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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苔蘚

苔蘚

斯泰拉的爸爸在俯瞰休倫湖的白堊巖上造了這幢房子,作為夏季避暑的地方。她家人稱之為“避暑小屋”。第一次看到它時,大衛很是吃驚,因為它毫無這一叫法所暗示的那種松木虯曲的風韻、遮風擋雨的溫馨。他是一個被斯泰拉家人稱為“來自不同背景”的城市男孩,對於夏季避暑地毫無概念。這房子過去是,現在還是一幢高大的光禿禿的木屋,塗成灰色模仿附近的舊農莊,儘管或許沒有後者結實。房子前方是陡峭的巖壁——同樣不怎麼結實,不過畢竟延續至今——以及一條通向下方沙灘的長長的臺階小徑。屋後是一個圍著籬笆的小院子,還有一條短短的沙子小路和一片野黑莓灌木。斯泰拉在小院子裡以相當的技術和手段種著蔬菜。

大衛將車拐上小路,正逢斯泰拉拿著一小簍黑莓,從灌木叢中走出。她是個矮胖的白髮女人,穿著牛仔褲和髒兮兮的T恤。根據他的判斷,這些衣服下沒有穿戴任何支撐或束緊她身體的東西。

“瞧瞧斯泰拉成什麼樣了,”大衛氣呼呼地說,“都快變成個巨魔了。”

凱瑟琳之前從未見過斯泰拉,禮貌地評論道:“是啊。她更老了。”

“比什麼更老,凱瑟琳?比這幢房子更老?比休倫湖更老?比那隻貓更老嗎?”

菜園邊的小路上躺著一隻睡眼矇矓的貓。一隻老大的薑黃色雄貓,耳朵打架撕碎了,一隻眼蒙著白翳。它叫大力神,自打大衛在的時候就在了。

“她是年紀更大了嘛,”凱瑟琳在抗議的衝動下反駁道。即便是在抗議,她仍舊顯得很溫順。“你明白我的意思。”

大衛覺得斯泰拉是故意這樣出場的。這不僅是對自然老化的逆來順受——唉,不是的,比這糟多啦。斯泰拉總喜歡把事情搞大。不過,這不僅限於斯泰拉。就有一種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非得從女性的外形中掙脫,炫耀起滿身的肥肉或者難看的皮包骨頭,長起鼓突的疙瘩和臉上的毛髮,拒絕遮擋住蒼白的、青筋暴突的腿部,而且對此幾乎是沾沾自喜,好像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的理想似的。徹頭徹尾就是些憎恨男人的女人嘛。現如今,你還不能大聲說出這類觀點。

他停得離黑莓灌木太近了——對凱瑟琳而言太近了,她從副駕駛座擠出車門,立刻遇到了麻煩。凱瑟琳身材苗條,但她的連衣裙裙襬很長,還有長長的、波浪起伏的袖子。這是一件蛛網似的棉布做的裙子,從粉色過渡到玫瑰色,打著很多小小的不規則的褶子,形似皺紋。是一件漂亮的裙子,不過在斯泰拉的地盤上,這可不是一個好選擇。黑莓灌木密密地鉤住它,凱瑟琳沒完沒了地摘著鉤子,試圖脫身。

“大衛啊,天哪,你可以給她留點空當的嘛。”斯泰拉說。

凱瑟琳對自己的窘境發笑了。“我沒事,我很好,真的。”

“斯泰拉,凱瑟琳。”大衛介紹著。

“吃點黑莓吧,凱瑟琳。”斯泰拉同情地說,“大衛?”

大衛搖搖頭,凱瑟琳拿起兩枚黑莓。“真可愛,”她評論道,“給太陽曬暖了。”

“我看它們都看得噁心啦,”斯泰拉說。

湊近看,斯泰拉稍微像樣了一點——光滑的面板曬得黑黑的,頭髮像孩子一樣剪得短短的,一雙大大的棕色眼睛。凱瑟琳比她高出不少,高挑、瘦弱、骨感,滿頭金髮,面板細嫩。她的面板是那樣細嫩,以至於根本不能用化妝品,而且動輒由於感冒、食物或者情緒而發紅。最近她試著用起藍色眼影和黑色睫毛膏,大衛覺得這是個錯誤。刷黑那些稀疏的睫毛,正好突出了她水汪汪的藍色眼睛,那顏色淺得好像都無法承受日光,也強調了眼睛下面乾巴巴的面板。大約一年半前,大衛第一次遇到凱瑟琳,以為她只有三十出頭。他覺得她保留了不少女孩氣質,愛上了她的美貌、高挑和脆弱。從那時起她就開始日益老去。而且,她根本也比他以為的要老得多——已近四十了。

“但是你打算拿它們做什麼?”凱瑟琳問斯泰拉,“做果醬嗎?”

“我已經做了差不多有五百萬罐果醬了,”斯泰拉說,“把它們灌進有那種藝術兮兮的方格棉布蓋兒的小罐子,送給所有鄰居。他們要麼是太懶,要麼是太精了,都不去摘自己的黑莓啦。有時我也不明白,我幹嗎不讓這些大自然的慷慨贈品在藤上爛掉算了。”

“不是長在藤上,”大衛說,“是長在那些人神共憤的帶刺灌木上的,它們該被清空、燒掉才對。那樣就有地方停車了。”

斯泰拉對凱瑟琳說:“聽聽,他好像還是我丈夫似的。”

斯泰拉和大衛結婚二十一年。分居八年。

“不錯,大衛,”斯泰拉大度地回答,“我應該清掉它們的。我該幹而一直沒著手乾的事有一長串啦。進來吧,等我換件衣服。”

“我們還得去一趟賣酒的店,”大衛說,“我路上沒來得及。”

每年夏天,他都要進行一次這樣的拜訪,時間儘可能安排在斯泰拉爸爸的生日前後。他總是帶去同樣的禮物——一瓶蘇格蘭威士忌。今年是岳父九十三歲生日。他住在幾英里遠的一個護理中心,斯泰拉一週可以去看他兩三回。

“我得洗個澡,”斯泰拉說,“然後穿件鮮豔點的衣服。不是為了爹地,他現在完全瞎了。不過我想其他人會喜歡的,看到我穿件粉紅啊藍色啊什麼的,他們會像看到個氣球一樣開心起來呢。你們兩個還有點時間喝一小杯。對了,也可以幫我倒上一杯。”

她領著他們,一個接一個沿小路走進屋。大力神沒動彈。

“懶畜生,”斯泰拉說,“他快要像爹地一樣了。你覺得這房子需要油漆嗎,大衛?”

