐地坐起,卻毫無突然驚醒時的困惑茫然。她好像很害怕,但孩子氣的驚恐表情下,藏著另一種表情——死不悔改、察言觀色、輕蔑不屑。

“它多好看啊。而且很值錢。它是你奶奶的東西。”

“我覺得它屬於我。”羅賓說。

“那女孩甚至都算不上是你朋友。天哪,你今天早上對她可沒說什麼好話。”

“你哪知道誰是我朋友!”羅賓的臉漲成發亮的粉紅色,眼裡盈滿淚水,不過輕蔑的、死不悔改的表情依然如舊。“我瞭解她。跟她聊過天。所以滾出去!”

特魯迪在成人精神障礙中心工作。很少有人這麼叫它。鎮上老一點的人仍稱它為“威爾姐妹之家”,其他許多人,包括羅賓——以及估計大多數她的同齡人——都叫它智障中心。

這房子現在修了一條輪椅坡道,因為有些智障人士在身體上也有殘疾。後院有個游泳池,用納稅人的錢造它的時候,頗引起了一番議論。除了這些,房子看起來和從前幾乎沒什麼不同——白木牆,帶墨綠紋飾的山牆,斜屋頂,裝深色紗窗的邊廊,前方低窪的草坪周圍環繞著軟楓木。

這個月特魯迪是下午四點到午夜的班。昨天下午,她把車停在房前,沿車道步行上去,想著這房子多美啊,就像威爾姐妹時期一樣寧靜,那對姐妹想必總是給人奉上冰茶,從圖書館借書看,或者還打槌球,就像那時候的其他人一樣。

一旦你進門,總能聽到幾則新聞、一陣爭吵或者激動的嚷嚷。有人來修游泳池,但沒完工。他們又走啦。還沒修好。

“我們反正拿它也沒什麼用,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約瑟芬說。

“還不到六月中呢,你卻說夏天馬上就要過去了。”凱爾文說,“說話不經過大腦啊。你聽說了那個在鄉下死掉的女孩子嗎?”他問特魯迪。

特魯迪攪拌著兩份冰凍檸檬水,一份是粉紅色的,一份是原色的。聽了他這話,她把勺子往冰塊上猛的一搗,濺出幾滴檸檬水。

“怎麼回事,凱爾文?”

她擔心聽到女孩被拖下某條鄉間公路,在樹林裡被姦汙,勒脖,毒打,棄屍。羅賓總是穿著白短褲和T恤,飛揚的頭髮上勒條髮帶,在鄉間公路跑步。她的頭髮是金色的。腿和胳膊也是金色的。她的臉頰和四肢並非閃閃發亮,而是覆著層絨毛——要是她跑步經過,身後留下一陣花粉之霧,你也不會奇怪。汽車衝她鳴喇叭,她不為所動。有人衝她嚷嚷下流的威脅,她就不甘示弱地罵回去。

“因為開卡車。”凱爾文說。

特魯迪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羅賓還不知道怎麼開車呢。

“十四歲,她不會開車,”凱爾文說,“她溜進卡車,立馬撞上一棵樹。她父母在哪兒?我想知道的是這個。他們沒看好她。她還不知道怎麼開車,就溜進卡車,撞上樹。十四歲。太年輕啦。”

凱爾文是獨自進城的。他能打聽到所有新聞。他五十二歲,仍舊瘦瘦的,像個男孩子,鬍鬚颳得乾乾淨淨,一頭柔軟、乾乾淨淨的深色頭髮剪得短短的。他每天都去理髮店,因為不大會自己刮鬍子。癲癇症,然後是手術,某處骨移植受到感染,又做了更多手術,腳部和手指永久性輕微障礙,輕微的腦部障礙。這毛病並不會讓他混淆事實,只會讓他搞不清原因。或許他根本不該待在中心,不過又能去哪呢?再說他喜歡這裡。他說過他喜歡這裡。他告訴別人,他們不該抱怨。應該更守規矩,應該管好自己。他在前院撿起人們扔下的軟飲料罐和啤酒瓶——儘管這不是他的分內事。

珍妮特午夜之前準時過來接替特魯迪,也說了同樣的新聞。

“我猜你聽說過那個十五歲女孩的事了吧?”

