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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雙帽先生

雙帽先生

“外面那是你弟弟嗎?”戴維森問,“他要幹嗎?”

科林走到視窗,看看羅斯在做什麼。很正常嘛。羅斯在用長柄剪刀修剪人行道邊的草地,人行道一直通到學校大門口。他幹得不緊不慢,看樣子還挺投入的。

“他在幹嗎?”戴維森問。

羅斯戴了兩頂帽子。一頂是去年夏天從飼料庫找來的綠白相間的尖頂帽,上面疊著另一頂,是他們的媽媽在花園幹活時戴的粉色舊草帽。

“我真不知道。”科林說。戴維森一準會以為他是在裝聾作啞吧。

“你是問他幹嗎戴兩頂帽子?我也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沒準他自己忘了吧。”

這是在學校前部的辦公室裡,正值星期五下午的上課時間,秘書們都俯在桌子上,耳朵卻都支稜著。科林在上體操課——他剛進辦公室,想看看半小時前請病假的一個男孩怎麼樣了——沒料到撞上在這裡溜達的戴維森。要他為羅斯的事做解釋,這真叫他猝不及防。

“他是個健忘的人嗎?”校長問。

“也不算特別健忘吧。”

“或許是為了搞笑。”

科林沒回答。

“我不是不懂幽默,可你不能在孩子們面前搞笑啊。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就算不給他們什麼理由,他們也找得到足夠的東西來尋開心的。任何一件小事,他們都能用作分散注意力的理由,然後你就曉得厲害了。”

“你想要我出去跟他談談嗎?”科林問。

“暫時不要。沒準已經有兩教室人在盯著他了,那隻會讓他們更興奮。非得有誰去跟他說說的話,可以讓伯克斯先生去。實際上,伯克斯先生已經跟我提過他了。”

庫尼·伯克斯是學校的看門人,他僱用了羅斯來清理春季草坪。

“哦,都說了什麼?”科林問。

“他說你弟弟在時間上有點自作主張。”

“他完成自己的工作了嗎?”

“並不是說他沒有。”戴維森衝科林做出一個抿緊嘴唇、打發人的微笑,這笑被人們爭相模仿過。“只是說他有點傾向於自行其是。”

科林和羅斯模樣很像,跟他們的爸爸一樣是高個子,金髮白膚則來自他們的媽媽。科林是運動員的體態,表情害羞而嚴肅。羅斯儘管比他小,腰部卻已發福,整個人看起來鬆垮多了。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卻又天真無邪。

羅斯並不遲鈍,他一直和同齡人一起上學。他媽媽說他是個機械天才,不過沒別人會如此抬舉他。

“怎麼說?羅斯習慣早上起床了嗎?他有鬧鐘嗎?”科林問他媽。

“能僱到他是他們的運氣呢。”西爾維婭說。

科林之前並不知道能否在家裡碰到她。她在醫院做三班倒的護士助理,不上班時經常會出門。她有很多朋友和事情要應付。

“而你在家碰到我,也夠運氣的,”她說,“我這周和下週都上早班,不過下班後通常要去埃迪家,幫他做點清潔。”

埃迪是西爾維婭的男朋友,一個衣冠楚楚的七十歲老頭,做過兩次鰥夫了,膝下無子,很有錢。他是個退休的修車廠老闆和汽車交易商,本該出得起錢僱個打掃房子的人才對。再說,西爾維婭對於清潔活兒又懂得多少呢?整個去年夏天,她都任由冬天的塑膠護板繼續釘在前窗上,省得回頭還要再釘上。科林的老婆格倫娜說,這感覺就像戴著副模糊的眼鏡——她可受不了這個。而房子本身——西爾維婭、羅斯和科林一直住著的這幢覆蓋著瀝青的房子——塞滿了傢俱和破爛,有的房間已淪為走道。大多數地方都覆滿雜誌,報紙,塑膠袋和紙袋,宣傳目錄,推銷傳單,關於一度有過又早已結束的打折活動的宣傳單子,其中一些單子宣傳的公司已經倒閉了,產品已退出市場。在任何一個菸灰缸或者裝飾碟裡,你都有可能發現一兩枚釦子,幾把鑰匙,剪下來的可以便宜十分錢的優惠券,一個耳環,一個仍裹在塑膠包裡的感冒膠囊,一片碎成粉末的維生素藥片,一個睫毛刷,一個破晾衣夾。西爾維婭的碗櫥裡塞滿各種清潔液和上光劑——並非商店裡通常能買到的那些,而是些據稱有奇效的產品,都是在各種活動上簽字認購的。化妝品、盆盆罐罐、烤箱用具、各種塑膠碗——為了給簽字認購的所有這些東西買單,她總是處在破產狀態。她喜歡舉辦和參加這類活動,新娘送禮會和歡迎新生兒派對,還有給離開醫院的同事舉辦的告別聚會。在這兒,這些混亂不堪的房間裡,她僅憑一己之力東拼西湊,興致勃勃地散發出了許多好客之情。

她把水壺裡的水倒進杯中的咖啡粉,杯子只是在水槽裡稍微衝了衝。

“水開了嗎?”

“差不多啦。”

她從塑膠袋裡抖出一些粉色白色的軟糖餅乾。

“我告訴埃迪我下午要休息。他好像覺得我差不多屬於他了似的。”

“真受不了,”科林說。

關於她的男朋友們,他通常採用一種淡淡的批評口吻。

西爾維婭是一個矮個子、大腦袋的女人——腦袋因為毛茸茸的灰白頭髮,顯得尤其碩大——臀部和肩膀都很寬闊。她的一個男朋友過去常說她看起來像一頭小象,她視之為一種愛憐之語——在開頭那陣子。科林覺得她的體型,她那又柔又軟的粉色肌膚,她寬闊的臉,那幾近於無的眉毛下面清澈湛藍的雙眼,她那急切的沒心沒肺的微笑,都顯得既笨拙又討喜。不過也有點讓人受不了。

羅斯是少有的幾個能讓她臉色變得凝重的話題之一。再有,就是她男朋友們的索求和古怪之處了,一旦他們開始失去她的歡心。

埃迪也快失去她的歡心了嗎?

西爾維婭說:“我一直在跟他說,他的佔有慾太他媽的強了。”然後她給科林講了一個醫院裡流傳的笑話,關於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在小便池前的故事。

“要是你上早班,”科林說,“你怎麼知道羅斯幾點起床呢?”

“有人告羅斯的狀了,是嗎?”

