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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雪孤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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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石地棋局

 隴右道金州知府,府外十里難民排著長龍隊,猶如朝聖般前往元都,迎著冰涼秋風,妄想在天子腳下苟且偷生。

 然而知府內歌舞昇平,地火暖氣,華貴大員們紛紛舉杯而談。舞女歌姬婀娜多姿,身曼音妙,酒勁上臉的人們打著酒嗝,眼珠都快隨著細腰給晃出了腦袋。

 首座席位當屬隴右道權力最大的知府大人阿木爾,他乃是皇室宗親,蒼嵐六旗之一藍旗之首。早些年先祖馬背上與先皇打天下,封異姓王。雖無世襲罔替,但貴族之位也傳承幾百年。直到今時,親妹早年嫁給了皇帝做了妃子,更得獨寵,生下四皇子。加上憑藉自身才學一步一青雲,登上如此地位。參與宴會之人,不是大官亦是貴人,六部之中除去最末流的工部,都能扯上關聯。阿木爾年過半百,但保養甚好。身材高大,劍眉星目,除去傳統上的髮辮,看上去怎麼也不像外族人。

 “阿木爾在此有勞諸位了,如此天災之際還能如數繳納稅糧,諸位大人功不可沒,阿木爾一定如實書寫奏章,為諸位請功!”

 “哪裡哪裡,小人們只是鞍前馬後而已,若要評勞請功,大人當之無愧。”

 “藍旗將軍心繫蒼嵐社稷,為聖上鞠躬盡瘁,下官等人皆是崇拜不已。那大周人左丘丹孤的首輔位置,理應禪讓給大人才是!”

 “對啊!一個亡國書生,何德何能官拜一品與丞相平起平坐!”

 一時間眾人紛紛附和,言過甚時,竟是恨不得當今一品首輔左丘丹孤暴斃而亡。

 對此阿木爾只是微微一笑帶過,舉杯望著窗外,怔怔出神,情不自禁想到天上的明月快要圓了。

 是夜,王四五跟著面前的和尚緩步前行,這已經是跟了三天了。

 三天前,覺育和尚突發神威,以一人之力對抗五十官兵,竟是身如金剛刀槍不入。出手快如雷擊,身行疾如電閃,頃刻間殺光所有官兵,無一活口。王四五見此如神仙般手段,內心澎湃不已。

 聖賢書讀得再多能有這般神通?要想妹妹活下去,當有如此手段方可行!

 趙德新反應過來急忙拉著趙學殊躲進府邸,如此大事,他趙家可萬萬不能牽扯其中。反觀那趙學殊,早已是目光呆滯,看樣子已是嚇傻。

 “這便宜徒弟看樣子貧僧是收不到了,罷了,罷了!”

 和尚苦笑嘆氣一聲便準備離去,但就在此時,王四五上前跪下磕頭,連番祈求。

 “懇求大師收我為徒!”

 一連三聲,亦是三個響頭,額頭磕破,鮮血直流。

 然而和尚觀其面相一眼後,搖頭一番便不再搭理,繼續緩步離去。

 王四五望了一眼哇哇大哭的妹妹,心裡一橫,拉著妹妹敲響了趙家大門。趙德新深知兒子與二人關係勝似親人,老好人狠不下心,只好開門讓他們進來。

 “還望照顧我妹妹,若有機會,四五定當報恩!”

 這一句話跟他妹妹一齊扔在趙家府邸,王四五狠心轉頭離去。他又何嘗不心疼?但現在唯一出路就是如此。只要能拜了那手段通天的和尚為師,他不管如何艱苦,也要學得神功,這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跟著和尚走了三天,餓了和尚就遞過來少許乾糧,倒不至於餓死。只是和尚不主動跟他說話,他拜師遭受拒絕後便也無話可說。於是就這樣,兩個人一路往東,經過鹿山,來到官道上的一處廢棄驛館歇息。

 這一路上,經過大批難民如蝗蟲般的掠過,能吃的幾乎看不見,就連樹上的樹皮都毫不完整。每天走路,和尚給的糧食又不多,王四五已經快到了極限。

 廢棄驛館內,他尋了點雜草,生起了小火堆,這一絲溫暖帶給他一陣安寧。

 “你這小鬼心性倒也不錯,不過貧僧收徒向來問‘緣’一字,你我沒有師徒緣分,貧僧是萬萬不可收你為徒的。”

 聽到和尚終於開口說話,王四五倒也不急,慢慢回應。

 “我飽讀聖賢書,越讀越氣,聖賢書裡全是狗臭屁。要是讀書有用,我父母也不會餓死,大周人也不會受欺壓。大師前幾日的手段才叫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人世間的真理都是在少數擁有神通的人手中。竟然讀書無用,何不拜大師為師,橫豎是死,起碼有個望頭。”

 那和尚難得大笑,一時間豪氣沖天。

 “哈哈哈,妙!好一個聖賢書裡全是狗臭屁!雖然你我無師徒緣分,但做知己應該沒錯。餓不餓?要不一會兒咱們解解饞?”

