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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怪胎

怪胎

一、匿名信

紫羅蘭的媽媽——艾維阿姨——生過三個小男孩,三個男寶寶,然後她失去了他們。接下來她生了三個女孩。或許是為了彌補她之前在南舍布魯克小鎮一角遭的厄運——抑或是為了提前彌補她不能施予的慈母之愛——她給女孩們取了能想到的最華麗的名字:紫羅蘭寶石、黎明玫瑰和美麗小希。她想出這些名字,十有八九隻是想先美一美再說。紫羅蘭好奇過——她媽有沒有想過呢,過上六七十年,等女兒都變成肥胖衰老的老太婆,她們還得頂著這種名字做人?估計她是以為女兒們也都活不長吧。

“失去”意味著死掉。“她失去了他們”意味著他們死了。紫羅蘭明白這個。但她還是忍不住浮想聯翩。艾維阿姨——她媽——糊里糊塗走進沼澤,也就是穀倉那頭遠遠的一片荒地,光線昏暗,遍佈茅草和赤楊叢。就在那裡,在陰沉的光線中,艾維阿姨弄丟了她的寶寶們。紫羅蘭會從穀倉盡頭溜上荒地,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她鑽到紅莖的赤楊叢和無名的刺灌叢當中(她去的時候好像都是一年中最潮溼荒蕪的時節——晚秋或者初春),讓冰冷的水漫到橡膠靴子的腳趾位置。她想象著迷失的感覺。迷失的寶寶們。水從粗草地上漫出。深處還有一些池塘和水洞。人家警告過她這個。她慢慢走進去,看著水貼著靴子淹上來。她從沒跟他們提過這個。他們從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迷失啦。

起居室是她可以獨自溜進去的另一個地方。窗上的百葉一直拉到窗臺。空氣沉重濃厚,好像被切割成一個正好填滿房間的方塊。在幾個固定的位置上,躺著飽受風吹雨打的帶刺貝殼,裡面藏著大海的嘯聲。一個小小的穿百褶裙的蘇格蘭人端杯琥珀色的酒,杯子歪著,不過酒絕不會潑出。一把用閃閃發亮的黑羽毛做的扇子。一個尼亞加拉大瀑布旅遊紀念碟,圖案和麥片盒上的一樣。牆上還掛了個畫框,它對紫羅蘭的影響是如此強烈,剛進屋時她都不敢看它。她只好用眼角的餘光瞄著,繞開它走路。畫上是一個戴王冠的國王,以及三位穿深色衣服、王后模樣的高挑女士。國王熟睡著,或者是死了。他們都在海岸邊,有艘船在等待,畫裡彷彿有什麼湧進了房間——一股平滑、黑乎乎、令人難以忍受的甜蜜和悲哀之潮。在紫羅蘭看來,這像是一個允諾。它以一種她說不清、理不透的方式,與她的未來、她的生命有所關聯。屋裡還有別人的時候,她都沒法看那畫。不過很少有別人。

紫羅蘭的爸爸人稱比利大王,比利大王·託姆斯,儘管他原名並不叫威廉☾1☽。名叫比利大王的還有一匹灰斑馬,是他們家的拉車馬,冬天拉雪橇,夏天拉輕便馬車。(紫羅蘭成年後在1930年代買了一輛汽車,之前這裡一直沒有汽車。)

比利大王這個名字通常讓人想到的是遊行,也就是七月十二號的奧蘭治遊行☾2☽。挑來演比利大王的人要戴硬紙王冠,穿件破爛紫袍,騎馬走在遊行隊伍前頭。本來應當騎一匹白馬來著,不過有時最多隻能找匹灰斑馬湊合。紫羅蘭從來沒弄清她家的馬,或者她爸爸,或者馬和爸爸一道,是不是在這遊行中挑過大梁。她眼中的世界謎團重重,請大人們作點解釋吧,可他們每每又惱羞成怒。

不過她確實知道她爸爸一度在北方,在一列火車上幹過,它從矮樹林中穿行而過,樹林裡有熊出沒。伐木工週末會搭這趟火車,從矮樹林裡出去喝個爛醉。要是他們歸途中放肆過了頭,比利大王就會停下火車,把他們踹下去。不管火車開到哪兒,哪怕正在野地裡呢——照踹不誤。他只管踹他們下去。他是個打架高手。他之所以得到這份工作,就因為是個打架高手。

另一個故事發生在他生命中更早些時候。他還是毛頭小子那會兒,在老家雪道鎮參加了一場舞會。舞會上另外幾個小子侮辱了他,他卻只能吃啞巴虧,因為他對打架一無所知。此後他跑去拜了一個職業拳手為師,那是個真正的拳手,住在沙波湖。又一個晚上,又一場舞會——發生了跟上次同樣的事。同樣的侮辱。只不過,這回比利大王跟他們開戰,一個接一個掃平了他們。

跟他們開戰,一個接一個掃平了他們。

那片鄉村再也沒人敢那樣侮辱他了。

再也沒有啦。

(對他的侮辱想必和他的私生子身份有關。他沒明說,不過紫羅蘭從媽媽的嘟囔中推斷出這個。“你爹地他一個親人都沒有。”艾維阿姨用陰鬱、困惑、悶悶不樂的語氣說,“從來就沒有。他從來就一個親人都沒有。”)

紫羅蘭比黎明玫瑰大五歲,比美麗小希大六歲。後兩個傢伙堪稱一對難姐難妹,不過大多數時候還算聽話。她們像比利大王一樣長著紅頭髮。黎明玫瑰豐滿紅潤,臉龐寬闊。美麗小希骨架小、腦袋大,頭髮剛長出來的時候,有一綹沒一綹的,活像只瑟瑟發抖的小雛鳥。紫羅蘭卻一頭深色頭髮,在同齡人中個頭偏高,像她媽媽一樣強健。她有一張略長、端莊的臉,深藍色的雙眸乍看上去像是黑色。後來,特里夫·奧斯丁和她戀愛的時候,拿她的眼睛顏色和她的名字聯絡著,說了不少情話。

紫羅蘭的媽媽和她爸爸一樣,也有個怪稱呼,大多數時候人們都叫她艾維阿姨,連她自己的孩子都這麼叫。這是因為她是一個大家庭裡最小的孩子。她有很多親人,儘管都不怎麼來看她。家裡所有古老或珍貴的東西——起居室裡的小玩意兒們、一個拱頂箱,還有幾把發黑的勺子——都來自艾維阿姨的老家,他們在白湖岸邊有一個農場。艾維阿姨在那裡生活了那麼久,一直都沒結婚,侄女和侄兒們對她的稱呼漸漸被所有人沿用,連她自己的女兒們也寧願用這個叫法,而不是叫她媽媽。

沒人料到她還會結婚。她自己也這麼說。後來她居然真成了家,嫁給那個站在她身邊挺不般配的勇猛的矮個兒紅髮男。人們又評論說,她好像不大能適應這個變化。她弄丟了頭幾個男寶寶,對於操持家務也興趣缺缺。她喜歡在戶外幹活,在花園裡掘掘土,或者劈劈柴,就像在孃家常乾的那樣。她忙著擠牛奶、清理馬廄、餵雞,是長大一點的紫羅蘭接管了家務活。

紫羅蘭十歲的時候,已經對家務事很上心了,而且自有主張。她會整個星期六在家裡刷洗、打蠟,然後呻吟著癱倒在沙發上,一旦看到有人把泥漿和牛糞帶進屋,就氣得直咬牙。

“那丫頭長大後,嘴裡只能啃草皮,她的壞脾氣就配那樣。”艾維阿姨評論道,好像說的是哪個鄰家孩子似的。通常艾維阿姨就是把泥漿帶進家裡,把地板踩髒的人。

有的星期六紫羅蘭會全部用來烤東西,以及編食譜。有一年,整個夏天她都在嘗試發明一種類似可樂的飲料,它將天下聞名,人見人愛,讓他們發大財。她在自己和妹妹們身上嘗試了漿果汁、香草、罐裝水果香精和香料的各種組合。有時她們全都衝到果園裡高高的草叢中嘔吐不已。兩個妹妹通常對紫羅蘭唯命是從,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一天,屠夫夥計過來買牛犢,紫羅蘭告訴黎明玫瑰和美麗小希,有時屠夫夥計對牛犢肉不滿意,就會去尋找肥美多汁的小孩子,做成牛排、排骨和香腸。她完全是憑空捏造,只圖個開心,至少她後來把各種往事當故事講的時候是這麼覺得的。小女孩們躲進乾草棚,比利大王聽到動靜,把她們趕出來。她們告訴比利大王紫羅蘭的話,比利大王說,她們居然會聽信這種蠢話,真該吃幾個巴掌。他說,他娶的老婆活像騾子,管家的是個惡棍一樣的女兒。黎明玫瑰和美麗小希跑去找紫羅蘭。

“騙人!屠夫不會砍小孩!你撒謊啦,騙人!”

紫羅蘭忙著清理爐子,沒搭腔。她抓起一盆灰——還是熱的,不過幸好不燙——朝她們的腦袋上一倒。她們學乖了,再也不敢去告狀。她們衝到外面,在草地上打滾,像狗一樣晃著身體,抖著頭髮、耳朵、眼睛和內衣上的灰。她們開始在果園一角搭起自己的遊戲屋,拔草堆成椅子,用一些碎瓷片做碟子。她們發誓不將這事告訴紫羅蘭。

可她們又離不開她。她把她們的頭髮裹在碎布里弄卷,給她們換上舊窗簾做的袍子,給她們的臉化妝,用的是漿果汁、麵粉和擦爐粉。她發現了遊戲屋,想出一些點子來裝飾它,遠比她們高明得多。即便她根本沒時間搭理她們的時候,她們也忍不住去看她忙活。

她在廚房磨損的黑油氈地毯上畫紅玫瑰圖案。

她在綠色舊百葉窗上剪出波紋邊緣,讓它們顯得很雅緻。

在她們家,正常的家庭生活好像恰好顛倒過來了。在別的農場上,你沿小巷走過去,最先看到的通常都是孩子們——在玩耍,或者在做什麼雜活兒的孩子們。做媽媽的都在屋裡忙活。在這裡,你先看到的卻是正在堆土豆,在院子裡或養雞場閒逛的艾維阿姨。她腳蹬膠靴,頭戴男式氈帽,穿一身髒兮兮、東拼西湊的衣服:毛衣、裙子、邋遢的襯裙和圍裙,還有皺巴巴、髒兮兮的長襪。倒是紫羅蘭在屋裡忙活,是紫羅蘭決定何時以及是否該端出麵包、奶油和玉米糖漿。好像比利大王和艾維阿姨,儘管不是沒努力過,卻依舊沒弄明白該如何正常度日。

不過這個家還是維持了下去。他們擠牛奶,把牛奶賣給乳酪廠,養小牛賣給屠夫,收割乾草。他們是聖公會成員,雖說不怎麼去教堂,因為要艾維阿姨把自個兒收拾乾淨並非易事。有時他們倒會參加在學校舉辦的牌聚。艾維阿姨會打牌,打牌時願意摘掉男式氈帽和圍裙,儘管還堅持穿靴子。比利大王唱歌小有名氣,打完牌,人們會勸他唱幾首。他喜歡唱學自伐木工的那些名不見經傳的歌謠,唱歌時拳頭緊握,雙眼緊閉: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在歐盆果大道,☾3☽

我駕著馬車替胡裡漢和海伊斯賣命。

如今馬兒不在,剩我一人,老來無用,

唯願我還在歐盆果大道把馬車趕。

誰是胡裡漢,誰是海伊斯呢?

