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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蒙大拿的邁爾斯城

蒙大拿的邁爾斯城

爸爸扛著淹死男孩的屍體,穿過田野走來。搜尋歸來的共有好幾個男人,不過扛屍體的是我爸。他們全都渾身泥濘,精疲力竭,走路時耷拉著腦袋,好像深感羞恥。狗兒也沒精打采,渾身滴答著冰冷的河水。幾小時前他們集結出發的時候,狗兒們勁頭十足地吠叫著,男人們精神抖擻、意志堅定,整個場面充盈著一種緊繃繃的、難以言喻的激動氣氛。大家都知道,很有可能搜到不幸的結果。

男孩叫斯蒂夫·高雷。八歲。他的頭髮和衣服現在都是泥漿色,沾著枯葉、樹枝和雜草。他就像一堆整個冬天都丟在外面的垃圾。他的臉扭向我爸的胸膛,不過我還是能看到一個鼻孔、一隻耳朵,塞滿綠瑩瑩的爛泥。

我想不是這樣吧。我想我沒有真看到這些。或許我看到爸爸扛著他,其他男人跟在後面,還有狗,但我不可能被允許湊那麼近,居然能看到鼻孔裡的爛泥。想必我是聽人談到這個,想象成自己看到的。我看到他的臉一如既往,只是多了些爛泥——斯蒂夫·高雷熟悉的、瘦精精的、鬼頭鬼腦的臉——其實那是不可能的。在水裡泡了那麼多小時,它應該已經發脹、變形,或許還被泥漿完全覆蓋了。

不得不帶回這樣的訊息,這樣的證物,給等待的家人,特別是給一個做媽媽的,這足以讓搜尋者們步履沉重,不過事實上更糟糕。(人們竊竊私語道)不是一般的可憐吶,等著接收斯蒂夫·高雷,對他表示應有的哀悼的,並沒有什麼媽媽,根本就沒什麼女人——沒有祖母或姨媽,就連姐妹也沒有。他爸是個僱工,是個酒鬼但不是醉鬼,是個怪人卻並不好玩,不友好但也不惹禍。他成為父親似乎是個意外,做媽的開溜了,孩子留給他,父子從此生活在一起,好像也純屬偶然。他們住在一幢斜頂灰牆的破爛房子裡,僅比小棚子稍好一點——做爸爸的捱到沒辦法了,總算修了屋頂,在走廊上裝了支柱,勉強湊合著用——他們的生活同樣七拼八湊,也就是說,差一點就要接受兒童救助了。他們不在一起吃飯,也不給對方做飯,不過吃的總歸是有的。有時做爸爸的會給斯蒂夫錢去商店買吃的,也有人看到過斯蒂夫買一些相當正常的東西,比如煎餅粉和通心麵晚餐。

我和斯蒂夫·高雷挺熟,對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他比我大兩歲。到了星期六,他會到我們家晃盪,對我做的一切都不屑一顧,但就是不肯從我身邊跑開。我每次玩鞦韆,他肯定要在旁邊躍躍欲試,要是我不給他玩,他就跑過來拼命推我,弄得我搖搖晃晃的。他欺負狗。他常讓我陷入麻煩——事後看來,我覺得他是不懷好意,故意為之——會挑逗我去做平時根本想不到的事:在土豆只有彈子大小時就挖出來,看看它們長多大了;推倒摞得好好的柴火,堆成一大堆,我們再從上面跳下來。在學校裡我們從不跟對方說話。他獨來獨往,但好像並不在乎。不過,星期六早上,看到他瘦削、冷靜的身影從雪松叢中滑過,我就知道我準得出點事,而他正在策劃。有時也會一切順利。我們會扮作牛仔,馴服野馬。我們在河邊牧場上玩,距離斯蒂夫淹死的地方不遠。在一條流到安大略省南部、匯入索津河的無名小河邊,我們既是馬又是騎手,一邊尖叫一邊學馬叫,既要撲騰蹄子,又要揮舞著樹枝做的鞭子。

葬禮在我家舉行。斯蒂夫爸爸家沒地方容納那麼多人。我記得房間裡擠擠挨挨的,不過不記得看到躺在棺材裡的斯蒂夫,或者牧師,或者花圈。我記得舉著一朵花,一朵白水仙,想必出自什麼人在室內催熟的盆栽,因為這會兒樹林裡連翹、延齡草或金盞花都還沒開呢。我和一群孩子站成一排,人手一朵水仙。我們唱兒童讚美詩,有人在我們的鋼琴上彈伴奏:“等主回來,快要回來,要收聚他珍寶。”我穿著白色編織長襪,被它們弄得很癢,膝蓋和腳踝處都皺巴巴的。襪子黏在我腿上的感覺,與我記憶裡的另一種感覺混在一起。說來有點複雜。它與我爸媽有關。它涉及大人們,但主要是我爸媽。我爸爸,也就是扛著斯蒂夫的屍體從河邊走回來的人,以及我媽媽,她想必是操辦這場葬禮的主力。爸爸穿著他的深藍色西裝,媽媽穿棕色天鵝絨裙子,戴奶油色緞領。他倆肩並肩站著,嘴巴隨讚美詩開合,我站在兒童佇列裡,遠遠看著他們。我感到一陣強烈的、令人作嘔的厭惡之情。兒童有時會對大人產生一種突然的厭惡。瞧那大個頭,那粗胖體型,那種得意忘形的力量。那呼吸,那粗皮糙肉,那些毛髮,那可怕的分泌物。不過我的感覺更糟。而且隨之而來的憤怒之情也談不上尖銳,與自尊毫無關係。與我終於可以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砸向斯蒂夫·高雷的時候不同,這種感覺無法釋懷。它難以理解,也沒法說清,儘管過了一陣,它淡化為一種沉重,又減弱為僅剩的一點餘味,一種偶爾泛起的味道——一種微弱的、熟悉的疑慮。