珍妮特跟你說起這類事,總是用“我猜你聽說過”開頭。我猜你聽說過威爾瑪和特德分手了吧,她說。我猜你聽說過埃爾文·斯蒂德心臟病發作的事了吧。

“凱爾文告訴我了,”特魯迪說,“只是他說她十四歲。”

“十五歲,”珍妮特說,“她肯定和羅賓同班。她不會開車,甚至都沒開出小巷。”

“她喝醉了嗎?”特魯迪問。羅賓對酒、麻醉藥、香菸,甚至咖啡都點滴不沾,她對於納入體內的東西極其在意。

“我想不是吧。或許是嚇呆了。那是傍晚的時候。她和姐姐在家。她們的爸媽出門了,她姐姐的男朋友來了——就是他的卡車。要麼是他把卡車鑰匙給了她,要麼是她自己拿了。反正說法不一。有人說他們打發她去做件什麼事,想甩開她。有人說她拿了鑰匙就走了。反正,她在小巷裡一頭撞到樹上。”

“天哪。”特魯迪說。

“我知道。這太蠢了。這讓人一想到自己正在長大的孩子就難過。所有人都吃藥了嗎?凱爾文在看什麼?”

凱爾文還沒睡,坐在起居室看電視。

“某人的訪談。他寫了一本關於精神分裂的書。”特魯迪告訴珍妮特。

任何關於精神病的東西,凱爾文都會看看,或者試著閱讀。

“我想他會沮喪吧,這類東西看得越多的話。”珍妮特說,“你知道嗎,我今天發現,我不得不為了侄女勞拉的婚禮,用粉色餐巾紙做五百朵玫瑰!用來裝飾車的。她說我答應過幫忙做婚車上的玫瑰。嗯,我沒有啊。我可不記得答應過什麼事。你願意過來幫忙嗎?”

“當然。”特魯迪說。

“我猜想我希望他不要再看精神分裂節目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我想看老《達拉斯》☾2☽了。”珍妮特說。她和特魯迪對此意見不同。特魯迪沒法忍受重播的老《達拉斯》,也不想看演員們帶著昔日年輕豐滿的臉龐,經歷著他們和觀眾都早已忘記的那些磨難和錯綜複雜的情感關係。那才是最好玩的地方嘛,珍妮特認為。簡直不可思議,所以太奇妙啦。這一切都發生過,而他們竟然已經忘得一乾二淨,過起自己的日子。不過特魯迪覺得,沒什麼不可思議的——角色們總是從這事忙到那事,隨時把往事拋諸腦後,永遠興致勃勃,拾掇得漂漂亮亮,頻頻換衣服。令她無法忍受的,就在於它並非真的那麼不可思議。

第二天早上,羅賓評論道:“哦,沒準吧。跟她玩的人全都酗酒。他們永遠在聚會。他們自己不學好。全怪她自己。就算她姐姐叫她走開,她也不用真走開呀。不用這麼犯蠢嘛。”

“她叫什麼?”特魯迪問。

“特雷西·李。”羅賓厭惡地說。她踩下垃圾箱踏板,舉起而不是放低剛喝完的酸奶盒,往下一丟。她穿著比基尼內褲和T恤,上書“要是想聽屁眼的聲音,我會放屁”。

“我還是不喜歡那件T恤,”特魯迪說,“有些東西挺噁心但挺好玩,有些東西光噁心不好玩。”

“有什麼問題嗎?”羅賓說,“反正我一個人睡覺。”

特魯迪坐在屋外,裹著寬鬆睡衣喝咖啡,等天慢慢變熱。邊門外有一小片地鋪著磚,她和丹總管它叫院子。她現在就坐在這裡。這是一幢太陽能加熱的房子,南面的斜屋頂上裝著巨大的玻璃板——是鎮上模樣最古怪的房子。內部也很古怪,廚房裝的是開放式架子而不是櫃子,要爬上幾級臺階才能進入俯瞰屋後原野的起居室。她和丹開玩笑地給房子各個部分取了最傳統、最富郊區風味的名字——院子、化妝室、主臥室。丹總忍不住拿他的生活方式來取樂。他親手造了這幢房子——特魯迪攬下了不少油漆活兒以及亂塗亂抹的活兒——結果大獲成功。鑲板處沒有漏雨,太陽能確實給房子提供了部分熱量。大多數有丹的想法或理想的人都不夠實際,不會修東西或做東西,不懂接電線或木匠活兒,或者任何需要懂的東西。丹卻樣樣在行——園藝,砍木頭,造房子。他尤其擅長修馬達,過去經常作為汽車修理師和小馬達修理工四處攬活兒。就是因為這個,他才到此地安家。他為瑪萊娜而來,找到一份修理工的活兒,成了一家汽車修理店的技術合夥人,然後不知不覺地——娶了特魯迪而不是瑪萊娜——變成一個小鎮商人,親情俱樂部成員。他自始至終不曾剃掉那把1960年代的大鬍子,也懶得理髮。鎮子太小,而丹又太聰明,無須為這些費神。