“是啊。”

“爹地總說每隔七年就要刷一次。我不知道啊——我正在考慮裝上外牆。我得有更好的防風設施。雖然已經裝了點禦寒裝置,可我總感覺像住在個透風的板條箱裡似的。”

斯泰拉全年住在這裡。一開始,兩個孩子中的這個或者那個時不時會陪她住住。但現在,保羅在俄勒岡學習森林學,迪爾德麗在巴西一所英語學校教書。

“不過,你可不可以塗上外牆那種顏色呢?”凱瑟琳說,“它多好看呀,那種可愛的風吹日曬的顏色。”

“我想用奶油色。”斯泰拉說。

獨自一人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幢房子裡,斯泰拉過的是一種忙碌的,甚至可以說是混亂的生活。他們穿過後走廊和廚房走向起居室,一路上這種生活的痕跡隨處可見。這裡有幾盆她種的盆栽植物,還有她提到的果醬——她解釋說,並不曾全部送掉,留了一些等著在糕點拍賣會和秋季集市上用。這裡還有她的全套制酒裝置。此外,俯瞰湖面的長條形起居室裡有她的打字機,周圍一摞一摞都是書和紙。

“我在寫回憶錄,”斯泰拉說。她向凱瑟琳做了個兩眼朝天的鬼臉。“給我錢我就不寫。不,沒事啦,大衛,我是在寫一篇關於老燈塔的東西。”她把遠處的燈塔指給凱瑟琳看。“你朝窗外看,看到最遠那裡,就可以看到它了。我在給歷史學會和本地報紙寫一篇文章。差不多算是嶄露頭角的女作家啦。”

除了歷史學會,她說,她還加入了戲劇閱讀小組、教堂合唱團、制酒人俱樂部,以及一個非正式團體,其成員每週舉行價錢固定(便宜)的晚餐聚會,互相做伴。

“測試我們的創造力,”她說,“總是會測試點什麼。”

而這些僅僅是其中多少比較有組織的那部分罷了。她的朋友可謂五花八門。退休到此的人們,在重新裝修的農場房子裡,或者安裝了過冬設施的夏季小屋裡安下家;背景各異的年輕人們,他們接手了土生土長的農夫再也不想要了的岩石嶙峋的老農場。還有一個本地的牙醫及其朋友,是同性戀。

“現在我們這兒寬容得出奇啊,”斯泰拉嚷道,她走進浴室,努力壓過水流的聲音。“我們並不是非要男女搭配。這對我們這些被淘汰的老婆們來說挺不賴的。我們有差不多半打人呢。其中有一個會織布。”

“我找不到湯力汽水。”大衛從廚房裡喊道。

“是一罐一罐的。在冰箱旁邊地板上的盒子裡。這女人自己養羊。我是說會織布的那個女人,她有自己的紡車。她會紡羊毛,織成布。”

“老天爺啊。”大衛若有所思地感嘆道。

斯泰拉關掉龍頭,啪啪地拍水。

“我以為你會喜歡那樣呢,你瞧,我還沒到那個地步。我只是做做果醬。”

很快,她用毛巾裹著身子走出來,問:“我的酒在哪裡呢?”毛巾上方的兩角掖在她一隻胳膊下,下方的兩角晃盪著,搖搖欲墜。她接過一杯金湯力☾1☽。

“我要在試衣服的時候喝。我有兩套新的夏季套裝,一套是火紅色的,另一套是綠松石色的。可以混著搭配它們。反正不管怎麼穿,看起來都挺搶眼。”

凱瑟琳從起居室走來取她的飲料,像喝水一樣猛喝了兩口。

“我愛這幢房子。”她帶著一種柔和的熱情說道,“真的。它是這樣質樸、謙和。到處都亮堂堂的呢。我一直在琢磨它讓我想起了什麼,現在我明白了。你看過英格瑪·伯格曼的那部老電影嗎,講一家人住在島上的一幢夏季別墅裡?一幢可愛的簡陋的房子。那女孩瘋了。我記得那會兒就思忖過,那才是避暑小屋該有的樣子呢。可它們從來都不是那樣的。”

“就是那部上帝變成了一架直升機的電影嗎,”大衛說,“女孩和她兄弟躲在一艘小船底下鬼混。”

“我得說,我們這兒從來就沒有這麼有意思的事,”斯泰拉在臥室牆那邊說,“我可不能說什麼時候真的喜歡過伯格曼的電影。我一向覺得它們有點陰森,神經兮兮的。”

“這裡的談話到處都能聽到,”大衛對凱瑟琳說,“注意到沒?沒有哪堵牆連到天花板的。浴室除外,感謝老天。這可真有助於家庭生活啊。”

“每次大衛和我想私下說點什麼,都得把腦袋埋到被子裡才成,”斯泰拉說。她從臥室走出來,穿了一條綠松石色的彈力褲和一件無袖上衣。上衣是白底綠松石色的花朵和樹葉圖案。她好像總算穿了件文胸。一條淺色帶子若隱若現,齧進肩膀的皮肉裡去。

“記得有天晚上我們上了床,”她說,“聊著是不是買輛新車,在說不曉得哪種車的油耗是多少之類的,我記不清了。好了,爹地向來迷戀汽車,他精通這些,突然間我們聽到他說:‘一加侖跑二十八英里。’諸如此類的。就好像他就在床的另一邊似的。當然了,他不在——他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呢。大衛非常淡定,他只是答道:‘哦,多謝,先生。’就好像我們一直就在和爹地聊著天似的。”

大衛從村裡的售酒商店走出來,斯泰拉搖下車窗,正在和一對夫婦說話,她介紹了他們:羅恩和瑪麗。他們大概六十多歲了,不過曬得黑黝黝的,樣子挺利索,穿著情侶格子褲和白色運動衫,戴著格子帽。

“很高興見到你啊,”羅恩說,“這麼說,你過來看到聰明人是怎麼過日子的啦?”他聽起來很快活,讓人想到拳擊中的佯攻,或者開玩笑的捶打。“你啥時退休來加入我們啊?”