大約二十年之後年,我丈夫安德魯和我買了一輛全新的汽車,我們的第一輛——也就是說,我倆的第一輛全新的車。一輛莫里斯牛津車,牡蠣色(賣車的人對這顏色有個更動聽的叫法)——一輛挺大的小車,有大量空間給我們和兩個孩子,六歲的辛西婭和三歲半的梅格。

安德魯拍了一張我站在車邊的照片。我穿著白褲子、黑色高領毛衣,戴著墨鏡。我慵懶地靠在車門上,側著臀部,以便看起來苗條些。

“不錯,”安德魯說,“很棒。看起來像肯尼迪夫人。”或許這整片大陸上,所有黑髮、還算苗條的年輕女人,穿得比較時髦的時候或者拍照片時,都會被讚美為像肯尼迪夫人。

安德魯給我、孩子們、我們的家、我們的花園、我們的遠足和我們所擁有的東西拍了好多照片。他沖洗了很多張,仔細貼上標籤,寄給他在安大略的媽媽、姨媽和叔叔。他也給我一些照片,讓我寄給我爸,他也住在安大略。我寄是寄的,不過沒像他那麼頻繁。安德魯看到原以為我已寄出的照片還擱在家裡,不由得困惑不解,而且很不開心。他一心希望這些記錄都傳出去。

那年夏天,我們要展示我們自己,而不是照片了。我們打算從眼下住著的溫哥華去安大略,後者我們叫作“老家”,要開新車去。路上開五天,到了待上十天,然後再開五天回來。這還是安德魯頭一次有三週的假期。他在加拿大能源公司法務部工作。

一個星期六早上,我們把手提箱、兩個熱水瓶(一個裝咖啡,一個裝檸檬水)、水果和三明治、圖畫書和畫畫本、蠟筆、畫板、驅蟲劑、毛衣(以防山中寒冷),還有我們的兩個孩子塞進汽車。安德魯鎖上房門,辛西婭一本正經地說:“再見啦,房子。”

梅格說:“再見,房子。”然後她問,“現在我們住哪呢?”

“不是永遠再見啦,”辛西婭說,“我們要回來的,媽媽!梅格以為我們永遠不回來了!”

“我沒有。”梅格踢著我的靠背抗議。

安德魯和我戴上太陽鏡,開車出發了。我們開過獅門大橋,穿過溫哥華的主體。我們離開了我們的房子、街區、城市,以及——在華盛頓州和不列顛哥倫比亞的交界點——我們的國家。我們橫穿美國,沿最北的路線朝東開,在安大略省的薩尼亞會再次進入加拿大。我也說不清選了這條路線是因為橫跨加拿大的公路尚未竣工,還是因為我們想要體驗那種滋味:開車橫跨一個外國,或者說一個有點外國感的國家——想要那種額外的趣味和冒險感。

我們全都興致勃勃。安德魯數度讚美這車。他說,開它的感覺,比開我們的老車,那輛1951年的奧斯汀好多了。後者上坡時速度會可憐地減慢,而且形象像個緊張兮兮的老太婆,安德魯這麼評論道。

“這輛車的形象像什麼呢?”辛西婭問。她聽我們說話很仔細,喜歡嘗試諸如“形象”這樣的新詞。通常都能用對。

“活潑的,”我說,“有點運動型的。但並不賣弄。”

“它很明智,但是有檔次,”安德魯說,“就像我的形象一樣。”

辛西婭想了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得意問道:“那就是說,像你希望你是的樣子,對嗎,爸爸?”

至於我嘛,我對於離開感到很高興。我喜歡出發。在自己家裡,我好像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有時是躲開孩子們,不過更多時候是躲開要做的工作、要接的電話,以及鄰居的搭訕。我想躲起來,投身於我真正的工作,那有點像是在遙遙召回我自個兒的三魂七魄。我活在困頓中,總找不到想要抓住的東西。但旅行時卻是一帆風順。我可以跟安德魯說話,跟孩子們聊天,可以看看他們向我指出的各種東西——標牌上的一隻豬啊,田裡的一匹小馬啊,旋轉展臺上的一輛大眾車啊——同時把檸檬水倒進塑膠杯。所有這些時刻,魂魄的碎片都飛回我體內各就各位。基本結構於是便成形啦。這讓我充滿希望,心情愉快。做一個觀望者,正是這件事的關鍵。做一個觀望者,而不是守護者。

我們在埃佛瑞特☾1☽向東拐,爬上卡斯克德山。我在地圖上給辛西婭指出我們的路線。我先給她看全美地圖,上面也繪出了加拿大的底部。然後我開啟要穿過的每個州的地圖。華盛頓、愛達荷、蒙大拿、北達科他、明尼蘇達、威斯康星。我給她看穿過密歇根湖的虛線,它就是我們要搭的渡船的路線。之後我們會開車穿過密歇根,開到安大略省薩尼亞,那座連線了美國和加拿大的大橋。就到家啦。

梅格也想看。

“你看不懂的。”辛西婭說。不過她還是把道路圖冊拿到後座。

“靠後坐,”她命令梅格,“坐好,我給你看。”

我聽到她給梅格講解路線,講得非常精確,和我跟她講的一樣。她知道如何按字母表找到各個州,把所有州的地圖都查閱一遍。

“你知道這條線是什麼嗎?”她說,“它是路。這條線就是我們在開車的路。我們正沿這條線開呢。”

梅格默不作聲。

“媽媽,指給我看我們這會兒在哪裡。”辛西婭說。

我取過地圖,指指穿過山區的路線,她拿回地圖冊指給梅格看。“看到我們的路在這裡歪來歪去的吧?”她說,“它歪來歪去的,因為這裡有好多拐彎。這些歪的地方就是拐彎。”她翻了幾頁紙,等了一會兒。“現在,”她說,“指給我看看我們在哪裡。”然後對我嚷道:“媽媽,她懂了!她指出來了!梅格看懂地圖了!”