現在丹跟一個叫作吉納維芙的女孩住在列治文山一幢市區住宅裡。她在讀法律。她很小就結婚了,有三個年幼的孩子。丹三年前遇到她,當時她的帳篷車在鎮外幾英里處拋錨。晚上他跟特魯迪講了她的事。租的帳篷車,三個幾乎還是嬰兒的小孩,非常年輕的離婚媽媽,頭髮梳成辮子。她的勇敢,她的貧困,她讀法律學校的計劃。若不是帳篷車很容易就修好了,他本打算邀請她和孩子們來家過夜。她正準備去特金巴釐爾她父母的避暑屋。

“那她就不可能真那麼窮。”特魯迪說。

“父母有錢,你也可以很窮啊。”丹說。

“不,不可能。”

去年夏天,羅賓到列治文山住了一個月。她提前返回了,說那裡簡直是所瘋人院。最大的孩子要上特殊閱讀治療所,第二大的孩子尿床。吉納維芙的所有時間都在法律圖書館學習。不是才怪。丹負責買食品、燒飯、照料孩子、種菜,星期六和星期天開出租車。他想在車庫開個摩托車修理店,但沒被允許。鄰居們反對。

他告訴羅賓他很開心。從沒這麼快樂,他說。羅賓回家後完全成了個大人——嚴厲、好挖苦、說一不二。她多了幾絲前所未有的、淡淡的、根深蒂固的怨恨之情。特魯迪沒法哄她說出來,逗她也沒用。那些手段能生效的階段已經過去。

羅賓中午回家,換了衣服。她穿上一件淺色印花棉布襯衫,熨平一條淺藍色棉裙。她說,班上有些女孩或許下課後會去殯儀館。

“我忘了你還有那條裙子。”特魯迪說。要是她以為能借此展開一點交談,那可錯了。

與丹初次邂逅時,特魯迪喝得醉醺醺的。她十九歲,高個兒,瘦瘦的(現在依然如此),一頭狂野的黑色捲髮(現在剪短了,像通常的黑頭髮一樣已有幾縷灰色)。她曬得很黑,穿牛仔褲和扎染T恤。沒穿胸衣,也沒那必要。那是八月,在穆蘇科卡☾3☽一家有樂隊的旅館酒吧裡。她正與一些女朋友宿營。他和未婚妻瑪萊娜也在那裡。他帶瑪萊娜回家見他媽,後者在穆蘇科卡湖的一個島上,住在空無一人的旅館裡。特魯迪十九歲,他二十八歲。她在他和瑪萊娜的桌前獨舞,頭昏眼花,醉醺醺的。瑪萊娜是個模樣挺溫順的金髮女郎,粉色胸部巨大挺拔,掛滿小小的人造珍珠做的鏈子。特魯迪在他面前執著地跳舞,直到他站起來加入她。跳完後他問她的名字,帶她回桌子,介紹給瑪萊娜。

“這位是茱迪。”他說。特魯迪笑癱在瑪萊娜旁邊的椅子上。丹帶瑪萊娜去跳舞了。她喝掉瑪萊娜的啤酒,去找自己的朋友們。

“你們好啊,”她對她們說,“我叫茱迪!”

他在酒吧門口追上她。看到特魯迪要離開,他就和瑪萊娜分手了。一個能夠飛速改變計劃,看出各種可能性,燃燒起全新熱情的男人。他事後告訴別人,他還不知道特魯迪真名就已經愛上了她。不過他對特魯迪坦言,和瑪萊娜分手時他哭了。

“我也有感情,”他說,“不怕流露出來。”

特魯迪對瑪萊娜則毫無感情。瑪萊娜已經過了三十歲——還能指望什麼?瑪萊娜現在還住在鎮上,在水電公司工作,沒結婚。一次,特魯迪和丹討論著吉納維芙,特魯迪說:“瑪萊娜一定會想,我真是罪有應得啊。”

丹說,他聽說瑪萊娜加入了聖經基督教會。裡面的女人禁止化妝,星期天去教堂必須戴一種無邊帽。

“她的腦子裡不會有別的想法,只有寬恕。”丹說。

特魯迪說:“我相信。”

關於殯儀館的事,特魯迪從凱爾文和珍妮特處都聽到了同樣的版本。

特雷西·李班上的女生放學後全去了。她們正趕上所謂的探問期,特雷西·李的家人都守在敞開的棺木邊接待親友。她爸媽都在,已婚的哥哥和老婆,姐姐,甚至卡車的主人,姐姐的男朋友也在。他們站成一排,人們列隊走過,說幾句安慰話。來了很多人。這種時候總是如此。特雷西·李的祖母排最後,坐在一把錦緞椅子上。她沒法長時間站著。