這讓大衛狐疑,斯泰拉有沒有說過他們已經分居。

“我還沒到退休呢。”

“早點退休吧!我們這兒很多人都是這麼幹的!我們擺脫了所有那些束縛,那種成天跌爬滾打,掙錢花錢的日子。”

“嗯,我不在其中,”大衛說,“我只是個公務員。我們用納稅人的錢,然後儘量啥事都不幹。”

“那不是真的,”斯泰拉譴責道——像個妻子一樣。“他在教育部工作,乾得很賣力呢。他只是永遠不肯承認罷了。”

“一條大蟒蛇☾2☽!”瑪麗咯咯地笑道,“我過去在渥太華上班——那是幾輩子之前的事啦——我們通常管自己叫大蟒蛇!公務蛇。公務員。”

瑪麗一點也不胖,但她的下巴不知怎的像個胖女人的下巴。它軟塌下去,像一系列梯田那樣過渡到脖子。

“說實在的,”羅恩說,“這種生活很棒啊。你不會相信我們找到多少事來忙活。每天都嫌短啊。”

“你有很多愛好嗎?”大衛問。他突然顯出一臉認真相,彬彬有禮、一本正經的。

這種語調讓斯泰拉警惕起來,趕緊試圖分散瑪麗的注意力。“你打算怎麼用從摩洛哥帶回來的那料子呢?”

“我拿不定主意。可以做成一條迷人的裙子,但實在不像我穿的東西。或者乾脆就把它鋪床上算了。”

“有那麼多活動,你永遠有事兒幹,”羅恩說,“比如說吧,滑雪。越野的。我們二月份整整十九天都在外面。今年天氣太棒了,都不用開車出門。只要沿著後門外的巷子滑出去……”

“我也儘量堅持自己的興趣愛好來著,”大衛說,“我想那會讓人年輕。”

“毫無疑問!”

大衛一隻手擱在外套內袋裡。他不以為然地笑著,把握在手心裡的一個東西給羅恩看。

“我的興趣之一。”他解釋道。

“想知道我給羅恩看的是什麼嗎?”他們沿著懸崖開往護理中心的途中,大衛問。

“不,謝了。”

“希望羅恩喜歡它。”大衛快活地說。

他唱起歌。他和斯泰拉在大學裡因為唱古典牧歌而相識。至少斯泰拉是這麼跟人說的。他們也唱些別的,不止牧歌。“大衛是個瘦瘦的純潔小夥子,有純淨甜美的男高音,我呢是個敦實粗野的小姑娘,有響亮深沉的女低音,”斯泰拉經常這樣說,“對此他毫無選擇。緣分吶。”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3☽”大衛唱道,直到今天仍未失去優美的男高音。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

哦,不要走,再忍忍,真正的愛人就要到來,

哦,不要走,再忍忍,真正的愛人就要到來,

他會唱歌,高音低音通通擅長。

下面沙灘上,斯泰拉的宅子的兩頭,各有一堵長長的、低矮的岩石牆,一塊塊岩石由鐵絲網兜著摞起來,通到湖裡。它們摞在那裡,是為了防止沙灘被侵蝕。凱瑟琳坐在其中一堵牆上看著水面,薄薄的裙子和長髮被湖風拂動。她的姿態簡直可以入畫。她真像在拍廣告呢,斯泰拉想——要麼是為了某種非常私密的、有可能會令人厭惡的東西,要麼就是某種體面的、相當盛大的東西,比如人壽保險。

“我一直想問你來著,”斯泰拉說,“她的眼睛有什麼問題嗎?”

“眼睛?”大衛說。

“她的視力。湊近的話,你會發現她好像不怎麼能聚焦。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

斯泰拉和大衛站在起居室視窗。從護理中心回來後,他倆都喝了一杯新調的提神酒。歸途中他們幾乎沒有交談,不過那種沉默不帶敵意。他們覺得自己變溫和了,變得比較融洽起來。

“據我所知,她視力沒什麼問題。”

斯泰拉走進廚房,端出烤盤,用蒜瓣和新鮮鼠尾草葉擦著烤豬肉。

“你知道,女人身上會發出一種氣息,”大衛站在起居室門口說,“一旦知道你再也不想要她們的時候就會散發出來。一種陳腐的氣息。”

斯泰拉拍打著豬肉。

“那兩道堤壩要徹底換換鐵絲了,”她說,“有些地方鐵絲已經磨得像蜘蛛網一樣了。你真該去看看。水流的力量,它能把堅硬的鐵絲也磨光。我今年秋天得舉行一個幹活晚會啦。得做好多吃的,邀請一些人過來,確保他們當中體力好的人足夠多。我們都是這麼幹的。”

她把烤肉放進烤箱,洗洗手。

“你去年夏天跟我說的就是凱瑟琳,是嗎?她就是那個你說的,有點超凡脫俗的人。”

大衛呻吟一聲。“我說了什麼?”

“有點超凡脫俗,”斯泰拉一邊說,一邊砰砰地倒出蘋果、土豆、洋蔥來。

“好吧,告訴我,”大衛說,他走進廚房,湊近她。“告訴我吧,我都說過些什麼?”

“就這麼多,真的。我不記得別的了。”

“斯泰拉,跟我說說我都是怎麼形容她的。”

“不記得了,真的。我不記得了。”

她當然記得。真真切切地記得他說“有點超凡脫俗”時的口氣。他聲音中的驕傲和嘲諷。在愛情的陣痛中,他總是會帶著溫柔的輕蔑來形容那個女人——甚至帶著一種驚歎。他總說這真是發瘋啦,說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明明看得出那人其實根本就不是適合他的型別嘛。然而,然而,然而啊。然而那絕非他所能掌控的,根本無法抵禦。他告訴斯泰拉,凱瑟琳信占星術,是個素食者,會畫一些怪異的畫,比如關在塑膠泡泡中的小人兒。

“烤肉,”斯泰拉突然警醒地說,“她肯吃肉嗎?”

“什麼?”

“凱瑟琳吃肉嗎?”