“嗯,他們只是說他在時間上有點自作主張。”

“他們會明白的。要是他們有什麼機械或者電器壞掉的話,他們會很慶幸有羅斯在的。羅斯的腦袋像你的一樣夠用,只是它使力的方向不同。”

“這個我沒意見,”科林說,“不過他的工作是對付地面。”

格倫娜說過,西爾維婭之所以宣稱羅斯是個天才——除了他確實挺擅長對付機器之外——是因為他具有天才的缺陷。他心不在焉,邋里邋遢。他總是引人關注。他有點怪異,那正是天才該有的樣子。不過單憑這個,格倫娜說,並不怎麼讓人信服吶。

她總是補充道:“不過,我喜歡羅斯。你沒辦法不喜歡他。我喜歡他和你媽。我也很喜歡你媽媽的。”科林相信她確實喜歡羅斯。至於她是不是喜歡他媽,他不能肯定。

“我只有得到邀請才會去你家,科林,”他媽說過,“那是你家,但也是格倫娜的家。不管怎樣,羅斯在那裡受到歡迎,我也很高興了。”

“我今天去辦公室了,”科林說,“戴維森在那裡往窗外看來著。”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跟他媽媽提帽子的事。和平時一樣,他想讓她對羅斯有點緊張,但又不要過於緊張。羅斯獨自一人在學校的草地上,用電動剪刀幹活,一頂粉色闊簷草帽壓在那頂尖頂帽上,這對科林而言是某種新情況,某種新煩惱。他以前見過羅斯奇裝異服的樣子——有一次是在超市裡戴著西爾維婭的金色假髮。比起今天的裝束,那次似乎經過了更精心的策劃,比較像一個針對明確的目標觀眾開的玩笑。今天也一樣,羅斯有可能針對的是窗後的所有孩子們,還有老師、打字員、戴維森和任何開車路過的人。不過又不全是為了他們。羅斯今天的表現中,有什麼東西表明,他的目標觀眾擴充套件了,同時也隱退了——它囊括了整個鎮,整個世界,而羅斯對它幾乎已經漠然了。這是個跡象,科林想。他說不準是關於什麼的——只是一個跡象,表明羅斯已經在羅斯的道路上愈行愈遠。

西爾維婭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她很緊張,但不是因為這個。

“我的帽子啊。他肯定會弄丟它的。我真要給他點厲害瞧瞧。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通。那頂帽子看起來或許沒什麼,可我真的很在乎它啊。”

羅斯對格倫娜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你唯一的問題在哪裡嗎?”

“什麼?”格倫娜警覺地問。她是個高挑、瘦弱的女孩,深色捲髮,白面板,非常淺的藍眼睛,經常習慣性地咬住下唇,這讓她顯得惆悵、憂心忡忡。她是那類經常穿淡藍色衣服(她現在正穿著件淡藍色的毛茸茸的毛衣),脖子上掛條細鏈,上面有一個十字架、心形或者名字墜兒的女孩。(格倫娜戴的墜兒是她自己的名字,因為人們經常拼錯它。)

“你唯一的問題,”羅斯一邊咀嚼,一邊點著頭說,“就在於沒讓我先找到你!”

懸著的心落下了。他們全都樂了。這是格倫娜頭一回到西爾維婭家吃晚飯。西爾維婭、科林和格倫娜吃外賣中餐,西爾維婭在硬紙盒邊擺了一疊盤子、刀叉,甚至還有紙餐巾。而羅斯吃的是一個比薩,西爾維婭專門給他訂的,他不喜歡中餐。

格倫娜提議羅斯晚上跟他們開車兜風去,他接受了。他們三個坐在科林的車頂喝啤酒,格倫娜坐中間。

這變成了一則家族笑話。要是格倫娜先遇到羅斯,會發生什麼?

那就根本不關科林什麼事啦。

最後,科林忍不住問她:“要是你先遇到他會怎樣?你會跟他約會嗎?”

“羅斯很可愛啊,”格倫娜回答說。

“但你會跟他約會嗎?”

她有點窘,這實際上已經給出了科林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羅斯不是那類你會與之約會的人嘛。”

西爾維婭說:“羅斯,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一個好女孩的。”

但是羅斯好像已經放棄了尋找。他不再給女孩們打電話,衝著電話聽筒學公雞叫了。不再沿街慢慢開車,跟著她們,像發莫爾斯電碼一樣按喇叭了。一個星期六晚上,在科林和格倫娜家裡,他宣佈對女人斷了念想。找一個像樣的女人實在太難啦,再說他也忘不掉威爾瑪·巴里。

“威爾瑪·巴里,那是誰?”格倫娜問,“你戀愛過嗎,羅斯?什麼時候?”

“九年級。”

“威爾瑪·巴里!她漂亮嗎?她知道你對她的感覺嗎?”

“是的,是的。是的吧,我想。”

科林說:“天哪,整個學校都知道!”

“她這會兒在哪裡呢,羅斯?”格倫娜問。

“消失啦。結婚了。”

“她也喜歡過你嗎?”

“她受不了我。”羅斯自鳴得意地說。

科林回憶起對威爾瑪·巴里的迫害——羅斯如何溜進空蕩蕩的教室,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筆畫的點子或小小的心形圖案拼成她的名字。他如何跑去看她參加的女孩籃球賽,每次她靠近球或籃筐,他都像瘋子一樣歡呼。她退出了球隊。她躲在洗手間裡,派出偵查員,幫她偵查道路是否通暢。羅斯知道這個,他躲在掃帚櫃裡,以便突然跳出,衝她吹悲傷的口哨。她乾脆徹底輟學了,十七歲就嫁了人。羅斯讓她崩潰了。

“多可惜啊!”格倫娜說。

“我確實愛過那個威爾瑪,”羅斯說道,搖了搖頭,“科林,告訴格倫娜我和那片餅的事!”

科林便講了那則軼事。上高中那會兒,它曾被全校人津津樂道。科林和羅斯向來帶午飯上學,因為媽媽要上班,而餐廳太貴了。他們帶的總是香腸番茄醬三明治和店售餡餅。一天,不知何故,他們中午全都被留在學校,九年級和十年級都是,因此羅斯和科林待在同一間教室裡。羅斯桌肚裡有午飯,就在他們聽的不知什麼訓話正進行得起勁的時候,他摸出一大片蘋果餡餅啃起來。“你到底在幹什麼?”老師咆哮道。羅斯毫不猶豫,將餅塞到身子下,一屁股坐在上面,無辜地拍拍黏答答的雙手。

“我不是為了搞笑!”羅斯對格倫娜解釋,“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那餅,除了塞到屁股下面!”

“我能想象你那樣子!”格倫娜笑著說,“哦,羅斯,我能想象你那樣子!就像電視裡的什麼角色一樣!”

“我們以前沒告訴過你這事嗎?”羅斯說,“怎麼會從沒告訴過你呢?”