這會兒,我感覺是我們創造了孩子們的個性。我們給她們嚴格地規定了角色。辛西婭聰明、勤奮、善解人意、懂禮貌、擅長觀察。有時我們會開玩笑說,她過於敬業了,一心想成為我們希望她會變成的樣子。任何責備或失敗,任何冷落,都會深深地影響她。她是個金髮白面板的孩子,太陽一曬,風一吹,感到得意或者羞恥,都會在面板上輕而易舉地表現出來。梅格則體格結實、不愛說話——並不叛逆,不過有時挺固執,顯得高深莫測。我們覺得她的沉默展示了性格的力量,她的拒絕也被我們視為一種冷靜獨立的表現。她長著棕色頭髮,我們把它剪成齊劉海。她的眼睛是淺栗色的,清澈透亮。

我們都非常喜歡這些個性,欣賞著它們的矛盾與確定。我們不喜歡那種沉重兮兮、毫無創造的父母之路。我害怕變成那類母親——身體肥胖,周遭籠罩著一團羊毛味兒、奶味兒的迷霧,因為負擔著各種瑣碎雜務而顯得大義凜然的。我相信,就是這類母親沒完沒了的關注、她們對於承擔重負的需求,才導致了絞痛、尿床和哮喘。我喜歡另一類做法——開專欄的職業媽媽們那種開玩笑的絕望和誇張的嘲諷。雜誌文章裡,小孩一律迷人地自有一套,難以說服,不可思議而又不可戰勝。做媽媽的同樣才華橫溢而不可戰勝。我一心想成為的真實生活中的母親,是會打電話來問“我的小希特勒這會兒是不是碰巧在你家啊”的那種人。她們凌駕於奶味兒迷霧之上,利落地談笑風生。

我們看到一輛卡車的前廂橫放了一隻捆著的死鹿。

“有人把它打死了,”辛西婭說,“獵人打鹿。”

“還沒到狩獵季,”安德魯說,“他們沒準是在路上撞到了它。看到有鹿出沒的標誌了嗎?”

“要是我們撞到一隻的話,我會哭的。”辛西婭嚴厲地說。

我給孩子們做了花生醬奶油果醬三明治,給我們自己做了鮭魚蛋黃醬三明治。不過我沒放生菜,安德魯很失望。

“我沒有啊。”我說。

“你不能帶一點嗎?”

“我不能為了做點三明治,就買來一整顆生菜吧,那樣太浪費了。”

這是謊言。我其實是忘了。

“加生菜葉會好吃得多。”

“我覺得沒那麼大區別嘛,”沉默一會兒,我說,“別激動。”

“我沒激動。我喜歡三明治裡夾生菜。”

“我只是覺得沒那麼重要嘛。”

“要是我也懶得給油箱加滿油,那會怎樣?”

“那不是一回事。”

“唱首歌吧。”辛西婭說。她唱了起來:

五隻小鴨出門玩,

翻過山,跑得遠,

一隻小鴨叫,

嘎嘎嘎,

四隻小鴨趕緊游回來。

安德魯捏捏我的手說:“別吵架。”

“你說得對。我該買生菜來著。”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希望我對安德魯的感覺能變成一種效勞的、依賴的感情。我甚至試過列出兩份清單,一份是我喜歡他的地方,一份是我不喜歡的地方——在親密生活的熔爐中,我所喜歡的和我所厭惡的事情——彷彿我指望用這個來證明什麼,得出這種那種結論。到頭來我發現它證明的無非是我早已知曉的事——也就是說,我是個充滿矛盾的人——於是半途而廢了。有時,他的腳步聲都讓我感覺專橫無比,他的嘴巴顯得自鳴得意、挑剔刻薄,而他結實筆直的身體是一道障礙——相當刻意,甚至是盡職的,帶著討厭的男權主義的自鳴得意——擋在我和我生活中各種可能的快樂或輕鬆之間。旋即,不經意間,他又成了我的好朋友和最重要的伴侶。我體會著他輕靈的骨骼和嚴肅的思想帶來的甜蜜感覺,他充滿愛情的脆弱,我想象著那愛比我自己的更加純淨坦蕩。我會被他的固執、他一絲不苟的得體深深打動,換個時候又會對此嗤之以鼻。我會思忖,他是多麼謙卑啊,扛起這種現成的重擔,成了丈夫、父親、養家的人,相形之下,我實在就是個隱蔽的自我中心的怪物啊。或許不該說隱蔽——至少對他而言不是的。

我們吵到口無遮攔時,會說出我們以為的最醜陋的真相。“我知道你這人骨子裡就有點自私,不可信任,”安德魯有一次說,“我一直就知道。我也明白那就是我愛上你的原因。”

“不錯。”我說,既悲哀又有點得意。

“我知道要是沒你我會過得更好。”

“不錯,你會的。”