“是什麼公司吧。”比利大王用剛唱完歌,依舊洪亮的嗓門回答。

紫羅蘭在鎮上讀完高中,到渥太華上師範大學。人們奇怪比利大王哪來的錢。要是他手頭還剩一點鐵路上的工資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帶著艾維阿姨離開她孃家、買下這片農場時,從她孃家人那裡弄到了一筆錢。比利大王說他可不會剝奪紫羅蘭受教育的權利——他覺得當老師挺適合她。不過也沒什麼別的給她了。上高中以前,她帶著從箱子裡翻出的一匹彩條縐綢,穿過田野,走到隔壁農場。她想學會使用縫紉機,給自己做一條裙子。她果真學會了,儘管鄰居女人評論道,這是她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古怪的女學生裝了。

讀高中時,紫羅蘭每週末都回家,給妹妹們講拉丁語和籃球,像從前一樣持家。不過去渥太華讀書後,她聖誕節才回來。黎明玫瑰和美麗小希已經長大,足以持家——有沒有持則是另一回事。黎明玫瑰本該上高中,但她在本地學校的最後一年沒能畢業,正在復讀。她和美麗小希同班。

聖誕節紫羅蘭回家度假時,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不過她以為變的是周遭的一切和別人。

她納悶他們是不是一直就這樣說話。什麼樣?帶口音啊。他們不是故意這樣做來尋開心的吧?什麼“你那啥”之類的,他們是不是為了逗樂,特意這麼說的呢?

她忘記了擺東西的老位置,發現煎鍋塞在爐子下,居然大驚小怪。她也不喜歡狗兒跳跳虎了,它老了,被允許待在室內。她抱怨它有味道,沙發毯上沾滿狗毛。

她說起居室聞起來一股黴味,牆紙也該換了。

不過讓她最為吃驚和不滿的還是她的妹妹們。她們自從夏天以來已經長大。黎明玫瑰變成一個高大粗壯的女孩,鬆弛的乳房在裙子裡晃來晃去,寬闊的紅臉膛上,昔日狡黠的孩子氣換成了一副愚蠢固執的呆相。她散發出成年女人的體味,而且不洗澡。黎明小希的身體仍像小孩,但是捲曲的紅頭髮從來不曾好好梳理,全身遍佈跳蚤咬出的疙瘩,都是她在穀倉和野貓玩惹上的。

紫羅蘭想幫這兩個人拾掇拾掇,卻無從下手。最糟的是,她們開始叛逆了。她跟她們說話,兩個妹妹互相一對眼神,哼哼冷笑,迴避著她,騾子似的不吭聲。她們好像藏著什麼愚蠢的秘密。

也確實,她們是有個秘密,不過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第二年夏天出事之後才揭曉的。然後轉彎抹角地,由美麗小希先告訴幾個女孩,她們再告訴另一個,然後又傳到另一個耳中,別人漸漸也聽說了。終於,一個鄰居女人告訴了紫羅蘭。

那年晚秋——紫羅蘭上師範那年——黎明玫瑰來了例假。她羞愧難當,跑進小溪,坐在冷水中,想讓血止住。她脫掉鞋襪和內褲,一屁股坐進冰凍的淺水。她把內褲上的血跡洗掉,擰一擰,沒等幹就穿上身。她沒感冒,也沒生病,不過接下來一整年都沒再來例假。鄰居女人說,這種做法說不定把她的腦子弄壞了。

“所有那些壞血又被趕回她的身體裡了,那不是沒可能的呀。”

那年聖誕,紫羅蘭唯一的快樂就是說起她的男朋友,他叫特里夫·奧斯丁。她給妹妹們看他的照片,是從報上剪下的。他戴著牧師領圈。

“他看起來像個牧師嘛。”黎明玫瑰咯咯笑著說。

“他就是啊。這照片是授予聖職時照的。你們不覺得他很帥嗎?”

特里夫·奧斯丁確實很帥。他是一個深色頭髮的年輕人,長著細細的眼睛和完美的鼻子,下巴高高翹起,還有一個抿著嘴唇、自信滿滿,甚至可以說是仁慈的笑容。

美麗小希說:“是個牧師哦,那他想必很老啦。”

“他剛開始當,”紫羅蘭說,“他二十六歲。他不是聖公會牧師,是聯合教會的牧師。”她補充道,好像有什麼區別似的。對她來說確實不同。紫羅蘭在渥太華轉了教會。她說聯合教會在那裡更活躍。它有一個羽毛球俱樂部——她和特里夫都會打——一個戲劇俱樂部,還有滑冰晚會、雪橇晚會、搭乾草車巡遊活動和聯誼會。紫羅蘭和特里夫就是在一個萬聖節聯誼會上,在玩咬蘋果遊戲☾4☽時初次邂逅的。或者不如說那是他們第一次交談,因為紫羅蘭在教堂早已注意過他,他是助理牧師。他說他也留意過她。她覺得這話或許不假。部分是因為特里夫的緣故,一群師範學院的女生總是結伴去教堂,她們會透過玩遊戲吸引他的注意力。所有人都起立唱讚美詩的時候,她們直盯著他看,一旦他回視,她們便立刻垂下眼睛。然後她們這幾排中便傳出幾波咯咯笑聲。不過紫羅蘭徑直對著他唱歌,彷彿她只是偶然將目光投在他身上而已:

起來喲,上帝的信徒,

披戴上你的盔甲……

唱讚美詩時交織的目光。在這個新的聯合教會中,傳統衛理公會教徒雄渾的讚美詩和長老會成員嚴厲的聖歌兼而有之。因此,這個教會的教職當時吸引了許多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他們與躋身政界尋求機會的年輕人沒多大差別。一個動聽的聲音和一張英俊的臉龐並沒什麼壞處。

目光交織。在紫羅蘭住的出租屋門前的接吻。涼爽的、颳得乾乾淨淨卻仍有點扎人的陌生的男性臉頰,滑石粉和剃鬚膏一本正經卻又令人寬慰的味道。很快,他們溜進門邊的陰影,隔著冬天的衣服緊緊擁抱。他們不得不對於自我控制展開嚴肅的討論,但討論本身卻顯得那樣撩人。他們越來越相信,一旦結婚,他們將會擁有想想就足以讓你昏倒的快樂。

紫羅蘭過完聖誕節回來不久,他們就訂婚了。之後,他們除了性愛,又有了別的事情可以考慮和期待。一種氣派體面的生活在等待他們。他們作為訂婚伴侶,被邀請去年長牧師和教區裡富裕、有權有勢的教友家參加晚宴。紫羅蘭給自己做了一件得體的衣服,一件越橘色羊毛嗶嘰呢裙,打著寬褶——與她炮製的七彩條紋縐綢衣服相比,堪稱一個巨大進步。

晚宴的飲料是番茄汁。桌上擱著裝冰水的水罐。教會禁止飲用含酒精的飲料。就連聖餐酒也是用的葡萄汁。不過吃的總有巨大的烤牛肉或烤豬肉塊,或者火雞,用大大的銀盤盛著,烤土豆和烤洋蔥,厚厚地塗著醬汁,然後還有重油蛋糕、餡餅,以及形狀美妙的布丁,澆著發泡奶油。吃不是一樁罪過。打牌是罪過,只有一種被專門發明出來的衛理公會玩法,叫作“失落之子”的除外。跳舞在一部分人看來是罪過,另一些人覺得看電影是罪過,星期天參加除了無須購票的宗教音樂會之外的任何娛樂活動,在所有人看來都是罪過。

對紫羅蘭而言,這非常不同於她童年時代隨心所欲的聖公會教規,與她家裡的規矩——如果說有什麼規矩可言的話——更有著天壤之別。她不知道特里夫看到比利大王每天早上出門幹活之前都要灌下那麼多威士忌會作何感想。特里夫提過想和她回去見見家人,但她不斷設法拖延。他們沒法在星期天去,因為他要去教堂,工作日也不能去,因為她要上課。她暫時儘量不去想回家這事。

聯合教會的繁文縟節固然一時不那麼容易適應,但它那種信誓旦旦、不同凡響的感覺,那種活潑振作,卻非常對紫羅蘭胃口。牧師和首席教友們彷彿都在一個興旺的大公司裡忙忙碌碌。她看得出做牧師的妻子是一項艱難、充滿挑戰的工作,不過她並不畏懼。她想象著自己在主日學校教課,籌集慈善捐款,帶領祈禱,穿得體體面面坐在前排聽特里夫佈道,不知疲倦地從銀茶壺裡倒出茶來。

她不打算回家過暑假。考完試她會回家一個禮拜,然後整個夏天都到渥太華的教會辦事處打工。她申請了一份離渥太華不遠的貝爾角的教職。她打算教一年書,然後結婚。

考試開始前一個星期,她收到一封老家來信。不是比利大王或艾維阿姨寫的——他們不寫信——而是隔壁農場的女人,也就是縫紉機的主人寫的。她叫安娜貝爾·萊爾利,對紫羅蘭挺有好感。她自己沒女兒。她過去覺得紫羅蘭很可怕,不過現在覺得她大有長進。

安娜貝爾寫道,很抱歉這個時候打攪紫羅蘭,但她覺得應該告訴她。紫羅蘭家出事了。具體情況她不想在信裡說。要是紫羅蘭可以設法搭火車回來,她會去鎮上接她。她和丈夫現在有一輛汽車。

於是紫羅蘭搭火車回了趟家。

“我只好直話直說了,”安娜貝爾說,“是你爸爸。他有危險。”

紫羅蘭以為,她的意思是比利大王病了。不過並非如此。他不斷收到匿名信,可怕的信。它們威脅要他的命。

信裡寫的東西,安娜貝爾說,實在噁心得超出想象。

家裡的所有正常生活似乎都已停止。全家人戰戰兢兢的。他們害怕到後頭的牧場擠牛奶,害怕走到酒窖盡頭,也不敢在天黑後去打井水或上廁所。比利大王直到現在也不怕打架,但是一個不知名的敵人時刻準備襲擊他,這個想法把他擊垮了。從家走到穀倉途中,他必須不停轉身,看看是否有人跟蹤。擠奶時,他會讓奶牛在畜欄裡掉個頭,自己躲在角落裡,免得有人偷偷湊近。艾維阿姨也是如此。

艾維阿姨在家裡到處亂走,用棍子敲打碗櫥門、櫃子和箱子頂兒,嚷嚷著:“要是你在裡面,最好就待在那兒,活活悶死!你這個謀殺犯!”

這個謀殺犯準是個侏儒,紫羅蘭評論道,不然哪能藏進這些地方呢?