“我以為我們說過呢。”科林說。

格倫娜說:“你說過,但是再聽一遍還是很好笑啊。”

“好啦,科林,告訴她那次你開槍射死我的事!”

“那個你也給我講過了,我可不想再聽一遍。”格倫娜說。

“為什麼不?”羅斯失望地問。

“因為太可怕了。”

科林知道,他從西爾維婭家裡回到自己家,羅斯會在那裡,修著汽車。他猜對了。快到五月底了,羅斯一等雪化,就在科林的院子裡幹起拆車拼車的行當。西爾維婭家裡嫌小。

而這裡地方夠大。科林和格倫娜買下了一幢遠離大街、位於一座果園遺址上的破敗小房子,正對它進行修整。他們過去住在洗衣店樓上,格倫娜懷上了麗奈特而不得不辭職——她也是老師,是個小學教育專家——之後,幹起了管理洗衣店的工作,這樣就不用交房租了,可以省點錢。他們會談起搬家——說走就走,搬到一個偏僻的、聽起來充滿冒險氣氛的地方,比如拉布拉多、穆索尼或者黃刀鎮☾1☽。他們談論著去歐洲,給加拿大軍人的孩子們當老師。突然間,這幢房子開始出售了,碰巧它是格倫娜用童車或小推車推著麗奈特散步時,經常興趣十足地打量的一幢房子。她在全國各地的空軍基地長大,喜歡看老房子。

現在,格倫娜說,這地方有這麼多修整工作要做,似乎他們已經知道自己該待在哪裡,該幹什麼了,這輩子都是。

羅斯要拆開兩輛車,拼成一輛。1958年的雪佛蘭出過事故。擋風板碎了,散熱片和風扇都被壓到發動機上。電線燒壞了。羅斯說不準引擎能不能發動,直到他把風扇、散熱片和碾碎的金屬通通清除掉。他給水箱灌滿水,用電線短路法發動引擎,成功了。羅斯說早知道它能行,所以他才買下這車來著。車身已經毀壞,沒什麼用處了。他用的車身來自一輛1971年的科邁羅。他用剝離劑處理車身,車頂油漆成片剝落,不過現在得用水管和砂紙對付剩餘的油漆。他要用鐵錘敲平車頂的凹坑,切除地板上生鏽的部分,換上鋁板。此外還有很多別的活兒。估計要幹上一個夏天。

這會兒,羅斯忙著修理輪子,格倫娜給他打下手。格倫娜負責打磨拆下的輪轂蓋和中心蓋板,羅斯抓著一把鋼刷,俯身在輪子上方刷洗。麗奈特站在前門邊的嬰兒圍欄裡。

科林嗅著鼻子,看看有沒有剝離劑的味道。羅斯沒用面罩,他說在新鮮空氣中不需要這個。科林知道,他應當相信格倫娜不至於讓她自己和麗奈特暴露在這種氣味中。但他還是嗅了嗅,一切正常,沒用剝離劑。出於掩飾,他說:“聞起來是春天了嘛。”

“沒必要由你來告訴我,”格倫娜說,她是花粉熱患者。“我能感覺到成團花粉正在襲來。”

“你打針沒有?”科林問。

“今天沒去。”

“那太蠢啦。”

“我知道,”格倫娜說,她瘋狂地磨著擦著,“我正準備走去醫院來著。然後就開始傻乎乎地擺弄起這些,走火入魔啦。”

麗奈特抓著圍欄邊,顫巍巍地在圍欄裡走來走去,舉起胳膊嚷道:“起嘍,爹地。”科林對於她說“爹地”時一本正經、像模像樣的口氣很高興——不像別的寶寶只會喊“爹”。

“我的打算是這樣的,”羅斯說,“我要刷上一層除鏽劑,那是一種軟化劑,然後上一層轉化塗層,然後再刷一層底漆。但是,我得把最後一點舊塗料全部清除掉,因為剝離劑有可能滲進去,那樣一來,新油漆一刷,難看極了。我打算用丙烯漆。你們覺得呢?”

“什麼顏色?”科林問。他正對著兩個穿著牛仔褲的臀部說話。格倫娜是一條毛邊短褲,露出修長、粉白色的雙腿。羅斯腦袋上這會兒一頂帽子也沒有。他一旦走近他的車,立馬變得一本正經。

“我想過黃色。不過我又想著,紅色科邁羅向來挺漂亮。”

“我們要拿油漆色表來,舉到麗奈特面前讓她挑,”格倫娜說,“行嗎,羅斯?不管她指哪個?我們可以那樣做嗎?”

“行啊。”羅斯說。

“她會指紅色的。她喜歡紅色。”

“別緊張,”科林朝屋裡走去,從麗奈特身邊走過時安慰她道。她發出抱怨的聲音,不過有點心不在焉。他從冰箱裡取出三瓶啤酒。整個冬天他們都在室內忙活,撕下牆紙,扯掉地毯,現在他們已經讓這地方的內部全都暴露出來。一片片粉色的絕緣材料安裝到位,蓋著塑膠布。用來做新隔斷的一堆堆木材四下襬放,等著乾燥。廚房裡鋪著有彈性的木板地面。羅斯定期過來幫忙,不過自開啟始擺弄汽車,他就不再提出幫忙了。

格倫娜說過:“我猜想,他意識到不會跟我們一起住在這房子裡,於是就開始研究他的車了。”

科林說:“羅斯向來就愛擺弄汽車。”

不過羅斯以前沒這麼在乎車的外表。他在乎的只有啟動速度、最高速度,以及能逼迫車子發出的各種可怕或古怪的噪音。他出過兩次車禍。一次把車滾進溝裡,自己毫髮無傷地走出來。另一次,按他的說法,抄了條近路,穿過鎮上一片空地,結果撞上了一堆垃圾,裡面有個舊浴缸。科林周末從大學回家,看到羅斯的臉一半全是青紫,一隻耳朵被劃傷了,肋骨上打著繃帶。

“我撞上了一個浴缸。”

他喝醉了?還是嗑藥了?

