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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奧蘭治大街溜冰場的月亮

奧蘭治大街溜冰場的月亮

山姆走進卡麗的雜貨點心鋪,大吃一驚。他本以為會撞上一堆亂七八糟的雜貨、廉價針頭線腦、一股子陳腐味兒,沒準還有褪色的毛條綵帶,無人問津的舊聖誕節裝飾品什麼的。結果正相反,他看到的是一個幾乎被電子遊戲全面佔據的地方。紅藍色蠟筆手寫的告示牌上警告不許在此飲酒、打架、閒逛、說粗話。店裡滿是尖聲怪叫的電聲噪音,光線閃爍,擠滿現如今那些令人生畏、髮型古怪、塗脂抹粉的孩子們。不過,櫃檯後坐著的正是卡麗本人,她也畫著濃妝,戴頂粉金色假髮。她在讀一本平裝書。

為了試試她,山姆表示想買香菸。她放下書,他瞥了眼書名:《我的愛情裡強風肆虐》,維羅妮卡·格雷著。她給他找了錢,拽拽肩頭的毛衣,又拿起書,自始至終都沒看他一眼。她的毛衣上滿是粉色和白色羊毛線編成的小球,晃悠悠的,挺像爆米花。最後一刻她才開了口。

“你老來反而抽起煙了,山姆?”

“還以為你沒認出我呢。”

“燒成灰我也能認出來。”卡麗得意地說,“打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

山姆今年六十九歲,是個鰥夫。他去賓夕法尼亞州看出嫁的女兒,路上抽幾天空,在公路邊的三隻小豬汽車旅館小住。儘管過去常跟太太說起加拉格爾,但他從不肯帶她來。相反,他們去了夏威夷,去了歐洲,連日本都去了。

現在他可以去加拉格爾散散步了。他通常是唯一一個步行者。交通很繁忙,也不像過去那樣選擇多樣。製造業已經讓步給服務業。山姆覺得環境有點髒亂。不過或許是因為他如今住在維多利亞的緣故——在橡樹灣,一個昂貴而美麗的街區,住的都是像他一樣的退休的有錢人。

從前,科納漢寄宿屋是挨著鎮子邊緣的最後一幢房子——最後一幢建築物。它仍在原地,坐落在人行道邊。不過鎮子各處的邊緣已經延伸開去。一個加油站,一家有巨大停車場的加拿大輪胎商店,一些低矮的新房子。科納漢的房子刷上一種淡淡的冰藍色,卻依舊一派凋零模樣。房前的走廊——從前,寄宿者每人都有一張自己的專座——不見了,現在山姆眼前是一個玻璃走廊,被一片片絕緣材料、一張豎起來的床墊、幾副簾子和幾扇厚重的舊防風窗填得滿滿當當。從前這房子是淺褐色的,鑲棕色邊兒。所有東西都乾淨得嚇人。塵土是個難題,道路捱得那麼近,那時又沒鋪路面。老有馬匹路過,以及步行者,還有汽車和農用卡車。“你只能跟在後頭打掃。”科納漢小姐聲調陰沉地說著那些塵土。事實上,跟在後頭打掃的是卡麗。卡麗·科納漢,山姆和埃德加·格拉吉亞初次邂逅她時,她十九歲,不過大有可能被看成十二歲。一個魔鬼一樣工作的人。有人管她叫包身工,科納漢小姐的包身工,或者也會管叫她女奴——女奴科納漢。他們錯在以為她是被迫的。

有時,扛著奶油和雞蛋的女人從鄉下過來,會在前門臺階上歇歇腳。或者某個女孩子會坐在那裡,脫掉膠鞋,換上鎮上穿的鞋子——把膠鞋藏在溝裡,回家時再換上。這時科納漢小姐就會在餐廳窗戶後頭的黑暗中吼道:“這可不是公園長凳!”科納漢小姐是個高大、闊肩、醜陋的女人,身材前平後扁,頭髮用指甲花染紅,臉在厚粉之下若隱若現,還有一張塗了厚厚唇膏的嘴,嘴角悶悶不樂地下垂著。關於她的淫蕩故事四下流傳,遠比關於她驚人的貪婪和吝嗇的軼事更撲朔迷離。比如有人透露,身為棄嬰的卡麗其實是科納漢小姐的親生女兒。不過,寄宿者們不得不乖乖遵守規定。不許喝酒、禁止抽菸、禁說粗話、不得無禮——格拉吉亞家的男孩們剛來的第一天,她就對他們三令五申。後來她又提醒道,不得在臥室吃喝。那是在感恩節之後,他們從家裡帶來一大盒油乎乎的餅子。“會招老鼠。”她說。

科納漢小姐不斷指出,她以前從來不招男孩子。聽那口氣像是給了他們什麼恩惠似的。她還有另外四個寄宿客人。一個是寡婦克魯茲夫人,年紀老邁,不過仍能自理生活。一個是職業女性維爾納小姐,手套廠的簿記員。一個是單身漢亞當·德拉亨,在銀行工作,兼在主日學校教課。還有一個是愛麗絲·皮爾,時髦、傲慢的年輕女郎,跟個警察訂了婚,本人是電話接線員。這四個人佔據著樓上的臥室。科納漢小姐睡餐廳沙發,卡麗睡廚房的沙發。山姆和埃德加分到閣樓。裡面擺了兩張窄窄的鐵床,由一個五斗櫥和一條編織地毯隔開。

四下打量一番後,山姆推搡著埃德加下樓,問有沒有地方給他們掛衣服。“我想你們這樣的男孩子不會有多少衣服。”科納漢小姐說,“我以前從來不招男孩子。你們幹嗎不能像德拉亨先生那樣?他每晚把褲子壓在床墊下面,那會讓褲縫筆挺的。”

埃德加以為沒戲了,但是很快卡麗帶著一根掃帚柄和一捆鐵絲上來了。她站在櫃子上,竭力弄出一根有一環環鐵絲繞在上面的晾衣杆兒。

“我們可以自己做那個。”山姆說。他們好奇但並不怎麼愉快地研究著她鬆鬆垮垮的灰內衣。她沒接腔。她甚至帶來幾個衣架。不知怎的,他們一看便知全是她自己的主意。

“謝謝你,卡麗。”埃德加說。他是一個瘦高個兒男孩,長了一頭金色捲毛,對著她發出那種怯生生、溫和的微笑。那微笑剛才在樓下一無所獲。

卡麗像在雜貨店要人家給她上好的土豆一樣,粗聲大氣道:“你們用這個成不?”