殯儀館的所有椅子都裹著這種白色金色錦緞。窗簾也是同樣的布料,牆紙與之相配,可謂盡善盡美。牆上裝著小支架燈,鑲著厚厚的粉色玻璃。特魯迪去過幾次,知道那裡是什麼樣。但是羅賓和大多數女孩從沒去過,裡面的樣子讓她們始料未及。她們有幾個幾乎一進門就抽泣起來。

窗簾關著。播放著輕柔的音樂——並不是真的教堂音樂,不過聽起來很像。特雷西·李的棺木白底金邊,與錦緞和牆紙相配,裡面襯著打褶的粉色緞子,墊一個粉色緞枕。特雷西·李的臉上毫無傷痕。她並不像平時那樣化妝,因為這回是葬禮承辦人幫她化的。不過她戴著心愛的耳環,綠松石色的三角形和黃色新月形,每隻耳朵戴兩個。(有人覺得這品位很差勁。)棺木裡自她腰部以下都蓋著,上面擺了個粉色玫瑰組成的巨大心形枕頭。

女孩們列隊上前跟死者的家人說話,和他們握手,說“你痛失摯愛我很難過”,就像所有其他人做的一樣。做完這個,等她們所有人都讓老祖母用溫暖、腫脹、佈滿雀斑的手握了握自己冰涼的小手之後,她們又三三兩兩排起隊,從棺木前走過。她們中很多人已經哭起來,渾身顫抖。你還能指望什麼呢?小姑娘們嘛。

不過她們一邊走,一邊唱起歌。開始有點拘謹害羞,漸而悲哀、甜蜜的聲音變得自信起來,她們唱道:

現在啊,當鮮花仍舊長在藤上,

我要品嚐你的草莓,我要痛飲你的蜜酒……

當然,她們事先計劃了一切。她們從一張唱片裡挑出這歌,相信它是一首古老的讚美詩。

她們就這麼列隊走過,唱著歌,低頭看著特雷西·李。人們注意到她們往棺材裡丟起東西。從手指上、胳膊上抹下戒指和手鐲,從耳朵上摘下耳環。解開項鍊,彎腰從頭上扯下鏈子和長珠串。每個人都丟進點什麼。所有這些閃閃發亮的首飾都滑落到死去的女孩身上,和她一起躺在棺木裡。一個女孩從頭髮上扯下亮閃閃的梳子,也丟了進去。

沒人站出來制止。誰會那麼煞風景呢?這簡直像一場宗教儀式。女孩們好像聽人講解過該怎麼做似的,好像這是個尋常的慣例。她們唱歌,抽泣,丟下珠寶。儀式感令她們每個人都顯得很優雅。

這家人也沒阻止她們。他們覺得很美。

“就像在教堂裡啊。”特雷西·李的媽媽感嘆道。祖母則說:“這些可愛的小姑娘都愛特雷西·李。要是她們想獻出首飾,表明她們的愛,這是她們自己的事兒。這個不關別人的事兒。我覺得這很美。”

特雷西·李的姐姐癱倒在地,失聲痛哭,這是她首次這麼做。

丹說:“這是對愛的考驗。”

他指的是特魯迪的愛。特魯迪開始唱歌:“請放開我吧,放開我喲……”

她一隻手按住胸口,唱著歌,滿屋子飛舞。丹又像要哭,又像要笑。他沒法控制自己。他上前抱住她,兩人一起踉踉蹌蹌跳起舞。他們都醉得可以。整個六月(那是兩年前),他們在一輪一輪爆發的間歇以及其間都在喝杜松子酒。喝酒、哭泣、爭論、解釋,特魯迪不得不頻頻衝到酒店。不過她不記得真喝得爛醉,或者酒後頭疼。只記得始終那麼累,好像腳踝上拴著鉛塊。

她不斷插科打諢,管吉納維芙叫“吉納傻乎乎”。

“這和打算放棄生意去做個製陶工是一回事。”她說,“沒準你真該那麼做的。我並不是真的反對。你自己放棄了。還有你想去秘魯那次。我們現在還可以那麼做。”

“那都是陳年舊事了。”丹說。

“我早該知道的,從你開始在電視上看《檢察官》的時候。”特魯迪說,“那是法律片,對嗎?你以前對那類事從沒那麼感興趣過。”

“你也可以開啟生活之門嘛。”丹說,“你不必僅僅是我的老婆。”

“當然。我想我會去做個腦科專家。”

“你非常聰明。你是一個出色的女人,很勇敢。”

“你確定不是在說吉納傻乎乎?”

