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愛的程序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型:
第5章 發作

發作

死的兩個人都是六十出頭,都是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體重都稍微多了那麼幾磅。他一頭灰髮,臉盤扁平,方方正正的,只是鼻子略寬,否則稱得上十足地尊貴英俊。她一頭金髮,一種泛銀的金色,你不再會覺得它是人工染色的了——儘管明知並非天然——好多這個年紀的女人都變成了這種髮色。在節禮日☾1☽,他們順路過來與佩格和羅伯特喝過幾杯。她穿件淺灰色套裙,上面有亮亮的細條紋,配灰絲襪和灰鞋,喝金湯力水。他穿棕色休閒褲和奶油色毛衣,喝兌水的黑麥威士忌。他倆剛從墨西哥旅行回來。他嘗試了降落傘飛行。她不想玩那個。他們參觀了尤卡坦半島的一個景點——看起來像一口井——據說人們曾把處女拋進去,祈禱豐收。

“不過,實際上那只是一種十九世紀的觀念,”她說,“那只是十九世紀崇尚處女的老觀念罷了。沒準他們拋人下去時根本不分辨。女孩啊,男人啊,老人啊,或者隨便什麼他們能抓到的人。所以不是處子之身也並非安全保障!”

房間那頭,佩格的兩個兒子——大一點的克萊頓還是處男,小一點的凱文已經不是——板著臉,厭倦地打量著這個談笑風生的淡金色頭髮的女人。她說她從前是高中英語教師。克萊頓事後評論道,他知道這種人。

羅伯特和佩格結婚近五年。羅伯特之前沒結過婚,佩格十八歲時結過一回。兩個兒子都是她和前夫與公婆住在農場時生的。她前夫找到一份開卡車的活計,運家禽到多倫多的加拿大屠宰包裝公司。之後別的卡車送貨活計接踵而至,走得越來越遠。佩格和兩個兒子搬到吉爾莫,她在凱珀家的商店“吉爾莫商場”找到份工作。她前夫最後到了北極,穿越冰凍的波弗特海,把卡車開到鑽探平臺。她離婚了。

羅伯特家擁有吉爾莫商場,不過從未在吉爾莫住過。他母親和姐妹都不相信人在那種地方能活上超過一個星期。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久,羅伯特的父親買下這家商店和附近鎮上的另外兩家店,僱用當地人做經理,一年從多倫多開車過來檢視幾次。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羅伯特對父親的各種生意都興味索然。他讀了土木工程學位,想去不發達國家工作。他在秘魯找到一份活兒,遊遍南美洲,有段時間又放棄土木工程,到不列顛哥倫比亞的一個農場幹活。父親病倒後,他不得不返回多倫多。他到省高速公路局當了一名工程師。對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這工作不怎麼樣。他盤算著考個教育學學位,一旦父親去世,就去北方教印第安人,過上徹頭徹尾的新生活。他那會兒年近四十,正經歷著有生以來第三段與有夫之婦的風流韻事。

時不時地,他開車去吉爾莫和其他鎮視察商店。有一次他帶上了李,他的第三個——事實上也是最後一個——有夫之婦。她帶了一份野餐午飯,在車裡喝“飄仙一號”甜酒,把整趟旅行當成一次歡樂的遠足,一場對窮鄉僻壤的突襲。她一心指望在露天野地做愛,到頭來發現那裡到處是牛群或戳人的玉米稈兒,不由勃然大怒。

父親去世了,羅伯特確實過上了新生活,不過不是變成教師去荒蠻之地教書,而是到吉爾莫過起日子,親自管理商店。他娶了佩格。

居然是佩格發現了他們,這實屬偶然。

星期天晚上,給凱珀家送雞蛋的農場女人敲響了門。

“別介意啊,我今晚就把雞蛋送來了,而不是明早。”她說,“我得帶兒媳婦到基奇納去做超聲波檢查。我把韋伯家的雞蛋也帶來了,可我想他們不在。我把他們那份留在你這裡,行不?我一大早就要出發。她說可以自己開車去,不過我想那可不行。她快五個月了,還是吐。告訴他們下次付錢給我就成。”

“沒問題。”羅伯特說,“不麻煩。我們早上送過去好了。一點問題都沒有!”羅伯特是個矮壯、有著運動員體格的男人,一頭鬈髮正在變成灰色,棕色眼睛亮閃閃的。他經常格外強調他的友好熱情,讓人感覺全身上下都被他捶打了個遍似的。這種態度讓他在吉爾莫挺吃得開。這裡,人們習慣於不斷重複信誓旦旦之語。事實上,大部分交談都是在不斷重複,類似一種表達善意的迴旋舞,毫無新意可言。只是偶爾,在與人們交談時,他會有點不是滋味,好像有什麼阻礙。他難以確定其性質(是惡意,還是固執?)。不過它就像你游泳時河底的巨石——清澈的河水會託著你浮過去的。

就吉爾莫人而言,佩格是相當安靜的。她走到女人身邊,接過她拎著的雞蛋。羅伯特還在繼續向她保證毫無問題,關心她家兒媳婦的懷孕狀況。佩格像在店裡找零錢時那樣一笑——一個公事公辦、轉瞬即逝的微笑,客客氣氣。她是個嬌小苗條的女郎,長著柔軟的棕發,看起來能幹又青春。她穿百褶裙,清新整潔的襯衫紐扣一直扣到最頂上一粒,外搭淺色毛衣,有時還打一個黑緞領結。她舉止優雅,很少發出聲音。羅伯特有次告訴她,他從沒遇到過任何像她這樣自成一體的人。(他的女人們通常都饒舌、精幹,儘管在一些細節上毛毛糙糙的,但她們勁頭十足,活潑而“有趣”。)

佩格回答說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解釋起一個自成一體的人是什麼樣的。那會兒,他對吉爾莫的詞彙表理解得極不準確——現在仍免不了犯錯——日常交流中他時常會表現得拘束生硬。

“我知道這詞是什麼意思。”佩格微笑道,“只是不明白你用它來說我是什麼意思。”