山姆和埃德加是表兄弟——雖然一般人都以為他們是親兄弟。他倆同年——十七歲——為了上商學院,到加拉格爾寄宿。他倆在距此地大約十英里的地方長大,上了同一所鄉下學校,又上了同樣的鄉村成人補習學校。在商學院待上一年,他們就可以找份銀行或辦事處的工作,或者去會計行做學徒。他們不會再回農場。

可他們真想做的,也是自打大概十歲起就一直渴望的,是成為雜技演員。他們練習了好多年,在成人補習學校還做過表演。那所學校沒有體操館,不過地下室裡有幾副雙槓、一個平衡木和一些墊子。在家時,他們到穀倉練習,天氣好的話就在草地上練。雜技演員如何謀生呢?山姆是第一個想到這個問題的人。他沒法想象他和埃德加加入馬戲團。首先,他倆不夠黑。(他一直覺得馬戲團裡都是吉卜賽人。)他思忖道,想必有自立門戶、到處表演的雜技演員吧,在集市上、在教堂大廳表演絕活。他記得小時候看到過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從哪來?怎麼掙錢?怎樣才能加入他們?這類問題越來越多地困擾著山姆,埃德加卻從不操心。

初秋時節,晚飯之後,趁著還有點光線,他們在科納漢寄宿屋街對面的空地上練習,那裡地面很平坦。他們穿著汗衫和羊毛褲,先做側手翻、雙手倒立和頭著地倒立、翻筋斗和雙重筋斗來熱身,隨後便扭作一團。他們把身體扭成各種符號——各種象形文字——令人稱奇地合為一體,看不出頭和肩膀的存在。當然了,有時這些創造物會垮塌,一切突然分崩離析,胳膊和腿鬆開了,變回兩個扭得彎彎的身體——只是兩個男孩的身體而已,一個高而瘦,另一個略矮壯。然後他們再次開始,飛速地構造成形。身體搖晃著,力圖維持住平衡。他們或許會倒下,或許會撐住。一切取決於他們能否使自己柔軟得像純粹的線條,銜接得天衣無縫,達到魔術般的平衡。成了。不成。成了。再來。

觀眾就是坐在走廊上的寄宿者們。愛麗絲·皮爾對他們不感興趣。她要麼和未婚夫約會,要麼就待在房間裡,保養衣服或身體——塗指甲、洗毛衣洗絲襪、擦鞋。亞當·德拉亨也是個大忙人——要去參加戒酒會和基甸會☾1☽的聚會,還要監督他的主日學校班的社會活動。不過他會坐一會兒,和克魯茲夫人、維爾納小姐、科納漢小姐一道觀賞。克魯茲夫人視力仍舊不錯,愛看這表演。她用柺杖搗著走廊地板,嚷嚷道:“抓住他,孩子!抓住!”好像這雜技表演是摔跤比賽似的。

德拉亨先生給山姆和埃德加介紹了他的主日學校班,叫作“三個V”,代表的是貞潔、勇氣和勝利☾2☽。他說,要是他們加入,就可以使用聯合教會的體操館。不過男孩子們在家是克德沃特浸信會教徒,沒法答應。

如果說卡麗也在看的話,那準是在窗子後面。她總有活兒要忙。

科納漢小姐評價道,那麼多鍛鍊,會弄得兩個男孩子胃口驚人。

每當山姆想起和埃德加在空地上——如今它被納入加拿大輪胎商店的停車場——的練習,總感覺自己也坐在走廊上,看著那兩個男孩在草地上用力、摔倒、躍起——一個飛身一躍,雙手支撐平衡,成功地立在另一個的肩頭——然後快活地翻著筋斗跳下來。這些回憶總被一種潮乎乎的棕色陰影所覆蓋。或許是科納漢寄宿屋裡牆紙的顏色。那會兒,路邊種的都是榆樹,秋天樹葉都變成一種帶棕斑的金色。樹葉形似燭火。在他心中,這些樹葉是在一個無風的傍晚飄落的,彼時天空清澈,夕陽卻為雲層所遮擋,鄉間薄霧朦朧。小鎮為樹葉和燃燒樹葉的煙霧所籠罩,帶著它的教堂尖塔和工廠汽笛、富人宅邸和聯排房子、網路系統、流行口號、利益集團,顯得神秘莫測、難以捉摸,彷彿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他收到過警告。人家提醒過他鎮上的人都自以為是。其實遠不止這樣。

鍛鍊確實令格拉吉亞家的男孩們食慾大增,不過即使不是這樣,他們的胃口也已經夠驚人的了。他們習慣了農家飯菜,從不知道人們靠著這裡供應的這點口糧也能過活。他們困惑地看到維爾納小姐連盤子裡那一點點食物也要剩下一半,愛麗絲·皮爾拒絕吃土豆、麵包、鹹肉、可可,擔心會造成肥胖。她也不吃蕪菁、捲心菜和豆子,認為會影響消化。她還不吃任何帶葡萄乾的食物,因為受不了那味兒。他們很想把愛麗絲·皮爾放棄的食物,或者維爾納小姐剩在盤子裡的東西弄來,但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轍兒,儘管那樣肯定是合情合理的。

晚上十點半,科納漢小姐會提供所謂的“晚間餐”。一盤切片面包,一點奶油和果醬,幾杯可可或茶。寄宿屋不提供咖啡。科納漢小姐說那是給美國人喝的,會腐蝕人的食道。奶油事先分成可憐的小塊,果醬碟擺在桌子正中間,任何人都不大容易夠到。科納漢小姐指出,甜東西會毀掉麵包和奶油的味道。出於長期的習慣,其他客人都遵從她的意見,山姆和埃德加卻總把果醬碟蘸得乾乾淨淨。很快果醬的量縮減為分開的兩小勺。可可是用水兌的,只添了一點脫脂奶來結成一層奶皮,好支撐科納漢小姐口中它完全是由牛奶衝成的說法。

沒人提出質疑。科納漢小姐扯謊並不是為了愚弄人們,而是為了堵他們的嘴。要是哪個住戶提出“昨晚樓上有點冷啊”,科納漢小姐便會立刻反唇相譏:“真不明白。我點了一堆熊熊烈火,煙管燙到沒法摸。”事實是她把火減弱,或者徹底熄滅了。住戶都心知肚明,或者會產生強烈的懷疑,但是個別住戶的疑慮哪能與科納漢小姐堅定、華麗的謊言相抗衡呢?克魯茲夫人一定會趕緊道歉,維爾納小姐會嘟囔說是自己的凍瘡在作怪,德拉亨先生和愛麗絲·皮爾會悶悶不樂,但不會堅持。

山姆和埃德加不得不把所有零花錢都用來買吃的,儘管這錢本也不多。一開始他們在快活燒烤買熱狗。後來山姆想到他們可以大膽一點,到食品店買一整盒果醬餡餅或者無花果牛頓餅乾。他們得在回家路上把一整盒都吃掉,因為在臥室禁止吃東西。他們喜歡吃熱狗,但去快活燒烤總感覺不自在,那裡全是鬧哄哄的高中生,比他們小,也老練得多。山姆擔心有可能遭到羞辱,儘管並沒真發展到那一步。從食品店回科納漢寄宿屋途中,他們不得不路過快活燒烤,然後是迪克森藥店,它後頭有個冰激凌店。商學院的同學們放學後和傍晚時分都會去那裡去買櫻桃可樂和香蕉船。從迪克森藥店窗前走過時,他倆會停止咀嚼,淡漠地直視前方。他們從不進去。