“你沒我會更快樂。”

“不錯。”

最後——到頭來——被折磨、被滌盪之後,我們握手言歡,嘲笑那兩個愚昧的傢伙,也就是我們自己。他倆的狹隘、他倆的委屈、他倆的自我辯解。我們超越了他們。我們宣稱他們是撒謊者。我們晚飯時會喝酒慶祝,或者決定搞一個聚會。

我已經多年未見安德魯了,不知他是否依然清瘦,頭髮是否已經完全灰白,是否仍舊一心喜歡吃生菜、堅持說真話,或者是否仍舊爽朗而帶著失望。

我們在華盛頓州的韋納奇過夜,此地已有數週沒下雨。我們在一家繞樹而建的飯店吃晚飯,那可不是一棵種在盆裡的小樹苗,而是一棵大大的、結實的三角葉楊。藉著清晨的光線,我們開出人工灌溉的山谷,駛上乾燥、多石而陡峭的山路,似乎通向連綿的群山。山頂是片廣闊的平原,巨大的斯波坎河和哥倫比亞河縱橫其上。一連幾英里都是麥田和草地。道路筆直,點綴著不少小小的農業鎮,鎮上糧倉林立。事實上,一個標牌上介紹說,我們正穿過的這個縣,道格拉斯縣,擁有全美各縣第二高的小麥產量。各鎮都種了遮蔭樹。至少我覺得是種植的,因為鄉下沒這麼大的樹。

這一切都讓我興奮異常。“我為什麼這麼愛這裡呢?”我問安德魯,“是因為這兒不是風景區嗎?”

“是因為它讓你想起老家啦,”安德魯說,“強烈的思鄉之情。”不過他並沒有戲謔的意思。

我們說“老家”,指的都是安大略,不過我們腦海裡湧出的是截然不同的地方。我的老家是一個火雞農場,我爸住在那裡,是個鰥夫,那幢房子儘管是我媽住過的,由她貼了牆紙、刷了油漆、打掃過、裝了傢俱,但如今已經是一副荒廢相,被粗野的集體生活給整糟了。這宅子裡過的日子,估計是我媽根本無法想象,也不可能饒恕的。火雞工人們,也就是掏膛工人和拔毛工人,在這裡開聚會。有時他們中的一兩個年輕人會在這兒住上一陣,邀來自己的朋友,開他們自個兒隨心所欲的聚會。我覺得這種生活比獨處更適合爸爸,所以並不反對,當然也無權反對。很自然,安德魯不喜歡來這裡,他顯然不是那種會和火雞工人們圍坐在廚房桌邊講笑話的人。他們既畏懼他又瞧不起他。而且在我看來,他們在的時候,爸爸沒法不站在他們一邊。不過不爽的不光是安德魯。我雖說能勉強應付那些笑話,其實也覺得夠嗆。

我真懷念小時候,我們養火雞之前的時光。那時候我們養母牛,把牛奶賣給乳酪廠。火雞農場和美麗的奶牛場或牧羊場可不是一回事。你都能看到火雞直接走向凍肉和桌上美餐的結局。它們連一點點自己生活的影子都沒有,不像牛群有自由覓食的田野,豬群有光影斑駁的果園。火雞房都是高效的長條形建築——錫皮棚。沒有房梁、乾草或溫暖的馬廄。就連雞糞聞起來都比普通的牲畜糞便更尖銳、更刺鼻。沒有任何稻草捆、木柵欄、鳴鳥或開花的山楂樹之類的東西。火雞們統一被趕進一片長條形地裡,把它啄得一乾二淨。在那裡,它們看起來不像什麼大鳥,只像一堆堆洗好的衣服嘩嘩掀動著。

有一回,在媽媽去世後不久,我結婚以後——事實上,我正在打包,準備去溫哥華的安德魯那裡——我在家裡和爸爸待了兩天。一場少見的大雨下了一整夜。黎明的光線中,我們看到火雞場被淹了。至少,低矮的部分被淹了,好像變成了一片遍佈島嶼的大湖。火雞們擠在島嶼上。火雞是很蠢的。(爸爸常說:“你瞭解雞嗎?你知道雞有多蠢嗎?好吧,與火雞比,雞簡直就是愛因斯坦了。”)不過它們全都設法擠到了高地上,沒淹死。它們沒準會互相把對方推下去,會擠死,或者著涼病死。我們可不能坐等水退,於是划著一艘家裡的舊船出去了。我負責划槳,爸爸把沉重溼透的火雞拉到船上,我們再把它們弄到穀倉裡。天仍舊下著零星小雨。這活兒很艱難、很搞笑,也很累人。我們都笑著。我很高興能和爸爸一起幹活。我挺喜歡所有艱難、機械、讓人害怕的活計,幹這種活兒,身體會累垮,思想會沉寂(儘管有時精神倒是出乎意料地輕快),我已經開始提前思鄉了,已經開始預先懷念起這種生活和這個地方。我想著,要是安德魯看到我冒著雨,兩手通紅,渾身泥濘,一邊試圖抓住火雞腿,一邊還要划船,他只會一心想帶我離開這裡,讓我忘掉它。這種原始的生活讓他惱火。我對它的依戀也讓他惱火。我想,我不該嫁給他的。但是不然嫁誰好呢?難道嫁個火雞工人嗎?