她當然知道這詞的意思。佩格去上課來著,當地高中可以進修。她每年冬天選一種不同的課上,她上過藝術史、偉大的東方文明史、發現和探索史。她每週去一次夜校,哪怕很累或感冒也不間斷。她參加考試,寫論文。有時羅伯特會發現冰箱上或他們房間的梳妝檯上擺著一張寫滿她整潔的小字的紙。

因此,我們可以看出,導航者亨利王子的重要性在於啟發、鼓勵了葡萄牙的其他探索者,儘管他本人並沒有參加航行。

她認真的敘述、拘謹仔細的小字型,以及對於如此用功寫出的論文得分從沒超過B+而感到的憤怒,都讓他感動。

“我不是為了分數。”佩格說。雀斑下面的臉頰發紅,好像正在剖白內心似的。“我是為了自己開心罷了。”

星期一,羅伯特天不亮就起床,站在廚房臺邊喝咖啡,遠眺白雪覆蓋的田野。氣溫下降了,天空清澈如洗。一連幾個星期刮西風、大雪呼嘯之後,典型的一月天來了:明亮,冰冷,到處凍得硬邦邦的。小溪、河流和池塘都結冰了。休倫湖在目力所及範圍內也都上了凍。今年沒準它整個凍上了。這種情況雖說不常見,但不是沒有過。

他得開車去科尼利的凱珀商店。屋頂結冰了,水分回潮,從天花板滲下。他得去砍掉那些冰塊,清理屋頂。那至少要花他半天時間。

店裡所有修理和維修工作都由羅伯特親自包攬。他學會了通水管和接電線。他喜歡自己能搞定這些事的感覺。他喜歡這裡的艱難,以及這裡冬天的麻煩,雖說距離多倫多也就一百英里多一點,但此地完全像另一個國度。所謂的“冰雪帶”。說到底,北上來此度日,與一頭扎進蠻荒之地可能也差不離。暴風雪仍舊讓各個鎮子和村莊與世隔絕。冬天嚴酷地降臨,就像數千年前兩英里深的冰層在此凍結一樣。本地人以一種外人難以理解的方式過冬。他們小心翼翼,謹小慎微,疲憊不堪卻又興高采烈。

這幢房子令他喜愛的一點在於後院景色,可以俯瞰鄉間曠野。它彌補了門口那條沒有出口,沒有林蔭樹,也沒有人行道的破敗小路。戰後這條路就拓寬了,當時人們相信大家都會開車,不再有人步行。事實也確實如此。房子和房子、房子和小路都捱得很近,幾幢房子裡所有人都在家時,汽車便輕而易舉地填滿了本該是人行道、林蔭道和林蔭樹的位置。

自然,羅伯特想再買一幢房子。他以為他們遲早會這麼做。過去——現在也一樣——有不錯的老房子在吉爾莫出售,與城市相比,價錢都低得可笑。佩格卻說,她沒法想象自己住在那些地方。他提議給她在鎮另一頭的地皮上造一幢新房子。那個她也不要。她就想待在這幢房子裡,這是第一幢她和兩個兒子獨自居住的房子。所以羅伯特買下了它——她之前只是租住——加蓋了主臥室和另一間浴室,又在地下室裡打造了一間電視房。凱文幫了一點忙,克萊頓基本上是袖手旁觀。從路上打量過來,這房子仍舊是他第一次開車送佩格下班回家,在前面停車時的樣子。一層半樓高,斜屋頂,起居室的窗子劃分成很多正方形格子,就像聖誕卡上的窗子一樣。白色鋁質護牆,細細的黑色百葉窗,黑色邊框。回到多倫多後,他想著住在這幢房子裡的佩格,想著她過的井井有條、循規蹈矩、嚴肅而令人嚮往的生活。

他注意到檯面上擺著韋伯家的雞蛋。他想親自把它們送去,但現在為時過早。門可能鎖著。他不想吵醒他們。反正佩格去開商店門時會把蛋帶上的。他拿起架子上壓在她便條本下的標記筆,在一張餐巾紙上寫道:不要忘記給韋伯家的蛋。愛你的羅伯特。這些雞蛋不比在超市買的便宜。不過羅伯特喜歡從農場買它們。它們是棕色的。佩格說,城裡人都很迷戀棕色殼兒的蛋——他們以為棕色蛋更自然,就像紅糖一樣。

他把汽車倒出去,看到韋伯家的車停在車棚裡。這麼說他們不管昨晚去了哪裡,這會兒都已經在家了。然後他發現,鎮上的掃雪車推到韋伯家的車道前方的雪依然如舊。掃雪車想必是夜裡來的吧。他自己的車道上卻無雪可掃。其實夜裡沒下雪,掃雪車沒來。積雪是昨天的。那麼昨晚他們想必沒出門了。除非他們是步行。除了大街邊和通往學校的路邊,其他地方的人行道都沒掃。在堆著高高的積雪、變得狹窄的路上步行是很困難的;不過,沒準他們初來乍到,搞不清狀況,所以還是這麼出門了吧。

他沒有仔細看看是否有腳印。

他構想出了當時的情形。先是根據警官的報告,然後根據佩格的說法。

大約八點二十分,佩格走出家門。克萊頓上學了,凱文因為耳部感染,待在地下室,一邊放比利·愛多爾☾2☽的磁帶,一邊看電視上的遊戲節目。佩格沒忘記雞蛋。她鑽進汽車,發動車子預熱,然後走下小路,走過韋伯家門口沒掃的雪地,沿他們的車道走到邊門。她圍著白色毛線圍巾,戴著白色毛線帽,身穿淡紫色羽絨服。這些衣服把吉爾莫的大多數女人都變成了水桶,不過佩格非常苗條,所以看起來倒還好。

小路邊的房子起初只有三種式樣。現在大都舊貌換新顏,裝了新窗、走廊、側翼和平臺,再也不容易找出真正相同的了。韋伯家的房子原本和凱珀家是一模一樣的,不過前窗已經改過,聖誕卡風格的窗格子拆了,屋頂也抬高了,現在對著小路的是樓上一扇很大的窗子。房子的護牆是淺綠色的,邊框是白色的,沒裝百葉窗。