他們是商學院裡唯一的農場男孩,單單衣著就足以讓他倆顯得格格不入。他們沒有天藍色或淺咖啡色V領毛衣,沒有看起來比較成熟的灰色長褲,只有硬邦邦的羊毛馬褲、厚實的家織毛衣和當作運動服穿的舊西服上衣。他們按要求穿襯衫、系領帶,但他們每人只有一條領帶、兩件襯衫。科納漢小姐只允許一個人每週洗一件襯衫,因此山姆和埃德加經常穿著領口和袖口都髒兮兮的,甚至沾著汙漬——或許來自果醬餡餅——的襯衣。他們試著擦掉汙漬,但沒成功。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部分與衣服有關,部分與衣服裡面的身體有關。寄宿屋從來就沒有足夠的熱水,愛麗絲·皮爾用的超過了她的份額。倦意沉沉的早上,男孩們會像在家裡一樣只洗洗手和臉。他們身體上和日常衣服上的味道揮之不去,他們也習以為常——它堪稱一份他們的努力和行動的記錄。這沒準是件幸事。否則的話,女孩們或許就會對埃德加更加關注了——他的相貌頗討她們喜歡——卻會對山姆視若無睹。他長著邋遢的沙土色頭髮,滿臉雀斑,還習慣低著腦袋,好像打算掘寶似的。那樣一來,他們之間就要產生隔閡了。或者,換句話說,隔閡就會更早出現了。

冬天來了,空地上的雜技表演終止了。山姆和埃德加很想去溜冰。溜冰場在奧蘭治大街,只有兩個街區遠。有人溜冰的晚上,也就是星期一和星期四晚上,可以聽到音樂聲。他們來加拉格爾時帶著冰鞋。他們好像打記事起就開始溜冰,在沼澤地的湖塘裡,或者村裡的戶外溜冰場。這裡溜冰要十五分,付了這錢,就得放棄買吃的。可因為天冷,他們的胃口前所未有地大。

一個星期天晚上,他們趁著溜冰場周圍空無一人,走到那裡。之後的一個星期一晚上,又去了一次,夜間溜冰已經結束,沒人攔著他們。他們進了溜冰場,混進正離開冰面、脫下冰鞋的人群。在燈熄滅之前,好好研究了周圍一番。回家路上,以及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們輕聲討論著。山姆喜歡琢磨無須付錢就混進去的辦法,不過僅限於紙上談兵。埃德加卻堅信可以從計劃發展到行動。

“不行的,”山姆說,“我倆都太大啦。”

埃德加沒接腔,山姆以為這事就算完了。他真不該想得這麼簡單。

在山姆的記憶中,奧蘭治大街溜冰場是一個昏暗的長條形棚子,搖搖欲墜。板子間的縫隙透出暗淡、晃動的燈光。留聲機唱片放著音樂,聲音沙啞、刮擦——就像從一道搖擺不定的荊棘牆中硬鑽出來似的,《維也納森林的故事》、《快樂寡婦》、《金銀華爾茲》、《睡美人》。板子裂縫中晃出來的燈光來自一個叫作“月亮”的裝置。溜冰場頂棚上的月亮是一個裝在大錫皮罐裡的黃燈泡,罐子是個截掉一頭的糖漿罐。月亮開啟,別的燈都會關掉。透過一系列電線和繩子,你可以左右拉扯罐子,造成一種光線變幻的效果——光源本身,那強勁的黃色燈泡,則藏而不露。

冰場小弟們負責控制月亮。冰場小弟都是些十一二歲到十五六歲的男孩。他們清理冰面,把雪從雪門掃出去。雪門是一扇緊貼在內牆低處的小門,在牆裡側用鉤子鉤住。除了拉控制月亮的繩子之外,他們還負責操控頂棚上的百葉窗——開啟透進空氣,關上擋住落雪。冰場小弟們負責收錢,有時會故意少找錢給那些害怕他們的女孩子,不過他們不會欺騙布林科。他不知怎的哄騙他們信以為真,以為他一個溜冰人都不會漏算。布林科是溜冰場經理,一個面色蠟黃、皮包骨頭的男人,樣子挺兇。他和朋友們總坐在他位於男廁所和更衣室後面的房間裡。屋裡有一個燒柴火的爐子,爐頂上坐著一隻高高的、燒黑的圓錐形咖啡壺,此外房間裡還有幾把缺胳膊少腿的直背椅子,一些髒兮兮的舊扶手椅。像溜冰場各處的地面、板凳和壁板一樣,這裡的木頭地面也嵌滿新舊不等的冰刀劃痕,被煙燻和塵土弄得黑乎乎的。房間裡熱氣騰騰,煙熏火燎。都說他們在裡面喝酒來著,儘管有可能只是用髒兮兮的搪瓷缸盛咖啡喝而已。當然了,有則傳聞說,某次一些男孩在那些男人們到來前先溜進房間,往咖啡壺裡撒了泡尿。另一個版本則是布林科出屋去撈門票錢的時候,他的一個朋友幹了這事。

冰場小弟們在溜冰場各處晃悠,有時忙碌,有時悠閒,他們攀上牆梯,沿長凳踱步,甚至在頂棚的幾個開口下方那片沒有防護欄的平臺上跑動。有時扭著身子,從開口處爬到頂棚上,又原路爬下來。當然了,有時也溜冰。他們是不用買票的。

沒多久,山姆、埃德加和卡麗也做到了這樣。他們趁著溜冰生意如火如荼、冰場上擁擠喧鬧的當兒過來。房子一角附近有幾棵櫻桃樹,一個非常瘦小的人可以爬上一棵,跳到頂棚上。然後這個瘦小、勇敢、靈活的人可以沿頂棚爬動,從一個開口爬進去,跳到下方的平臺上,冒著跌到下面的冰面上摔斷骨頭甚至摔死的風險。不過男孩們對於這種冒險向來樂此不疲。從平臺上,你可以順著牆梯爬下,在長凳附近偷偷挪動,溜到用來剷雪出去的雪門那裡。然後只須躲在陰影裡,等待合適的時機,開啟雪門,放進等在外面的兩個人:山姆和埃德加,他們總是爭分奪秒地換上溜冰鞋,直奔冰面。