黎明玫瑰和美麗小希都待在家裡不上學,儘管這會兒本該準備參加高中入學考試。她們晚上不敢脫衣,身上的衣服全都揉得皺巴巴的,發出餿味兒。

他們不再開伙。不過鄰居們會帶來吃的。似乎總有幾個來訪者坐在廚房桌邊,某個鄰居,甚至某個不怎麼認識的人,聽說了他們的麻煩,特地遠遠趕來看熱鬧。盤子要麼不洗,要洗也是用冷水。地板只有狗還有興趣去清理。

比利大王徹夜坐著,以防不測。艾維阿姨把臥室門抵得死死的。

紫羅蘭提出看看那些信。它們被取了出來,攤在桌子的油氈布上供她研究,就像對所有鄰居和來訪者們做的一樣。

第一封信是從郵局寄來的。然後是第二封,也是郵寄的。之後的就是紙條,從農場各處冒出來的紙條。

在畜欄的一個奶油罐頂上。

釘在穀倉門上。

裹在比利大王每天都要用的牛奶桶柄上。

關於哪張便條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他們爭論不休。

“郵戳呢?”紫羅蘭打斷他們,“郵寄來的兩封信的信封在哪裡?”

不知道。他們不知道信封哪去了。

“我想看看是從哪裡寄來的。”紫羅蘭說。

“從哪兒寄來有啥用,反正他曉得俺們在哪。”艾維阿姨說,“反正他現在沒寄啦。他天黑後就溜進來,丟下它們。天黑後直溜進來,丟下它們——他曉得俺們在哪。”

“那跳跳虎呢?”紫羅蘭問,“它沒有叫嗎?”

沒。不過跳跳虎現在太老了,當不了看家狗啦。這麼多人來來去去的,它早就沒興趣叫了。

“哪怕瞧見地獄大軍從大門進來,它也不會叫。”比利大王說。

第一封信告訴比利大王,他最好把牛都賣掉。他命中有劫,絕對活不到收乾草那天。他死定了。

比利大王嚇得去看了醫生。他以為沒準臉上有什麼跡象,讓人看出他得了毛病。但是醫生在他身上敲敲,聽聽他的心跳,對著他的眼睛照了照燈,收了兩元錢,宣佈他健康得很。

你個大蠢蛋,還去看醫生,第二封信這麼寫道。不如留著你那兩塊錢鈔票擦擦你那臭烘烘的老屁股吧。我才沒說你要病死。你要被殺死。這才是你要遭的事。你再健康也沒用。我會在晚上溜進你家,割斷你的喉嚨。我可以在樹後開槍打死你。我可以從你背後撲上來,用繩子勒住你,把你勒死,讓你永遠看不到我的臉。咋樣?

這麼說,並不是什麼占卜者,或者哪個能預測未來的人。而是一個打算親自動手的敵人。

我才不介意順便把你那醜老婆和蠢娃子們一起殺死。

你就配腦袋朝下被丟進茅房。你這頭羅圈腿的老爛豬。真該用個剃刀片把你那玩意兒給割嘍。你還是個騙子。你吹噓自己打贏那麼多架,全是扯謊。

我要用刀子捅你,用個碗接你的血,做他一碗血布丁。我要拿這個餵豬。

你想讓一根燒紅的撥火棍捅進眼睛裡嗎?

看完這些,紫羅蘭建議:“我們該把這些送到警察局。”

她忘了這一帶哪有什麼抽象的、官方意義上的警察。警官倒是有一位,可他待在鎮上,比利大王去年冬天還跟他發生過一次口角。根據比利大王的說法,布特·洛馬克斯法官開車在一個十字路口撞上比利大王的雪橇,洛馬克斯喊來了警官。

“抓住那個人,他在十字路口沒停車!”布特·洛馬克斯(醉醺醺地)嚷道,揮舞著戴著巨大毛皮襯裡手套的手。

比利大王捏緊拳頭,跳到硬邦邦、積得高高的雪地上。“看哪個穿銅紐扣的敢給我戴手銬!”

最後這事情和解了,只是去找警官仍舊不是什麼好主意。

“不管怎樣,他會記仇的。沒準就是他寫的這些信哩。”

不過艾維阿姨認定是一個流浪漢乾的。她記得幾年前,有個難看的流浪漢上門來,她給了他一片面包,他卻沒道謝。他問:“沒有臘腸嗎?”

比利大王覺得更有可能是他有一次僱來幫忙收乾草的人。那人一天半後就辭職不幹,說是受不了在乾草堆裡幹活。他說差點沒被灰塵和乾草籽嗆死,而且肺部受損,為此索要額外的五毛錢補償。

“給你五毛錢!”比利大王吼道,揮舞著乾草耙,“有種過來拿你的五毛錢!”

或者沒準是某個打算報舊仇的傢伙,他很久以前從火車上踹下的人中的一個?或者更早先時候,他在舞會上收拾的人中的一個?

艾維阿姨回憶起小時候一個對她有過意思的男孩。他去了西部,不過沒準又回來了,發現她已經結婚。

“過了這麼久又來追你?”比利大王說,“我才不信這種鬼話!”

“反正,他對我有意思來著。”

紫羅蘭研究著這些字條。是用鉛筆在廉價的橫線紙上寫的。鉛筆顏色很深,好像寫字的人很用力。沒有擦改痕跡,書寫也沒問題——比如說吧,連“蠢蛋”這樣的字都沒寫錯。造句和大寫字母都很準確。只是這些又能說明什麼呢?

門夜裡閂著。百葉窗一直拉到窗臺。比利大王把霰彈槍擱在桌子上,旁邊放杯威士忌。

紫羅蘭把威士忌倒進垃圾桶。“你不需要這個。”她說。

比利大王衝她舉起手——儘管他並不是打老婆孩子的那種男人。

紫羅蘭朝後躲了躲,卻沒停嘴:“你不需要醒著。我醒著就行了。我還有力氣,你累啦。好啦,爸爸。你需要睡覺,不是喝酒。”

爭論一陣之後,協議達成。比利大王讓紫羅蘭證明她知道怎麼開槍。之後他就去客廳,睡在硬沙發上。艾維阿姨在臥室裡已經用梳妝檯堵住了門,要讓她再推開,肯定又得嚷嚷著解釋半天。

紫羅蘭開啟燈,從架上取下墨水瓶,給特里夫寫信,告訴他家裡的麻煩事。她沒有添油加醋,只講了講現狀,讓他知道她如何接管此事,安撫家人,她準備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她甚至講了倒掉威士忌的事,解釋說她爸爸尋求威士忌的安慰,主要是因為精神過於緊張之故。她沒提她很害怕。她描述了初夏夜晚的寂靜、黑暗和孤獨。對於生活在鎮上或者城裡的人來說,未免太黑暗、太孤獨了——但其實又並非真的那麼寂靜,要是你仔細傾聽的話。遠遠近近,到處是細微的聲響,樹木生長、晃動,動物奔跑、覓食。躺在門外的跳跳虎發出一兩聲哀鳴,那是在夢中吠叫。

紫羅蘭在信末簽上了愛你、想念你的準妻子,又加上一行,全心全意地。她關掉燈,拉起一扇窗上的百葉,坐守著。在信裡,她說這個時候的鄉間非常可愛,路邊盛開毛茛花;但是,當她坐著,提防著有什麼移動的形體從院子裡擠擠挨挨的陰影中挪出,豎著耳朵聽有沒有偷偷摸摸的腳步聲時,她覺得自己真恨鄉下。公園裡的花草要好看得多,渥太華街道兩側的樹木更是美不勝收。那裡秩序井然,而且有文明。而在這裡,只有空虛、謠言和荒謬。要是看到她這麼枯坐著,面前擱把霰彈槍,邀請她赴晚宴的那些人會作何感想?

假設冒犯者,也就是謀殺者,果真沿臺階走來,會怎樣?那她只有衝他開槍了。距離如此之近,霰彈槍打出的任何傷口想必都會非常嚴重。免不了有一場法庭審判,她的照片會上報紙。“鄉巴佬鬧糾紛”。

要是不衝他開槍,結果會更糟。

她聽到一個響聲,頓時一躍而起,心臟怦怦亂跳。她沒抓起槍,反倒推開了它。她覺得聲響來自門口,不過仔細一聽,她就明白來自樓上,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睡著了。

只是她的妹妹們而已。美麗小希不得不出門上廁所。

紫羅蘭給她們開啟燈。“你倆不用都起床,”她說,“我可以陪你去。”

美麗小希搖搖頭,拉著黎明玫瑰的手。“我要她陪。”她說。

因為受驚,她倆都快變成白痴了。她們不敢抬頭看紫羅蘭。她們還記得昔日嗎?她教育她們,寵愛她們,竭力把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昔日時光?

“你們就不能換上睡衣嗎?”紫羅蘭嘆息道,關上了門。她坐在槍邊等她們回來上床。然後她點起爐子,煮了點咖啡,因為擔心會再睡著。

她看到天邊開始發白,就開啟房門。狗爬起來抖抖身子,到水泵邊塞住的洗碗槽里弄水喝。院裡白霧瀰漫。房子和穀倉之間是一片多石的凹凸地,因為夜間的潮溼,石塊都黑乎乎的。他們的農場,除了散佈在多石的山地和沼澤當中的幾畝薄田,還有什麼呢?得有多蠢,你才會覺得能在這裡安頓下來,待上一輩子,還要成家立業呢?

臺階上有一樣異常的東西——一團整齊、發亮的馬糞。紫羅蘭找根棍子想把它捅開,旋即看到下面的紙條。

別以為你那自命不凡的蕩婦女兒能幫你。我一直在盯著你們。我恨她也恨你。把這玩意兒填進你喉嚨咋樣?

他想必是夜裡最後一刻把它放進來的,就在她在廚房桌邊喝咖啡的時候。他大有可能瞥進屋裡,透過窗子看到了她。她奔過去搖醒妹妹們,問她們出去時有沒有看到什麼,她們說沒有,什麼也沒看見。她們舉著燈下了臺階,又走回來,什麼也沒見著。他是在那之後才放進來的。

這下子,有一件事讓紫羅蘭暗自慶幸:艾維阿姨與這事無關。艾維阿姨整晚都鎖在她的屋子裡。並不是說紫羅蘭真覺得她媽有這麼可惡、這麼瘋狂,以至於做出這種事。但她知道人們的議論。她知道準有人在交頭接耳,說這裡出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他們沒準正討論著,說有些人就是惹麻煩的命,註定要遭遇怪事。

紫羅蘭一整天都忙著打掃。給特里夫的信擱在梳妝檯上,根本無暇去寄它。訪客不停上門,一切都和昨天一樣——同樣的交談,同樣的懷疑和討論。唯一的不同在於,又有一張新字條可以展示了。

安娜貝爾給他們帶來新鮮的麵包。她看了字條,評論道:“這真叫我噁心。都湊那麼近了。你估計都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了,紫羅蘭。你的神經估計都快要崩斷了吧。”

“沒人能明白,”艾維阿姨驕傲地宣佈,“俺們在這塊都過的是啥日子。”

“天黑之後,誰還敢踏上這裡一步,”比利大王說,“從現在起,他就要挨槍子兒了。我就說這麼多。”

他們吃完晚飯,擠完牛奶,關好牛群,紫羅蘭走到郵箱把信塞進去,好讓郵遞員早上把它收走。她在信上壓了幾分錢買郵票。她爬上郵箱後頭的河堤,坐了下來。

路上沒人過來。現在到了白晝最長的那幾天。太陽剛剛下山。一隻小水鳥吱吱叫著,耷拉著一隻翅膀,想引誘她跟上去。想必它把蛋下在了附近。水鳥們都喜歡幾乎就在大路上下蛋,就下在礫石路面上,然後又不得不煞費苦心地把人引開。

她變得像比利大王一樣不對勁了,開始懷疑身後有人。她竭力不扭頭去看,不過還是沒忍住。她跳起來,猛轉過身,發現刺柏灌木後頭的斜陽餘暉中閃過一縷紅髮。

是黎明玫瑰和美麗小希。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想嚇死我嗎?”紫羅蘭生氣地說,“我們受的驚嚇還不夠嗎?我看到你們了!你們以為自己在幹嗎?”