“我想沒有吧。”羅斯回答。

這一次,他好像腦袋裡盤算的不只是讓發動機轟鳴,飛駛過街道,在人行道上留下一道焦痕。他想要一輛真正的汽車,他讀的雜誌上所謂的“街車”。那有可能是為了要吸引女孩子嗎?或者就為了出出風頭,用一種體面的方式開車,只有在亮起綠燈、車發動的時候才偶爾表現出一點驚人的速度或強勁油門?沒準這次他甚至不會裝那種惡作劇的喇叭了。

“這輛車在大街上開來開去的時候可不會像個瘋子一樣,也不會在碎石路上開到一百碼。”他說。

“很好啊,羅斯,”格倫娜說,“你也該畢業了。”

“啤酒。”科林招呼道。把它放在羅斯可以夠到的地方。

“羅斯?”格倫娜說,(“謝謝。”她對科林說。)“羅斯,你必須把門上的毯子撕掉。你必須這麼做。它看起來還行,其實很難聞。我能聞到那味道,在這裡。”

科林讓麗奈特趴在他的一個膝蓋上,在臺階上坐下,他知道自己不會提什麼準不準時的問題,更不用說帽子了。他不會提醒羅斯這是他一年來找到的頭一份工作。剛才他是太累了不想說,現在他又太安逸了。這種安逸感有一部分要歸功於格倫娜。格倫娜不會與任何徹底不可理喻的人做伴,也不會與任何毫無意義的事業為伍。而此刻她在這裡,對著蓋板照自己的臉,嗅著門板毯子的味道,認真地對待羅斯和他的汽車——如此認真,以至於科林一走出車門,看到她蹲在那裡擦洗的時候,真想問問她是否整個夏天都會這樣,她是否打算一直如此關注羅斯的汽車,以至於自個兒的家都不顧了。要是真這麼說了,他現在肯定會後悔得想踢自己。如果她不喜歡羅斯,如果她不是從一開始就喜歡他、願意與他相處的話,科林他又該怎麼辦呢?第一次見面時,當羅斯說了那個唯一的問題,而格倫娜報之以一個並非禮貌或者屈尊俯就的,而是發自內心的驚訝、快活的微笑時,科林不僅僅是鬆了口氣。他的感覺是,彷彿從那時開始,羅斯不再是他心頭的一個秘密負擔了。他可以有另一個人來分擔羅斯了。他從沒算上過西爾維婭。

另一個令科林煩惱的想法,則徹頭徹尾是骯髒的。羅斯絕不會的。羅斯是個對性充滿牴觸的人。他每次看到電影上出現性愛鏡頭,都瞪著眼睛,噘著厚厚的嘴唇,好像快要哭出來似的。

星期六早上,廚房檯面上放了一大包雞肉在解凍。這讓科林想起,格倫娜邀請了西爾維婭和埃迪還有她的朋友——他們的朋友——南希來吃晚飯。

格倫娜推著麗奈特走路去醫院打花粉熱的針了。羅斯在忙活。他進屋放了一盒磁帶,開著門聽。《烈火戰車》,是格倫娜的。羅斯通常聽的都是鄉村音樂和西部音樂。

科林剛從建材店回來,店裡還沒進到他要的吊頂板,儘管他們答應過。他出門看看上星期六種的草坪,它位於房子側面,用繩子做成籬笆。他澆了點水,看羅斯打磨輪子。沒多久,不知不覺地,他也開始磨起來。正像格倫娜說的,這讓人著魔。你沒法停下來。輪子徹底打磨後,要刷上底漆(輪胎部分要貼上防護膠帶和防護紙,免得沾上漆),底漆幹了後,要用銅片刮擦,再用油蠟清潔劑清洗。羅斯對這一切早已計劃停當。

他們整個早上都在幹活,然後又幹了一下午。格倫娜做了漢堡包當午飯。科林告訴她沒法裝廚房吊頂,因為板子還沒到,她回答說反正也不可能在廚房裡搞裝修的,因為她要做甜點。

羅斯進城買來一個補漆噴槍、一些金屬木炭塗料和輪胎護理亮泡。這真是個好主意——補漆噴槍使輪胎的凹處變得容易對付多了。

午後過半,南希來了,開著她的微型雪佛蘭,穿了身奇怪的新衣服——相當長而鬆垮的短褲,上衣有點像一個口袋,剪了幾個洞用來露頭和伸胳膊,整套衣服都是泥土色,用一條破破爛爛的紫色長腰帶攔腰一紮。由於當局新出臺的規定,南希今年剛剛被學校聘請,負責教從幼兒園到八年級的法語。她是個瘦高、蒼白的平胸女孩,一頭捲曲的玉米黃色頭髮,一張聰慧、悲傷的臉。科林覺得她可愛又讓人不安。她像一個老朋友一樣過來,帶著自己的啤酒和音樂。她和麗奈特聊天,給她取了個編造出來的名字——維尼維尼。不過她算是誰的老朋友呢?去年九月之前,他們誰也沒見過她。她三十出頭,和三個男人同居過,覺得自己永無結婚之日。她頭回見到西爾維婭和埃迪,就跟他們講了這三個男人,以及她吃過的藥。西爾維婭自然慫恿她多講點。埃迪則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扯到什麼酸,他以為說的是電池酸液。每次你遇到她,她都會告訴你她的感受。不是頭痛啊感冒啊腺體腫脹啊腳痛啊之類,而是她是否沮喪或者快樂,等等。她談起這個鎮來有一種古怪的態度。她談論它,好像它是一個物品,一團混沌,好像裡面的人全都黏成一片,好像這團混沌——對她而言——有著一些特殊的,通常都是令人沮喪的特點。

“我昨天看到你了,羅斯。”南希說。她坐在臺階上,開了罐啤酒,換上瓊·艾姆特里丁☾2☽的磁帶,《流露情緒》。她站起身,把麗奈特從圍欄裡抱出來:“我在學校看到你了。你真漂亮啊。”

科林說:“這裡到處都是她會放到嘴裡的東西,小螺絲之類的。你得盯著她。”

“我會盯著她的,”南希說,“維尼維尼。”她用腰帶的流蘇給麗奈特撓癢癢。

“雙帽先生☾3☽,”她說,“我讓三年級的學生往窗外看、欣賞你來著。我們決定給你起這個綽號。雙帽先生。戴兩頂帽子的先生。”

“我們能聽懂點法語。雖說這聽起來有點怪。”科林說。

“不懂,”羅斯說,“我不懂她在說什麼。”

“哦,羅斯,”南希說,一邊撓著麗奈特,“你不是我的小熊熊嗎?我的小維尼維尼?羅斯,你那會兒很漂亮吶。在無聊漫長的星期五下午,那是多棒的一個靈感啊。”

南希總會讓羅斯陷入慍怒。當著她的面,或者在她背後,他常說她是個瘋子。

“你是個瘋子,南希。你根本沒看見我。你在幻想。你幻視了哦。”

“確實,”南希說,“絕對如此,雙帽先生。你是在幹嗎?給我講講。你拆起車了嗎?”

“這會兒我們正在塗這些輪子,”科林說。羅斯不會開口的。

“我有回上了一種課,”南希說,“我上了一種基礎機械課,好知道我的車出了什麼問題,不用像個小女人一樣尖叫著衝進修車廠。”她像個小女人一樣尖叫起來,“哎喲,出了點奇怪的噪聲,告訴我這罩子下是什麼,好嗎?老天爺啊,這是個引擎!嗯,好吧,我不想那樣,所以去上了這種課,結果突然興趣大增,又上了一輪,實際上都開始考慮當個修車工了。我差點就要到修車廠去幹咯。但我真的太保守了。我可受不了非議。還是教法語得了。”

她把麗奈特摟到胯部,走過去看引擎。

“羅斯?你要用蒸汽清洗這個嗎?”