別人為什麼沒試過這種把戲呢?多年後,每次山姆想起來講這個故事,常有人這樣問。而他總是答道,沒準他們做過,只是他不知道罷了。冰場小弟們當然可以開啟雪門,想放進多少朋友就放進多少,但他們大概不願這麼幹,因為他們吝於使用自己的特權。夜晚來溜冰的人中,幾乎沒有哪個瘦小、敏捷、輕盈、勇敢得足夠從頂棚爬進來。孩子們或許會試著這麼幹,但他們都是在星期六下午溜冰,沒有黑夜可以利用。為什麼沒人發現卡麗呢?好吧,因為她很敏捷,而且她從不大意。她懂得伺機而動。她穿一身東拼西湊的破舊衣服——馬褲、風雪衣、鴨舌帽。溜冰場上總有一些穿著別人扔掉不要的破衣服的男孩。小鎮並沒有那麼小,不是每張臉都會被人一下認出。鎮上有兩所公共學校,這一所學校的男生看到她,準會以為她來自那一所。

山姆的太太有一次問:“你們是怎麼說服她的呢?”卡麗——卡麗在這裡面有什麼好處呢?她根本就沒有溜冰鞋。

“卡麗的生命中只有幹活兒,”山姆說,“所以任何干活之外的事——對她來說都是刺激。”不過他也納悶了一陣——他們是如何說服她的呢?想必是用激將法吧。與卡麗交朋友一開始有點像與一隻暴躁、狐疑的小狗打交道,後來又像是在跟她看起來像是的那種十二歲女孩交朋友。起初,她根本不肯停下活計看他們一眼。他們讚美她做的刺繡畫,上面有青山、圓形的碧水潭和一艘大帆船。她卻把它緊緊摟在胸前,好像他們是在嘲笑她似的。“是你自己設計的這些圖案嗎?”山姆問,本想恭維她,沒料想卻惹毛了她。

“郵購來的,”她回答說,“從辛辛那提買的。”

他們堅持了下來。為什麼?因為她是個小奴隸,永遠跟不上趟兒,模樣古怪,身材瘦小,有她做陪襯,他們就是主流,他們就是幸運兒。他們想對她苛刻就苛刻,想對她慷慨就慷慨,不過還是慷慨更讓他們開心。此外,這也是一種挑戰。到頭來,是惡作劇和激將法最終解除了她的武裝。他們送給她小塊包在巧克力糖紙裡的木炭。她在他們的床單下塞進幹荊棘。她告訴他們她從不拒絕挑戰。這就是卡麗的秘密——永遠不願開口承認有什麼事是她幹不了的。她遠沒有被那些不得不幹的活兒壓垮,而是以之為榮。一天晚上,山姆在餐廳桌上做會計作業,她把一本練習簿捅到他眼前。

“這是什麼,卡麗?”

“不知道!”

那是她的剪貼本,裡面都是跟她有關的新聞報道。報紙邀請人們參加各種比賽。誰能在八小時內紉好最多的紐釦眼?誰能在一天當中裝最多罐的覆盆子?誰能用鉤針鉤出最多的床罩、桌布、桌旗和桌巾?卡麗,卡麗,卡麗,卡麗·科納漢,是她,還是她。在她自己看來,她哪裡是什麼奴隸,根本就是一個奇才,倒是對別人混吃等死的活法憐憫不已。

他們只有星期一晚上才能去溜冰,因為這天晚上科納漢小姐要到軍人禮堂玩賓戈遊戲☾3☽。卡麗把那身男孩子服裝藏在柴火棚裡。它們是從克魯茲夫人的一個破布包裡翻出來的,她把這包破布從老房子裡帶過來,打算綴被面,但從沒真正動手。只有帽子來自別處。它是亞當·德拉亨的,他把它塞在一捆衣物裡,讓卡麗捐到傳道會去,不過科納漢小姐命令卡麗把這捆東西收進地下室,以備萬一能派點用場。

卡麗一旦完成任務,就可以從溜冰場上溜走——可以從大門走出去,沒人會管她。但她從沒這麼幹過。她爬到長凳頂端,沿凳子走著,研究板子的彈性,或者在一個牆梯上爬爬,單手單腳吊在上面晃盪,掛在隔牆上方,看溜冰的人。埃德加和山姆總是爭分奪秒地溜冰,一直到月亮被關掉,音樂停下,別的燈都亮起來為止。有時他們會比賽,在安靜的戀人和一排排搖搖晃晃的女生當中穿梭來去。有時他們也會賣弄賣弄,張開胳膊,在冰面上掠過。(埃德加在溜冰上更有天賦,儘管賽速度時沒那麼不顧一切——要是那會兒男孩們已經開始玩花樣滑冰,他準是箇中高手。)他們從不和女孩溜冰,不過與其說是因為害怕邀請女孩,不如說是因為不願受任何人的束縛。溜冰結束後,卡麗總在門外等他們,然後他們,三個男孩子,一起走回家。卡麗不會刻意吹口哨或丟雪球來表示自己是男孩。她有一種拖著腳的男孩步法,顯得若有所思、瀟灑獨立、來者不拒——隨便打架還是冒險。她沉甸甸、亂蓬蓬的黑髮塞在鴨舌帽裡,正好免得帽子太大戴不住。周圍少了那堆亂髮之後,臉蛋顯得沒那麼蒼白了,也不再皺著眉頭——她時不時掛著的不屑、嘲弄、冷酷的表情不見了,變得嚴肅矜持。他們管她叫卡爾。

他們從後門溜進屋。男孩們上樓,卡麗在冰凍的柴房裡換掉衣服。她只有十分鐘左右把晚間餐端上桌。

星期一晚上溜完冰,山姆和埃德加在黑暗裡躺在床上,話比平時多。埃德加喜歡提到克麗西·楊的名字,他去年在老家的女朋友。埃德加宣稱已有過性經驗了。他說去年冬天跟克麗西搞過,某次他們摸黑滑雪橇,撞上一個雪堆的時候。山姆覺得那沒可能,想想那冰天雪地的,還有他們穿的衣服,再說其他雪橇很快就趕過來了。不過他也不能肯定,而且聽得越多,漸漸越覺得躁動,或許還有點妒忌。於是他提起別的女孩,在溜冰場上穿著超短裙和小小的毛皮鑲邊上衣的女孩們。山姆和埃德加比較著這些女孩飛旋而過或者她們中哪個摔倒在冰面上時他們所看到的。你會對謝莉,或者多麗絲做什麼?山姆問埃德加,並且很快地丟擲新的問題,帶著一種嘲笑和興奮混合的奇特情緒,問他會對別的女孩或女人做什麼,如果正好撞上她們無法自衛的時刻?商學院的老師們——男人婆會計老師劉易森小姐,瘦弱的打字老師帕金森小姐;郵局的胖女人,艾頓匯兌局的貧血金髮女人;後院裡俯身在洗衣籃上、撅著屁股的家庭主婦們。這些選項的變態趣味比受到普遍仰慕的女孩們的優雅美麗更讓他們興奮。愛麗絲·皮爾幾乎是被心不在焉地打發了——他們下樓吃晚飯時順便把她綁在她的床上蹂躪了一番。維爾納小姐則被公然按倒在樓梯上,因為她雙腿纏在樓梯中心柱上宣洩,被他們逮個正著。他們放過了老克魯茲夫人——他們畢竟還有底線。那麼科納漢小姐,這個患風溼病、套了一層又一層爛糟糟的衣服、嘴巴塗著怪異口紅的女人呢?他們聽過閒話,所有人都聽過。據說卡麗就是一個《聖經》推銷員兼寄宿客留下的種。他們想象《聖經》推銷員就在他們現在待的地方做這事,幹著老科納漢小姐。《聖經》推銷員一下一下撞她,撕扯她古老的燈籠式內褲,把她飢渴雙唇上的唇膏弄花,讓她發出最狂亂的欲求和感激涕零的叫喚與呻吟。