和佩格家一樣,邊門通往一個雜用間。她先是輕輕敲了敲門,以為他們都在距離雜用間只有幾步的廚房裡。她自然也看到了汽車,心想不知他們是否很遲才回到家,這會兒正在睡覺。(她還沒意識到掃雪以及掃雪車昨晚沒來的問題。這個是她事後回到自己車裡倒車時才突然想到的。)漸漸她敲得越來越響。臉在光線明亮的冰天雪地裡已經凍痛。她試著推推門,門沒鎖。為了避寒,她推門進屋,一邊大聲招呼著。

小屋很暗。廚房沒透進任何光線,而且邊門上還掛著一道竹簾。她把雞蛋擱在乾衣機上便打算離開。旋即她想,最好把它們送進廚房,免得韋伯夫婦早餐時想吃雞蛋,卻發現已經一個不剩。他們不會想到去雜用間找的。

(事實上這一點是羅伯特自己的理解。她沒說所有這些細節,不過他忘了她沒說。事實上,她只是敘述道:“我想最好把它們送進廚房。”)

廚房水槽上方的窗子和早餐桌邊的窗子上掛著同樣的竹簾,這意味著儘管和凱珀家的廚房一樣,這間廚房也朝東,而且太陽這會兒高掛天頂,但並沒有多少光線透進屋來。在這裡,一天尚未開始。

不過房子裡很暖和。或許他們不久前起來過,開啟暖氣又上床了;或許他們整晚都沒關暖氣——儘管佩格覺得他們不像這麼大手大腳的人。她把雞蛋放到水槽邊的檯面上。廚房的佈局和她家幾乎一模一樣。她注意到幾個碟子摞著泡在水裡,還沒洗。看來他們上床前吃了點東西。

她站在起居室門口又招呼了一聲。

起居室非常整潔。佩格覺得有點整潔過頭了。不過——正如她對羅伯特解釋的——一對退休夫婦的起居室十有八九會給一個身邊總圍繞著小孩的女人帶來這種感覺吧。佩格自己從來沒能過上秩序井然的生活,儘管她或許不乏此願。她自己孃家有六個孩子,前公婆家的農場房子同樣也是擠擠挨挨的,然後她又生了兩個孩子。她告訴過羅伯特一件往事。有一次她想要一塊美麗的肥皂作聖誕節禮物,一塊上面有玫瑰浮雕的粉色肥皂。她得到了。每次用過,她都把它收好,免得它像家裡的所有其他肥皂一樣開裂,裂口處發黴。她那時已經長大了,或者自以為如此。

她在雜用間跺跺腳,跺掉靴子上的雪。不過還是猶豫著不願踩上起居室乾淨的米色地毯。她又招呼了一聲。她喊的是韋伯夫婦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她挺陌生的。瓦爾特和諾拉。他們去年四月才搬來,之後兩度出門旅行,所以她感覺跟他們一點也不熟。但是要是喊:“韋伯先生和夫人。你們起床了嗎?韋伯先生和夫人?”未免也太傻了。

沒有人回答。

起居室有一道樓梯通上去,跟佩格和羅伯特家一樣。這會兒,佩格走過乾淨的米色地毯,走到樓梯腳下,樓梯上鋪著同樣的地毯。她爬上樓梯,沒再招呼了。

她想必那時候就心裡有數,否則就會繼續招呼了。那才是正常的做法啊,越走近正在睡覺的人,你越會不斷喊他們,以便提醒他們。他們沒準睡得很沉。沒準喝醉了。根據人們的瞭解,那不是韋伯夫婦的習慣,不過沒人真的熟悉他們。退休夫婦。早早退休了。他從前是個會計,她是個老師。他們過去住漢密爾頓。他們選擇了吉爾莫,因為瓦爾特·韋伯的姑姑和姑父以前住在這裡,他還是小孩時來過他們家。現在姑姑和姑父都去世了,但這地方想必給他留下了美好回憶。此外這裡物價便宜,這房子想必比他們的預算還要便宜不少。他們打算把餘錢用來旅行。他們沒有孩子。

她不再招呼了,也不再遲疑。她爬上樓梯,一路上沒有四處打量。她徑直朝上爬去。前方是浴室,門開著。裡面乾乾淨淨,空蕩蕩的。

她在樓梯頂部轉向韋伯夫婦的臥室。她從沒到過這幢房子的樓上,不過她知道臥室在哪裡。是房子前部延伸出來的那個房間,俯瞰小路的寬闊窗戶就在那裡。

房門開著。

佩格走下樓,穿過廚房、雜用間和邊門,走了出去。她的腳印留在地毯、油布地氈和屋外的雪地上。她把身後的門帶上。她的車一直髮動著,已經籠罩在一小團它自己造成的白汽中。她鑽進汽車,倒出去,開向市政大廳的警察局。

“今兒早上真夠冷的,佩格。”警官說。

“是啊,夠冷的。”

“有什麼事嗎?”

羅伯特打聽到了更多,訊息來自卡倫。

卡倫·亞當姆斯是吉爾莫商場的店員。她是個年輕女人,已婚,體格健壯,平時脾氣很好,機敏麻利,忙而不亂。她與主顧相處融洽,跟佩格與羅伯特處得也不錯。當然了,她認識佩格時間長些。她向來幫著佩格說話,反駁那些說佩格自打嫁了有錢人就變得傲氣的人。卡倫說,佩格一直就沒變過。不過,自打今天的事情之後,她改口道:“我還一直以為佩格和我是好朋友呢。不過現在可不那麼肯定咯。”

卡倫上班時間是十點。她到得稍早一些,問是否已有顧客來了。佩格說沒有,還沒人光顧。

“不奇怪,”卡倫說,“太冷啦。要是再刮點風,真能出人命了。”

佩格煮了咖啡。他們有臺新咖啡機,是羅伯特給商店買的聖誕禮物。過去他們總從街角的糕點房買外帶咖啡。

“這玩意兒不是很棒嗎?”卡倫一邊喝咖啡,一邊評論道。

佩格回答說確實。她擦著地板上的一些印記。

“哎喲喲,”卡倫說,“是我還是你弄的?”