“她沒準什麼都不會吃。她沒準會迷迷糊糊的。”

“我要做個蘋果洋蔥燉菜。量很大。或許她會吃這個。”

去年夏天,他說:“她是一個倖存下來的嬉皮士,真的。她甚至不知道那年代已經過去了。我想她是從不看報的。她對於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可以算是一無所知,除非她能從哪個占卜者那兒聽說。那就是她眼中的現實。我想她連地圖也看不懂。她全憑本能做事。你知道她幹了什麼嗎?她跑到愛爾蘭去看了凱爾經☾4☽。她聽說凱爾經在愛爾蘭。她就直接從夏農機場的飛機上走下來,向人打聽去凱爾經的路怎麼走。結果你知道嗎,她真的找到了!”

斯泰拉問,這個超凡脫俗的人兒哪來的錢去愛爾蘭。

“哦,她有份工作,”大衛說,“算是工作吧。教藝術課,不是全職的。天曉得她會教什麼。沒準是根據星座來畫畫吧。”

現在他說的是:“有別人了。我還沒告訴凱瑟琳。你覺得她察覺到沒有?我感覺是的。我想她察覺了。”

他靠著廚房臺子站著,看斯泰拉削蘋果。他飛快地伸手到衣服內袋,趁斯泰拉沒來得及扭過頭去,把一張快照塞到她的眼前。

“我的新女友,”他說。

“看起來像苔蘚嘛,”斯泰拉說,削皮刀陡然停止。“再說,它太暗了。在我看來,就是岩石上的一團地衣嘛。”

“別傻了,斯泰拉。別裝了。你能看到她的。瞧見她的腿了?”

斯泰拉放下削皮刀,順從地眯起眼看向照片。地平線上遠遠地有一對放平的乳房。前景是叉開的雙腿。雙腿大大地開啟——光滑、金色、盛大:一對傾倒的石柱。當中是那團她稱為地衣或苔蘚的黑色毛叢。不過實際上更像一隻動物的深色毛皮,腦袋、尾巴和爪子都被砍掉了。某隻倒黴的齧齒動物深色的,絲絨似的毛皮。

“嗯,現在我看出來啦。”她心平氣和地說。

“她名叫蒂娜。蒂娜,不是蒂楠哦。她二十二歲。”

斯泰拉沒法請他收起照片,哪怕只是不再舉在她眼前。

“她是個壞丫頭,”大衛說,“哦,她真是個壞丫頭!她到修女們那裡上學。一旦變野了,就再沒有比修道院的女學生更壞的姑娘了!她是凱瑟琳教書的藝術學校裡的一個學生。退學了。現在是個雞尾酒會女招待。”

“在我聽來,這並不算多墮落嘛。迪爾德麗讀大學時,不也當過一陣雞尾酒會的女招待。”

“蒂娜跟迪爾德麗可不一樣。”

終於,舉著照片的手放下了,斯泰拉拿起刀子,重新削起蘋果。不過大衛還不肯收起照片。他想要收,旋即又改了主意。

“這個小巫婆,”他說,“她要索我的魂吶。”

他談論這女孩的聲音在斯泰拉聽來尤其做作。不過哪裡輪得到她來評價大衛怎樣是做作,怎樣不是呢?他這種特別的聲音高亢,單調,頑固,帶有一種刻意的,殘忍的甜蜜。他想對誰殘忍呢——斯泰拉,凱瑟琳,那個女孩,他本人?斯泰拉嘆了口氣,沒料到比預想的更大聲,更惱怒。她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走到起居室,朝窗外看去。

凱瑟琳正從牆上爬下。或者說正在試著爬下來。她的裙子鉤在鐵絲上了。

“那件漂亮的小破裙兒今天可給她添足了麻煩,”斯泰拉說,被自己糟糕的口音和不乏惡毒的語氣嚇了一跳。

“斯泰拉。希望你替我保管這張照片。”

“我來保管?”

“我怕我會拿給凱瑟琳看。我一直想這麼做。我怕我真會這麼做。”

凱瑟琳已經掙脫了,看到他們在窗子後面。她揮了揮手,斯泰拉也揮了揮手。

“我相信你還有別的,”斯泰拉說,“我是說照片。”

“不在身上。我並不是想傷害她。”

“那就不要嘛。”

“她弄得我想傷害她。她用眼淚汪汪的樣子纏住我。她吃藥。‘心情電梯’。她喝酒。有時候我想,最好的做法或許就是給她來個迎頭痛擊。致命一擊嘛。致命一擊,凱瑟琳。拿著吧。迎頭痛擊。不過我擔心她的反應。”

“‘心情電梯’,”斯泰拉說,“‘心情電梯’,直上雲霄!”

“我是認真的,斯泰拉。那些藥丸能要命的。”

“那是你的好事嘛。”

“真有意思。”

“我其實根本沒這意思。不過,每次脫口說出這類話,我都會假裝是故意說的。得到的承認越多越好嘛!”

晚餐時,這三個人都感覺好多了,比他們預想的都要開心。大衛心情好多了,是因為他想起售酒商店對面有個電話亭。斯泰拉在做出一頓美餐之後,心情總會大好。凱瑟琳感覺好多了則是藥物的原因。

談話並不困難。斯泰拉講了幾則為自己的文章做調查時讀到的故事,關於五大湖區的沉船事件。凱瑟琳對於沉船也知道一些。她有個男朋友——前男友——是個潛水員。大衛慷慨地宣佈他妒忌這個傢伙,不想聽他在深水中的本領。沒準他說的是真話。

晚飯後,大衛說他要散個步。凱瑟琳請他隨意。“去吧,”她快活地說,“我們這裡不需要你。沒有你,斯泰拉和我會相處得很好呢。”

斯泰拉很好奇凱瑟琳這種新的聲音是打哪兒來的,這種時髦的,相當愚蠢的,像是在調情的聲音。喝點酒不至於這樣。她吃下的不知什麼東西並沒有讓她變得遲鈍,相反倒讓她利索起來。層層疊疊的柔弱的歉意,猶猶疑疑的諂媚、畏縮或者希冀,全都一下子被這陣輕快的化學之風颳得無影無蹤。

不過,凱瑟琳站起身試圖清理桌子時,很明顯這種利索僅限於精神層面。凱瑟琳撞到了廚房檯面的一個角上。她讓斯泰拉想起被截肢的人。截除得不是太多,只是切掉手指尖,或許還有腳趾尖。斯泰拉不得不盯著她,趁碟子還沒滑下地,趕緊從她手中拿開。

“你注意到那頭髮了嗎?”凱瑟琳說。她的聲音像摩天輪一樣忽高忽低。它猛地下降,又陡然爆發,熱情洋溢。“他染髮啦!”