“不,是你。是你啊,特魯迪。我仍舊愛你。你沒法理解我仍然愛著你。”

多年來他都不再如此強調多麼愛她。他愛她瘦瘦的身材,她的鬈髮,她變得粗糙的面板,她大踏步進屋,震得窗子嗡嗡響的樣子,她的調侃,她的滑稽舉止,她直率的說話方式。他愛她的思想和靈魂。他永遠愛。不過他的生命和她相連的階段已經過去。

“這純粹是胡扯。盡是些蠢話!”特魯迪說,“羅賓,回床上去!”因為羅賓正穿著很少的睡衣站在樓梯頂。

“我聽到你們又喊又叫的。”羅賓說。

“我們沒有又喊又叫,”特魯迪說,“只是在討論一些私人問題。”

“是什麼?”

“我說過了,是私人問題。”

羅賓悶悶不樂地回到床上,丹說:“我想我們該告訴她了。孩子們最好知道這些。吉納維芙就從不瞞著她的孩子們什麼。喬西才五歲,一天下午她走進臥室……”

特魯迪真的號叫起來,撕扯著一個墊子。“給我住嘴,別跟我提你那個甜蜜的狗屁吉納維芙和她甜蜜的狗屁臥室和她那些狗崽子們……給我住嘴,別再講了!你就是一個沒腦袋的大漏嘴。愛幹嗎幹嗎去,給我住嘴就行了!”

丹走了。他拎個手提箱,去了列治文山。五天之後他回來了。進鎮之前,他停下車給特魯迪摘了一大抱野花。他告訴她他徹底回來了。那事結束啦。

“你確定?”特魯迪說。

不過她把花插到水裡。沾著塵土的粉色乳草花,聞起來像香粉,烏眼金光菊,野香豌豆花,還有橙色百合花,想必是從古老遺棄的花園裡蔓延出來的。

“這麼說,你搞不定她了?”她說。

“就知道你不會給我什麼好臉色,”丹說,“不那樣就不是你了。而我回來就是為了你。”

她去了酒店,不過這回是去買香檳。整整一個月——夏天尚未過去——他們恢復了過去的快樂。她從沒真正搞清在吉納維芙家發生了什麼。丹說他只是經歷了一場中年危機,如此而已。他恢復理智了。這裡才是他的生活,她和羅賓才是。

“你說話真像個婚姻問題專家。”特魯迪說。

“夠啦,忘掉這整件事吧。”

“我們最好如此。”她說。她可以想象那堆孩子,那種混亂,那些朋友們——沒準還有她從前的男朋友們——都令他措手不及。他聽不懂的笑話和意見。那個很有可能。他喜歡的音樂,他說話的方式——甚至他的髮型和鬍子——或許都已經過時了。

他們繼續全家開車出遊、野餐,晚上躺在屋後草地上看星星。星星現在是丹的新興趣所在。他弄了一張地圖。他們頻頻擁抱、接吻,做愛時嘗試一些新鮮做法——或是已經很久沒嘗試的做法。

此刻,房前的路在鋪路面。他們的房子造在鎮邊山坡上,比別的房子位置遠,不過卡車現在經常繞開大路,打這裡走,所以鎮上來鋪路了。特魯迪習慣了這些噪聲和震動,她說即使夜裡萬籟俱寂,她也覺得自己在晃動。早上七點就開工了。他們醒來時總是深陷一片噪聲的汪洋大海。丹不得不勉強起床,沒法享受他最喜歡的那一個小時睡眠。空氣中一股柴油味。

一天晚上,她醒來後發現他不在床上。她聽聽廚房或浴室裡是不是有動靜。沒有。她起床在家裡找了一圈。燈都沒開。她發現他坐在房外,就在門口,沒在喝酒或牛奶或咖啡,只是背對大街坐著。

特魯迪打量一番掀開的地面和巨大的機器。“這麼安靜,多可愛啊。”她說。

他一言不發。

唉,唉。

她意識到自己發現了他那側的床空著,家裡任何地方都聽不到他的聲音時她的想法。不是他離開了她,而是幹了更糟的事。他了結了自己。在所有他們那些快樂、擁抱、接吻、星星和野餐之後,她居然還會這麼想。

“你忘不掉她,”她說,“你愛她。”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聽到他開口了,她很高興。她說:“你得再去試一次。”

“我沒法保證能留下,”他說,“我不能要求你支援我。”

“不,”特魯迪說,“你去,那就行了。”

“我去,那就行了。”