“我想是我吧。”佩格說。

“所以我也沒多想,”卡倫事後回憶道,“我想她肯定是帶進來了一些泥巴。我沒顧得上想,地上全是雪,你上哪兒去沾的泥巴呢?”

過了一會兒,來了個客人,是西莉亞·西姆斯,她聽說了。卡倫在收銀臺,佩格在後頭整理發票。西莉亞告訴了卡倫。她知道得不多。她不知道具體情況,也不知道佩格跟這事的關係。

卡倫衝後頭嚷道:“佩格!佩格!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是你隔壁的鄰居!”

佩格回答:“我知道。”

西莉亞衝卡倫挑了挑眉毛——她正是對佩格的態度不滿的人中的一個——卡倫忠誠地偏過身子,耐心地等西莉亞走出商店。然後她急忙趕到後面,一路把掛著的衣架撞得亂響。

“韋伯夫婦都被槍殺啦,佩格。你知道嗎?”

佩格說:“知道,是我發現他們的。”

“你!?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上班之前。”

“他們被殺了!”

“是被殺和自殺。”佩格說,“他槍殺了她,然後自殺。事情就是這樣。”

“她跟我這麼說的時候,”卡倫說,“我發起抖來。我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停都停不下。”她對羅伯特說著,為了演示,又抖了一回,雙手捅進藍色絨布運動服的袖子裡。

“我就問:‘你發現他們之後做了什麼?’她回答:‘我去報告了警察。’我說:‘你有沒有尖叫什麼的?’我問她腿有沒有打戰,因為我知道換了我肯定會。沒法想象要是我的話,怎麼可能走得出去。她說不記得是怎麼出去的了,但記得關上了門,那扇大門,想著:一定要關上門,免得狗溜進去。那不是很可怕嗎?她說得沒錯,但這事想想都可怕。你說她是被嚇壞了嗎?”

“沒有吧。”羅伯特說,“我想她沒事。”

這段對話是這天下午,趁著佩格出門去買三明治,在商店後屋展開的。

“她對我一個字也沒提。什麼都沒說!我說:‘你怎麼一個字都沒跟我說啊,佩格。’她回答說:‘我知道你很快就會聽說的。’我說沒錯,但她可以先告訴我的嘛。‘抱歉,’她說,‘很抱歉。’就好像她只是在為件小事道歉,比如用了我的咖啡杯什麼的。只不過佩格永遠不會那麼幹就是了。”

中午時分,羅伯特幹完科尼利商店的活兒,決定不吃午飯就開回吉爾莫。快到鎮上時有一家高速公路餐廳,位於科尼利出口邊上,他打算在那裡停車用餐。常有卡車司機和旅行者到那吃飯,不過大多數主顧還是當地人——歸途中的農夫,開車出城的生意人和工人。羅伯特喜歡這個地方,今天進門時更是興致勃勃。在寒冷的戶外幹活之後,他早已飢腸轆轆。今天的美景也讓他高興,田野上白雪皚皚,宛如雕塑,光潔耀眼,好似恆久不變的大理石一般。他有一種在吉爾莫常有的感覺,彷彿邁上了一個非正式的舞臺,臺上正演著一出漫長、愉悅的戲。而他熟知自己的臺詞——或者至少知道他的臨時發揮準會大獲成功。他在吉爾莫的整個生活有時似乎就是這樣。不過,要是他這樣去講,人家準會覺得這是一種造作的生活,像某種刻意的、半鬧著玩的東西。但事實正好相反。因此,比如在去多倫多的時候,當他遇到從前的熟人,一旦人家問起他在吉爾莫的生活,他總是回答:“真沒法形容我有多喜歡它!”這是真話。

“你幹嗎不聯絡我呢?”

“你在屋頂上。”

“你可以打電話到商店,告訴艾麗。她會告訴我的。”

“那有什麼用呢?”

“我至少可以趕回家來。”

他點好的飯菜都沒顧上吃,直接從餐廳開到店裡。他並不擔心會看到一個陷入崩潰的佩格——他對她已有足夠的瞭解——但他確實以為她會想回家,讓他給她調一杯酒,花點時間跟他聊聊這事。

但她不想那樣。她想上街去,到糕點店買平時的午飯——一個火腿乳酪麵包卷。

“我讓卡倫出門去吃飯來著,但我一直沒時間去。要我給你帶一份回來嗎?要是你在餐廳沒吃的話,我最好給你帶點。”

她給他帶了三明治回來,他坐在桌邊吃著,剛才她一直在這張桌上擺弄發票。她往咖啡機裡倒了點新鮮的咖啡和水。

“沒法想象要是沒有這玩意兒,我們該怎麼辦。”

他打量著佩格掛在洗衣房門上的淡紫色外套,它掛在卡倫的紅外套邊上。淡紫色外套上有一條變硬的紅棕色顏料汙漬,一路拖到衣服邊緣。

那當然不是顏料。但是在她的衣服上?她衣服上怎麼會弄到血的?想必是在那房間裡拂到了他們。想必湊得很近。

他馬上想起餐廳裡的聊天,意識到她不必非得湊那麼近。她有可能是在門框上蹭到血跡的。警官也在餐廳,他說到處是血,而且不只是血。

“他真不該用獵槍幹那種事。”餐廳裡有人評論道。

另一個人說:“沒準他只有獵槍。”

下午大多數時間店裡都很忙碌。街頭、糕點房和咖啡館、銀行和郵局裡的人,都在議論。人們想面對面聊聊,為此不得不冒著嚴寒出門。電話裡說不過癮。

羅伯特事後發覺,起初人們是打電話,打給想得到的任何有可能還不知道此事的人。卡倫打給她的朋友謝莉,後者因為感冒在家臥床;又打給她媽,她正在醫院治療髖部骨折。結果她媽已經聽說了——整個醫院都知道了。謝莉說:“我妹妹已經在你之前說過啦。”

確實,人們珍惜著、嚮往著爆炸性新聞傳來的一刻——卡倫對於謝莉的妹妹感到相當惱火,後者不用上班,什麼時候想打電話就可以打——不過這種衝動背後也有真正的善意和體貼,羅伯特這麼認為。“我想她肯定不願意自己被矇在鼓裡。”卡倫解釋。確實如此,沒人願意自己毫不知情。走上街頭,卻不曾聽說這事。像平日一樣忙碌,卻還不知道這事。就連羅伯特,一想到自己居然毫不知曉,佩格居然沒告訴他,也難免覺得不自在,甚至有點丟人。

閒言碎語從早上的事件往前追溯。韋伯夫婦在哪裡露過面?他們是如何與世無爭、心平氣和?當時距離變故發生的時刻有多遠?