“還有卡麗呢。”埃德加說。

那麼卡麗呢?一提到她,這個遊戲頓時讓山姆興味索然。她居然也算女人,這個事實讓他發窘。就好像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噁心與可悲。

埃德加的意思是說,他們不是隻能想象對卡麗做什麼。

“我們可以讓她真來。打賭我們能做到。”

山姆說:“她太小了。”

“不,不小啦。”

對於那次勸服,山姆倒是印象挺深。是靠激將法成功的。正因為這他才覺得溜冰場冒險想必也是以同樣手段促成的。冬天幾乎過去了,農人的雪橇從壓得結結實實的雪地上駛過,路過科納漢寄宿屋時,會咯吱咯吱地碾上一片片光禿禿的土地。一個星期六早上,卡麗帶著打溼的拖把、水桶、抹布爬上閣樓臺階。她把編織地毯從樓梯上踢下,準備拎到門外抖乾淨。從床上扯下法蘭絨床單,它們猶帶著一股子慵懶私密的體味。科納漢寄宿屋沒有新鮮空氣湧入,窗子外還罩著一層防風窗。這時機,這地點,正好對卡麗展開引誘。

引誘這詞並不恰當。卡麗一開始氣呼呼的,很不耐煩,不肯停下活計,後來她陰沉著臉,再然後就莫名其妙地順從了。成功之策想必就是嘲笑她該不是害怕了吧。他們那會兒應當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年齡,但他們仍舊像哄小孩一樣待她——不覺得該視她為一個女孩兒,愛撫她、恭維她。

即便她肯合作了,事情也根本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容易。山姆可以確定關於克麗西的故事實為謊言,儘管埃德加這會兒正借用著這姑娘的名字。

“來吧,”埃德加說,“給你瞧瞧我是怎麼對我女朋友的。我就是這樣對克麗西乾的。”

“我打賭一準是的。”卡麗挖苦道,不過還是任著自個兒被拉倒在窄窄的床墊上。冬天穿的燈籠式內褲的鬆緊帶在她腿上腰上勒出紅印。內衣外穿著一件扣扣子的法蘭絨馬甲,她的棕色編織長襪用長長的、粗笨的吊襪帶固定著。除了燈籠式內褲之外,什麼都沒脫掉。埃德加說吊襪帶弄痛他了,打算扯下它們,但是卡麗嚷道:“別碰!”好像非得捍衛它們似的。

山姆對那個早上的回憶中,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血。他毫不懷疑卡麗是個處女,因為他記得埃德加的掙扎,然後是他自己的,那樣的刺啊戳啊的,卻每每無功而返。卡麗輪流躺在他們兩個人身下,既不大情願又義不容辭,她容忍著他們,一句痛都不抱怨。抱怨是她永遠不會幹的事。不過她也不打算刻意做什麼來幫忙。

“張開你的腿。”埃德加急切地說。

“已經張開了嘛。”

他不記得看到血了,原因或許是確實沒血。他們沒進得足夠深。卡麗那麼瘦,髖骨直戳出來,但是山姆依舊覺得她相當廣闊、笨重、複雜。她身上被埃德加弄溼的地方冷冰冰、黏糊糊的,別的地方則乾巴巴的,還有些意料之外的凸起、平地和死衚衕——她摸起來像皮革。事後回憶起來,他仍舊不能確定是否就此摸清了女孩們是怎麼回事。那感覺就好像他們用的是一個人偶或者一隻順從的小狗。從她身上爬起的時候,他看到她裸露出來的面板上起了雞皮疙瘩,那團死一樣的毛叢周圍一圈都是。此外,還看到他們的液體弄溼了她的一條長襪。卡麗用抹布擦著身子——確實如此,好像是塊乾淨抹布——並評論說,這讓她想起擤出來的鼻涕。

“你沒生氣吧?”山姆問,部分是認真的,部分的意思是,你不會說吧?“我們弄疼你沒有?”

卡麗說:“要弄疼我,這點蠢事哪夠啊?”

之後他們就沒再溜冰了。太暖和了。

科納漢小姐的風溼病加重了。卡麗要乾的活兒前所未有地多。埃德加得了扁桃腺炎,待在家裡沒上學。孤身一人的山姆在商學院裡,突然發現自己深深喜歡上了這裡。他喜歡打字機的聲音——叮叮的鈴聲,滑筒砰地復位的聲音。他喜歡用直杆筆在賬本上畫線,畫出規定的粗線和細線。他尤其喜歡計算百分比,迅速加出一欄欄數字的總和,處理X先生和B先生的問題,他們分別擁有一個木料場和一個五金銷售連鎖店。

埃德加停了幾乎三星期課。回到學校,他所有課程都落後了。打字打得七零八落,比聖誕節時還慢了不少,尺子給他沾上了墨水,而且他看不懂利率表。他沒精打采的,一派消沉,看著窗外發呆。他的模樣讓女教師們不由得心生愛憐——自打生病以來,他瘦了,蒼白了,甚至金髮顏色也變淺了——有好一陣他都不曾因為慵懶遲鈍而遇上什麼麻煩。他作了點努力,偶爾試著和山姆一起做家庭作業,中午去打字室練習。但進步不明顯,或者說不夠見效。他開始一請就是好幾天假。

埃德加生病期間收到了一張祝福卡。上面畫著一條從床上坐起的穿條紋睡衣的龍。卡片封面上印著“聽說你的尾巴被拖住了?很遺憾”,裡面印著“希望你很快又能讓它搖擺起來!”。卡片底下用鉛筆寫著克麗西的名字。

但是克麗西這會兒還在斯特拉特福接受護士培訓呢。她怎麼可能知道埃德加生病了?信封上寫著埃德加的名字,是透過郵局寄來的,蓋的是本地郵戳。

“是你寄的。”埃德加說,“我知道不是她。”

“不是我。”山姆實話實說。

“是你寄的,”埃德加聲音嘶啞、激動而失望地說,“你甚至都懶得用鋼筆寫。”