“大衛嗎?”斯泰拉問,這回是真吃驚了。

“每次他想起這個,都會把腦袋朝後仰一點,免得你湊得太近看出來。我想他很怕你會說什麼吧。他有點怕你呢。其實,頭髮看起來很自然。”

“我真沒注意。”

“他兩個月前開始這麼弄的。我說:‘大衛,這有啥關係呢——我愛上你的時候,你的頭髮就已經開始變灰了,你以為現在我還會在意嗎?’愛真是奇怪啊,它會導致奇怪的事情。大衛其實是個敏感的人——他是個容易受傷的人吶。”斯泰拉從凱瑟琳的指縫中搶救下一個正在滑落的酒杯。“它會讓你變得刻薄。愛會讓你刻薄。要是你覺得離不開誰了,你就會對他們刻薄。我知道大衛就是那樣的。”

他們晚餐喝的是蜂蜜酒。斯泰拉這批家釀蜂蜜酒是首次開封,她這會兒回想著它有多麼棒,濃稠,冒著泡泡。看著都像香檳了。她檢視瓶子裡還有沒有剩下。大概有半杯。她給自己倒出酒,把杯子放到攪拌器後面,洗起瓶子來。

“你在這裡過得不錯嘛。”凱瑟琳說。

“我過得很好,確實。”

“我覺得我生活中要有變化了。我愛大衛,但我淹沒在這愛中太久了。太久啦。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在下頭的時候看著波浪,數了起來,‘他愛我,他不愛我。’我經常那麼做。然後我想,嗯,波浪是沒有盡頭的,和雛菊花瓣可不一樣。甚至和我的腳步也不同,如果我開始計算走到街區盡頭的步數的話。我想著,波浪永遠、永遠都不會有盡頭。所以我明白了,這對我來說是個訊號啊。”

“別碰那些罐子,凱瑟琳。我等會兒來洗它們。”

斯泰拉為什麼不說“坐下吧,我自己弄更方便”?哪怕對那些比凱瑟琳強的幫手們,她都經常這樣直言不諱來著。她沒這樣說,是因為有點警惕。凱瑟琳的狀態看起來不怎麼穩定,蠢蠢欲動的。萬一刺激到她,後果堪憂。

“他愛我,他不愛我,”凱瑟琳說,“就像這樣。沒完沒了的。那就是波浪設法告訴我的。”

“只是好奇問問,”斯泰拉說,“你相信星座嗎?”

“你是說我有沒有讓人幫我佔過星座?沒有,其實並沒有。我知道有人這麼幹過。我也想過。我猜我沒有信到願意花這個錢的地步吧。我有時會看看報上的這類東西。”

“你看報紙?”

“看一部分。我訂了一份,不會全讀完。”

“那你吃肉嗎?你晚飯時吃豬肉來著。”

凱瑟琳看起來並不介意被盤問,或者甚至都沒注意到這是在盤問。

“嗯,我可以只吃沙拉過活,尤其是這樣的季節。不過我時不時也會吃肉。我是個非常不堅定的素食者。真好吃啊,那烤肉。你用了大蒜嗎?”

“大蒜、鼠尾草和迷迭香。”

“真好吃。”

“那就好。”

凱瑟琳突然坐下,男孩子氣地叉開兩條長腿,裙襬從兩腿當中滑下去。晚餐期間,大力神一直在桌子另一頭的第四把椅子上睡覺,現在決然地一跳,落在她的膝蓋上。

凱瑟琳笑了:“瘋貓。”

“要是你不喜歡,就趕它下去好了。”

現在斯泰拉不需要緊盯著凱瑟琳了,就開始忙著擦洗、摞好碟子,清洗杯子,擦桌子,抖乾淨桌布,擦洗檯面。她感覺心滿意足,興致勃勃。她呷了一小口蜂蜜酒。一首歌謠的旋律湧上心頭,她不由自主地唱了幾個字,才意識到這就是大衛早些時候唱的那首,“未來如何尚無法預料!”

凱瑟琳發出輕輕一聲呼嚕,猛地抬起頭。大力神沒逃開,相反用爪子抓住她的裙子,竭力趴得更穩些。

“是我睡著了嗎?”凱瑟琳問。

“你需要喝點咖啡,”斯泰拉說,“撐著點。你恐怕不該現在就睡呢。”

“我累啦。”凱瑟琳固執地說。

“我知道。可你不該現在就睡。撐著點,我們馬上就給你灌點咖啡。”

斯泰拉從抽屜裡取出一塊手巾,浸透冷水,敷到凱瑟琳臉上。

“好啦,接著,”斯泰拉說,“拿著它,我開始弄咖啡了。我們不會讓你在這裡昏睡過去的,對嗎?不然大衛會沒完沒了地抱怨這事。他會說是因為我的蜂蜜酒,或者我做的飯,或者我的陪伴,或者別的什麼。撐住,凱瑟琳。”

電話亭裡,大衛開始撥蒂娜的號碼。旋即他想起這是長途,必須先找接線員。他撥了接線員的電話,詢問電話費是多少,掏空口袋找零錢。他掏出一些二十五分硬幣和角子,點出總共一元三十五分,摞在架子上備用。他又開始撥號。手指顫抖,掌心冒汗。腿、腹部和胸部都充滿一種蠢蠢欲動的感覺。電話在蒂娜那間擠擠挨挨的公寓裡響起第一聲鈴,這讓他的五臟六腑都沸騰起來。真是瘋了。他往裡塞硬幣。