此外,我也不想待在那裡。我縱然捨不得離開,可要是有人讓我留下,我會感覺更糟。

安德魯的媽媽住在多倫多一幢俯瞰穆爾公園的公寓大樓裡。安德魯和妹妹都在家住的時候,他媽媽睡起居室。她丈夫,一位醫生,在孩子們還沒到上學年齡時就死了。她去上文秘課,以大蕭條時期的廉價賣掉房子,搬進這套公寓,在一些親戚——她姐姐卡羅琳和姐夫羅傑——的幫助下設法養大了孩子們。安德魯和妹妹上了私立學校,夏天還去夏令營。

“我猜想,那是清新空氣基金會☾2☽提供的機會咯?”某次他抱怨過去生活窮苦時,我不屑地質問道。在我看來,安德魯的城市生活可謂風雨無憂、精美考究。他媽媽在百貨商店的辦公室工作,回家後總會因為一天下來辦公室裡的嘈雜聲和刺眼燈光而犯頭痛,但我並不覺得那是一種艱苦或令人欽佩的生活。我想她自己也未必相信她值得欽佩吧——她只是不走運而已。她操心的是她坐辦公室的工作、她的衣服、她的烹飪和她的孩子們。她最擔心的還是羅傑和卡羅琳會怎麼想。

卡羅琳和羅傑住在公園東面,一幢漂亮的石頭房子裡。羅傑是個高個兒禿頂男人,腦袋上遍佈雀斑,肚皮肥碩結實。他喉部做過手術,失去了聲音——說話用的是一種嘶啞的低語。不過所有人都會注意傾聽。有一次,在石頭房子用晚餐時——這房子的餐廳裡,所有傢俱都巨大無比,散發著深色光澤,富麗堂皇的——我問了他一個問題。我想它一定是與韋塔克·錢伯斯☾3☽有關,後者的故事當時登在《星期六晚郵報》上。這個問題儘管措辭溫和,但他嗅出了內容的離經叛道,針對他所謂的我的“同情心”,他開始管我叫葛羅米柯☾4☽夫人。沒準他其實就想找個對手,只是一直沒如願吧。那次晚餐,我注意到安德魯給他媽點菸時手直抖。安德魯的羅傑姨父付了他的教育費用,還擔任著好幾家公司的董事呢。

“他就是個固執己見的老頭,”安德魯事後對我說,“跟他爭論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離開溫哥華之前,安德魯的媽媽寫信說:“羅傑對於你們買了一輛小型車很有看法!”感嘆號傳達出她的擔憂之情。當時,尤其是在安大略,選擇一輛小型歐洲車而不是什麼大型美國車,足以被視為一種宣言——朝羅傑向來嗤之以鼻的那些方面靠近的宣言。

“那車其實沒那麼小。”安德魯氣呼呼地說。

“問題不在這裡,”我說,“問題在於,這根本不關他的事!”

我們的第二晚在米蘇拉度過。在斯波坎的一家加油站,我們得知2號公路上很多地方在修,我們接下來這一路肯定暑熱蒸人、灰塵嗆鼻,而且還有漫長的堵車,所以我們拐上州際公路,穿過科達倫和凱洛格,開進蒙大拿州。過了米蘇拉,我們掉頭往南,朝比尤特駛去,途中繞了下道,去看看這個州的首府赫勒拿。我們在車上玩“猜猜我是誰”。

辛西婭是某個死去的人,是個美國人,是個女孩子。或許是位女士。她不是故事人物。她沒上過電視。辛西婭不是在一本書裡讀到她的。她不是任何去過幼兒園的人,也不是辛西婭的朋友們的家人。

“她是人類嗎?”安德魯靈光一閃問道。

“不是!這個你們忘了問了!”

“原來是動物。”我恍然大悟。

“那是個問題嗎?已經十六個問題了!”

“不是,那不是問題。我只是在思考嘛。一隻死去的動物。”

“是那隻鹿啦。”沒參加遊戲的梅格插嘴。

“這不公平!”辛西婭說,“她沒參加!”

“什麼鹿?”安德魯問。

我說:“昨天那隻。”

“是前天啦,”辛西婭說,“梅格沒在玩。所以沒人猜中。”

“卡車上那隻鹿。”安德魯說。

“那是一隻母鹿,因為它沒角,而且是一隻美國鹿,而且死了。”辛西婭說。

安德魯說:“我覺得這有點病態吧,居然是一隻死鹿啊。”

“我猜對了。”梅格說。

辛西婭說:“我想我知道病態是什麼意思。就是讓人難受。”

赫勒拿是個古老的銀礦小鎮,即便在清晨的光線中也顯出一派荒涼。然後是波茲曼和比靈斯,它們可就毫無荒涼之態了——都是活力四射、交通便利的小鎮,成英里成英里炫目的金屬飾帶在二手車市場上空飄拂。我們又累又乏,沒勁頭玩“猜猜我是誰”了。這些平庸忙碌的城市讓我想起安大略類似的地方,我想著那裡真正在等待我們的是什麼——羅傑和卡羅琳的餐廳裡碩大的墓碑似的傢俱,我必須燙好孩子們的衣服、提醒他們好好用叉子才能去趕赴的晚宴,然後是一百英里外的另一張餐桌,我爸爸的火雞工人們的笑話。我心心念唸的那些快樂,比如欣賞欣賞鄉間景色,或者在一家裝有電扇、有高高的壓模錫制天花板的老式藥店喝杯可樂,都只能在那兩張餐桌之間偷空覓得。

“梅格睡著了,”辛西婭說,“她太熱啦。我跟她坐一張椅子都嫌熱。”