“我們在銀行裡還有多少錢?”埃德加問。這是在五月初。他們的錢足夠把寄宿費付到學期末。

埃德加好幾天沒上學。他去了火車站,打聽去多倫多的單程票價。他說,如果山姆不跟他走,他就自己去。他鉚足了勁要走。山姆很快發現了原因。

“卡麗有可能懷娃娃了。”

“她還不夠大吧。”山姆說,旋即想起其實她已經不小了。不過他還是對埃德加解釋道,他確信他們沒幹得足夠深。

“我不是指那一次。”埃德加慍怒道。

那是山姆第一次瞭解到埃德加不上學時都在幹什麼。但是山姆再次理解錯了。他以為是卡麗告訴埃德加她遇到了麻煩。她沒有。她沒告訴他任何事,沒提出任何要求或發出任何威脅。但是埃德加很害怕。他驚恐萬狀,都變得病怏怏了。他們在食品店買了一盒蛋糕甜甜圈,坐在聖公會教堂前的石頭牆上吃。埃德加舉著甜甜圈,啃了一口就停下。

山姆說,他們在大學裡只需要再待五個星期。

“我反正不會再回那裡了,落後太多啦。”埃德加說。

山姆沒說他最近正在想象自己作為商學院的畢業生,在銀行工作的模樣。他想象自己坐在出納室裡,穿著三件套西服。他會蓄鬍須。有的出納員會變成銀行經理呢。他最近剛剛意識到,銀行經理並不是天生的,也是從別的位置升上去的。

他問埃德加他們在多倫多能幹什麼。

“我們可以演雜技,”埃德加說,“可以在人行道上演雜技。”

現在山姆知道要面對的是什麼了。埃德加不是在開玩笑。他坐在那裡,舉著只啃了一口的甜甜圈,暢談在多倫多的這種謀生方式。在人行道上演雜技。

那他們的爸媽怎麼辦?這問題僅僅激發出更加瘋狂的計劃。

“你可以告訴他們我被綁架了。”

“那警察怎麼辦?”山姆說,“警察會去找所有被綁架的人。他們會找到你的。”

“那就不要告訴他們我被綁架了,”埃德加說,“告訴他們我目睹了一次謀殺,只好從此躲起來。告訴他們我看到一具裝在麻袋裡的屍體被推下雪松林大橋,我看到了幹這事的那些傢伙,後來在街上又撞上他們,被認出來了。就跟他們這麼說。告訴他們不要去報警,也不要提這事,因為我的生命有危險。”

“你怎麼知道麻袋裡是屍體呢?”山姆白痴似的問道,“別再扯了。我要想一想。”

然而走回科納漢寄宿屋的路上,埃德加一直在喋喋不休,編造這種那種故事。比如他被政府招去做間諜了,不得不染黑頭髮,隱姓埋名。

他們走回寄宿屋,正好愛麗絲·皮爾和她的警察未婚夫從前門走出來。

“繞到後門。”埃德加說。

廚房門大開著。卡麗剛擦洗了爐子的煙囪。她把管子重新裝好,擦起爐子。她用打蠟的麵包紙擦爐子上黑色的部分,用乾淨抹布擦爐沿兒。爐子看起來漂亮極了,就像一塊嵌在銀底座上的黑色大理石,但是卡麗本人從頭到腳都黑乎乎的。連眼皮都黑了。她唱著《我親愛的耐利·格雷》,唱得飛快,以便跟上擦洗的動作。

哦,我親愛的耐利·格雷,

他們把你帶走嘍,

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寶貝。

科納漢小姐坐在桌邊喝熱水。她除了關節炎之外,還遭受消化不良之苦。關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肚子深處傳來咕嚕聲、呻吟聲,甚至還有尖嘯聲。她面無表情。

“你們這兩個男孩啊,”她說,“幹什麼去了?”

“散步。”埃德加說。

“你們不練雜技了。”

山姆說:“地面太溼了。”

“坐下。”科納漢小姐說。

山姆能聽到埃德加顫抖的呼吸聲。他自己胃裡也感覺沉甸甸的,好像對那些甜甜圈的所有消化工作——差不多整盒都是他吃的,除了一個——都停止了。卡麗告狀了嗎?她沒抬頭看他們。

“我從沒跟你們這些男孩講過卡麗是怎麼出生的。”科納漢小姐說。她滔滔不絕起來。

“那是在斯特拉特福的皇后旅館。我和我的朋友路易·格林住在那裡。路易·格林和我開著一家女帽店。我們正在去多倫多進春季貨品的路上。不過那時還是冬天。事實上,正颳著暴風雪。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那裡吃晚飯。後來,我們從餐廳出來,旅館門突然被撞開了,闖進來三個人。是旅館負責到火車站接送的司機,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男人和司機架著那女人,把她夾在他們當中拖著。她尖聲慘叫著,肚子鼓得嚇人。他們把她放到沙發上,但她又滑到地上。她還是個女孩兒,十八九歲光景。嬰兒從她身體裡直接就掉到了地板上。那男人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把腦袋埋在膝蓋中間。是我跑去喊來了旅館老闆和他老婆。他們跑來了,他們的狗衝在前頭叫個不停。路易抓著樓梯欄杆,擔心會昏過去。這一切就在一眨眼間。

“司機是個說法語的加拿大人,所以他或許見過嬰兒出生。他用牙齒咬斷臍帶,從口袋裡掏出一團髒兮兮的繩子把它紮起來。他抓過一張地毯,塞到她兩腿中間。血從她身上湧出,像滅蠅劑一樣黑乎乎的——在地板上攤開來。他嚷嚷著讓人去弄點雪來,那個做丈夫的,或者天曉得是做什麼的吧,只知道把腦袋埋在腿中間。是路易衝了出去,兩手捧得滿滿的回來,司機看到她弄回來的只有不像樣的那麼一點點,氣得衝她破口大罵,把那點雪砸在地上。然後他踢飛了那狗,因為它一個勁往上湊。他踢得那麼重,讓它飛到房間另一頭。旅館老闆娘尖叫起來,說狗被踢死了。我抱起嬰兒,用外套裹住它。那就是卡麗。看起來是那樣一個病怏怏的小傢伙。那狗根本沒死。地毯浸透了血,法國人連珠炮似的咒罵著。她死了,不過還在往外流血。

“是路易提出希望我們能收養她。那個做丈夫的說會和我們聯絡,但是從來沒有。我們不得不弄個瓶子,把一點牛奶和玉米糖漿煮開了,用抽屜給她做一張小床。路易漸漸非常喜歡她。但是一年不到,路易就結婚了,搬到里賈納,再沒回來過。再喜歡也就那麼回事。”

山姆覺得這十有八九全是胡扯,不過仍舊令他膽戰心驚。為什麼這會兒告訴他們這個?不管是真事還是扯謊,或者是不是真有誰踢飛了狗或者流血而死吧,都無關緊要。關鍵在於科納漢小姐講這事時一字一句的冰冷口氣,她不曾明說卻顯然不怎麼友好的意圖,她那份突如其來的殘忍。