她們鑽出來,給她看她們在做什麼——在摘野草莓。

從瞥見那縷紅髮,到看到她們手中的紅色野草莓,這麼一點時間裡,紫羅蘭突然恍然大悟。但她不可能讓她們承認,除非她哄騙、哀求,甚至還要裝作欽佩、同情。或許就算那樣也不會奏效。

“不給我吃個草莓嗎?”她說,“你們生我氣了嗎?我知道你們的秘密了。”

“我知道了,”她說,“我知道是誰寫的那些信。我知道就是你們乾的。你們真是好好地耍了他們一把,不是嗎?”

美麗小希的臉抽搐起來。她咬住下嘴唇。黎明玫瑰神色如常。不過紫羅蘭看出她捏緊了抓著草莓的拳頭。紅色汁水從黎明玫瑰的指縫中滲出。然後,她似乎判定紫羅蘭是站在她這邊的——或者是根本不在乎了——竟然微笑起來。這個微笑,或者說是冷笑,令紫羅蘭刻骨銘心。它既純潔又邪惡,就像夢中某個你信任的人突然變成或者被揭發為敵人時的笑。這是她妹妹,胖嘟嘟的小黎明玫瑰的微笑,也是一個冷酷、狡猾、成年、邋遢、壞心腸的陌生人的冷笑。

全都是黎明玫瑰乾的。這一點現在清楚了。一切都真相大白。是黎明玫瑰寫了所有的信,想出放它們的地方,美麗小希什麼也沒做,只是默許著。頭兩封信是從鎮上寄出的。第一次是黎明玫瑰被帶到鎮上看耳朵痛的時候。第二次是她們搭安娜貝爾的車的時候。(自打有了汽車,安娜貝爾幾乎每天都要找個機會進城。)這兩次都很容易有機會溜到郵局。之後黎明玫瑰就把紙條塞在別的地方。

美麗小希輕聲咯咯笑著。然後打起嗝。然後抽泣起來。

“安靜!”紫羅蘭說,“又不是你乾的!”

黎明玫瑰沒有流露出任何害怕或者悔過的表情。她把手攏著伸到臉前,吃起碾碎的草莓。她甚至沒問紫羅蘭會不會告發她。紫羅蘭也沒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紫羅蘭覺得,要是冒冒失失地問了,黎明玫瑰或許會說,只是開個玩笑而已。那樣真沒什麼意義。又萬一她什麼都不肯說呢?

那天晚上,妹妹們上樓後,紫羅蘭告訴比利大王,他再也無須守夜了。

“為什麼?”

“叫我母親來這兒,我來告訴你們。”她故意說“我母親”,而不是“艾維阿姨”,或者甚至“媽媽”。

比利大王在臥室門上亂捶,“把那玩意兒推開,出來!紫羅蘭要見你!”

紫羅蘭收起百葉窗,拉開門閂,開啟門。她把霰彈槍靠著角落放好。

她的訊息花了頗長一段時間才被消化。做父母的耷拉著肩膀,手擱在膝蓋上,一臉失魂落魄、困惑不解的表情。比利大王似乎第一個明白過來。

“她跟我有啥仇咧?”他問。

他反覆嘮叨的就是這麼一句,每次想到這事,他能說的就只有這一句。

“你覺得她跟我有啥仇咧?”

艾維阿姨站起身,戴上帽子。她感到夜間的涼風從紗門吹進來。

“人家要好好笑話俺們啦。”她說。

“別告訴他們,”紫羅蘭提議(好像有這種可能似的),“什麼也別說。就讓這事自己平息下去吧。”

艾維阿姨坐在沙發上晃著身子,她頭戴氈帽,身穿邋遢睡衣,腳套膠靴。“這下,他們會說咱家出了個怪胎啦,一準的!”

紫羅蘭吩咐父母上床去,他們照做了,好像他們才是小孩。她自己儘管昨晚徹夜未眠,眼皮像被砂紙揉過,但她相信自己肯定是睡不著了。她從鍾後取出黎明玫瑰寫的所有紙片,看也不看,摺疊起來塞進一個信封。她在信封裡塞了張字條,寫上特里夫的地址。

我們發現是誰寫的這些了,她的字條上寫道。是我妹妹。她十四歲。我不知道她是瘋了還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快過來接我走吧。我恨這裡。你可以看看她腦袋裡都是些什麼喲。我在這裡沒法入睡。要是你愛我的話,請快來接我走吧。

她摸黑把信封塞進郵箱,又添了幾分錢買郵票。她已經忘了裡面原先的信和錢。那封信好像是多少天前的事了。

她躺在硬邦邦的客廳沙發上。黑暗中,她沒法看到那幅從前她覺得那樣強大、那樣神秘的畫。她試著記起它給她的感覺。她轉眼就睡著了。

紫羅蘭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把這些醜陋的信寄給特里夫,並附上這樣一張字條?她真希望他來拯救她,指導她嗎?她真希望他幫忙解決黎明玫瑰的問題嗎——甚至為此做點禱告?(自打這事一開始,紫羅蘭壓根就沒想過祈禱,也不曾以任何方式想到上帝。)

她永遠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她失眠、焦慮,已經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這就是原因吧。

這些信被取走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紫羅蘭親自站在郵箱邊。她要搭郵遞員的車進鎮,坐一點鐘的火車回渥太華。

“你們這些人遇到什麼麻煩事了嗎?”郵遞員說,“你爹地出事了嗎?”

“沒事了,”紫羅蘭回答道,“都結束了。”

她知道從這裡寄出的信會在第二天到達渥太華。有兩次投遞時間,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要是特里夫一整天都不在家——他一般都這樣——信會放在他租住的房子大廳裡的高桌上,房子的主人是一位牧師遺孀。前門通常都不上鎖。紫羅蘭可以趕在他之前取走那些信。

特里夫在家。他得了一場嚴重的熱感冒。他坐在書房裡,脖子上裹塊白圍巾,好像傷口上的紗布。

“別靠近我,我全身都是病菌。”紫羅蘭穿過屋子向他走去時,他拒絕道。從他的語調裡,你會以為她才是那個全身病菌的人。

“你忘記把門開著了。”他說。紫羅蘭去的時候,應該開著書房的門,免得牧師遺孀遭人非議。

在他的桌子上,他的書和佈道筆記當中,攤著黎明玫瑰寫的那些髒兮兮、皺巴巴、不堪入目的紙片。

“請坐,”特里夫說,聲音疲倦、嘶啞,“請坐,紫羅蘭。”

因此她不得不在他的書桌前坐下,像一個苦悶的教友,某個陷入麻煩的可憐的年輕女人。

他說並不奇怪她會來。他知道她沒準會露面。他用的就是這個詞:“露面。”

“要是你先到的話,你打算把它們撕掉。”他說。

是啊,確實。

“好讓我永遠不會知道。”他說。

“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我表示懷疑。”特里夫說,還是那種難聽的嘶啞的聲音。旋即他清清嗓子,“很抱歉,但是我表示懷疑。”他努力想表現得仁慈一點,耐心一點,更像個牧師的樣子。

他們從下午一直談到天黑。都是特里夫在講。他摩擦著喉嚨,讓聲音能繼續發出來。他一直說到嗓子啞得不行,休息一會兒,然後又說起來。他說的話沒有一句出乎紫羅蘭的預料,從他迎上她的第一眼,她就全料到了。從他說“別靠近我”的那一刻。

此外,幾天之後,她接到的他的來信裡——他寫下了沒法當面對她說的最後一些話——也沒有任何令她意外的東西。她其實都能幫他寫出這封信。(信中還附上了黎明玫瑰寫的所有紙片。)

身為牧師,很不幸,是沒有太大自由去選擇愛情的。牧師的妻子必須不會隨身帶來任何問題,以至於分散她丈夫的注意力,影響他對上帝和他的教友的奉獻。牧師的妻子還必須身家清白,沒有任何會引起謠言或者造成醜聞的親戚。她經常要面對重重困難,所以她必須身心健康,沒有任何遺傳缺陷或毛病,才能承擔起這種生活。

在那之前,他們進行了大量的重複、詳述和打岔,其間還有過一些爭論,討論該不該帶黎明玫瑰去看看這裡的什麼醫生,是不是該把她關進什麼地方。特里夫說,黎明玫瑰顯然是神經錯亂了。

不過,紫羅蘭現在已不再希望特里夫幫她解決黎明玫瑰的問題,取而代之,她感覺必須在他面前捍衛黎明玫瑰。

“我們不能請求上帝治癒她嗎?”她說。

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覺得她在侮辱他。應當由他,而不是她來提到上帝。不過他平靜地解釋道,上帝是透過醫生來治癒人類的。透過醫生、治療、法律和醫院。上帝是透過這些來運作的。

“在那種年紀,女性是容易得一種瘋病的。”他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恨男人。她譴責他們。這一點很明顯。她對於男人有一種瘋狂的仇恨。”

事後,紫羅蘭好奇過,他當時是否在給她提供一條退路。要是她同意送黎明玫瑰去瘋人院,他是否還會解除他們的婚約?或許不會了吧,儘管他力圖表現得高人一等、頭腦清醒,但其實他可能也很絕望吧。

有好多次,他不得不跟她說同一句話:“我不跟你說了。我沒法跟你說下去,除非你不再哭了。”

牧師遺孀進門來,問他們是否要用晚餐。他們說不要,她搖著頭走了。特里夫說他咽不下東西。天黑後他們出了門。他們沿街走到一家雜貨店,買了兩瓶奶昔,又給紫羅蘭買了一份雞肉三明治。雞肉在嘴裡味道像木屑。他們朝基督教女青年會走去,她在那裡可以開一個房間過夜。(她在出租樓裡的房間還給她留著,但她沒法忍受回那裡去。)她說她要搭一大早的火車走。

“你不用這麼做。”特里夫說,“我們可以一起吃早飯。我的嗓子不行了。”

確實。他現在只能嘶嘶低語。

“我來接你。”他低語道,“我八點半來接你。”