“是啊,”羅斯說,“我得考慮租一臺。”

“此外,我還和一個跟汽車打交道的人住過。你知道他幹什麼了嗎?他非得租蒸汽機的時候,總會到處問問誰還要用,然後收他們十元。這樣他租機器反而賺了錢。”

“不錯嘛,”羅斯說。

“只是個建議罷了。你要換一種散熱器支架腳撐,對嗎?V8的散熱器裝在腳撐後面。”

打這之後,羅斯不再那麼慍怒了——他發覺最好還是換個態度——開始介紹她看這看那的。

“來吧,科林,”南希招呼道,“格倫娜說我們還得買點發泡奶油。我們可以開我的車去。你抱著麗奈特。”

“我襯衫都沒穿。”科林說。

“麗奈特不會介意的。我來進商店好了。來吧。格倫娜現在就要。”

在車裡她說:“我想和你談談。”

“我猜也是。”

“是關於羅斯的。關於他做的事。”

“你是說他戴那些帽子到處跑的事嗎?怎麼了?戴維森說什麼了嗎?”

“我根本沒想說這事。我想說的是那汽車。”

科林松了口氣。“車怎麼了?”

“是引擎,科林。那引擎太大了。他不能把那個引擎塞進那個車身裡。”

她的聲音富於戲劇性,低沉、平靜。

“羅斯很懂汽車的,”科林說。

“我相信你。我絕不是說羅斯是個蠢蛋。他確實懂。但是那個引擎,要是他把它放進去,我恐怕它會扭斷驅動軸——不是立即,但是遲早會。而且很有可能用不了多久。小孩子們常幹這種事。他們會裝個巨大強勁的引擎,好得到他們想要的加速和速度,但總有一天,你知道,說真的,它會毀掉整輛車。不誇張地講,它真的會把車子弄翻。驅動軸會斷掉的。不過,對孩子們來說,十有八九別的地方會先出點毛病,或者他們乾脆就直接把車開壞了。所以他大有可能以前這麼幹過,卻沒出事。所以他以為不會出這種事呢。我不是在假裝大專家,科林。我向上帝發誓我沒這意思。”

“好吧,”科林說,“你沒有。”

“你知道我沒有吧,科林?”

“我知道你沒有。”

“我只是沒法親自對羅斯說這個。他一個勁兒想弄它。這是這裡人的說法,對嗎?‘一個勁兒’?我沒法把這種徹頭徹尾的反對說出口。反正,他未必會信我的話。”

“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科林說,“聽著,你肯定得要命對嗎?”

“別說‘要命’!”南希請求道,聲調做作,但他又不得不相信那是真誠的。“我絕對、毫無疑問地肯定,不然的話,我大可不必開口的。”

“他知道他在裝進一個過大的引擎。他清楚的。他想必是以為不會有問題。”

“他的想法錯啦。科林。我愛羅斯。我也不想破壞他的計劃。”

“你最好不要讓西爾維婭聽到你說這話。”

“說什麼?她也不想他被害死吧?”

“說你愛羅斯。”

“我愛你們所有人啊,科林,”南希說,一邊拐到麥克斯米爾克便利店的停車場上,“真的。”

“這就是我乾的事,我來告訴你吧,”喝到第四杯玫瑰紅,西爾維婭主要是衝著南希說道,“我給自個兒舉辦了一次二十五週年結婚紀念聚會。你有何感想?”

“太棒了!”南希說。西爾維婭剛跟她說了那則小便池前的黑人和白人的笑話,科林能看出她有點難以接受。

“我的意思是,在沒有老公的情況下。我說的是,他不再和我一起生活了。我不再和他一起生活了。他那會兒還活著哩。在彼得伯勒。現在他已經不在啦。不過我說:‘我已經結婚二十五年啦,我仍舊是已婚。我幹嗎不配舉行一個慶祝晚會呢?’”

南希說:“那當然。”

他們坐在後院的野餐桌邊,在一棵開花的黑莓樹下,距離廚房門只有幾步之遙。格倫娜鋪開一張白色桌布,擺上結婚用的瓷器。

“到明年,這裡就會是一個露臺了。”格倫娜說。

“瞧啊,”西爾維婭說,“要是你用塑膠桌布的話,這會兒只要把這些拎起來,丟進垃圾桶就行了。”

埃迪給西爾維婭點了煙。他自己吃飯時煙就沒停過。

南希從酥皮餅殘餘的頂部拿起一枚浸溼的草莓。“這裡現在就很可愛吶。”她說。

“至少還沒有蟲子,”格倫娜說。

西爾維婭說:“不錯。草莓下週就會便宜好多了,不過你們那時就不能在這裡吃飯了,因為蟲子也多啦。”

在南希聽來這話很好笑。她笑了,埃迪也跟著笑了。因為某種不得明說的原因——就他而言,那是當然不能明說的——他仰慕南希和她所做的一切。西爾維婭的臉蛋這會兒像朵粉色軟紙做的玫瑰一樣,邊緣部分已經揉得挺皺。她有點困惑,不過依然好脾氣地問:“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我說什麼了嗎?”

“繼續呀。”羅斯說。

“繼續什麼?”

“繼續講你的紀念日晚會。”

“哦,羅斯,”格倫娜說。她站起身,開啟裝在彩色塑膠燈罩裡的燈,它們成串綴在房子的牆上。“我應該讓科林爬上去,在櫻桃樹上也掛一些的。”

“好吧,科林當時十三歲,羅斯十二歲,”西爾維婭說,“哦,所有人都知道來龍去脈了,只有你不知道,南希。怎麼回事,結婚二十五年了,我最大的孩子才十三歲?你可以說,問題就在這裡。這麼久都沒孩子,我們以為再也不會有了。先是一心想要,然後失望了,然後習慣了,然後習慣了這麼久,都結婚十多年了,我竟然懷孕了!那就是科林。之後過了甚至不到十二個月,就在十一個月零三天之後,又生了一個!那就是羅斯!”