“希望她沒發燒哦。”我頭也不回地說。

我們這麼做是為什麼呢,我思忖著,答案浮現了——為了出風頭。為了讓安德魯的媽媽和我爸爸享受享受見到孫輩的愉悅。那是我們的責任。不過除此之外,我們還想向他們展示什麼。安德魯和我,我們是何等頑強不屈的孩子,是何等堅定的讚美尋求者啊。彷彿在某個時刻,我們收到過一則令人刻骨銘心、無法消受的資訊:我們遠不足以讓人滿意,生活中哪怕最普通的成功也是遙不可及的。自然,羅傑發來過這類資訊——這就是他的風格嘛——但是安德魯的媽媽,還有我自己的爸媽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們想告訴我們的只是“小心點,好好過”。讀高中時,爸爸跟我開玩笑說,我準會以為自己太聰明瞭,結果到頭來連男朋友都找不到。他沒準一星期之後就把這話拋到腦後了,我卻永世難忘。安德魯和我把一切都牢記心頭。我們耿耿於懷。

“希望有個海灘。”辛西婭說。

“或許會有的,”安德魯說,“就在下一個拐彎那裡。”

“前面根本沒拐彎。”她答道,好像深感受辱。

“我就是那個意思嘛。”

“再有一些檸檬水就好了。”

“我來揮舞魔棒,直接變出一些吧,”我說,“好不好,辛西婭?或者你想要葡萄汁?我要不要順便變個海灘出來?”

她沉默著,很快我就知錯了。“沒準下個鎮會有游泳池的。”我安慰道。我檢視著地圖。“在邁爾斯城。反正那裡總會有點冰飲料喝。”

“它有多遠?”安德魯問。

“不遠了,”我說,“三十英里吧,大概。”

“在邁爾斯城,”辛西婭唸咒般說道,“有一個給孩子們玩的美麗藍色游泳池,還有一個長著好看的樹的公園。”

安德魯對我說:“你真能惹事。”

不過還真有一個游泳池呢。還有個公園,儘管並不完全符合辛西婭幻想中的綠洲。細葉子的草原樹——三角葉楊和楊樹——磨損的草地,一道高高的金屬絲籬笆圍著的游泳池。籬笆裡有一道混凝土塊壘起的牆,尚未完工。沒有歡叫聲,也沒有潑水聲。在入口處上方,我看到一塊牌子上寫著:游泳池每天中午到下午兩點不開門。這會兒是十二點二十五分。

雖說如此,我還是喊道:“有人嗎?”我想總有人在吧,因為入口附近停了一輛小卡車。卡車一側印著:“我們有頭腦,通你下水道。(大力神抽來幫忙!)”

一個女孩走出來,游泳衣外披了一件救生員的紅色襯衫。“抱歉,我們關門了。”

“我們是正好開車路過的。”我說。

“我們每天十二點到兩點不開門。牌子上寫了。”她啃著一個三明治。

“我看到牌子了,”我說,“但這是我們這一路看到的第一片水,孩子們熱壞了,我想問問她們能不能在水裡泡泡就出來——就五分鐘。我們會看著她們的。”

她身後又冒出一個男孩。他穿著牛仔褲和T恤,T恤上印著“大力神抽”。

我想解釋說我們是從不列顛哥倫比亞開往安大略省的,不過旋即想起美國人對加拿大地名通常毫無概念。“我們開車橫穿美國來著,”我說,“沒時間等泳池開門了。只希望能讓孩子們涼快一下。”

辛西婭光著腳跑到我身後。“媽媽,媽媽,我的游泳衣在哪裡?”隨即她停下了,嗅出成人談判的嚴肅氣氛。梅格正從車裡爬出來——剛剛才醒,上衣拉上去,短褲朝下拽,露出粉紅色的小肚皮。

“就這兩個嗎?”女孩問。

“就這兩個,我們會看好她們的。”

“我不能讓大人進去。要是就這兩個,我想我可以看好她們。我正在吃午飯呢,”她問辛西婭,“你想進游泳池嗎?”

“是的,請讓我進去吧。”辛西婭堅定地說。

梅格盯著地面。

“只能一小會兒哦,因為游泳池其實關門了呢。”我提醒道。“真的非常感謝。”我對女孩說。

“嗯,我可以在裡面吃午飯,要是就她倆的話。”她看著汽車,好像以為我會讓裡面蹦出更多孩子塞給她似的。

我找出辛西婭的游泳衣,她帶著它進了更衣室。她不讓任何人,包括梅格,看到她光身子的樣子。我讓梅格站在汽車前座上,給她換了衣服。她的是一件粉色棉布游泳衣,上面有一些帶子交叉打結。衣服下部鑲著花邊。

“她真燙啊,”我說,“不過我想她沒發燒。”

我喜歡幫梅格穿衣服脫衣服,因為她的身體仍舊任人擺佈,沉甸甸的,有著可愛的遲鈍和寶寶特有的奶香。辛西婭的身體很久以來就已經消瘦、成形、變化了,已經變成辛西婭。我們都喜歡抱著梅格,摟緊她,愛撫她。有時她會發怒,會開啟我們,這種直截了當的獨立要求,這種兇巴巴的害臊勁兒,反而使她更可愛,讓家人更想捉弄她,挑逗她。

安德魯和我坐在車裡,開著窗。我聽到一臺收音機的聲音,心想它一定是那女孩或她男朋友的。我渴了,下了車,想看看公園裡有沒有小賣部或者軟飲料出售機。我穿著短褲,腿後面滑溜溜的全是汗。我看到公園另一頭有個飲水噴泉,便儘量躲在樹陰下,迂迴地朝它走去。你只有下了車,一個地方才會真實起來。我走得很慢,那熱勁兒,還有那照在曬得起泡的房子、人行道和灼焦的草地上的烈日,都讓我頭昏目眩。我注意到一片踩壞的樹葉,涼鞋後跟踩上了一根冰棒棍兒,又瞟了瞟綁在樹上的一個垃圾箱。你在長時間驅車之後,就會這樣注意到重新浮現的世界中最平庸的細節——你會感覺到它們的獨一無二,注意到它們渾然天成的位置,還會意識到你恰巧就在這裡遇上它們,這種因緣際會令人倍感惆悵。

孩子們哪去了?