卡麗沒有停下活兒來聽這故事的一個字。她壓低了唱歌聲音,但沒停下。廚房溢滿春季傍晚的光線,到處是卡麗的粗肥皂和清潔粉味兒。山姆之前也會時不時感覺身陷麻煩,不過總是明白地知道麻煩是什麼,懲罰又會是什麼,總能想出辦法矇混過關。但現在他覺得撞上的是一種高深莫測的麻煩,其懲罰難以預料。令他們不寒而慄的甚至都不是科納漢小姐那種病態的決心。到底是什麼呢?埃德加有數嗎?埃德加也覺得風雨欲來——那將是某種足以令人崩潰的重擊。他覺得這想必與卡麗、嬰兒,以及他們乾的好事有關。山姆感覺情況會比這更嚴重,但也只好相信埃德加的直覺。

星期六早上,他們穿過後街,走向火車站。他們趁卡麗拖著一輛當作食品籃的嬰兒車出門做週末採購時離開了寄宿屋。他們事先從銀行取出錢,在門縫裡塞了一張紙條,門開啟就會掉下:“我們走了。山姆,埃德加。”

“我們走了”字樣是前一天山姆在學院裡用打字機打的,不過他們的名字是手籤的。山姆本想加上一句“食宿費付到星期一”或者“會寫信告知父母”,但是科納漢小姐自然知道他們的食宿費付到星期一,而提到會寫信給父母則表明他們並非直接回家。“我們走了”聽起來挺傻,可他擔心要是不留個說法,人們會以為出事了,會展開搜尋。

他們留下了本打算期末賣掉的沉重、破舊的書本:《會計實務》、《商業算術》,把衣服儘可能塞進兩個牛皮紙袋。

早上天氣很好,很多人都出了門。孩子們佔據了人行道,拍球、跳房子、跳繩。他們不得不對兩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袋作著解釋。

“你們袋子裡都裝了些啥?”

“死貓。”埃德加說,把手中的袋子朝一個女孩的腦袋晃去。

可是她膽子挺大。“你們要怎麼處理它們?”

“賣給中國佬做剁貓雜碎湯。”埃德加用嚇人的聲音說。

他們脫了身,女孩在後頭嚷嚷著:“剁貓雜碎湯!剁貓雜碎湯!吃得病怏怏!”快到火車站時,成群結隊的孩子們變少、消失了。周圍換上了十二三歲的男孩們——差不離就是曾經在溜冰場一帶閒逛的那些——在月臺附近溜達、撿菸頭,試圖點著。他倆裝出大人的傲慢神情,免得再被盤問,露出馬腳。

“你們這些男孩可真閒啊。”車站管理員說。火車要到十二點半才開,但他們的出逃時間是根據卡麗的購物時間決定的。“你們知道進城後要去哪兒嗎?有人來接嗎?”

山姆被問了個猝不及防,不過埃德加回答道:“我姐。”

他根本沒姐姐。

“她住在那裡嗎?你們要住她家嗎?”

“她和她老公家,”埃德加說,“她結婚啦。”

山姆都能猜到接下來會是什麼了。

“他們住在多倫多什麼地方?”

但是埃德加毫不露怯。“北部,”他說,“每個城市都有個北部,不是嗎?”車站管理員看起來居然好像滿意了。

“看好錢。”他提醒他們。

他們坐在條凳上,面對鐵軌對面的木柵欄,抓著車票和牛皮紙袋。山姆腦袋裡計算著他們還剩多少錢。他十歲時跟爸爸去過一次多倫多。他記得搭街車時遇到的窘事。他們上車時或者是下車時走錯了門。人們對他們嚷嚷。爸爸嘟囔道,他們全都是他媽的蠢蛋。山姆斷定自己必須準備好接受某種可怕的羞辱,他力圖想象接下來可能出現的複雜情況,免得到時弄得措手不及。然後,彷彿天賜的禮物,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他也不知道這念頭是怎麼來的。基督教青年會。他們可以去基督教青年會,在那裡過夜。到達時估計已經接近傍晚。可以先買點吃的,向人打聽去基督教青年會的路。沒準可以走著去。

他跟埃德加描述了這個前景。“然後明天我們得四處走走,熟悉熟悉地形,找到最便宜的吃飯地點。”

他知道埃德加此刻任何提議都會接受。埃德加儘管無中生有地炮製出了一對姐姐和姐夫,但對於多倫多還是毫無概念可言。埃德加這會兒坐在車站條凳上,滿腦子想的都是火車開過來,他們上火車之類。汽笛尖嘯、出發——逃脫啦。像爆炸一樣讓他們突然掙脫束縛的逃脫。他從沒想過他們要下火車,抱著牛皮紙袋進入一個喧鬧、騷動、擁擠、完全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地方。但是山姆有了一個啟動計劃以後感覺好多了。既然能憑空湧出一個好主意,第二個想必也會接踵而至。

過了一會兒,其他人陸續趕到,都在等同一列火車。兩位女士穿戴整齊,準備去斯特拉特福購物。她們戴著刷清漆的草帽,這表明夏天將至。有個穿一身閃亮黑西裝的老頭抱著一個用麻繩捆好的硬紙盒。在附近閒逛、哪兒也不去的男孩們也作好準備迎接火車——他們都坐在月臺盡頭,晃盪著雙腿。兩條狗在月臺上像模像樣地巡邏,嗅著一個箱子和幾個包裹,研究行李車,甚至朝鐵軌打量,彷彿它們像人一樣知道火車將從哪個方向開來。

一聽到鎮子西部的十字路口傳來汽笛聲,山姆和埃德加就站起來,等在月臺邊。火車到了,彷彿是個好兆頭似的,他們恰好站在列車員搬著小臺階爬下車的地方。列車員沒完沒了地幫著一個抱孩子、拎手提箱、領著兩個小孩的女人上車,之後他倆終於上了車。他們搶在戴夏季帽子的兩位女士、抱盒子的男人和不知還有什麼別的排隊的人前面。他倆一次頭也沒回。他們走到幾乎全空的車廂盡頭,挑了兩個面對面的位置,靠著木柵欄一側,而不是月臺。剛才他們整整四十五分鐘多的時間裡一直在盯著這道木柵欄看。這麼坐著等了兩三分鐘,車外一片如常的混亂,傳來幾聲貌似充滿權威的喊叫,列車員吼道:“開車!”這吼聲不知怎的從人的聲音過渡到了火車的高鳴。火車動啦。他們開始動啦。他倆一隻胳膊依舊摟著牛皮紙袋,另一隻手攥著車票。他們動啦。他們看著柵欄上的木條來證實這事。已經把柵欄完全拋在後頭啦,正穿過鎮子逐漸消隱的郊區——各家的後院、屋後的棚子、房後的走廊、開花的蘋果樹。鐵軌邊鋪天蓋地的丁香花瘋長。