“我會告訴你何時開始投幣,”接線員說,“先生?我會告訴你何時開始投幣。”他的二十五分硬幣叮噹叮噹掉到退幣口,他費了點勁才摸出它們。電話又響了一聲,在蒂娜的梳妝檯上,在那堆混亂不堪的化妝品、連褲襪、珠子和鏈子、長羽毛耳環、一個可笑的菸斗、一大堆發條玩具當中。他覺得它們近在眼前:綠色的青蛙、黃色的鴨子、棕色的熊——全都一樣大小。青蛙和熊一般個頭。此外還有一些太空怪物,都是根據電影中的角色來的。上發條後,這些玩具就會在蒂娜的地板或者桌子上搖搖晃晃,咔嗒走動,嘴裡冒出火星。她喜歡讓它們賽跑,或者讓其中兩個相撞。它們奔向未知的路途時,她會興高采烈地嚷嚷,甚至尖叫。

“好像無人接聽,先生。”

“讓它再響幾聲。”

蒂娜的浴室在大廳對面。她和另一個女孩共用它。要是她在浴室,或者甚至在浴缸裡的話,要多久才能決定要不要接電話呢?他決定數到十下鈴聲,從現在開始。

“還是無人接聽,先生。”

再數十下。

“先生,你願意等會兒再打嗎?”

他若有所思地掛上。旋即,激動萬分地,他撥了詢問臺。

“你要哪裡,先生?”

“多倫多。”

“請講,先生。”

他詢問了一位邁克爾·裡德的電話。不,他不知道街道名稱。他只知道名字——她的上一任,或許還藕斷絲連的男朋友的名字。

“這裡沒有叫邁克爾·裡德的資訊。”

“沒關係,試試看利德。利——德。”

確實有一位M.利德,在戴文波路。不叫邁克,不過至少首字母是M。那回頭再查查。有沒有一位M.裡德呢?裡德?是的。是的,有一位M.裡德,住在西姆科大街。還有另一位M.裡德,裡——德,住在哈伯德。她怎麼不早說呢?

他憑直覺選了哈伯德的那個。那裡距離蒂娜的公寓不算太遠。接線員告訴他號碼,他拼命記住。他沒有什麼用來記錄的東西。他覺得不能讓接線員再報一遍號碼,這一點很重要。不該透露出他在一個電話亭裡,手邊沒有鉛筆和鋼筆。他覺得他的詢問之絕望與鬼祟是昭然若揭的,任何時刻都有可能遭拒,不允許他知道關於住在哈伯德或者西姆科或者戴文波,或者隨便哪裡的M.裡德或者M.利德的任何進一步資訊。

現在必須從頭打一通了。多倫多的區號。不,要打給接線員。然後是記住的號碼。要快,趁他還沒失去勇氣或者忘記號碼。要是她接電話,他說什麼好呢?但是她不大可能會接電話,哪怕她真的在那裡。M.裡德會接電話。然後大衛必須問蒂娜在不在。不過很有可能要換種聲音。或許根本就不用男人的聲音。他過去經常能在電話裡裝出各種聲音,一度甚至能蒙過斯泰拉。

沒準他可以裝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利的那種。或者一個孩子的聲音,一個小妹妹的聲音。蒂娜在嗎?

“請再說一遍,先生?”

“沒什麼。抱歉。”

“電話響了。我會告訴你何時投幣。”

要是M.裡德是個女人怎麼辦?根本就不是邁克爾·裡德。是瑪麗·裡德。吃養老金的。職業女郎。你給我打電話幹嗎?性騷擾。那麼,就回到資訊臺。試試看西姆科的M.裡德。試試看戴文波的M.利德。繼續試。

“很抱歉,看來無人接聽。”

電話在M.裡德的公寓裡,或者宅邸裡,或者房間裡響了一遍又一遍。大衛靠在金屬架子上,他的硬幣就擱在上面等著。一輛車在售酒商店的停車場停下。裡面的兩個人正盯著他看。顯然是等著用電話。不湊巧的話,沒準接著就該是羅恩和瑪麗開車來了。

蒂娜住在一家印度進口商店樓上。她的衣服和頭髮上,除了香菸、麻醉劑和性的味道(大衛覺得那是她的自然體味)之外,總有一股咖哩粉、肉豆蔻、薰香的味道。她的頭髮染成死沉沉的黑色。臉頰上塗了一團粗野的顏色,眼皮有時塗成磚紅色。她有一次去為她認識的什麼人在拍的一部電影試鏡。她沒得到那個角色,因為要把一隻馴服的老鼠夾在大腿間,讓她犯了噁心。這次失敗令她倍感羞恥。

大衛渾身冒汗,不再想捉住她,而是一心只想以隨便什麼方式找到她,聽聽她沙啞的年輕的聲音,它帶有天然的顫音和揮之不去的猥褻感。哪怕在這個時刻,聽到它即意味著她已經背叛了他。當然她已經背叛了他。她一直就在背叛他。只要她能接電話(他幾乎已經忘了接電話的應該是M.裡德才對),他就可以衝她吼叫、斥罵,而要是他感覺足夠卑微——他肯定會感到足夠卑微的——還可以哀求她。這種機會讓他求之不得。任何機會都成啊。晚餐時,他興致勃勃地與斯泰拉和凱瑟琳聊天時,手指一直在木餐桌底部描著蒂娜的名字。

人們對於這種痛苦不會有任何耐心。又怎麼會有呢?受難者必須放棄同情,斷絕尊嚴,自己對付災難。最糟的是,人們還會煞費苦心地告訴你,這不是真正的愛情。這一波一波的慾望,依賴,膜拜和悖逆,這些心甘情願但是可怕的轉變——它們不是真正的愛情。

斯泰拉過去時常告訴他,他對於愛情並不感興趣。“甚至也不是性。我覺得你甚至對性也不感興趣,大衛。我覺得你感興趣的只是當一個壞壞的大男孩。”

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和斯泰拉繼續生活下去,或者娶了凱瑟琳。所謂懂得真正的愛情的人應該是羅恩吧,羅恩和瑪麗的那個羅恩。

大衛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他這麼想,也這麼說過。他知道蒂娜並非真的那樣狂野、貪婪或者墮落,像他假裝的那樣,或者像她自己有時候假裝的那樣。再過十年,她也不會被她瘋狂的生活毀掉,也不會變成什麼迷人的婊子。她只會變成個在洗衣店裡被孩子們纏著的婦人。那個老派的詞“娼妓”,他用來描述她的,其實並不貼切——和她其實沒多大關係,就像“嬉皮士”與凱瑟琳沒多大關係一樣——這會兒凱瑟琳他連想都不願想。他知道,蒂娜的偽裝一旦破裂了,就像凱瑟琳的那樣,那他遲早不得不再換人。無論如何,那對他來說都是遲早的事——再換個人。

他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冷眼旁觀著自己,不過這種認知和洞察,對於他此刻腹部的震顫、急切甜蜜的腺體分泌和狂亂的祈禱都絲毫不起作用。

“先生?你想繼續打下去嗎?”