“哎喲喲!”羅斯說。

“可憐的人,我猜想他從此擔心他一來我就會生個寶寶下來,所以他走啦。”

“他被調走了,”科林說,“他在鐵路上工作,他們取消了穿過這裡的客車,他就調到彼得伯勒了。”

他對爸爸沒有多少記憶。有一次,沿大街走著,爸爸給他吃了一片口香糖。這個舉動有一種公事公辦的表示友善的味道——他爸當時身穿制服——而不是一種父愛的親切。科林的感覺是,西爾維婭不知怎的,沒法應付兩個兒子和一個老公——她攪亂了她的婚姻,儘管並非刻意為之。

“他不光在鐵路上工作,”西爾維婭說,“他是個列車長。他調走後,起初經常坐大巴回來,不過他討厭坐大巴,自己又不會開車。慢慢就不怎麼來了,然後剛要退休時就死了。所以,他沒準本來可以回來的,誰知道呢?”

(格倫娜的想法——又傳給了科林——則是,所有這些關於自己一個人開週年紀念晚會的瞎扯都是西爾維婭的臆想,其實她請求或者要求過她老公來參加,但是他沒來。)

“哼,別管他了,聚會還是開啦,”西爾維婭說,“我請了很多人。我本來說不定也會請埃迪,只是那會兒跟他還沒現在這麼熟。我那時候覺得他層次太高啦。”她用胳膊肘搗搗埃迪的胳膊。所有人都知道層次太高的其實是他的第二任妻子。“那是在八月,天氣好極了,我們可以在戶外活動,就像現在這樣。我架起幾張擱板桌,做了整整一洗衣盆的土豆沙拉。我做了肋排、炸雞、甜點、餡餅和一隻週年蛋糕,讓糕點房的人幫忙刷了奶油。還有兩種水果潘趣酒,一種帶酒精,一種不帶。帶酒精的那種夜越深酒精越多,人們不斷往裡面倒伏特加、白蘭地和隨便什麼他們手頭有的酒,而我都不知道!”

羅斯說:“所有人都以為科林跌到潘趣酒裡了!”

“不,他沒有,”西爾維婭說,“那不是真的。”

早些時候,科林和南希一起清理餐桌,他倆單獨在廚房,南希說:“你跟羅斯說了沒有?”

“還沒。”

“不過,你會說的吧,科林?這不是開玩笑。”

格倫娜端著一大盤雞骨頭進來,聽到了這個,不過什麼也沒問。

科林說:“南希覺得羅斯在汽車的問題上犯了個錯。”

“一個能要命的錯。”南希說。科林回到外面,留下她用一種壓低的、急切的聲音對格倫娜說了起來。

“我們還放音樂來著,”西爾維婭說,“我們在前院周圍的人行道上跳舞,後院也熱鬧著。我們在我的前屋放音樂,把窗戶開著。夜班巡警過來了,他和我們一起跳舞!他們剛剛點亮街上的粉色街燈,我就說啦:‘瞧瞧他們為我的晚會開的燈!’你去哪兒?”她問科林,後者正站起身。

“我想給埃迪看點東西。”

埃迪站起身,繞過桌子走來,似乎很高興。他穿著棕色和黃色格子褲,不過格子並不明顯,搭了一件黃色運動衫,圍著深紅色領巾。“他樣子難道不是很棒嗎?”西爾維婭感嘆道,她不是頭一回這麼說了。“埃迪,你真會穿衣服!科林只是不想聽我說剩下的部分而已。”

“剩下的才是最好的,”羅斯說,“馬上就到了!”

“我想給埃迪看個東西,再問他件事,”科林說,“私下的。”

“這部分就像你會在報上讀到的那種。”西爾維婭說。

格倫娜說:“太可怕了。”

“他要給埃迪看他的寶貝草,”西爾維婭說,“而且,他真不想聽我說那個。何必呢?又不是他的錯。好吧,只有部分是他的錯。不過這種事在別人家裡發生過一遍又一遍,只是我們的結果更糟一點罷了。悲劇啊。”

“真的差點成了悲劇。”羅斯笑道。

科林領著埃迪繞到房子前院,一路上還聽到羅斯的笑聲。他帶埃迪走過繩子柵欄和新草坪。前院裡有一點點街燈光,不過不夠亮。他開啟前門邊的燈。

“好了。你能看清羅斯的汽車嗎?”科林說。

埃迪說:“我以前都看過了。”

“等等。”

科林的汽車停在旁邊,可以讓車燈照到想要看的位置,鑰匙就在他口袋裡。他鑽進汽車,發動引擎,開啟車燈。

“來吧,”他說:“趁我開著燈,看看那引擎。”

埃迪說:“好吧,”他走進車燈光中,站著打量那引擎。

“現在看看車身。”

“嗯,”埃迪應道,轉過一點身子,但沒彎腰。穿著這樣的衣服,他不想湊近任何東西。

科林關掉燈,熄滅引擎,鑽出了汽車。黑暗中,他聽到羅斯又在笑。

“有人跟我說,這引擎太大,不適合裝在這裡面,”科林說,“這人還說,它會扭斷萬向節,主軸會斷掉,造成翻車。可我不大懂車。真會那樣嗎?”

他不打算說那人是南希,並非因為南希是個女人,而是因為埃迪會像著魔一樣對南希說的做的任何事都感到高興,你就沒法聽到他說出自己的見解了。事實上,任何時候要聽他發表見解都不容易。

“這是個大引擎,”埃迪說,“這是一個350的V8。是一輛雪佛蘭的引擎。”

科林沒說他已經知道這個。“它太大了嗎?”他追問,“有危險嗎?”

“是大了點。”

“你以前看到過他們把這種引擎裝在這樣的車身裡嗎?”

“嗯,是的。我知道他們啥事都幹過。”

“會造成事故嗎,就像這人說的?”

“難說。”

大多數人說完這話,都會接下來告訴你為什麼難說。埃迪除外。

“它肯定會扭斷萬向節嗎?”

“哦,不一定,”埃迪隨和地說道,“我可不會那麼說。”

“那有可能嗎?”

“嗯。”

“我應該提醒羅斯嗎?”

埃迪不安地笑了笑:“你每次提醒羅斯什麼,西爾維婭都不大開心吶。”

科林沒跌進那缸深褐色的潘趣酒裡。他、羅斯還有其他六七個男孩沒跑到離晚會核心那麼近的地方。他們對晚會不屑一顧,只待在它的邊緣地帶,喝幾罐聽裝飲料——不知誰帶來放在後院臺階邊的可樂和橙汁。他們吃人家帶來的土豆片,但不耐煩去吃桌上要用碟子或叉子的食物。他們不關心大人們在做的事。幾年前,他們或許會到處亂跑,盯著所有東西瞧,一心想著尋點樂子或者搗個亂。現在他們卻根本不打算承認那個世界——晚會上或者任何其他地方的成人世界——的存在。

屬於大人們的東西則是另一回事,它們仍舊是有趣的。從停在黑暗小巷邊的車子裡,他們找到不少東西。工具啊,鏟子啊,去年冬天用的鐵鏈啊,靴子啊,還有一些夾子。破雨衣,一條毯子,有下流圖片的雜誌,一把槍。

這槍躺在一輛沒鎖門的車的後座上。是一把狩獵用的來復槍。毫無疑問他們必須把它弄出來,打量打量,用一種無所不知的態度評價評價,用它瞄準想象中的鳥兒。

有人提醒他們小心點。

“它沒裝子彈。”

“你怎麼知道?”