但是再也沒有把他的嘴唇或者涼涼的臉頰貼上她的。

早班火車七點五十發車,紫羅蘭上了車。她打算寫信通知出租樓的女主人和她打算去打工的教會辦事處。她不會參加考試了。她在渥太華一天也沒法多待。腦袋在早晨的陽光中疼痛不已。這一次,她真的徹夜無法閤眼。火車開動時,她感覺好像特里夫正從她身邊被拉走。不止是特里夫。她的整個生命都被拉走了——她的未來、她的愛情、她的運氣,還有她的希望。所有一切都像面板一樣被拉扯掉,也像面板被扯下時一樣疼痛,只剩下一個赤裸、劇痛的自己。

那麼,她鄙視他嗎?就算有,她也不曾察覺。那不是什麼她能體會出的感覺。要是他跟來了,她會回到他身邊——那樣開心,開心地。直到最後一刻,她還希望能看到他衝上月臺。他知道早班火車什麼時候開。他或許會醒來,知道她在做什麼,會來追她。要是那樣,她會在黎明玫瑰的事情上讓步,會對他百依百順。

但他沒來找她,沒跟來。人群中沒有他的臉。她沒法忍受再看任何人。

這樣的時刻,紫羅蘭想,想必就是人們做出你聽說過或者在報紙上看到過的那種事的時刻吧。那種你會試著想象,或者竭力不去想象的事。她可以想象它,可以體會到它的感覺。陽光中的下墜,然後往礫石河岸上那麼一撞。淹死可能更愉快一些,不過那需要更堅定的意志。你得堅決地,始終堅定不移地,擁抱河水,嚥下它。

除非你是從橋上跳下。

這是紫羅蘭乾的事嗎?她是思考著這些念頭,被逼得無路可走,生命遭到徹底顛覆的人嗎?她感覺像在看戲,只是自己身在其中,在戲裡。她陷入了瘋狂的危險。她閉上眼睛,飛快地祈禱起來——這也是戲的一部分,不過是真實的。她想,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祈禱。

救救我,救救我。讓我恢復理智吧。求求你,請趕緊啊。求求你。

她後來相信自己從這趟火車旅行中,在兩個小時不到的時間裡學到了一件事:祈禱是靈驗的。絕望的祈禱果然靈驗。她後來相信,她從前對於祈禱,對於靈驗,其實毫無概念。現在,在火車裡,有什麼東西降臨到她身上,包裹住她。神意降臨到她身上,像涼絲絲、涼絲絲的衣服,包裹住她。

你生來不是為了嫁給他。

那不是你生命的意義。

不是要嫁給特里夫。那不是你生命的意義。

你的生命有一個目的,你知道那是什麼。

照料他們。他們所有人,你家裡的所有成員,尤其是黎明玫瑰。照料他們所有人,尤其是黎明玫瑰。

她望著窗外,醍醐灌頂。陽光照在羽毛一般柔軟的六月草上,照在毛茛花、雲蘭花和古老光滑的岩石上,照耀著整片她原本絕不會喜歡的亂糟糟的鄉間,一個字眼兒湧入她的腦海:“黃金”。

黃金般的機會。

關於什麼的機會呢?

你知道是關於什麼的。屈服。放棄。照顧他們。為了別人而活。

那就是紫羅蘭發現的可以用來拋卻痛苦的方式。一股沉甸甸的重負從她身上挪開了。如果她能夠謙卑屈身,將昔日的自我,還有對於未來的所有設想也同樣挪開,那麼重負、痛苦和恥辱都將神奇地消失。她還有得到拯救的可能。她可以像六月草一樣,清晨的光線掠過它,點燃它,把它變成粉色羽毛,變成一縷縷日出時分的雲霞。只要她努力祈禱,努力嘗試,就不是沒有可能。

人們都說,比利大王自打受了驚嚇之後便一日不如一日。他再也沒有真正恢復。他們說他老了,明顯枯萎了。不過,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其實已經老了,早已不復當年。他四十多歲才結的婚。他繼續擠牛奶,在家和穀倉之間來來回回,這樣過了幾個寒冬之後,得肺炎死了。

黎明玫瑰和美麗小希那時已經住到鎮上。她們沒上高中,在鞋廠找到了工作。美麗小希長成一個擅長交際的美人兒,迷住了一位名叫科拉德的銷售員。他們結了婚,搬到埃德蒙頓。美麗小希生了三個女兒,會給家裡寫一些挺正常的信。

黎明玫瑰的模樣和脾氣也有了長進。她在鞋廠被公認為一個勤奮的工人,一個不好惹的人,心情好的時候,會講一些精彩的笑話。她也結婚了——嫁給一個叫康普的,縣城南部來的農夫。她再也沒有什麼古怪、不正常或瘋狂的舉止。據說她為人有點生硬——不過也就這點毛病。她生了一個兒子。

紫羅蘭和艾維阿姨一起生活在農場上。她在市電話公司找了份工作,買了一輛汽車,開車上下班。她難道不能再參加一次教師資格考試嗎?或許能,或許不能。她決定放棄,就是真的放棄了。她不想回頭。她在工作上得心應手。

艾維阿姨仍在院子和果園裡逛蕩,尋找母雞可能偷偷下蛋的地方,還是戴著帽子,穿著靴子。她努力記著進門前刮乾淨鞋底的泥,免得紫羅蘭又要發火。

不過紫羅蘭再沒發過火。

一天下午下班後,紫羅蘭開車去看黎明玫瑰。她們處得不錯——黎明玫瑰的丈夫對紫羅蘭很有好感——所以像這樣不請自去並不唐突。

她發現房門敞開著。那是一個溫暖的夏日。發胖了的黎明玫瑰沿走廊出來,說今天不宜待客,她正給地板刷清漆。確實如此——紫羅蘭能聞到清漆的味道。黎明玫瑰沒端來檸檬水,也不曾請紫羅蘭在門廊上坐一會兒。那天她太忙了。

她那個害羞的小胖兒子,起了個古怪名字叫戴恩的,過來纏住她的腿。他平時很喜歡紫羅蘭,但是今天表現得很奇怪。

紫羅蘭開車走了。她當然不會知道,再過一年不到,黎明玫瑰就會因為慢性靜脈炎導致的血栓死去。她沿一條低低的路開著,兩邊都是樹木和濃密的灌木叢,她滿腦袋想的不是黎明玫瑰,而是她自己,突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說:“她的生命是場悲劇。”

“她的生命是場悲劇。”這個聲音一清二楚、不帶情感地宣佈。紫羅蘭像瞎了一樣,徑直把汽車開出了路。路邊的溝渠並不深,但裡面非常泥濘,她沒法把汽車倒出來。她繞著車子走,想看看輪子陷在什麼地方,之後她站在車邊,等有人過來幫她推一把。

真聽到有輛車開來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不想被人看見。她沒法忍受那個。她從路上跑開,鑽進樹叢,鑽進灌木叢,卻被鉤住了,被那些漿果灌木和小小的山楂刺灌給鉤住了。她脫不了身。想躲,是因為她不想被看到,如果說她的生命是場悲劇的話。

二、附體

戴恩相信他對紫羅蘭——他媽媽的姐姐——有一段記憶,那是在他媽去世之前。再往前他就不記得什麼了。他幾乎不記得他媽。他好像看到過他媽媽站在廚房水槽邊的鏡子前,把紅頭髮塞進一頂深藍色草帽。他記得帽子上有一截鮮紅色緞帶。想必她是為了去教堂穿衣打扮。他還記得看到過一條腫脹、深棕色的腿,他覺得那是她最後的病造成的。不過他疑心自己是否真看到過。腿怎麼會是那種顏色呢?想必他是聽到過人們談論它吧。他聽到過他們說她的腿腫得有水桶粗。

他想,他記得的那一次是紫羅蘭像當時經常做的那樣過來吃晚飯。她帶來一個布丁,放在屋外的雪地上冰鎮著。(那會兒農場人家都沒冰箱。)然後下雪了,雪蓋住布丁盤,把它完全埋住。戴恩記得天黑後,紫羅蘭在積雪的院子裡踩來踩去,嚷嚷著:“布丁,布丁,布丁快過來!”好像在喚狗一樣。他笑得前仰後合,爸媽在走廊裡也樂得不行。紫羅蘭表演得更賣力了,乾脆停下來吹口哨。

他媽媽去世後不久,外婆也去世了——她跟紫羅蘭生活在一起,戴頂黑帽子,會不知疲倦、惟妙惟肖地學母雞咕咕咯咯叫,召喚雞群。之後,紫羅蘭賣掉農場,搬到鎮上,在貝爾電話公司找了份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男人短缺,紫羅蘭很快當到了經理。戰爭結束後,有人覺得她該讓位,把職位讓給要養家的男人。戴恩記得聽到過誰這麼議論來著——某個女人,沒準是他爸的一個姐妹吧,說那樣才是做善事呢。但他爸爸說,不,紫羅蘭做得對。他說紫羅蘭有膽識。

與已婚婦女——做母親的女人們——穿的千篇一律的打褶子、綴珠子的連衣裙不同,紫羅蘭穿半裙和襯衫,用活潑的格紋花呢、深藍色或灰色華達呢百褶裙,配上好看的象牙色緞子襯衫,白喬其紗花邊襯衫,或者粉色、黃色或銀色縐綢襯衫。她的高階外套是皇家紫色的,帶銀狐領。她的頭髮沒用手指繞出波浪,或者電燙出波紋,而是盤成一個大大的、深色的、非常貴氣的髮髻。她臉上敷了粉,透出嬌嫩的粉紅色,就像她那個大大的貝殼的顏色一樣,有時她會讓戴恩聽一聽那個貝殼。戴恩現在知道了,她的衣著和妝容其實就是那些日子裡女商人和職業女性的裝束。時髦而不失高雅,體型姣好又不至於過於纖細,既不像男人婆,也沒有小女孩相。他曾經以為非凡獨特的東西,其實並非如此。這是他長大後發現的關於大多數事情的真相。不過,在他記憶裡,紫羅蘭仍舊是個獨樹一幟、無法歸類的人,昔日的紫羅蘭絕不可以被抹殺。

在鎮上,紫羅蘭住的是皇家銀行樓上的一套公寓。去那兒得爬上一段長長的、封閉的樓梯。起居室裡高高的落地窗戶叫作法式窗。它們通向兩個小小的陽臺,陽臺上裝著鑄鐵齊腰欄杆。牆上刷塗料,而不是貼牆紙,用的是一種淺綠色。紫羅蘭買了一把鮮豔的苔綠色布料包裹的軟墊沙發椅,還有一張咖啡桌,木頭桌面上嵌著一個玻璃盤子。窗上掛的叫落地窗簾,配有拉桿。它們拉攏起來,便露出閃閃發亮的奶油色樹葉從素淡奶油色底紋上飄出的圖案。沒有頂燈,只有落地燈。廚房裡有節疤松木櫃子和節疤松木打造的早餐區。再走一段樓梯——這回是露天的陡峭樓梯了——可以下到一個小小的後院,周圍圍著樹籬,專屬紫羅蘭使用。它與外界隔絕,你可以盡情調整它,裝點它,就像在起居室裡一樣。