她星期五下午還在蒙特利爾銀行排隊來著。

他星期六上午還理了個發來著。

星期五晚上大約八點,在IGA超市,他倆一道採購食品來著。

他們買了什麼?很多嗎?特價品、廣告打折的商品,比兩天所需的食物更多嗎?

更多。比如說吧,他們買了一大袋土豆。

然後是原因。話題轉到原因方面,自然而然,餐廳裡沒人提得出什麼說法。沒人知道原因,也沒人想象得出。不過,下午將盡時,已經湧現出太多的揣測。

經濟問題。他在漢密爾頓捲入了某種糟糕的投資,某項賺大錢的瘋狂交易,結果失敗了。他們的錢全沒了,餘生只能靠養老金度日。

他們在所得稅上昧下錢來。身為會計,他以為能瞞天過海,但是被發現了。他會被揭發,或許還會被指控,當眾蒙羞,變得窮困潦倒。即便只是欺騙政府,這類事情一旦敗露,仍舊是種奇恥大辱。

是一大筆錢嗎?

當然咯。一筆鉅款。

根本就不是錢的問題。他們病了。他們中的一個或者兩個都病了,癌症、導致癱瘓的關節炎、老年痴呆症、難以治癒的精神病。是因為健康問題,而不是錢。他們怕的是受苦無助,而非貧窮。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明顯有分歧。相信並堅持問題在於錢的幾乎總是男人,討論疾病的總是女人。誰會因為窮就自殺呢?有些女人不屑地反問。或者甚至就因為可能要蹲監獄?提出婚姻不幸說的也總是女人,要麼是有什麼不忠行為被發現了,要麼是對於過去的某次出軌耿耿於懷。

所有這些說法羅伯特都聽到了,但一個都不信。失財、癌症、老年痴呆,他覺得這些全都一樣,煞有介事,空洞無聊。事實上,每種說法都讓他信不到五分鐘。要是能相信其中哪種,一直信下去,那他就能喘過氣來了,就像有什麼東西終於把爪子從他的胸口挪開了似的。

(“他們不是吉爾莫人,算不上是。”銀行裡有個女人告訴他,旋即滿臉困窘地補充道,“我不是指您。”)

佩格忙著準備一月份銷售的兒童毛衣、露指手套和滑雪服。她填著標籤,人們走到面前,她便問:“您要買什麼?”這樣他們立刻就被安置到顧客的位置上,不得不說想買什麼。商場出售女士和兒童服裝、床上用品、毛巾、毛線、廚具、散裝糖果、雜誌、杯子、人造花,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想出個要買的東西並不難。

他們到底想要什麼?當然不大可能是細節和描述。沒多少人真想打聽那個,或者願意貪婪地、直截了當地承認。他們想,但又不想。他們開口問了,又住了嘴。他們豎起耳朵,又退縮了。或許,他們想從佩格那裡得到的只是某種能讓他們滿意而歸的承認、幾句話或者某種眼神,好讓他們感嘆:“佩格·凱珀真是要嚇癱啦。”“我看到佩格·凱珀了。她沒說什麼,不過你能看出,她都快嚇癱啦。”

不過,仍有人試圖跟她搭話。

“你們那兒發生的事夠可怕的吧?”

“是的,確實。”

“跟他們也算認識吧,鄰居嘛。”

“談不上。我們跟他們完全不熟。”

“你從沒注意到什麼跡象,會讓你料到可能發生這種事嗎?”

“我們根本什麼都沒注意到。”

羅伯特回想韋伯夫婦從停在車道上的車裡進出的樣子。那是他最常看到他們的地方。他回憶著他們節禮日的來訪。她穿灰襪的腿讓他想到修女。她提起處子之身的話題,搞得佩格和男孩子們有點尷尬。她有一點讓羅伯特想起他從前認識的那些女人。她丈夫話少些,不過並不害羞。他們談論墨西哥食品,似乎做丈夫的不喜歡那個。他不喜歡在飯店吃飯。

佩格說:“噢,男人都這樣!”

這話讓羅伯特有點意外,事後他問她這是否意味著她希望多出門吃幾次飯呢。

“我那樣說只是為了聲援她罷了。因為我覺得她丈夫好像在瞪她呢。”

他在瞪她嗎?羅伯特沒注意。那男人看起來很有自控力,不至於當眾瞪自己的老婆吧。總體而言,他過於慵懶,有時可能甚至是過於無動於衷了,不至於在任何地方瞪任何人。

但是佩格又並非誇大其詞之人。

各種瑣碎的資訊接踵而至。諾拉·韋伯結婚前的姓:德瑞斯克。諾拉·德瑞斯克。有人認識一個與她在漢密爾頓同一所學校教書的女人。她是個備受歡迎的老師,衣著入時,不大擅長維持秩序。教的是法語口語課,還開了法式烹飪課。

這裡有幾個女人問過她是否有興趣組織一個圖書俱樂部,她說有。

他在漢密爾頓比在這裡活躍一些。扶輪社。雄獅俱樂部。或許是出於工作需要。

據人們所知,他們不上教堂,在兩地都如此。

(羅伯特對於那些揣測的態度是正確的。在吉爾莫,一切總歸會真相大白。隱私和保密均有違大眾的興趣。總有個把人嫁給保管各種檔案的各個辦事處的什麼人,或者是他們的親戚。人們構成了一個大網路。

沒什麼投資計劃,在漢密爾頓或任何別處都一樣。沒什麼收入稅調查。沒有錢的問題。沒什麼癌症、出問題的心臟,也沒有高血壓。她找醫生諮詢過頭痛,但醫生覺得並非偏頭痛,也沒什麼別的大毛病。