他好像呆若木雞。她覺得他沒準會一直這麼坐著,重複她的話,既沒法行動,也不會自己說話。

“既然你這麼覺得,那就夠了。”她說,“你不需要選擇。你已經不在這裡啦。”

這話生了效。他僵硬地站起身,上前抱住她,拍拍她的背。

“回床上去吧,”他說,“我們還有點時間休息一下。”

“不。你得在羅賓起床前就走。要是我們回到床上,這一切又要從頭開始了。”

她給他備了一暖壺咖啡。他收拾了上次帶去的箱子。特魯迪的每個舉動都顯得靈巧完美,大不同於平時。她感覺心如止水。她覺得彷彿他們是對老夫老妻,琴瑟和鳴,無須言愛,超越了傷害,超越了寬恕。他們的告別幾乎波瀾不興。她陪他走到門外,那是在四點半到五點之間。天空開始發白,鳥兒醒了,一切浸潤著露水,巨大無害的機器卡在路上的車轍當中。

“幸好這不是在昨晚——那會兒你可走不了。”她說。她的意思是,路那會兒還不能通行。恰好在昨天,他們才修出一條窄窄的路面供當地車輛使用。

“幸好。”他說。

再見。

“我只想問問你為什麼這樣做。就是為了出風頭嗎?就像你爸——為了出風頭?其實不完全是項鍊的問題。不過它很好看——我喜歡墨玉珠子。這是我們唯一的一件你奶奶的東西了。這是你的權利,可你無權那樣瞞過我。我有權要求一個解釋。我一直喜歡墨玉珠子的。究竟為什麼?”

“我覺得要怪那家人。”珍妮特說,“他們該阻止這事的。有些首飾是塑膠的——廉價耳環啊,手鐲啊——但是羅賓丟進去的那個,那簡直就是犯罪啊。而且她不是唯一一個。有人丟進了生日石戒指和金鍊子。還有人說丟進了碎鑽戒指呢,不過我不能肯定那是不是真的。他們說那女孩是透過繼承得到它的,就像羅賓一樣。你從來沒拿它估過價吧,有嗎?”

“估計墨玉不值錢吧。”特魯迪說。

她們坐在珍妮特家的前廳,用粉色餐巾紙做玫瑰。

“真夠蠢的。”特魯迪說。

“嗯。你可以做一件事來著,”珍妮特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什麼?”

“祈禱。”

根據珍妮特的語調,特魯迪還以為她要說一件嚴肅、令人不快的事,某件關於她本人——特魯迪——的事,它影響著她的生活,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自己除外。白緊張一場,她忍不住想笑,不知如何接茬。

“你不祈禱的,對嗎?”珍妮特問。

“我不反感,”特魯迪說,“只是從小就沒被灌輸過宗教。”

“那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珍妮特說,“我的意思是,它和任何教會都沒有關係。只是我們一些人自己祈禱。我一個名字也不能告訴你,不過他們大多數你都認識。這是要保密的。它叫作祈禱之圈。”

“就像高中時一樣,”特魯迪說,“高中也有些秘密社團,裡面成員的名字都要保密。不過我沒參加過。”

“我好像啥事都有份。”珍妮特嘆了口氣,“實際上這個是比較嚴肅的。儘管我想裡面有些人不夠認真。有些人哪,他們祈禱只為了找到個停車位,或者假日能有個好天氣。其實它不是為這種事而設的。不過那些只是個人的祈禱罷了。祈禱之圈是這麼回事,你給裡面隨便什麼人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你為什麼而擔心或不安,請他們為你祈禱。他們就會這樣做。他們會給圈子裡的人打電話,一個通知一個,讓所有人都知道。然後我們會為這個人祈禱,全體一起。”

特魯迪丟下一朵玫瑰。“這朵做壞了。全都是女人嗎?”

“並沒規定非得這樣。不過確實是的。男人不好意思做這個。我一開始也有點不好意思。只有你打電話過去的第一個人知道你的名字,知道祈禱是為了誰,不過在這樣一個小鎮上,幾乎誰都能猜出來。不過,要是我們開始八卦,互相洩密,就沒效果了。所有人都明白這個,所以我們不會。而它確實有效。”

“如何有效?”特魯迪問。

“嗯,一個女孩撞了車,損失了八百元,情況很棘手,她不確定保險是否能賠償,她老公也不知道——他氣瘋了——不過我們做了祈禱,結果保險賠償了,一點問題沒有。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罷了。”