我轉過身,半走半跑地趕到尚未完工的水泥牆外面的籬笆邊。我可以看到水池的一部分。我看到辛西婭,她站在齊腰深的水裡,在水面上拍拍打打的,一邊謹慎地看著游泳池另一頭我看不見的地方。根據她小心翼翼的姿態,還有她的神情,我猜想她一定是在看救生員和她的男朋友之間的什麼舉動。我沒法看到梅格。不過我想她肯定在淺水區吧——水池的淺水和深水兩頭我都看不到。

“辛西婭!”我喊了兩次,才讓她順著我的聲音看過來。“辛西婭!梅格在哪裡?”

每次回想這一幕,我總覺得辛西婭無比優雅地扭頭看我,又在水中轉了一圈——讓我想起一個站在足尖上的芭蕾舞者——用一種舞臺上的姿勢攤開胳膊。“不——見——了!”

辛西婭確實很優雅,也上了舞蹈課,因此這些動作有可能確實是我描述的那樣。她確實是在游泳池裡四下看過之後說了“不見了”,但是這些話語和動作的怪異造作的風格,這種不急不忙的態度,大有可能出自我的想象。看不到梅格,一陣恐懼立刻湧入我心中——甚至就在我自我安慰她一定是在淺水區的時候——這想必讓我覺得辛西婭的動作是那樣緩慢和不合時宜,簡直叫人難以忍受,而她在尚未明白其含義時說出的“不見了”的語調(或者是否有可能她也在掩飾某種已經湧出的負罪感呢?),在我聽來也未免太平靜了,顯得典雅無比,令人震驚。

我喊著安德魯,救生員冒出來了。她指著深水區那頭問:“那是什麼?”

那兒,就在我的視線中,出現一簇粉紅色的花邊,一個花束,沉在水面下。身為救生員,怎麼會站在那裡指指戳戳?怎麼會問那是什麼呢?她為什麼不徑直跳進水中游過去?她沒游水,而是繞著池邊朝游泳池那頭跑去。不過那時安德魯已經翻過了籬笆。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辛西婭的舉止,然後是救生員的——現在我的感覺是安德魯一躍就翻過了看起來大約有七英尺高的籬笆。他一定是抓著金屬線,飛快地爬過去的。

我沒法爬過或者跳過它,只好跑向入口,那裡有一道鎖著的隔柵門,不是很高,我設法翻了過去。我衝過水泥走廊,跑過足部消毒池,趕到游泳池的一頭。

事情已經結束。

安德魯第一個趕到梅格那裡,把她從水中拉出來。他只需伸手一抓,因為她其實是在游泳,腦袋埋在水下——她打算朝游泳池的一頭游過去。現在他抱著她,救生員小跑著跟在後面。辛西婭從水裡爬出來,跑向他們。唯一一個置身事外的是那個男朋友,他一直坐在淺水一頭的椅子上,喝著杯奶昔。他衝我笑了笑,我想著他是多麼沒心沒肺啊,縱然危險已經過去。但或許他是善意的吧。我注意到他沒關收音機,只是把聲音調小了。

梅格一點也沒嗆水。她甚至都沒怕。她的頭髮貼在腦袋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散發著驚奇的金色光輝。

“我是去拿梳子嘛,”她說,“我不知道水深。”

安德魯說:“她在游泳!她自己游泳來著。我看到她的游泳衣在水裡,然後就看到她在自己游泳呢。”

“她差點淹死,”辛西婭說,“不是嗎?梅格差點淹死啦。”

“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救生員說,“她在那裡好好的,一轉眼就不見了。”

事情是這樣的,梅格從淺水區那頭爬出來,沿著游泳池邊,朝深水區跑去。她看到水底有一把不知誰丟下的梳子。她搞不清水深,就彎腰去夠它。結果她翻過池邊,滑進水中,發出的聲音很輕,以至於沒人聽到——救生員沒聽到,她正在和男朋友接吻,正看著他倆的辛西婭也沒聽到。那想必就是我在樹下想到“孩子們哪去了?”的時刻。想必就是在同一個時刻。就在那個時刻,梅格吃驚地滑進了危險的、清澈湛藍的池水中。

“沒事的,”我安慰快要哭出來的救生員,“她有時動作飛快。”(儘管我們通常可不會那樣描述梅格。我們總說她凡事都會思索半天,不慌不忙。)

“你會游泳啦,梅格。”辛西婭用一種祝賀的語氣說。(後來她告訴我們接吻的事。)

“我不知道水深嘛,”梅格說,“我沒淹水。”

我們在一家外賣店買了午飯,坐在公路附近的一張野餐桌邊吃漢堡和薯條。由於激動,我忘了給梅格買一個素漢堡,只得用塑膠調羹刮掉調味品和芥末醬,用餐巾紙擦乾淨肉餅給她吃。我利用垃圾桶清理了車廂。之後,我們敞著前排車窗,再度朝東駛去。辛西婭和梅格在後座上睡著了。