他們這天早些時候拜訪的護理中心叫作白殼楊之家,是根據湖邊大量生長的白殼楊樹命的名。這是十九世紀一位百萬富翁建造的一幢巨大的石頭宅邸,現如今到處搭著活動坡道和救生梯,已經面目全非了。

前院草坪上那堆輪椅中間,有不少聲音召喚著斯泰拉。她喊了好幾個名字作答,特地繞過去握握手,送上幾個吻。她這裡那裡來來回回,好似一隻肥胖的蜂鳥。

她回到大衛身邊時唱道:

我是你的小陽光,矮矮又胖胖

把我轉一轉,倒一倒!☾5☽

她氣喘吁吁地說:“實際上應該是茶壺啦。我想你不會覺得爹地有多大變化的,除了現在眼睛變成全瞎了。”

她領著他穿過刷了綠油漆、裝了低矮的假天花板(以節省取暖費)的走廊,走廊裡掛著按照數字序號填色的圖畫,還有消毒水味兒和其他各種味道。後門的門廊上,她爸爸獨自坐著,裹著毯子,綁在輪椅上,這是為了防止他跌下來。

爸爸問:“大衛?”

聲音彷彿從他體內一個深深的、陰溼的洞穴裡發出,受嘴唇、下巴或舌頭的阻礙而走了樣,後者似乎動也沒動。他的腦袋也沒挪動。

斯泰拉走到椅子後,摟住他的脖子。她的動作非常輕柔。

“是的,是大衛來了,爹地。”她說,“你認得他的腳步聲!”

爸爸沒回答。大衛彎腰摸摸老人的手,與想象中不同,它們並不冰涼,而是溫暖乾燥的。他把威士忌酒瓶塞進這雙手。

“小心點,他抓不住。”斯泰拉輕聲說。大衛用手穩住酒瓶,斯泰拉推來一把椅子,這樣他可以坐在她爸爸對面。

“還是同樣的禮物,”大衛說。

岳父發出一聲認可的哼哼。

“我去拿幾個杯子,”斯泰拉說,“在外面喝酒是違反規定的,不過我通常可以說服他們放寬一點。我會告訴他們這是在慶祝。”

為了習慣岳父的模樣,大衛儘量把他想象成一種後人類的產物,某個新物種。活下來對他不僅意味著苟延殘喘,還意味著樣貌的改變。散佈著深藍斑點的灰藍色面板,發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脖子,上面有脆弱的深深的凹洞,彷彿是個霧化玻璃做的瓶子。從這脖子裡冒出了更多的聲音,一種類似於交談的表示。發出的是每個音節的核心,溼潤的母音由前後的子音勉強烘托出來。

“路上——擠吧?”

大衛描述了高速公路和次級公路的狀況。告訴岳父他最近買了一輛車,是日本貨。他講述了一開始如何沒能獲得和廣告裡哪怕有點接近的油耗。不過他去投訴了,堅持不懈,把車退給了交易商。進行了各種調整,現在情況已經改善,油耗比較讓人滿意了,儘管還沒達到之前允諾的水平。

這番談話看來挺受歡迎。岳父好像聽進去了。他點著頭,他狹窄、瘦長、發青、後人類的臉上顯現出昔日表情的遺蹟。一種精明的、莊嚴的憂慮,對於廣告、外國汽車和汽車商人的懷疑。甚至還有一絲狐疑——就像過去一樣——操心大衛是否真能像樣地處理這類事,以及為他確實有這能力而感到的寬慰。在岳父眼中,大衛始終是個正在學習如何成為男子漢的傢伙,某個有可能永遠也學不會,永遠都無法達到那種堅定沉著、穩重含蓄境界的人。大衛這傢伙,選擇杜松子酒而不是威士忌,讀小說,不懂股票,喜歡撩女人,而且起初只是個教書匠。大衛,這個老是開微型車、外國車的人。不過現在那已經沒問題了。微型車不再擁有昔日它們所代表的意義了。即便在這裡,在休倫湖邊的懸崖上,在生命的盡頭,也有一些變化得到了確認,一些改變得到了理解——被一個無法抓握也看不見東西的人。

“有什麼關於——拉達的訊息嗎?”

幸運的是,大衛有個同事開的就是拉達車,許多次無聊的午飯和咖啡茶點時間都進行著關於這輛車的討論,效能、缺點、購買配件的困難之類。大衛複述了這些,岳父似乎很滿意。

“灰色。多爾。灰色多爾。第一輛車——有生以來。楊格大街。六十英里,六十英里。一……一小時。”

“他當然從來不曾以一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在楊格大街開過什麼灰色多爾,”他們推著她爸爸和他的酒瓶回到他的房間,告了別,沿綠色走廊往回走的時候,斯泰拉說,“根本沒有。誰的灰色多爾?它們在他有錢買車之前早停產了。他也從沒冒險開過別人的車。這是他的幻想罷了。他已經到達了那個讓人飄飄欲仙的階段——修訂過去,讓所有他希望發生的事都真的發生。在想我們是否也會到達那個階段嗎?大衛,你的幻想會是什麼?不,別告訴我!”