星期四的葬禮上,通常負責接手宗教歸屬不明者的聯合教會牧師談及現代生活的壓力和緊張,但沒給出什麼更詳細的線索。有些人很失望,好像他們原指望他會這麼做似的——或者至少可以提一提脫離信仰和教會組織的危險,失去信仰之罪什麼的。另有些人認為,他再多說一個字都難免顯得做作。)

另一個埋怨佩格沒告訴自己這事的是凱文。他等到他們回家,身上還穿著睡衣。

她幹嗎不先回家,而是開去了警察局呢?她為什麼不打電話給他?她可以回家打電話。或者凱文可以打電話。至少,她可以從商店打個電話給他。

他整個早上都待在地下室看電視。他沒聽到警車來。他沒看到警察進進出出。對於發生的事他一無所知,直到他的女朋友莎娜午飯時從學校打來電話。

“她說他們用垃圾袋裝著屍體出來。”

“她怎麼知道的?”克萊頓問,“我以為她在學校。”

“有人告訴她的。”

“她是從電視上看的。”

“她說他們用垃圾袋裝著他們出來。”

“莎娜是個白痴。她只適合幹一件事。”

“還有人什麼事都不適合幹呢。”

克萊頓十六歲,凱文十四歲。年紀差兩歲,但在學校裡差了三級,克萊頓跳了一級,凱文沒有。

“別吵啦。”佩格說。她從冰箱裡取出意麵醬,擱在雙層蒸鍋里加熱。“克萊頓,凱文,快乾正事,幫我做點沙拉。”

凱文說:“我生病了。會弄得它不衛生。”

他抓起桌布,像披巾一樣裹在肩膀上。

“我們要用那個吃飯嗎?”克萊頓說,“他把病毒弄到上面啦。”

佩格問羅伯特:“家裡有酒嗎?”

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他們通常會喝點酒,不過今天羅伯特忘了這茬。他去地下室拿酒。等他返回時,佩格已經把意麵倒進鍋子,凱文放下了桌布。克萊頓在做沙拉。克萊頓骨架瘦小,像他媽,此外,用功得可怕。一個明星賽跑者,一個魔鬼式考試高手。

凱文在廚房裡遊蕩,擋著道兒,纏著佩格說話。凱文的身高已經超過克萊頓或佩格,或許比羅伯特還要高。他肩膀寬闊,雙腿瘦精精的,一頭黑髮剪成他有膽量弄成的近似於雞冠頭的髮型——莎娜幫他剪的。他面板蒼白,經常冒粉刺。女孩們對此似乎都不介意。

“是真的嗎?”凱文問,“那裡真的到處都是血和黏糊糊的東西嗎?”

“食屍鬼。”克萊頓說。

“他們是人,凱文。”羅伯特說。

“過去是。”凱文說,“我知道他們過去是人。節禮日是我給他們調的酒。她喝的是金酒,他喝的是黑麥威士忌。他們那會兒是人,但現在只是些化學物質了。媽,你最先看到的是什麼?莎娜說那裡到處都是血和黏糊糊的東西,一直濺到走廊裡。”

“他看的那些電視,已經讓他變野蠻了。”克萊頓說,“他以為那是錄影。他根本分辨不出什麼是真正的血,什麼是錄影上的血。”

“媽,真的到處都是嗎?”

羅伯特恪守著讓佩格自己對付兒子的信條,除非她向他求助。但是這回他忍不住開口說:“凱文,你知道你得住嘴了。”

“他忍不住,”克萊頓說,“像食屍鬼一樣了。”

“你也一樣,克萊頓,你也住嘴吧。”

但過了一會兒克萊頓又問:“媽,你有沒有尖叫?”

“沒有。”佩格沉思著說,“我沒有。我猜想是因為沒人能聽到,所以也就沒叫。”

“我沒準能聽到的。”凱文小心翼翼地重新加入談話。

“你開著電視。”

“我沒開聲音啊。我在放磁帶。要是你叫得足夠響,我沒準可以透過磁帶音樂聽到你的聲音。”

佩格挑起一根意麵嚐嚐有沒有熟。羅伯特時不時看看她。他本可以說,他是想看看她有沒有什麼麻煩,是否顯得呆滯、古怪,或者微微顫抖,看看她是不是會掉東西,或者把罐子撞得叮噹響。但是事實上他看著她,正是因為她毫無這類跡象,而且他知道不會有。她正在煮一頓尋常的晚飯,用尋常的那種有點批評,但始終心平氣和的態度聽男孩子們說話。羅伯特覺得,唯一比平時更加明顯的,就是她在廚房裡是那樣優雅、輕盈、敏捷、駕輕就熟。

她對兒子們說話的聲調聽起來挺嚴肅,骨子裡卻驚人地平靜。

“凱文,要是你想在桌邊吃飯的話,就快去穿點衣服。”

“我可以穿睡衣吃。”

“不行。”

“我可以在床上吃。”

“那就不能吃意麵,不行。”

他們一起洗盆盆罐罐的時候——克萊頓去跑步,凱文在跟莎娜打電話——佩格跟羅伯特開口說了她那部分故事。他並沒有要她開口,至少沒想她講這麼多。他只是隨口問:“那麼你走過去的時候,門沒鎖嗎?”她就全盤托出了。

“你不介意談這個嗎?”羅伯特問。

“我知道你會想聽的。”

她告訴他她知道出事了——至少感覺有點不對勁——在上樓梯之前。

“你害怕嗎?”