 仍然聽到拜師無望,王四五也不氣餒,當下祭祀五臟廟才是大事,於是連忙點頭。

 這時正好驛館門外走來一位一手提著油紙包裹,一手提著酒罈的道人進來。

 道人白髮銀鬚,走起路來一高一低,一身道袍縫縫補補,實在是沒有傳言中的道家仙人那般風範。

 老道見到和尚,笑眯眯地上前放下油紙包裹將其開啟,瞬間香氣撲鼻,王四五順著味兒一瞧,好傢伙,好大一隻燒雞!

 “沒想到你這老禿驢還挺守時,七年前輸給你的燒雞鳳酒貧道給你拿來了。怎麼樣?再來一局?”

 打坐的和尚睜開眼,開了酒罈小心翼翼地煽了煽酒香入鼻,生怕四溢。

 “嗯!的確是十年的鳳酒,這香味,解饞!”

 “嘿,你這老禿驢,貧道向來一若千金。趕緊趕緊,下了這局棋,貧道還得回龍虎山去。”

 “你個牛鼻子急球兒?等我跟小友填飽了肚子再下不遲。”

 老道瞧了一眼王四五,頓時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越看越覺得有意思,朝他問了句。

 “小友叫啥名字?”

 “我姓王,名叫四五。”

 老道連忙閉眼掐指,半響後拍腿笑道:“四五,四五,有意思,有意思啊!”

 “牛鼻子煩不煩?小兄弟,過來吃肉喝酒了!”

 王四五滿腦不解,但絲毫不影響吃肉二字的誘惑,連滾帶爬地搶到一隻雞腿毫不客氣地啃了起來。二人對此毫不在意,一番席捲後,滿地雞骨頭。

 最後和尚抱著酒罈,仰頭一飲而盡,豪氣道:“來來來,讓貧僧再與牛鼻子在十九道上拼殺一回!”

 隨即手持金仗縱身一躍來到驛館平地之上,金仗落地,頓時以他為中心,迸發出一陣狂風,地上厚重落葉盪開,露出青石地。

 老道也不矯情,魚躍過去的同時,左右兩手雙指為劍,交叉而刺,肉眼可見的無形青色劍氣劃過地上青石,留下入地三分的筆直線條。橫豎十九道,勾勒出了囊括天地的棋盤。

 “七年不見,牛鼻子的青堽劍氣果然進步神速!”

 和尚誇讚過後便行至棋盤之內,用金仗底狠狠砸向縱橫交錯之處,率先落下一子。

 “禿驢的金剛境可是又厲害了幾分吶!”

 由衷地互捧之後,老道也絲毫不落下風,右手劍指旋轉在地上棋盤刻下一子。

 不遠處的王四五哪裡見過如此神通?本以為和尚以一敵五十的本事已是天下第一,殊不知這才過了幾天,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可笑的井底之蛙,坐井觀天。這棋藝乃讀書人必學,自己也跟宋大家學了很久。但都是十七道,從未見過十九道,更未見過以青石地為棋盤,強大神通來落子。

 他的棋藝比趙學殊高出一頭,二人在學棋三年後便不與宋大家對弈,他也只跟趙學殊下棋,因此自始至終都不知相比外人如何。不過旁觀不語,對弈時需不受外界干擾這些規矩倒是清楚明白。於是獨自悄悄出了門,守在驛館門口,充當起了看門人。

 泗水縣之事傳得很快,金州知府阿木爾得知五十名官兵加上千夫長在內被人擊殺於趙家門口後便下令徹查。主辦此事的是藍旗偏將軍阿達嗒,教之千夫長更是上漲了兩個等級,可見其重視程度。

 阿達嗒率軍兩百來到趙家查明情況,趙德新將尚未送出的厚禮交給阿達嗒之後,道出事發經過,萬分詳細。那阿達嗒也是明理之人,見到屍體均是由高手一擊斃命之時便拿定了主意。他深知江湖上經常出現高手挑戰蒼嵐律法軍威,但結果便是被六旗鐵騎滿天下的追殺,不死不休。想來這冒充獨禪寺覺字輩的和尚,多半亦是如此。