在鎮上上高中的頭兩年,戴恩經常去看紫羅蘭。要是趕上暴風雨,就在公寓過夜。紫羅蘭會在苔綠色沙發上給他鋪一張床。那些日子裡,他是個皮包骨頭、飢腸轆轆的紅髮男孩——現在可沒人相信他曾經皮包骨頭過——而紫羅蘭給他吃得很好。她讓他睡前喝澆著發泡奶油的可可汁,給他吃裝在塔皮裡面的奶油雞塊、夾心蛋糕,還有叫作石頭餅的玩意兒,是用楓糖漿做的。她只吃一片,其餘都交給他對付。這些與他在家裡跟爸爸和僱工吃的簡陋速成飯相比,真是天壤之別。紫羅蘭給他講她在農場的童年,包括他媽和紫羅蘭另一個現住埃德蒙頓的妹妹,以及他們的爸媽(她管他們叫作“角色”)。在這些故事裡,每個人都是一個角色,所有事情都很好玩。

她買了一臺留聲機,給他放唱片,讓他挑最喜歡的一張。他最喜歡的是她參加一家介紹古典音樂的唱片俱樂部時作為獎品得到的唱片。雷斯畢基☾5☽的《鳥》。她最喜歡的是《肯尼斯·麥凱萊☾6☽演唱的聖歌及世俗歌曲》。

她再也沒去過農場。戴恩的爸爸過來接戴恩,從來都無暇喝杯咖啡。或許他害怕穿著農夫的衣服坐在這樣一套雅緻的公寓裡。也或許他對紫羅蘭在教堂裡的做法仍有點不高興。

剛開始鎮上生活那會兒,紫羅蘭在那裡作了一個選擇。教堂有兩扇門。一扇給鄉下人用——原先是因為它離車棚近——另一扇給城裡人用。教堂裡的格局也是同樣:鎮上的人待在教堂一側,鄉下人在另一側。這裡面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優越感或者卑下感牽扯在內。人們只是習慣如此。甚至退休後搬到鎮上的鄉下人,也會設法不走城裡人的門,儘管為此他們或許得特地繞過城裡人的門,走到鄉下人的門那裡。

紫羅蘭挪了地兒,再加上她的工作,這些顯然讓她成了一個城裡人。不過,她第一次去教堂時,戴恩和他爸爸是教堂裡她唯一認識的人。選擇鄉下人的門將顯出忠誠,還有一點點驕傲,一種對特權的放棄。(因為確實,大多數長老、引座員和主日學校教師都是從鎮上人那邊挑出來的,正如新式帽子和時髦女士套裝也大都湧現在那一側。)選擇鎮上人的門,也就是紫羅蘭所做的,則表現出對於地位的接受,甚至還有一種欲求更多的野心。

戴恩的爸爸之後在人行道上跟她開玩笑。“你喜歡和那一頭的人為伍嗎?”

“那扇門比較近嘛。”紫羅蘭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什麼這一頭那一頭的。我想有人口袋裡裝了根掐滅的雪茄。”

戴恩真希望紫羅蘭沒那樣做。不是說他指望紫羅蘭和他爸爸之間能發生什麼嚴肅的事情——比如說結婚。他沒法想象那個。他只是希望他們站在同一邊,也就是和他站在一邊。

六月的一個下午,戴恩考完試,去紫羅蘭的公寓取一本落下的書。他得到允許,可以在她上班時到公寓學習。他喜歡開啟法式窗,放進剛剛擺脫了積雪的鄉村氣息,這片土地現在遍佈著水量充沛的小溪、有裂隙的沼澤、冒出嫩芽的柳樹和熱氣騰騰的犁溝。塵土也會跟著進來,不過他總是想,他可以在她回家之前打掃乾淨。他在淺色、明亮的起居室裡踱來踱去,默記著大塊大塊的知識,感覺好極了。屋裡每樣東西都與他正在學習的內容發生一點關聯。其中有一張深色的圖畫,畫著一個死去的國王和幾位高貴的女士,他背詩時總盯著它看。那幾位女士不知怎的讓他想到紫羅蘭。

他不知道紫羅蘭在不在家,因為她每週下午休息的日子都不同。不過他上樓時聽到了她的聲音。

“是我。”他招呼道,等著她從廚房出來,問他考試的情況。

可她沒有,而是嚷嚷著回答道:“戴恩!戴恩,真沒想到你會來!過來跟我們一起喝咖啡吧!”

她把他介紹給廚房裡的兩個人,一個男人及他的妻子。泰位元夫婦。男人站在廚房臺子前,女人坐在早餐桌邊。戴恩見過這個男人。維克·泰位元,是個保險推銷員。據說曾是職業壘球手,不過是在很久之前。他身材勻稱、個頭不高、彬彬有禮,總是衣冠楚楚的,像老練的運動員一樣有種謙遜自信的氣質。

紫羅蘭沒問戴恩考試的情況,而是一心繼續忙著做咖啡。她先是取出早餐杯,又否定了它們,換上她的高階瓷器。她在早餐桌上鋪了塊檯布,上面有一塊淡淡的熨斗燙痕。

“哎喲,我好丟人哦。”紫羅蘭笑道。

維克·泰位元也笑了。“確實,確實!”他說。

紫羅蘭神經兮兮的笑,以及對戴恩的忽視,都讓戴恩悶悶不樂。她在鎮上待了好多年了,樣子變化很大,可他好像突然才注意到。她頭髮不再盤成髮髻,現在是一頭剪得短短的鬈髮,也不復原先那種深棕色,如今的髮色更深沉、更黯淡,像巧克力軟糖。她的紅色唇膏太濃太豔,面板也粗糙了許多。此外,她還胖了不少,尤其是臀部周圍。和諧的體型已經遭到破壞——簡直像是在裙子下塞了圈籠子或墊子似的。

維克·泰位元一等咖啡倒好就宣佈,他要端著杯子去院子裡,看看新種的玫瑰灌木怎樣了。

“哦,我想它們長了一種蟲子!”紫羅蘭說,好像這事讓她興高采烈,“恐怕是這樣,維克!”

自始至終,做妻子的一直在說話,她持續不斷地講著,幾乎沒注意到丈夫已經出去。她跟紫羅蘭,甚至跟戴恩說著話,不過她其實只是在對空氣發言。她談論與醫生的約見,與按摩師的約見。她說她得了頭痛的毛病,感覺就像被燒紅的烙鐵夾住了太陽穴似的。她的脖子一側也有另一種劇痛,好像有千百根針扎進肉裡。她一刻不停地說啊說啊,就像安裝在早餐區角落的一臺無助的小型講話機,悲哀的大眼睛一旦盯住你,頓時變得黯然無神。

這正是紫羅蘭最擅長模仿的一種人,一種談話。

而現在,紫羅蘭正敷衍著。她在傾聽,或者假裝在傾聽這個女人,帶著一種對方甚至都沒注意到,也不需要的關注。這是因為做丈夫的出去了嗎?紫羅蘭因為他對妻子的粗魯感到不安嗎?她確實不時朝後院瞥去。

“我得去聽聽維克對那蟲子的看法。”說著她跳了起來,腳步笨重慌亂地沿後院樓梯跑下去。

“他們在乎的只有他們的錢。”做妻子的說著。

戴恩站起來再倒一點咖啡。他站在爐子前,詢問似的衝說話的人舉舉咖啡壺。

“我已經喝太多啦,”她說,“我胃裡百分之九十都是疤痕組織。”

戴恩朝下看著她的丈夫和紫羅蘭,他們正肩並肩站在新種的玫瑰灌木前。毫無疑問,他們在討論玫瑰、蟲子、殺蟲劑和枯萎病。不曾發生什麼像摸摸捏捏這樣低俗的事。維克端著咖啡杯,小心地用腳尖掀起一片葉子,然後是另一片。紫羅蘭的目光順從地挪向他鋥亮的皮鞋托起的樹葉。

要說戴恩那會兒就看懂了什麼,這並非事實。不過他忘掉了正在說話的女人和手中的咖啡壺。他感覺到有一個秘密,一種他人的親密氣息。某種他不想知道,但又不得不知道的東西。

此後不久,他和爸爸在街上走著,看到維克迎面過來。爸爸招呼道:“你好啊,維克。”用的是男人用來招呼一個他們不很熟——或者不想熟悉——的男人時那種平靜、尊敬的口氣。戴恩扭過臉,打量著五金店的櫥窗。

“你不認識維克·泰位元嗎?”爸爸問,“我以為你在紫羅蘭家裡見過他。”

然後戴恩又感覺到了它——他憎恨的那種氣息。他現在更憎恨它了,因為它環繞在他周身。它環繞在他周身,揮之不去,即便他爸爸也知道了。

他不想搞清紫羅蘭的背叛到了何種程度。他只知道永遠也不會原諒她。

現在,戴恩變成了一個肩膀寬闊、面色紅潤的男人,有點像只磨損的泰迪熊,一把鬍子已經幾乎全灰。他長得越來越像他媽。他成了一名建築師。他離開家上了大學,長期在外地生活和工作,不過幾年前回來了,忙著修復教堂、市政大廳、商業街區和各種老房子。在他離開那會兒,它們曾經都被視為礙眼之物。他住在小時候的房子裡,那幢他爸爸在裡面出生,死去,有一百五十年曆史的石頭房子,他和西奧漸漸把它修復成原初的模樣。

他和西奧一起生活,後者是個社會工作者。

戴恩第一次告訴維克和紫羅蘭(他已經原諒她——他們了——在很久以前)有個叫作西奧的要搬來同住時,維克說:“我想,這意味著你終於確定一個當真的女朋友了。”

紫羅蘭沒說話。

“是個男朋友,”戴恩溫和地解釋道,“根據名字不好判斷。”

“好吧。那是你和他自家的事。”維克體貼地說。他唯一流露出的一點點震驚痕跡,是說了“他自家”,卻沒發覺。

“西奧,確實,”紫羅蘭說,“不容易判斷。”

這番對話是在紫羅蘭從電話公司退休後搬進的兩臥室小房子裡展開的,房子位於鎮子邊緣。維克的妻子去世後,他們得以結婚,之後維克便搬了進來。小房子位於一排類似的房子中間,坐落在一片玉米地前面,沿鄉村小路一字排開。維克搬來後,他的東西加上紫羅蘭的東西,讓天花板低矮的房間顯得擠擠挨挨的,東西擺得見縫插針、亂七八糟。苔綠色沙發上鋪著維克前妻織的阿富汗毛毯,顯得臃腫而過時。維克帶來的一幅巨大的黑色天鵝絨繪畫佔據了一面臥室牆的大部分。畫上是一頭公牛和一個鬥牛士。維克昔日的運動獎盃和保險公司贈送的銀碟都擺在壁爐臺上,和紫羅蘭的舊貝殼還有沒完沒了飲酒的蘇格蘭人擺在一起。

所有這些招惹灰塵的舊玩意兒,紫羅蘭這樣稱呼它們。

不過維克本人去世之後,她仍保留著他的東西。他在十一月底的格瑞盃賽季☾7☽去世。紫羅蘭給戴恩打了電話,他接聽電話時,一開始眼睛還盯著電視螢幕。

“我去了趟教堂,”紫羅蘭說,“帶了一些東西去參加舊貨售賣會,然後去給我們買一瓶威士忌。回家時,我開啟門喊了一聲‘維克’,他沒回答。我看到他的後腦勺位置怪怪的,倒向他的椅子扶手那裡。我就繞到他前面,關了電視。”

“你說什麼?”戴恩說,“紫羅蘭姨媽?出什麼事了?”