安德魯和我輕聲討論著剛才的事。假設我那會兒沒有突然一陣衝動,想到去看看孩子,會怎樣?要是我們像原先計劃的那樣進城去買飲料,會怎樣?安德魯是怎麼翻過籬笆的?他是爬過去還是跳過去的?(他記不清了。)他怎麼做到那麼快就抓住梅格的?想想看,救生員竟然沒有盯著。還有辛西婭,就顧著看接吻了。別的什麼都沒在意。都沒看到梅格從邊上跌進水裡。

不見了。

不過她游泳來著。她屏住呼吸,遊起泳來啦。

多麼幸運的一長串關聯啊。

我們所談論的就是這個——幸運。不過我總忍不住去想象相反的結果。此刻,我們大有可能正在填表格。梅格從我們身邊被奪走了。梅格的屍體準備運回國。運到溫哥華——我們在那裡還從未關注過墓地這類事——或者運到安大略?她今天早上畫的圖畫還躺在後座上。突然降臨的這一切該如何承受呢?人們都是如何承受這些的呢?那胖墩墩的、甜美的肩膀和雙手小腳,那細柔的棕色頭髮,那心滿意足、高深莫測的表情——全都與她活著時一模一樣。最平凡的一種悲劇了吧。陽光明媚的中午,一個孩子淹死在游泳池裡。一切很快就將被打掃乾淨。水池兩點正常開放。救生員有點受刺激,下午請求休假。她和男朋友一起開著大力神抽卡車離開。屍體在某種運輸用的棺材裡密封好。鎮靜劑、電話、作安排。如此驟然的一種缺失,一種茫然的下沉和劇變。從藥丸的作用中昏沉沉醒來,暫時感覺一切都不是真的。想著要是我們沒停車,要是我們沒走這條路線,要是他們沒讓我們用游泳池,會怎樣。那把梳子或許再也不會有人知曉。

這種想象挺犯傻的,不是嗎?怪丟人的。就像把手按到電線上,接受安全範圍內的電擊,體驗一下感覺又迅速收回。我相信安德魯對這類事比我更謹慎,此刻他正竭力不去想這些。

我在斯蒂夫·高雷的葬禮上,隔開一段距離觀察我父母,對他們產生全新的討厭感覺時,我想我頭一回理解了某些和他們有關的事。一件嚴肅得可怕的事。我理解了,他們其實是沆瀣一氣的。他們高大、僵硬、盛裝的身體並不曾擋在我和夭折或者任何別的死亡之間。他們給出了許可。至少貌似如此。他們對於孩子們的死亡、對於我的死亡給出了許可,這並非透過他們的話語或思想來達成,而是由他們生下孩子——生下了我——這個事實來完成的。他們生下我,因此我的死去——無論他們多麼悲慟,如何難以承受——在他們看來都絕非不可思議,絕非違背自然。這是事實,而即便在當時,我也知道不該譴責他們。

但我仍舊譴責了他們。我控告他們無恥、虛偽。我代表的是斯蒂夫·高雷,還有所有孩子們,他們知道他們有權自由自在地長大,展開一種新的、精彩的生活,而不是被那些潰敗的大人們設下陷阱,被他們的性愛和葬禮所捕獲。

斯蒂夫·高雷淹死了,人們說,是因為他和孤兒差不離,沒人管。要是有人給他足夠的警告,給他活兒幹,看著他,他就不會從一根不牢靠的樹枝上跌進一個春天的池塘,跌進河邊一個灌滿水的礫石坑——就不會淹死了。他被忽略啦,沒人管,所以淹死了。他爸認為這是個意外,就像狗會遭到意外。他都沒有體面的套裝穿來葬禮,也沒在聽祈禱時低下頭。不過,他是唯一一個我放過的大人。他是唯一一個我覺得沒有給出那種許可的大人。他沒法阻止任何事,但他也沒跟任何東西沆瀣一氣——不像其他人,那些人用造作的沉痛語調念著禱文,滲出虔誠和恥辱。

在距離北達科他州邊境不遠的格倫代夫,我們面臨選擇——是繼續走州際公路,還是往東北方,朝威利斯頓開,走16號公路,再開一段次級公路,最後回到2號公路。

我們都同意州際公路會快一點,而且我們最好不要花太多時間——也就是說,太多錢——在路上。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決定回到2號公路。

“我就是覺得這樣更好。”我說。

安德魯說:“因為這是我們一開始計劃的路線。”

“我們錯過了看到卡利斯佩和哈弗爾的機會。還有‘狼角’。我喜歡這個地名。”

“我們回程時會看到的。”

聽到安德魯說“回程”,我感到一種意外的驚喜。當然了,我一直相信我們會順利回程,我們會跨越所有這些距離,我們的車、我們的生命和我們的家庭都仍舊完好無損,而且還設法釐清了忠誠和各種別的問題,以如此蠻勇的方式,昂首接受了檢驗。但是聽到他說出這話,我還是倍感寬慰。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安德魯說,“你是怎麼得到訊號的呢?那一定是做媽媽的才會有的某種直覺吧。”

我有點願意相信這個,好為我的直覺得意一番。同時我又有點想警告他——警告所有人——絕對不要指望依靠它。

“我想不明白,”我說,“你究竟是如何翻過籬笆的。”

“我也不明白啊。”

我們就這麼開了下去,後座上的兩個人信任著我們,因為別無選擇,而我們自己呢,相信著這一點:我們那些事,孩子們一開始必定會注意到、會譴責的那些事,到頭來總歸會得到原諒的。我們所有那些冒失、武斷、草率和冷漠——我們所有那些無法避免,或是純屬人為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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