 千夫長領的兵全是大周人,並不屬於藍旗嫡系,戰鬥力有限。外族人對大周人是骨子裡的瞧不起,認為大周人就是兩腳羊,自己則是千里狼。那千夫長好歹也是自己的手下,這仇不報何以服眾?再是軍功放在眼前,豈有不掙之理?於是率領軍隊追了上去。

 如是難民還真不好尋其蹤影,但若是和尚,這個時候卻有跡可循。幾番詢問之後,順著線索追至廢棄驛館。

 王四五見到有官兵追來,裝著憨樣橫躺在門口,企圖矇混過關。

 一名官兵下馬將他強行拖拽到偏將軍坐騎前,硬生生地按住下跪。面前高高在上的鬍鬚大漢惡狠狠地發問:“我問你,見過一個和尚沒有?”

 王四五急中生智,裝傻充愣,口水不停地往嘴邊流,言辭不清。

 “和尚?和霜?好多和霜,和霜走咯,和尚走咯。”

 一番胡言亂語,手舞足蹈。

 那人眯著眼睛盯了一會兒,朝身邊一人使了一個眼神便下令撤退。

 王四五見軍隊浩浩湯湯離去,立刻轉身進了驛館。驛館裡,老道跟和尚面對地上棋盤而坐,此時棋盤上落子佔去八九,顯然到了收官之戰。

 自王四五學棋以來從宋大家口中得知,當今天下十七道縱橫首魁者,當屬蒼嵐國手哈斯巴根。此人年僅十八便無敵手,與人對弈尚未進入中盤就知對方已敗。但十九道棋盤,至今卻不夠廣泛流傳。

 相比十七道,十九道則更加變化莫測。如果說十七道包含眾生,那十九道就囊括天地。王四五進入驛館後便專心投入到棋盤之中,細思極恐。

 這兩人好強的棋力!

 他不知國手哈斯巴根棋力如何,沒見過,只知道他天下無敵。但就眼前的對弈來說,他能非常肯定,這二人比自己高出了豈止一座山峰?

 十九道縱橫的高深之處在於當局者最容易陷入一偶之地,太過注重於邊角廝殺,待到反應過來,才發現復地已失,無力迴天。人生何其不如此?一生太過在意某些人或事,導致醒悟過來時,後悔不已。

 王四五思緒陷入棋盤之中,越發覺得殺氣重重,四面楚歌。他不禁回想,自己從小飽讀詩書,尊老愛幼,絕不做害人損人之事。可到頭來,還是父母慘死,帶著妹妹三餐不繼,四處躲藏。如今更是忍痛丟下妹妹,未來岌岌可危,生活艱辛。他才十六歲,什麼都沒做,又何錯之有?為什麼上天如此待他?這人生猶如棋盤中被待宰的旗子,苦苦掙扎卻又毫無生路。

 “老禿驢,你從哪裡找來的這小子?年紀輕輕悟性極高,要不是過了最好的習武年紀,貧道都想收他為徒了。”

 “哼,牛鼻子盡說瞎話。你道教算命的本事會比我佛家面相差了?此子往後倘若成器,一雙手超度的人沒有百萬也有六十,不是帝王就是屠夫。收他做徒弟?你想毀龍虎山氣運青蓮?”

 “嘿!那你還帶著他?難道你不想成佛了?三次化舍利,依我看,這次也快了吧?當心咯,你們在一起久了,粘上孽緣,小心舍利化不成,化作骨灰咯!”

 “阿彌陀佛,萬法皆是緣。貧僧化不成舍利成不了佛,那隻能證明貧僧的佛法不夠罷了,跟他可沒半點關係。罷了,罷了,無論是機緣還是孽緣都是緣,總不能讓他因貧僧而變得瘋瘋癲癲。”

 和尚話一落音,朝著站在原地,盯著棋盤面目猙獰的王四五輕輕揮去衣袖。一股無形氣息拂過後者全身,隨即一句佛法傳遍山澗。

 “諸行是常,無有是處。汝但一切處無心,即無諸行,亦無無行。”

 王四五渾身傳來一陣暖氣,隨即佛法入耳,猶如在黑暗中出現一絲光明。他不再糾結悲慘人生,反而盤膝而坐,細細品味這突如其來的高深佛法妙語。

 這一切盡收老道眼裡,只見他緩緩起身拍了拍衣裳灰塵,嘆道:“好你個覺育,敢拿青春賭明天吶!這局棋,還是你贏了!貧道給你攔住大軍,燒雞跟美酒,你就別再指望貧道破費了!”