“哦,他死了。”紫羅蘭說,好像戴恩問的就是這事,“他只有死了,才會讓我關掉橄欖球直播。”她的聲音響亮而一本正經,帶著一種不自然的雀躍——彷彿是在掩飾窘迫之情。

他開車進鎮,發現她坐在前門臺階上。

“我真是個傻瓜,”她說,“我沒法進去。多蠢啊,戴恩。”她的聲音仍舊高亢、響亮而明快。

西奧後來說,很多老人在親近的人死去之後都會這樣。“他們超越了悲痛,”他說,“或者說那是另一種悲痛吧。”

整個冬天,紫羅蘭似乎一切正常。天好時,她會開車去教堂,去老年俱樂部打牌。然後,當天開始變熱,你以為她會喜歡出門的時候,她對戴恩宣佈再也不開車了。

他想問題可能出在她的視力上。他建議約個時間去看看她要不要配一副度數更深的眼鏡。

“我看得很清楚,”她說,“我的問題在於,不能確定我看到的東西。”

什麼意思?

“我看到一些明知不存在的東西。”

她怎麼知道不存在?

“因為我還足夠清醒,會判斷。我的大腦收到那些資訊,然後告訴我那是荒謬的。可要是不能總是這樣有效,那怎麼辦?我該怎麼判斷呢?我可以讓人送食品上門。大多數老人都是讓人送食品上門的。我是個老人啦。艾匹超市的人不會多想念我的。”

不過戴恩知道她有多喜歡去艾匹超市。他想,他或者西奧或許可以每週開車送她去一次。在那裡,她可以買到維克經常喝的特製濃咖啡,她還喜歡看看那些燻肉和培根——都是維克最喜歡吃的——儘管她很少會買。

“比如說吧,”紫羅蘭說,“前幾天早上,我看到比利大王來著。”

“你見到我外公了?”戴恩笑著說,“好吧。他現在怎麼樣?”

“我看到的是那匹叫比利大王的馬。”紫羅蘭簡短地解釋道,“我走出屋子,它正把腦袋從餐廳窗子探進來。”

她說一眼就能認出它。它那熟悉、傻氣、帶斑紋的灰腦袋。她命令它走開,離開這裡。它把腦袋從窗臺上抬起,悠悠閒閒地走了。紫羅蘭進廚房做早飯,然後想起了一系列事情。

比利大王馬死了已經有六十五年了。

那也不可能是牛奶工的馬,因為牛奶工自打1950年以來就不用馬車了。他們改開卡車。

不。他們沒開任何車過來,因為早就沒人送牛奶了。它甚至都不用瓶裝了。人們都到商店裡買紙盒或塑膠袋裝的牛奶。

餐廳窗子上有玻璃,玻璃也沒破。

“我也從來沒有特別喜歡過那匹馬。”紫羅蘭說,“不是說不喜歡它。不過要是消失了的東西或者人裡讓我挑選想再見到的,那可不會是那匹馬。”

“那會是什麼呢?”戴恩問,試圖讓談話輕鬆一點,儘管他對於聽到的事一點也不開心。“你會選什麼?”

但是紫羅蘭不高興地哼了一聲——一句不滿的咕噥聲,呃呃呃——彷彿這個問題讓她生氣了,甚至激怒了她。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沉思的,甚至是乖戾的傻相——與那聲咕噥正好相配。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戴恩偶然看到一個關於南美洲居民——主要是女性居民——的電視節目。他們相信自己時不時會在特殊情境中被神靈入侵、附體。他們臉上的表情讓他想起了紫羅蘭。區別在於,他們追求這種附體,而他肯定紫羅蘭正相反。她一點也不想被一個無助、恍惚、愚鈍、固執,有著失控的、隨時會在現實中冒出來的回憶或想象的老太婆附體。她想必會因為不得不控制住這個老太婆而脾氣暴躁。事實上,他看到過她——現在他想起來了,看到過她偏著腦袋,往頭上飛快地拍了一記,就像人們想驅趕什麼揮之不去、讓人不快的感覺一樣。

夏天又過去了一個星期左右,她給他打電話。“戴恩,我告訴過你我看到的那兩個路過我家的人了嗎?”

“什麼人,紫羅蘭姨媽?”

“女孩子。我想是的吧。現如今男孩不留長髮了,對嗎?她們穿著軍隊制服,看起來是那樣的,不過我不知道那能說明什麼。一個矮個兒,另一個高個兒。我看到她們路過這幢房子,看了看它。她們走開去,又走了回來。”

“沒準她們在撿瓶子,有人這麼幹。”

“她們沒有裝瓶子的東西啊。是這幢房子。她們感興趣的是這個。”

“紫羅蘭姨媽,你確定嗎?”

“是的,我知道。我也這樣問過自己。但她們不是什麼我認識的人。她們也不是任何我知道的死去的人。這一點很重要。”

他想,該去看看她了,去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他還沒來得及去,她又來了電話。

“戴恩,我只是想跟你說說。關於從我家門口走過的那兩個女孩子。她們是女孩,穿著軍隊制服。她們過來敲我的門了。她們說,她們在找一個叫作紫羅蘭·託姆斯的人。我告訴她們這裡沒這個人,她們好像非常失望。然後我說,倒是有個叫作紫羅蘭·泰位元的人,這個行嗎?”

她聽起來頗為興奮。戴恩很忙。他半個小時後要與鎮上的議員們開會。他還牙疼。不過他說:“那麼,你是對的了。她們是誰?”

“這就是讓人吃驚的地方了,”紫羅蘭說,“她們不是一般的女孩。她們中的一位是你的表妹呢。我是說,是你表妹的女兒。多娜·科拉德的女兒。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你表妹多娜·科拉德呀,她婚後的姓是麥克耐。”

“不知道。”戴恩說。

“你姨媽美麗小希,住在埃德蒙頓的那個,嫁給了一個叫科拉德的男人,羅伊·科拉德,她生了三個女兒。伊萊娜、露絲和多娜。現在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了吧?”

“我從沒見過她們。”他說。

“嗯。好吧,多娜·科拉德嫁給了一個姓麥克耐的,我忘了他叫什麼了,他們住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的喬治王子城,來的是他們的女兒希瑟。路過我家的是他們的女兒希瑟呀。另外一個女孩是她的朋友,叫作吉蓮。”

戴恩沉默了一分鐘之久,紫羅蘭說:“戴恩,希望你沒覺得我老糊塗了。”

他笑了。他說:“我得過來看看她們。”

“她們非常有禮貌,好心腸,”紫羅蘭說,“和她們的樣子可不同。”

他相當確定這些女孩真的存在,不過那會兒一切在他聽來都有點糊里糊塗的。(他不知道自己正在發低燒,之後不得不對牙齒採取根管治療。)他確實打算到鎮上打聽打聽,看看還有誰見過她們。過了一陣,等他確實著手去打聽的時候,他發現符合描述的兩個女孩在旅館裡住過,她們有一輛破舊的藍色達特桑汽車,但是經常步行出門,在鎮裡鎮外都一樣。大家都認為她們是搞婦女解放的。人們對她們的衣服不怎麼看得上眼,不過她們也沒惹什麼麻煩,只是在旅館裡跟脫衣舞者發生了一些爭論。

同時,他從紫羅蘭那裡聽到了很多。她打電話到他家時,他的牙齒正痠痛,幾乎沒法講話。她說,很遺憾他身體不好——否則就可以過來看看希瑟和吉蓮了。

“希瑟是個子高的那個,”紫羅蘭說,“她有長長的金髮,體型瘦削。要說她有哪裡像美麗小希,那就是她的牙齒了。不過希瑟的牙齒挺配她的臉型的,潔白美麗。吉蓮是個好看的女孩,鬈髮,曬得黑黑的。希瑟的白面板一曬就發紅。她們穿的是一樣的衣服——你知道的,軍裝褲子和工作制服襯衫,還有男孩子的靴子——不過吉蓮總是繫著皮帶,豎起領子,她這麼穿顯得挺時髦的呢。吉蓮更自信一點,但是我覺得希瑟更聰明。她更感興趣呢。”

“對什麼感興趣?”戴恩問,“說到底,她們是什麼人呢——學生嗎?”

“她們上了大學,”紫羅蘭說,“我不知道她們學的是什麼。她們去過法國和墨西哥。在墨西哥,她們住在一個叫作女人島的地方。那是一個女人統治的世界。她們在一家劇院工作,做編劇。她們自己寫劇本。不接受別的作者的劇本,也不演現成就有的劇本。這家劇院裡全是女人。她們給我做了一頓好吃的晚飯。戴恩,真希望你能來這裡。她們做了一道有朝鮮薊心的沙拉呢。”

“紫羅蘭聽起來好像嗑藥了似的,”戴恩對西奧說,“聽起來好像她們把她給迷昏頭了。”

一恢復說話能力,他就給她打電話。“那些女孩感興趣的是什麼,紫羅蘭姨媽?她們是對舊瓷器和珠寶之類的感興趣嗎?”

“不是啊,”紫羅蘭生氣地答道,“她們對家族歷史感興趣。她們對我們的家族和我記得的事感興趣。我不得不跟她們解釋爐子上的儲水罐是怎麼回事。”

“她們打聽那個做什麼?”

“哦。她們有點想法。想用那個來寫劇本。”

“她們哪裡懂什麼劇本?”

“我沒告訴你嗎,她們參加戲劇演出的?她們自己寫劇本自己演,在那個女人的劇院裡。”

“她們想寫什麼樣的劇本?”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們會不會真寫。她們只是對過去的日子感興趣。”

“現在正流行這個,”戴恩說,“對過去感興趣。”

“她們不是裝裝樣子的,戴恩。真的感興趣。”

不過,他覺得這回她聽起來沒那麼興奮了。

“你知道她們會把所有名字都改掉,”她說,“寫戲的時候,會換掉所有的名字和地名。不過我想,她們只是想打聽打聽事情,聊聊而已。她們其實沒那麼年輕,只是看著挺小的。她們充滿好奇,而且無憂無慮的。”

“你的臉不一樣了,”戴恩終於去看紫羅蘭時說,“你瘦了嗎?”