科林再也沒聽到那個男孩是如何知道的。他想的是不能讓羅斯摸到那槍,不然,不管裝沒裝子彈,它都會爆炸。為了防止這種事發生,科林親自搶到了它。之後的事,他實際上根本搞不明白,或者說再也想不起來了。他不記得拿這槍瞄準過。他不可能拿它來瞄準。他也不記得扣下扳機,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扣下扳機。他不記得槍響的聲音,只知道出事了——感覺就像你被一聲巨響從夢中驚醒:有那麼一會兒,它顯得過於遙遠,過於必然,你都不會去琢磨。

同時尖叫和嚷嚷在他耳邊炸開。其中一聲尖叫來自羅斯,它本該讓科林明白過來的。(被射死的人通常會尖叫嗎?)科林沒看到羅斯倒下。他看到的——刻骨銘心的——是羅斯仰天躺在地上,胳膊攤開,頭頂那裡冒出一攤深色的東西。

不可能有那個的——是個水坑嗎?

男孩們再也不厭惡大人的世界或者幫助了,其中一兩個沿小巷飛奔到西爾維婭家,嚷嚷著:“羅斯中槍了!科林射中了他!羅斯!他中槍了!科林開的槍!羅斯!科林!羅斯!”

等他們讓坐在後院桌邊的人們明白過來——他們中有些人聽到了槍聲,以為是鞭炮——等到第一個人沿小巷跑來,趕到悲劇現場,羅斯已經坐起來了,伸著胳膊,帶著一種耍惡作劇的羞愧表情。沒跑去求救的男孩們看到他動彈起來,覺得他一定沒死,只是受傷了。其實他根本沒受傷。子彈挨都沒捱到他。它擊中了巷子遠處的棚子,只有一個老頭冬天會在裡面磨冰刀。沒人受傷。

羅斯說他是被槍聲嚇昏,或者嚇得跌倒了。但是所有了解羅斯的人都相信或者疑心,他是一時興起,故意那麼幹的。槍躺在小巷邊的草地上,是科林丟下的。沒有哪個男孩撿起它。沒人想碰它或跟它扯上關係,儘管他們所有人都知道現在什麼都瞞不了啦——他們如何沒事找事,將它從車裡弄出來,他們如何全都要為此受罰。

不過主要還是科林。科林才是該受罰的人。而他溜掉啦。

關於羅斯的最初騷亂平息之後,喊聲四起。

“發生什麼了?羅斯,你還好嗎?你中槍了嗎?槍在哪裡?你真的沒事嗎?你們從哪兒弄來的槍?你為什麼假裝中彈?你肯定沒中槍嗎?誰開的槍?誰?科林!”

“科林呢?”

甚至都沒人記得他往哪裡跑了。沒人記得看到他跑開。他們喊他,但是沒回音。他們沿小巷尋找,看他有沒有躲在哪裡。巡警鑽進警車,其他人鑽進各自的汽車,在街上來回開著,甚至開了幾英里到公路上,看看有沒有可能找到逃跑的他。蛛絲馬跡都沒有。西爾維婭跑進家裡,在壁櫥和床底下找。人們四處搜尋,動輒互相撞上,往雜木林裡照手電,喊科林的名字。

然後羅斯說他知道去哪裡找。

“在提普萊蒂大橋下。”

這是一座老式鐵橋,橫跨提普萊蒂河。儘管上游建起了一座新的混凝土大橋,讓拓寬的公路穿過鎮子的這個部分,但鐵橋仍然保留著。通往老橋的道路已禁止通車,當局已警告此橋不安全,但人們還會去那裡游泳、釣魚,晚上總有汽車摸索到“道路關閉”的告示牌周圍去停車。路面中斷了,街燈壞了,沒有換。關於街燈傳出一些謠言和笑話來,暗示說在這裡停車的包括幾位議員,所以寧可任其這麼黑著。

大橋離西爾維婭家只有兩個街區。男孩子們跑在前面,並不是由羅斯打頭,相反他跟在後面,若有所思地邁著步子。西爾維婭緊挨著他,督促他快走。她穿著高跟鞋和一條水鴨藍的筒裙,臀部裹得太緊,令她行動不便。

“你最好沒搞錯。”她說,她現在都搞不清到底對哪個兒子更惱火了。她還沒來得及從羅斯沒中槍這個事實中回過神來,旋即就要擔憂是不是會從此失去科林。幾個晚會客人喝醉了,或者是有欠考慮,竟然大聲討論起他會不會跳進了提普萊蒂河。

巡官把腦袋從車裡探出,吩咐他們搬開路障。他開過去,把車燈對著大橋。

這種燈光中,看不大清楚橋頂,不過他們能看到有人坐在那裡。

“科林!”

科林爬上了大橋頂梁,坐在那裡。他在呢。

“科林!真不相信你會幹這事!”西爾維婭衝他嚷道,“快從橋上下來!”

科林沒動彈。他好像呆掉了。其實他被警車燈照得兩眼昏花,就算想爬下來也做不到。

巡警對他下令,別人也對他大吼大叫著。他毫不鬆動。在這些吼叫和責備當中,西爾維婭突然想到,他當然不曉得羅斯沒死。

“科林,你弟弟沒中彈!”她對他嚷道,“科林!你弟弟活著呢,就在我身邊!羅斯沒死!”

科林沒回答,不過她覺得好像看到他的頭動了動,似乎正往下看。

“把那該死的燈光挪開!”她對巡警嚷道,後者算是她的一個男朋友。“要是你非得用它對著什麼,那就對著羅斯吧。”

“我們幹嗎不讓羅斯站到燈光裡?”巡警說,“然後我們可以關掉燈,讓那孩子爬下來。”

“好啦,科林,”巡警吼道,“我們讓你看看羅斯就站在這裡——他根本沒受傷!”