 老道從背後掏出沒幾根毛的拂塵搭在手上,一高一低,瘸著走出了驛館。此時驛館外的馬蹄聲漸起,那偏將軍早早便發現驛館有疑,假裝撤軍,實則派人盯守。和尚那句傳遍山澗的佛法妙語直接印證了他的猜想,策馬回頭,大軍而至。

 紮根泗水百年的趙家,哪怕家裡出了三品大員也不曾舉家遷移至河北道。如今天災連連,家中僕人也一散而去,趙德新終是沒了辦法,將趙家希望全都寄託在了兒子趙學殊身上。

 趙學殊經過前些日子的事件,徹底顛覆了三觀。閉門三日後,更是堅定入朝為官,糾正歪風,達濟天下的理想。家中錢財尚能養活幾人入河北道,天子腳下元都還有遠親可以投靠,只等後年科舉,一舉奪魁。

 舉家東行,這日來到關內道與河東道交匯之處一所驛館內歇息,此時距離王四五離去已經過了二十餘日。時節快入冬至,難民能走到此處的已經不多了。一路上趙學殊也屢次聽過路人交談,隴右、關內、劍南三道皆出現大量難民,當中又以隴右道難民最多。金州知府阿木爾不但在天災之際如數交納糧稅,更是剿匪有功,誅殺叛匪五百餘人,活捉十人。聖上隆恩降至,招回元都任職,高升戶部尚書一位。路人對此情況,皆有看法,但目前有兩種廣為流傳的說法。

 其一,首輔左丘丹孤六部門生眾多,佔去戶、禮、兵、工四部十之七八,儒門弟子這些年來遍佈朝野,就連外族人都投入其門下,其勢力達到頂峰。帝皇權術不允如此局面,扶持金州知府阿木爾入京掌管戶部,算是做到了外族人穩贏一線。

 其二,隴右道兩年天災加上外族人猶如跗骨之蛆蠶食多年,既無天險據守,又無要點增兵,已是雞肋之地。皇帝雖知其具體情況,但糧稅在手,也就不再計較大周人死活,任其自生自滅。當朝丞相查干巴拉雖統帥六旗,但六部機要仍差點火候。於是特向皇帝請功,升阿木爾入京就職戶部尚書,以作新生力量。

 歸根結底,都是分庭抗禮之權術,但究竟是皇帝所為還是丞相所做,皆有大大不同。

 這些時日,趙德新將畢生為人心得一一盡授,趙學殊虛心求教一日千里。只是向來飽讀聖賢書,理想宏大的他仍舊無法認同‘做官就是做人’這一看法。不過堅持自身原則是一回事,通曉玩弄權術的人心又是另一回事。

 他認為,阿木爾入京就職戶部尚書一事其實不用有這麼多的猜測,反而最簡單的就是,朝廷當局很亂,亂的根本來自於外族人的統治手段。阿木爾做戶部尚書,無非就是烈火添乾柴,讓火燒得更旺而已。這是大勢所趨,也是你死我活,破後而立之局。對於這些,他目前只能做旁觀人分析一二,取長補短,除此之外又能如何?歇息喝茶之際,再聽人談起當朝局面,空有丞相首輔之氣勢,內容卻是牛馬不相及。反而路過的江湖人士傳來的小道訊息,卻更加讓他感興趣。

 “聽說了嗎?獨禪寺又出了個覺字輩的和尚,據說是三生化舍利,轉世重修佛的厲害人物。”

 “訊息早就傳開了,他七年前悟醒開始遊歷,直到最近才名聲盡顯。”

 “前些日子,覺育還跟龍虎山道士青堽道人趙華平在泗水縣一處廢棄驛館以青石地為棋盤下了一局驚天動地的十九道棋局!”

 “這我知道!據說那日覺育佛法傳遍山澗,贏了青堽道人半目!隨後朝廷派人拓印了棋局毀掉了棋盤,送去給了國手,國手哈斯巴根研究數日後言‘當今天下十九道,三人可爭一甲!’。”

 趙學殊聽得目眩,萬萬想不到那和尚竟然如此厲害。望了望身邊埋頭小口喝著清水的王一一,不免心裡想到,那相處多年的兄弟,現在該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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