“你的會是什麼?”大衛說。

“你沒有離開我?你從沒想要離開我?我打賭那一定就是你以為的,但我可不那麼肯定!爹地看到你真高興,大衛。對爹地來說,男人就是更重要啊。我猜,要是他想到你和我的事,他會不得不站在我這一邊,不過沒關係,他不用想這個。”

在護理中心的斯泰拉似乎恢復了一些從前的圓融和柔順。她對爸爸的關注,甚至對那群坐輪椅者的關注,都讓她的舉止又有了幾分溫順優雅,讓她的聲音也多了一絲嫻靜。大衛腦海中湧出十二年或者十五年前她的一個形象。他看到她端著一鍋燉菜,在一個郊區派對上穿過草坪。她穿了一條夏裙。那些日子裡,她總抱怨自己太胖了,穿不得長褲,儘管那會兒還沒現在一半胖。這一幕緣何令他如此動容?斯泰拉走過草坪,一頭秀髮在陽光中閃耀——那會兒灰髮只有幾縷,頭髮顯出一種淡金色——赤裸的肩膀曬得黝黑,她嚷嚷著跟鄰居打招呼,笑著,訴說著烹飪過程中的某個意外。當然了,她帶來的食物美味無比,而且她不光帶來了吃的,還帶來了人們所期待的鄰里聚會的氣氛。她用強大的社交魅力,把所有人都吸引到身邊。儘管有時斯泰拉的這類天賦令大衛渾身不自在,但這一次他毫無氣惱之感。她活潑的佯怒,她的誇大其詞,她瞪大眼睛尋求同情的幽默懇求,都曾經讓他不快過。他聽過她為了討人開心,添油加醋地描述他們生活中的各種情節——孩子們平時的小事故和不聽話,送貓去看獸醫,兒子的第一次醉酒,電動割草機的古怪表現,給樓上大廳貼牆紙。她是可愛的妻子,在聚會上光彩照人,她看待事物的方式是那樣有趣。有時她簡直太奇妙了。你妻子真是個妙人兒啊。

好吧,他原諒了她——他愛著她——在她走過草坪的時候。那一刻,他正用光腳逗弄一個住在附近的有夫之婦的冰冷、棕色、剃過毛、粗裡粗糙的小腿肚子,她剛從游泳池裡出來,胡亂套著件長長的掩蓋一切的猩紅色浴袍。一個深色頭髮,沒有孩子,沒完沒了地抽菸的女人,始終保持著令人心猿意馬的沉默——至少在他們關係的那個階段。(是他的第一次——那個女人——是他和斯泰拉婚姻中的第一次。羅斯瑪麗。一個甜蜜陰鬱的名字,儘管到頭來其實是個聲音尖細的平庸女人。)

不僅如此。對本色的斯泰拉油然而生的這種歡喜感覺,這種與她和平共處的意外感受,並不僅僅來自這個——他的大腳趾的非法動作。關於他和斯泰拉的這份醒悟,其實內涵頗深——他們到底是唇齒相依的,只要還能感到這份對於她的好意和溫柔,他那隱秘的個人行為就彷彿是在她的祝福底下完成的。

結果斯泰拉並不這麼想。而且他們並非唇齒相依,或者說,即便密不可分,也是一種他不得不打破的關係。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就不能設法熬到頭嗎?斯泰拉當時這麼說過,試圖開個玩笑。她不明白,或許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其實那正是原因之一,讓事情變得不可能。這個白髮蒼蒼、和他肩並肩穿過護理中心的女人一路拖拽著如此沉重的分量——裡面不僅有他的性秘密,還有他夜半時分對上帝的思考,因為精神壓力導致的胸痛,他的消化不良,他的逃跑計劃——它一度是包括她的,涉及非洲或印尼。他的所有普通和非凡的生活——甚至一些她不大可能知道的事——似乎都為她所掌控著。在一個知道這麼多的女人身邊,永遠不可能有什麼輕鬆,不可能有什麼隱秘、舒展可言。她因為洞悉一切而洋洋自得。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摟住了斯泰拉。他們擁抱了,兩個人都是真心誠意的。

一個年輕女孩正推著推車沿走廊走來,不知是中國還是越南姑娘,她穿著淺綠色制服的身形像孩子一樣瘦小,卻塗著口紅和胭脂。推車上擺了一些紙杯和裝了橙汁、葡萄汁的塑膠瓶。

“喝果汁的時間到嘍!”女孩愉快地,公事公辦地吆喝道。“喝果汁嘍!橙汁。葡萄汁。果汁來嘍!”她沒注意大衛和斯泰拉,不過他們還是趕緊分開了,繼續走路。大衛感到一陣輕微的,非常輕微的不悅,因為被這樣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看到自己擁抱斯泰拉。這種感覺不值一提——僅僅是在他心頭掠過,旋即消失——不過,他幫斯泰拉推門的時候,她說了:“別介意啊,大衛。我可以是你的姐妹嘛。你可以是在安慰你的姐妹嘛。你的老姐。”

“斯泰拉夫人,著名窺心術大師。”

真怪,他們這樣交談的態度。他們過去常說些辛辣、傷人的話,說的時候偏要假裝挺開心:心平氣和,甚至故作親切。如今,這種一度是偽裝的語調滲進了他們所有尖銳的情感,被吸收了,深入心底,而那份辛辣雖然還在,卻顯得陳腐、平庸、流於形式了。

大約一週之後,在清理起居室,為在她家舉行的歷史學會活動做準備時,斯泰拉找到了這張照片,一張快照。大衛到底還是把它留給她了——藏了起來,但又藏得不夠深,就塞在起居室長條形窗子的一角,在窗簾後面,也就是你通常站著看燈塔的地方。

當然,因為躺在陽光中,照片有點褪色。斯泰拉一手抓著抹布,站著打量它。天氣真好。窗戶開著,她的房子秩序井然,賞心悅目,爐子上燉著一鍋美味魚湯。她看到照片上那團黑色毛髮已經變成灰色。一種藍灰色,或者綠灰色。她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它時的評價。她說它是苔蘚。不對,她說它看起來像苔蘚。其實她一下子就知道是什麼了。這會兒,她感覺甚至大衛剛把手伸進口袋那會兒,她就知道它是什麼了。她感到自己體內那個古老的小穴正在敞開。不過她假裝若無其事。她說:“像苔蘚。”現在,瞧啊,她的話應驗了。胸部的輪廓線已經褪掉。你再也看不出腿是腿了。黑色變成灰色,變成植物柔和、乾燥的色澤,這植物神奇地從岩石上得到滋養。

這就是大衛乾的好事。他把它留在這裡,暴露在陽光下。

斯泰拉的話應驗了。這一想法將不斷地重現——在她努力延續的日日夜夜的流動中,它是一個停頓,是心跳漏掉的一拍,是一次短暫的,生硬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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