西爾維婭把羅斯推到燈光中。

“張開嘴,大聲喊幾句,”她命令,“告訴哥哥你沒死。”

科林幫格倫娜清理餐桌。他想到他媽媽說的,如果用塑膠碟子和桌布,你就可以把它們一兜,丟進垃圾箱。格倫娜這麼做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媽媽根本不懂格倫娜,對她毫不瞭解。

格倫娜操辦了一個過於精緻的晚餐聚會,除了她自己,沒有別人能欣賞得來。現在她精疲力竭了。

不,這樣說不對。他是欣賞的,儘管他也不理解為何非要如此。她的任何舉動,但凡能讓他忘掉他媽媽的混亂,他都是欣賞的。

“不知該怎麼跟羅斯說啊,”他說。

“說什麼?”格倫娜問。

她太累了,他想,以至於忘掉南希跟她說的話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婚禮前的那個晚上。格倫娜找了五個伴娘,挑選標準不是友誼深淺,而主要是她們的身高發色。她親自設計,動手給她們所有人做了禮服。婚紗也是她自己做的,還有所有手套和頭飾。每隻手套上都鑲有十六枚小小的包布紐扣。她直到婚禮前夜九點半才做完。她上了樓,臉色非常蒼白。科林也在房子裡,他上樓檢視情況,發現她在抽泣,手裡還抓著一些彩色布片。他沒法讓她安靜下來,只好打電話給她媽媽,後者說:“她就是那樣的,科林。她總是用力過猛。”

格倫娜抽泣著,發了通抱怨,說她根本看不出活著有什麼意義。第二天,她打扮得像天使一樣美麗,一絲憔悴的痕跡也沒有,祝著酒,讚美祈求著她的幸福。

這個晚宴不大可能像那些伴娘禮服一樣把她累垮,不過她還是一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蒼白、嚴厲,好像對許多事都疑慮重重。

“他不會願意再去找一個新引擎的,”科林說,“他哪裡買得起呢?這一個還是借西爾維婭的錢買的。再說,他就想要個大引擎。想要那種動力。”

格倫娜說:“區別有那麼大嗎?”

“總歸有區別吧,就啟動和加速而言。真的。那樣一個引擎,區別大了。”

隨後,他發覺她或許指的不是這個。她或許並不是想說:“引擎區別有那麼大嗎?”也許她想說的是:“就算不是這個,也會出別的事吧。”

(她坐在草地上。她擦洗著蓋板。她嗅著車門墊子的味道。她說:“讓麗奈特選顏色吧。”)

也許她想說的是:“我們為什麼不乾脆一切都撒手?”

科林搖晃著垃圾倒進塑膠袋,把口紮緊。“要是那樣,我不想你和麗奈特坐他的車。”

“科林,我不會的,”格倫娜溫柔、困惑地說,“你以為我會跟他一起坐進那汽車,或者讓麗奈特坐他的車嗎?我才不會。”

他把垃圾送出去,她掃起地來。等他回來後她說:“我剛想到件事。我想,很快我就要掃著黑白相間的瓷磚地了,我會記不起這些舊地板的樣子。我們會想不起來的。我們該拍些照片,這樣才會記住我們做過什麼。”

然後她說:“我想南希有時會誇大其詞。我是說關於我和麗奈特。不過我覺得她做過頭了。”

事實上,格倫娜設想各種事情的本領令他震驚。房子,每間房間,它們裝修完畢的樣子。她已經擺好了他們還沒買的傢俱,她已經根據朝北或朝南的方位、早上還是晚上的光線,搭配好了傢俱的顏色。格倫娜能夠在腦海中秩序井然地構築出一系列房間,一種既定的、和諧的,對她來說完全水到渠成的安排。

沒有什麼問題能砸到格倫娜身上,讓她墮入懷疑和痛苦。各種解決方案就像一系列房間一樣隨時恭候。她有一種無須談論或思考就能解決問題的本領。平日她再耐心、再甜美,這本領都不會改變,也不會被侵犯。

起初,在燈光和喊叫聲中,他唯一的想法是他們都跑來譴責他了。對此他毫無興趣。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逃開,跑到這裡,摸黑爬上大橋,並不是為了躲開他們的懲罰。他並不害怕,並沒有因為受驚而瑟瑟發抖。他坐在細細的橋樑上,感到鐵條是那樣冰冷。儘管這是一個夏夜,他自己也渾身冰涼,不過心情依然平靜,他自己的以及鎮上其他人的混亂無序的生活現在全部翻轉回來,就像一張照片剝離、翻轉起來一樣,露出了一直以來就藏在其下的東西。那就是一片空白。羅斯躺在地上,腦袋周圍有一攤東西。羅斯沉默了,而他是謀殺者。仍舊一片空白。他既不高興也不傷心。這類情感過於細弱、過於私人了,不合時宜。事後,他發現大多數人,尤其是他媽,相信他爬到那裡是因為追悔莫及,正考慮跳進提普萊蒂河。其實他從沒想這麼幹過。在某種意義上,他都忘了下面是河流。橋是一種修在河面上的建築,以及他媽媽是一個可以命令他做這做那的人,這些他都忘記了。

不,與其說他忘了那些事,不如說意識到了它們有多蠢。他有一個名字,叫作科林,而那些人正嚷嚷著它,這有多蠢啊。在某種意義上,就連想到他射死了羅斯,也夠蠢的,儘管他明知自己確實這麼做了。愚蠢之處在於,得用這樣一個個字眼兒來思考。科林。射死。羅斯。將它理解為一個行動,某件尖銳、獨立的事情,一個事件,一種區別。

他並沒想著跳進河裡,或者接下來可以做什麼,或者從現在開始,生活將如何繼續。這樣的繼續看起來不僅毫無必要,也絕無可能。他的生活已經撕裂,再也不需要為之思索什麼。

他們正告訴他羅斯沒死。

他沒死,科林。

你壓根沒射中他。

那是個玩笑啦。

是羅斯的一個玩笑。

羅斯的玩笑。

你壓根沒射中任何人,科林。那槍走火啦,但是沒打到任何人。

看啊,科林。他在這裡吶。

羅斯在這裡呢。他沒死。

“我沒死啦,科林!”

“你聽到沒?聽到他的話沒有?他說他沒死!”

現在你可以下來啦。

趕緊下來吧。

科林。快下來。

那就是一切重新恢復如初的時刻。他看到羅斯毫髮無損,確確實實是他本人,被車燈照亮著。復活的羅斯,看起來挺開心,又有點不安,但並非真的抱歉。羅斯,哪怕一動不動站著都好像在雀躍,哪怕竭力閉緊嘴巴都好像在哈哈大笑的羅斯。

還是老樣子。

科林感覺頭昏目眩的,事物恢復生機的速度,這種混亂和激情,都讓他眩暈。這就像滾燙的血液推進你身體凍僵的部分一樣疼痛。他按照人家的吩咐爬下來。有些人開始鼓掌、歡呼。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免得失足。他因為一直坐著,感覺腿發軟、抽筋。而且他得努力不去思考,以免自己突然琢磨起剛才全憑僥倖而並未發生的事情。

他知道,從此以後,防止那樣的事件發生——對羅斯,以及對他自己——將成為他畢生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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