“項鍊在棺材裡,葬禮今天早上舉行,為了弄回它而祈禱,估計沒啥用啦。”特魯迪說。

“可輪不到你說這個。你哪知道什麼可能,什麼不可能?你只需要說出心願就夠了。因為聖經裡是這樣說的:‘你們祈求,就給你們。’要是不提出心願,你怎麼得到幫助呢?那樣肯定是不行的。丹離開的時候,要是——要是你那時就祈禱了,會怎樣?我那會兒還不在這個圈子裡,不然我會跟你建議的。哪怕我知道你會拒絕,我還是會勸你。很多人都抗拒這個。現在,哪怕——雖說聽起來對那女孩不大恭敬,不過你哪裡知道呢?沒準現在也會有效呢?或許還不算太晚。”

“好吧,”特魯迪用機械的愉快聲調說,“好吧。”她從膝蓋上推開那堆軟綿綿的花。“我現在就跪下,祈禱我能讓丹回來。我要祈禱讓項鍊和丹都回來。我幹嗎就祈禱這麼點?我可以祈禱特雷西·李根本沒死。我要祈禱讓她起死回生。她媽怎麼從沒想到過這個?”

好訊息。游泳池修好了。明天就可以給它灌水。不過凱爾文不開心。今天下午早些時候——部分是為了防止影響在游泳池裡忙活的人——他帶瑪麗和約瑟芬進了城。他給她們買冰激凌蛋筒,告訴她們注意點,趕緊吃,因為太陽很熱,冰激凌會化。可她們過一會兒才舔一下蛋筒,好像有一整天時間吃它似的。很快冰激凌就滴到她們的下巴和胳膊上。凱爾文抓了一把餐巾紙,但來不及幫她們擦掉。弄得一團糟。真是一場好戲啊。她們還滿不在乎。凱爾文告訴她們,弄成這樣,她們就不好看了。

“有人不管怎樣都不喜歡我們的樣子,”他說,“有人甚至覺得不該允許我們進城。人們剛剛才習慣看到我們,不再像盯著瘋子一樣盯著我們瞧,你倆就惹出麻煩,把事情又搞糟啦。”

她們笑話他。要是隻有瑪麗一個人,他還可以嚇唬嚇唬她,但她和約瑟芬在一起時就沒用了。凱爾文認為,確實該給約瑟芬來一點傳統的教訓了。凱爾文去過一些地方,在那裡誰要是犯了她們剛才的錯,可沒那麼容易逃脫。他不贊同體罰。他看到過好多這種事,但是他不贊同,哪怕打手心也不行。不過像約瑟芬這樣的傢伙,真該被鎖在她的房間裡。罰她坐角落,只給她麵包和水,那對她大有好處。對於瑪麗,只用好好跟她談一談就行——她很容易被說服。但約瑟芬簡直就是個惡魔。

“我來跟她倆談談,”特魯迪說,“我要讓她倆都道歉。”

“我希望她們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凱爾文說,“才不要她們口頭上說說。我再也不帶她們出去了。”

後來,所有其他人都上床後,特魯迪讓他坐下來,在裝紗窗的走廊上和她打牌。他們玩的是找對子。凱爾文說他今晚只能玩這個。他腦袋暈乎乎的。

在城裡,有個男人問他:“嗨,這裡面哪個是你女朋友啊?”

“蠢蛋,”特魯迪說,“他是個愚蠢的笨蛋。”

那人身邊的另一個人說:“你打算娶哪個啊?”

“他們不認識你,凱爾文。他們只是兩個傻瓜罷了。”

但是他們認識他。一個是李格·胡波,另一個是巴德·德萊斯。巴德·德萊斯是個賣房子的。他倆都認識他。他們在理髮店跟他說過話。他們叫他凱爾文。“嗨,凱爾文,你打算娶哪個啊?”

“白痴。”特魯迪說,“羅賓肯定會這麼叫他們。”

“你以為他們是你朋友,可他們不是,”凱爾文說,“這種事我見多了。”

特魯迪去廚房煮咖啡。她想等珍妮特來的時候,讓她喝上新鮮咖啡。今天早上她道了歉。珍妮特說,沒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真的沒事。有時你覺得是朋友的,確實是朋友。

她看看掛在鉤子上的各種杯子。她和珍妮特從四處蒐集來的。每個杯子上都有一個人的名字。瑪麗、約瑟芬、阿瑟、凱爾文、謝莉、喬治、多林達。你會以為多林達是最難找的一個,其實是謝莉。甚至不識字的人也學會透過顏色和形狀認出自己的杯子。

一天,兩個新杯子出現了,都是凱爾文買來的。一個寫著特魯迪,另一個寫著珍妮特。

“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歸入這一堆,我可不會欣喜若狂。”珍妮特說,“不過哪怕給我一百萬,我也不想傷他的感情。”