“不。我沒想到那個——害怕。”

“可能有人帶著槍躲在上面呢。”

“不會。我知道沒人。我知道房子裡除了我,沒別的活人了。然後我看到了他的腿,我看到他的腿伸進大廳裡,那時我就明白了,但我得過去確認一下。”

羅伯特說:“我知道。”

“伸在外面的不是他脫掉鞋的那隻腳。他脫掉的是另一隻腳上的鞋,以便用腳趾扣下扳機,射死自己。他就是那樣做的。”

從餐廳的聊天中,羅伯特已經知道所有這些了。

“就這些,”佩格說,“真的就這些了。”

她甩掉手上的洗碗水,擦乾雙手,帶著批評的表情塗護手霜。

克萊頓從邊門進來。他跺掉鞋子上的雪,跑上樓梯。

“你們真該看看那些汽車。”他說,“這條路上爬滿了愚蠢的汽車。然後它們到了盡頭就不得不掉頭再爬回來。我真希望它們堵在那裡。我站在外面瞪著它們,可我快凍僵了,只好回來。”

“很正常嘛,”羅伯特說,“看起來挺蠢,其實很正常。他們沒法相信,所以想過來親眼看看現場。”

“真搞不懂他們有什麼問題。”克萊頓說,“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法相信。媽就不會不相信。媽就沒吃驚嘛。”

“嗯,我當然有。”佩格說,這是羅伯特頭一回聽到她的聲音流露出一絲不安。“我當然很吃驚,克萊頓。我只是沒有失聲叫出來罷了。”

“你沒對他們這麼做感到吃驚。”

“我幾乎不認識他們嘛。我們對韋伯夫婦差不多一無所知。”

“我猜他們吵架了。”克萊頓說。

“這就不清楚了,”佩格說,機械地往面板上揉著護手霜,“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否吵架了或是別的什麼。”

“過去你和爸像那樣吵架的時候,”克萊頓說,“記得嗎?我們剛搬到鎮上那會兒,他還在家的時候,在洗車店那裡,你們那時候經常那樣吵架,你知道那會兒我是怎麼想的嗎?我常想,你們中的一個就要過來用刀捅死我了。”

“不是那樣的。”佩格說。

“就是。我就是那樣想的。”

佩格在桌邊坐下,用手捂住嘴。克萊頓的嘴抽搐著。他看起來沒法停下抽搐,便把它扭成一個小小的、嘲諷的、抽搐的微笑。

“我從前躺床上時就是那麼想的。”

“克萊頓,我們兩個無論是誰,永遠都不可能來傷害你的。”

羅伯特相信他該插嘴了。

“這個就像——”他說,“就像地震或者火山爆發。就像那類事情。這是一種發作。就像地球會發作一樣,人也會發作。不過這在很長時間內只會發生一次。這只是一種偶然事件。”

“地震和火山爆發並非偶然事件,”克萊頓指出,明顯帶著一種漠然的愉快,“要是你管那個叫發作,那也是一種定期發作。人會定期發作,尤其是結了婚的人。”

“我們就不會。”羅伯特說。他看著佩格,好像想等她表示贊同。

佩格卻看著克萊頓。這個女人平日總是蒼白、柔滑、順從,又像細紙中的水印一樣難以捕捉,眼下卻好像乾涸了,死灰一般,她的輪廓固定成一種僵硬、無助、無法道歉的痛苦。

“不會。”克萊頓說,“不會,你們不會。”

羅伯特告訴他們他去散個步。他走到門外,發現克萊頓說得沒錯。許多汽車沿路探頭探腦,開到盡頭再掉頭,又探頭探腦地開回來,就為了窺探一番。車裡坐的都是同樣的那些人,或許就是他下午與之聊過的那些。不過,此刻他們彷彿與汽車合為一體,變成一種新怪獸,以一種野蠻的好奇,在這裡來回摸索。

為了避開他們,他走上與他們家門口的死巷交叉的另一條短短的死巷。這條小路兩側尚未建房,所以掃雪車沒來掃雪。不過雪已經發硬,容易行走。他一開始沒意識到在雪地上走是多麼容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小路盡頭,爬上一段坡。那不是尋常的土坡,而是一堆雪。雪完全蓋住了平時用來分隔小路和曠野的籬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翻過籬笆。雪硬到這個程度。

他這裡那裡走走,踩著雪。體重壓在硬殼般的雪地上,連一聲咯吱或一道裂縫都沒造成。到處如此。你可以像走在水泥地上一樣走遍整片覆雪的田野。(今天早上看著雪地的時候,他難道不是覺得它像大理石嗎?)只是雪地並不平坦。它時而鼓起,時而凹下,與下面的地表起伏並非直接關聯。大雪創造出了自己的地貌,以一種輝煌、霸道的氣勢橫掃一切。

他不用在鎮上掃過雪的街上散步,而是可以走上曠野了。他可以穿過去,一直走到公路邊的餐廳,它營業到半夜。他可以在那裡喝杯咖啡,再掉頭回家。

大約在羅伯特和佩格結婚之前六個月,一天晚上,他和李坐在他的公寓裡喝酒。他們討論著把家族姓氏縮寫刻到銀器上是可被接受的呢,還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做法。突然之間,爭論爆發了——羅伯特記不得具體過程,但它突然爆發了。他們不知不覺對彼此說著能想出來的最殘忍的話。他們原先扯著嗓子的爭論,變成了一種帶著微妙厭惡的低語。

“你總讓我想到一條狗,”李說,“你總讓我想到那種跳到人身上,用爪子撲他們,吐著噁心的大舌頭的狗。你是那樣急不可耐。你所有那些友好熱情的表示——真是一種騷擾。我不是唯一一個這樣看你的人。很多人都設法避開你。他們受不了你。你肯定想不到吧。你用那種急不可耐又可憐的樣子,又跳又撲的,但其實一臉精明相。那就是為什麼我根本無所謂會不會傷害你的原因。”

“或許我也該說說我不喜歡你的一點。”羅伯特平靜地說道,“那就是你笑的樣子。特別是在電話裡。實際上你每句話說完都會笑。我以前以為那是一種神經質的表現,但它真的一直讓我不舒服。我琢磨出來為什麼了。你總是在告訴別人你在什麼地方遭到的不公待遇,或者哪個人對你說的惡毒的話——那在你那種無聊透頂、自我中心的談話中佔了差不多七八成。然後你就會那樣笑,呵呵,你能接受,你沒指望還能遇到什麼好事。那笑真噁心。”