紫羅蘭說:“我想沒有吧。”

戴恩自己瘦了十二磅,但她都沒在意。她看起來很高興,又有點躁動不安。她不斷站起又坐下,看看窗外,漫無目的地把廚房裡的東西挪來挪去。

女孩們已經走了。

“她們不回來了嗎?”戴恩問。

不,要回來的。紫羅蘭覺得她們會回來,只是不知何時。

“去找她們那個島了吧,我猜,”戴恩說,“她們那個女人統治的島。”

“不知道。”紫羅蘭說,“我想她們去蒙特利爾了。”

戴恩不願相信他竟會因為兩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如此不安、狐疑。他幾乎要將之歸罪於他為了牙痛不得不服的藥了。他有種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瞞著他——它遍佈在他四周,卻瞞著他——某個無聊、愚蠢、惡毒的秘密。

“你剪了頭髮。”他說。正是因為這個,她的臉才不一樣了。

“是她們剪的。她們說這是聖女貞德的髮型。”紫羅蘭像習慣的那樣,揶揄一笑,摸了摸頭髮。“我告訴她們,我可不希望到頭來給綁在柱子上燒死。”

她抱著腦袋,前後搖晃著。

“她們把你弄煩了,”戴恩說,“她們把你弄煩啦,紫羅蘭姨媽。”

“是因為要整理所有那些東西。”紫羅蘭解釋道。她衝後面那間臥室晃了晃腦袋。“是因為我在那裡要對付的那些東西。”

紫羅蘭家的次臥室裡有好幾大箱檔案,還有一個屬於她媽媽的古老拱頂箱。戴恩覺得裡面想必同樣全是檔案。古老的高中筆記,師範學院筆記,成績單,她在電話公司工作那麼多年裡的記錄和通訊,會議備忘,信函,明信片。任何上面寫字的東西,她可能都保留了下來。

她說,所有這些檔案都得整理出來。必須在女孩們回來之前弄好。她答應過她們一些事的。

“什麼事?”

“就是一些事罷了。”

她們很快就會回來嗎?

紫羅蘭說是的。她覺得是這樣的。想著這事的時候,她的雙手在桌面上揉來揉去。她咬了一口餅乾,把剩下的部分捏碎。戴恩看到她把餅乾屑掃到手心,倒進她的咖啡。

“她們寄來了這個。”她說,把一張卡片推向他。它靠在糖罐上擱著,他之前注意到過。一張手製卡片,用蠟筆畫著孩子氣的紫羅蘭圖案,還有小小的紅心。她似乎希望他讀它,於是他照做了。

無比,無比感謝您的幫助和坦誠。您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精彩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反父權主義之怒火的經典故事。您給我們的這份禮物,我們可以傳遞給別人嗎?所謂的女性之瘋狂,其實不是別的,正是數個世紀的打擊壓迫的結果。關於小溪的那段實在太精彩了,有多少女人會產生共鳴啊!

在底部,用大寫字母寫著:期待早日看到那些檔案。下次一定。對您充滿愛意和感激。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戴恩說,“你幹嗎非得幫她們整理檔案?她們不能自己在這堆破爛裡翻翻,找到想要的東西嗎?”

“因為我不好意思啊!”紫羅蘭激動地說,“我不想任何人看到這些。”

他告訴她根本,根本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不該說‘破爛’。我只是想說,你在這麼多年裡存下了不少東西啊。有些可能很有意思呢。”

“沒人知道它們的意義!我必須親自整理它們!”

“反父權主義之怒火,”戴恩又拾起那張卡片,“她們是什麼意思呢?”他想知道她們為什麼用大寫來強調“女性之瘋狂”和“打擊壓迫”。

“告訴你吧,”紫羅蘭說,“讓我來告訴你吧。你不知道我不得不與之作戰的是什麼。有好多事情並不是那麼美妙啊。我走進來,開啟那個舊箱子,看了看裡面,你知道我找到了什麼嗎,戴恩?全都是髒東西。馬糞。一排排擺著。是故意的啊。在我自己家裡,在我的箱子裡,我發現的就是這個。”她抽泣起來,這一點也不像她,毫無迷人之處,自怨自艾的。

戴恩告訴西奧這事,西奧笑了,說:“聽說這事我很難過。她說什麼了嗎?”

“我說我要去看看,她說都扔掉了。”

“確實。不錯,看起來好像哪裡出岔子了,對嗎?我想我能感覺到它快來啦。”

戴恩想起來她的另一句話,不過他沒說。那不重要。

“那是個噁心的玩笑,對嗎?”她抽泣道,“那種弱智才能想得出來的玩笑!”

第二天,戴恩一口氣開出鎮子,開到紫羅蘭門前的小路,看到她的前門大中午就敞開著。他通常不會走這條路。今天這麼做並不奇怪,因為過去幾個小時裡,他腦海中一直都是紫羅蘭。

他想必是在火焰剛剛在廚房升起時進的門。他先看到了它們在廚房牆上映出的亮光。他衝進去,紫羅蘭正往煤氣爐上堆檔案。她點著了火。

戴恩從大廳裡抓起一張小地毯掩護自己,設法關掉了煤氣。燒著的紙片飄到空中。地板上堆滿紙張,有些還裝在盒子裡。紫羅蘭顯然打算把它們全燒掉。

“哦,耶穌啊,紫羅蘭姨媽!”戴恩嚷道,“耶穌啊,耶穌啊,你在做什麼!快出去!出去!”

紫羅蘭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截黑色木樁紮根在那裡,周身飄揚著燃燒的紙片。

“出去!”戴恩吼道,把她扳轉身,推向後門。突然之間,剛才絕對的靜止變成了驚人的速度。她跑向,或者說是一頭扎向門口,開啟門,跑進後門的走廊。她沒衝下臺階,而是從走廊邊緣徑直跌下去,頭朝下栽進維克種的玫瑰灌木。

戴恩沒有立刻發現她跌下去了。他在廚房裡手忙腳亂。

幸運的是,一堆堆或者一捆捆的紙張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容易著火。戴恩更擔心的倒是窗簾或爐子後頭發乾的油漆牆。紫羅蘭不再像從前那樣精心料理家務了,牆壁油膩膩的。他用小地毯按住爐子上躥起的火焰,然後想起他親自買來,要求紫羅蘭收在廚房櫃子裡的滅火器。他舉著滅火器在廚房裡跌跌撞撞地跑著,追逐著火的小鳥們,把它們變成落到地上的焦紙片。他被地上的一堆堆紙張絆住腳步。不過窗簾沒著火。爐子後頭牆上的油漆冒出泡泡,不過也沒燒起來。他繼續追逐著,用了五分鐘或者更短時間就撲滅了火。只有燒焦的紙片,如骯髒的飛蛾翅膀一般,落在所有東西上面——真是一團糟。

他看到紫羅蘭倒在地上,陷在玫瑰灌木中間,作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擔心她中風了,或者心臟病發作,或者至少也在跌下去時摔裂了骨盆。不過她很清醒,掙扎著爬了起來,呻吟著。他抓住她,幫她站起身。兩人都發出好多痛苦的呻吟和感嘆之後,他終於幫她走到後門臺階,讓她坐在上面。

“你這血是哪來的?”他問。她的胳膊上沾著泥土和鮮血。

“玫瑰戳的。”紫羅蘭說。聽到她的聲音,他知道她沒什麼大礙。

“玫瑰狠狠地刮傷了我,”她說,“戴恩,你看起來真糟糕!你看起來真糟糕,全身黑乎乎的!”

他的臉上淚水和汗水混成一道。他用手擦擦臉,手頓時變黑了。“煙燻的。”他說。

她是那樣平靜,以至於他猜想她或許有一點輕微的中風,記憶缺失了,正好能讓她忘掉剛才的火災。不過她沒忘。

“我甚至沒用什麼煤油嘛,”她說,“戴恩,我沒用煤油什麼的。火怎麼會燒成那樣?”

“那可不是燒柴火的爐子,紫羅蘭姨媽。那是在煤氣爐上啊。”

“哦,天哪。”

“你肯定以為是在柴火爐子上燒檔案吧。”

“肯定是的。我多蠢哪。你趕來撲滅了它。”

他試圖從她的頭髮上挑出黑紙屑,但是手指一捏,它們就碎了。裂成更小的碎片,消失不見。

“我得謝謝你啊。”紫羅蘭說。

“我們現在要做的,”他說,“是送你去醫院,確保你沒有問題。你可以休息幾天,我們幫你把廚房清理一下。行嗎?”

她一陣呻吟,不過聽起來挺平靜的,那意味著同意。

他晚上會跟西奧談一談。他們會設法想出個方案。

“你得盯著我點,免得我把這地方整個燒嘍。”

“沒問題。”

“哦,戴恩,這可不是開玩笑。”

第三天晚上,紫羅蘭在醫院去世了,之前毫無徵兆。或許是一種延遲反應吧,受驚嚇的結果。戴恩在後院的焚燒爐裡燒掉了所有檔案。她從來不曾吩咐他這麼做。她再也沒提及她在做的事。她再也沒提及那些女孩們,或者那年夏天發生的任何事。他只是覺得應當完成她沒做完的事。他一邊燒著,一邊計劃該如何斥責那些女孩。不過等他弄完,他覺得自己對她們未免過於嚴厲了——儘管給她惹了麻煩,可她們也給她帶來了快樂嘛。

在那個炎熱、幾乎萬里無雲的午後,他們還坐在後院臺階上,面對綠色玉米林的時候,紫羅蘭摸摸胳膊上的擦痕說:“這讓我想起一些事。”

“我該給你塗點滴露的。”戴恩說。

“好好坐著。你想,到這會兒了,還有什麼細菌沒進入我的血管呢?”

他坐定了,她說:“你知道,維克和我是朋友。戴恩,在我們能夠結婚之前很久很久就是。”

“知道。”

“嗯。這些擦傷讓我想起我們是怎麼認識,又是怎麼變成那樣的好朋友的,因為當然了,我們第一眼就互相對上了。我開著我的第一輛車,那輛V8,你可能都不記得了,我開出了路面。我開進了一條小溝,倒不出來。所以當我聽到有輛車開來,就在那兒等著,但是我突然覺得沒臉見人。”

“你因為開出了路面而害臊嗎?”

“我感覺糟透了。正因如此,我才開出了路面。我莫名其妙就感覺很糟,就算有什麼原因,也是某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吧。我沒法見任何人,所以我躲進了灌木,結果立刻被鉤住了。我想轉個身,扭來扭去的卻怎麼也掙不脫。我越扭,擦傷得越厲害。我穿著一件薄薄的夏天的裙子。不過那車還是停下了。是維克。我從沒告訴過你這個吧,戴恩?”

沒有。

“是維克開著車路過。他吩咐道,待著別動,然後他走過來,從我身上摘下那些漿果藤和枝條。我感覺自己像困在陷阱裡的一頭牛。不過他沒笑話我——他看到一個人陷在那樣的困境裡,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怪。結果倒是我自己笑了起來,看到他穿著那身淺藍色夏季西裝,那樣一本正經地圍著我忙活的樣子。”

她上下撫摸著胳膊,指尖在擦出的傷口上描一描,拍了拍。

“我剛才在說什麼?”

“你被灌木鉤住了,維克幫你解脫了出來。”

她快速拍著胳膊,搖著頭,喉嚨裡發出表示不耐煩或厭惡的呻吟聲:呃呃呃。

她坐直身體,響亮地,卻又像是在推心置腹地說:“有隻野豬在玉米地裡拱來拱去呢。”

“後來你笑了。”戴恩像沒聽到似的說。

“不錯,”紫羅蘭點點頭,竭力按捺住不耐煩,“不錯,我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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