蜜月裡,丹帶特魯迪去他媽媽開旅館的小島。旅館已經停業,不過他媽仍住在裡面。他爸爸去世了,她獨自生活。她開一艘裝便攜馬達的小船,出島購買食品。她有時會弄混,管特魯迪叫瑪萊娜。

旅館沒多大,就是位於海邊一片平地上的一個白色木頭盒子。幾個小小的艙房盒子堆在它後頭。丹和特魯迪住在這些艙房中的一間。每間艙房都有一個燒柴的火爐子。丹晚上會點火驅趕寒氣。不過早上他和特魯迪醒來時,毯子依舊總是又溼又重。

丹會抓魚,煮著吃。他和特魯迪會爬到艙房後頭的大岩石上摘藍莓。他問她會不會做餡餅皮,她不會。他便教她,擀麵團用的是威士忌酒瓶。

早上,湖上總是一團霧,就像你在電影或者畫上看到的一樣。

一天下午,丹在外面釣魚,回來比平時晚。特魯迪在廚房忙了一陣,擦灰塵,洗罐子。這是她見過的最古舊、最陰暗的廚房,用幾個木架晾乾晚餐碟。她走出門,獨自爬上岩石,想摘藍莓。不過樹下已經黑乎乎的,常青藤遮天蔽日,她怕遇到野獸。她坐在岩石上,看著下方的旅館屋頂、古老的枯葉和開裂的屋瓦。她聽到鋼琴聲。她從岩石上笨拙地爬下,循聲而去,走到旅館前部。她沿前廊走著,在一扇窗前停下,瞥進曾是客廳的房間。屋裡有發黑的石頭壁爐、笨重的皮椅子和可怕的魚標本。

丹的媽媽在裡面彈琴。一個高個兒、背挺得筆直的老太太,灰黑色頭髮盤成那樣小的一個髮髻。她坐在那兒彈琴,沒開燈,在昏暗、空蕩蕩的房間裡。

丹說過他媽生在有錢人家,上過鋼琴和舞蹈課,年輕時周遊過世界。她有一張騎駱駝的照片。不過她彈的不是一首你以為她學過的古典曲子。她彈的是《清晨三點》。彈完一遍,又從頭彈起。或許是她特別喜歡的一首曲子,昔日曾經伴著它跳過舞?也可能她彈得不滿意,想彈好一點。

特魯迪為什麼對這個時刻念念不忘?她看到年輕的自己瞥進窗子,看著老太太彈琴。昏暗的房間,比例過大的橫樑和壁爐,孤獨的皮椅子。頓挫遲疑而又綿延不斷的鋼琴聲。一切歷歷在目,彷彿她就站在自己身邊,身體正因為痛苦難耐的愛之歡樂而疼痛。她旁觀自己的歡樂,心頭泛著悲哀之潮。丹離開的那個早上,情況正好相反。那時,她旁觀自己的痛苦,心頭卻湧動著一股貌似不該有的柔情。不過,但凡你能置身事外,差別就不大了。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刻,那些記憶猶新的人生片段,它們到底算什麼呢?——它們和你的生命有何關聯?它們甚至連允諾都不是。喘息的空間。僅僅如此嗎?

她走進前廳,聽聽樓上有沒有動靜。

到處靜悄悄的。都服過藥了。

電話就在她耳邊響起。

“你還在嗎?”羅賓問,“還沒走嗎?”

“我還在。”

“我跑過來坐你的車一道回家行嗎?我今天跑得有點遲了,天太熱啦。”

你砸了那酒壺。你差點砸死我。

是的。

凱爾文坐在燈下,在牌桌邊等著,看起來蒼白老邁。燈光把他的棕色頭髮照成白色。他發著呆,面頰凹陷。他顯得蒼老萎靡,一臉困頓,幾乎沒認出她。

“凱爾文,你祈禱嗎?”特魯迪問。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我是說,這不關我的事。不過,會不會為了什麼特別的事祈禱呢?”

他的回答相當出乎她的意料。他的臉色明朗起來,彷彿感覺到了能拉他出水的力量。

“要是我足夠聰明,知道該為什麼祈禱的話,”他說,“不過那樣我也就不用祈禱啦。”

他衝她微笑,說著這個不夠地道的笑話,帶點推心置腹的意味。並非特別作為一種安慰而說,可是卻暖人心扉——他說的話,他說話的神情,甚至僅僅是他又清醒過來這個事實本身——就像你精疲力竭時,一些糊塗念頭莫名其妙就會溫暖人心,光芒四射。在她還年輕亢奮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某人,或者某個時刻,突然之間便會顯得完美而親切,宛如一朵漂浮在霧靄之河上的睡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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