又說了一些這樣的話之後,他們自己,羅伯特和李,不禁笑了起來。那並非一種突破僵局進入和解的笑。他們並沒有寬慰地撲向彼此,嚷著:“都說了些什麼啊,我才不是那個意思呢,你呢?”(“不,當然不是,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他們笑是因為認識到了他們的窘境,就像在別的時候,在與此截然不同的、溫柔得嚇人的傾吐時刻一樣。他們帶著殘忍的快樂顫抖著,因為說出的話覆水難收而激動。他們因為發出的攻擊,也因為收到的攻擊而狂喜。後來他倆不知誰說了:“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說真話!”那些話雖多少出於當時的衝動,卻似乎也是最緊要的真相,它長期以來始終蠢蠢欲動,尋求破土。

從發笑到做愛距離並不遠,他們也正是這樣做的,這一切都無法收回了。羅伯特學狗吠,粗暴地用鼻子推搡著李,帶著真正的慾望齧噬她的肉體。事後他們都深深地、最終地對彼此厭惡了,不過也不再互相譴責。

“有些事情我真希望能永遠徹底忘掉。”羅伯特告訴佩格。他跟她談了要即時止損,棄絕過去的惡習、昔日的欺騙和自我欺騙、對生活和自己的錯誤觀念。他說他過去是一個情感上的揮霍者,任自己陷入無望而痛苦的糾纏,以避免一切有著正常可能性的事情。那統統是在做實驗、擺姿態,是對於正常體面的生活契約的排斥。他對她如此傾吐。都是因為逃避而鑄成的錯誤,他卻自以為在冒險,在獲取豐富經驗。

“因為逃避而鑄成的錯誤,我卻誤以為是激情導致的錯誤。”他說。他想,這話聽來矯揉造作,其實是發自肺腑,他因為努力和寬慰都渾身冒汗了。

作為回報,佩格也告訴他一些事。

我們和大衛的父母同住。那裡從沒有足夠的熱水給寶寶洗澡。最後我們搬出來了,搬到鎮上,住在洗車店旁。大衛那時只有週末過來。那裡很吵,尤其是晚上。之後大衛又接了個活兒,往北方去了,我就租下這房子。

是逃避之錯,還是激情之錯。她沒說。

大衛小時候得過腎病,一整個冬天都休學在家。他讀了一本關於北極的書。那可能是唯一一本他不是被迫讀的書。反正,他總是夢想著那裡。他想去。最後這麼做了。

一個人不會簡單地開車開得越來越遠,就這樣從他老婆的視野中消失。哪怕始終夢想著北極也不能那樣。在他離開之前發生過什麼。婚姻之結不會僅僅因為距離的拉力而毫無痛苦地斷開。肯定還得有一些撕扯和劈砍才成。但她沒說,他也沒問,甚至都沒朝那方面多想,直到今天。

他在發硬的雪殼上走得飛快,到餐廳時,他還不大想進去。他打算穿過公路,走遠一點,歸途中再進餐廳暖和一下。

等他回頭,停在餐廳外的警車應該已經開走了。在裡面抽空休息的該是夜班警察了,而不是羅伯特從科尼利回來時,在餐廳說這事的警官。這一個估計沒掌握什麼第一手情報,也沒找佩格問過話。儘管如此,他還是會談論這事。餐廳裡所有人都會聊這事,形容著同樣的場景,重複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可能性。不能怪他們。

他們要是看到羅伯特,會問佩格怎樣了。

克萊頓進門之前,他正想問她一件事。至少,他正盤算著這個問題,想知道問出來是否合適。在這麼多討厭的細節當中的一處,一點出入。

現在他知道那是不合適的,絕不適合問出口。它和他無關。一點出入,一個細節——一個謊言——但根本與他毫不相干。

走在這片魔幻的地面上,他一點不累。如果說有什麼感覺,那就是他覺得自己變輕了。他走著走著,過了好久才意識到離鎮子越來越遠。空氣清澈,吉爾莫的燈光顯得分外明亮,好像和他只隔了半片曠野,而不是半英里,然後是一英里半,然後是兩英里。承托住他的硬雪殼上躺著細小的雪花,像塵土一樣精細,閃閃發亮。他逐漸走近的那些樹和灌木的枝條也亮閃閃的。不同於冰暴過後小樹枝和細枝上結起的冰殼。這有點像是樹木本身變成了冰雪,熠熠發光。

這是那種鼻子和手指都能被凍僵的天氣。不過感覺卻一點不冷。

他很靠近一片大樹林了。他正在跨過一條長長的傾斜的雪帶,樹木就在他前方和側面。在那裡,邊上,有什麼吸引了他的目光。樹下有一種新的光亮。一種奇形怪狀的聚合體,當中有不少黑洞,許多亂七八糟的臂狀或花瓣狀物,朝上方低矮一點的樹枝探去。他朝那些東西走去,但仍舊看不出它們是什麼。那不像他知道的任何東西。事實上它們看起來不像任何東西,只是有點像一個半癱的鐵甲巨人,彷彿在戰鬥中突然凝住,或者說像一個瘋狂的小城市裡橫七豎八的塔樓——太空時代的小小城市。他琢磨著,始終不得其解,直到走得很近。他湊那麼近,幾乎可以碰到那些怪物之一了,這才突然發現那不過是些舊車。舊汽車、舊卡車,甚至還有一輛校車,被推到這裡,丟在樹下。有些徹底翻了個個兒,另一些角度古怪地互相搭著。它們部分盛滿了雪,部分被雪覆蓋著。那些黑洞洞就是它們的空腔。扭曲的鉻合金塊、破碎的車頭燈,都閃閃發亮。

他想象著向佩格講述這件事——他是湊得多麼近,才看出讓他迷惑不解的不過是些廢舊汽車,然後他感到多麼失望,又有點想笑。他們需要有些新話題。現在他有點想回家了。

中午,警察在餐廳講著這事,描述了射擊的力量如何讓瓦爾特·韋伯朝後彈去。“把他一半人都炸出了房間。腦袋掉在大廳裡。炸剩的腦袋就掉在大廳裡。”

那不是一條腿。並非一條暗示性的腿,完整體面地裹在褲子裡,腳上穿著鞋。讓人爬上樓梯轉過去一看,然後走上去,邁過它,走進臥室,去看一看裡面還有什麼——那可不是這麼一條腿啊。

如果您覺得《愛的程序》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m.51du.org/xs/96631.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