正當他們看著窗外,鎮子尚未完全消失的時候,一個男孩兒在過道對面的座位上坐下。山姆感覺準是月臺上晃盪的男孩中的一個溜上了車,或者不知怎的被允許免費搭一段車,沒準是要到鐵路交匯處去吧。他沒抬頭,不過還是感覺到了那男孩的衣服——穿得太破爛、太古怪了,不可能是為了什麼正經的旅行。他定睛一看,發現男孩抓著一張票,和他們一樣。

冬夜裡,走向溜冰場時,他們並不經常互相打量。在街燈下,他們看著自己在雪地上扭動的影子。在溜冰場裡,人工月亮變幻不定,有些角落幾乎完全陷入黑暗。因此過道對面這個男孩的衣服並沒有立刻讓他明白過來。除了它們不是人們旅行時通常會穿的之外。膠靴,沾滿油漬或油漆的厚重馬褲,一條胳膊下撕了個口子,就現在的天氣而言已經嫌熱的風雨衣,一頂大得離譜的帽子。

卡麗穿著這身衣服,是怎麼從車站管理員的眼皮下溜過的?車站管理員對山姆和埃德加狐疑地看了又看,盤問他們打算住哪兒、誰來接,卻不聞不問地讓這個古里古怪、骯裡骯髒、衣衫襤褸的假冒男孩買了一張票(到多倫多——卡麗是猜的,而且猜對了)並且上了月臺。這一點,在男孩們認出她之後,更加堅信她施展了某種幾乎稱得上是魔法的本領。(或許埃德加對此尤其深信不疑。)她是怎麼知道的?哪來的錢?怎麼會到這裡?

沒什麼不可能的。她買完食品回來,去了閣樓。(為什麼?她沒說。)她發現了字條,立刻猜出他們沒回農場老家,也不會在公路上搭便車。她知道火車什麼時候出發。她知道它會去兩個地方——斯特拉特福和多倫多。她從鋼琴凳裡面壓在讚美詩本子下的鐵盒裡偷拿了買票的錢。(科納漢小姐當然不相信銀行。)等她趕到車站買票時,火車已經進站,車站管理員忙不過來,沒顧得上盤問她。她交了不少好運——幸運的時間、對每一個步驟的幸運猜測——但僅此而已。不是什麼魔法,根本談不上。

山姆和埃德加沒認出那些衣服,她也沒做什麼特別的舉動或姿態引起注意。男孩卡麗坐著,看著窗外,偏著腦袋,避開了他們。山姆再也想不起來是何時意識到那就是卡麗了,也記不得是如何發現這一點的。他也搞不清他是看了看埃德加,還是立馬意識到埃德加也在同時得知了此事。這認識就好像滲進空氣中,等在那裡讓他們吸收似的。他們駛過一條長長的窪地,兩側都是清新的綠草堤岸,然後穿過雪松林大橋——鎮上的男孩在這座橋上互相挑戰著爬下去,在火車從頭頂駛過時,把身子緊貼在橋枕下的支柱上。(要是他們挑戰卡麗,她也敢做這個嗎?)就在開過大橋的時候,他倆都知道卡麗坐在對面了。他倆也都知道對方知道了。

埃德加先開口:“你想挪到我們這兒坐嗎?”

卡麗站起身,挪過走道,坐到埃德加旁邊。她一臉男孩子的表情——與平時狡猾暴躁的表情截然不同。她變成了一個或多或少好脾氣的男孩,通情達理的。

她開口說話的物件是山姆。“你不介意逆著方向坐嗎?”

山姆說不介意。

接著,她問他們包裡是什麼,他倆同時開口。

埃德加說:“死貓。”

山姆說:“午飯。”

他們並沒覺得被人抓住了。他們立刻就明白了,卡麗並不是來抓他們回去的。她是來加入他們的。她用那套男孩衣服,提醒他們那些幸運而巧妙的冬夜,那執行得天衣無縫的計劃,免費溜冰,速度和快樂,耍滑頭的愉悅。那會兒沒出任何差錯,也沒可能出任何差錯,成功勢在必得,他們的每一步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穿著男孩衣服,用偷來的錢混上火車的卡麗,看來與其說施加了威脅,毋寧說是消除了它。就連山姆也不再擔心他們在多倫多能做什麼,他們的錢能撐多久了。要是他的腦筋能像平時一樣轉,他就該看出,一旦降落到真實世界,卡麗的存在註定要帶來各種麻煩。然而他的腦筋沒那樣轉,沒看出任何稱得上麻煩的東西。這會兒,他看到的是力量——卡麗不願被落下時展示出的力量——這力量慷慨地分給了他們三個。此刻似乎滿滿當當——滿是力量,還有各種可能性。不過真開心。真是不折不扣的開心。

那就是山姆的故事慣常採用的結尾——省掉了一些細節和原因。要是有人問,打這之後又怎樣了,他或許會回答說:“嗯,比預想的複雜一點,不過我們都大難不死。”具體地說,那意思就是:基督教青年會啃著雞蛋洋蔥三明治的辦事員兩分鐘不到就看出卡麗不對勁兒。疑問、謊言、冷笑、威脅、電話,誘拐未成年人,試圖把一個姑娘帶進基督教青年會幹不道德的勾當。她父母在哪裡?有誰知道她在這裡嗎?誰允許她來的?誰是監護人?冒出了一個警察。兩個警察。供認不諱和一個電話,車站管理員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扯謊。科納漢小姐已經發現丟錢,發誓絕不寬恕。再也不想看到她。一個生在旅館大廳的棄嬰,父母沒準都沒結婚,收留了養育了,不知好歹,天生的壞種。就當個教訓吧。太丟人了,哪怕卡麗不是個未成年人。

再往後,那意思就是:他們全都大難不死,而且發生了許多事。他本人,哪怕在多倫多最初的那些困惑、蒙羞的日子裡,也想到了像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城市,正午的影子投在深邃狹窄的市中心街道上,各個辦事處裝潢氣派,街車頻頻開動,喧鬧刺耳,這裡正是他想待的地方。一個可以工作、掙錢的地方。所以他待了下來,待在基督教青年會,在這裡他的危機——他的和埃德加的和卡麗的——迅速被淡忘。第二週便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情。他找到一份工作。過了幾年,他發現這裡並非掙錢的真正寶地。西部才是發財的好去處,所以又挪了地兒。

埃德加和卡麗回到農場上,埃德加的爸媽家。不過沒待多久。科納漢小姐發現少了他們,簡直沒法過日子。

卡麗的商店位於一幢屬於她和埃德加的房子裡。樓下是雜貨店和一家美髮店,他們住樓上。(美髮店從前是食品店——山姆和埃德加過去正是在那裡買果醬餡餅來著。“可是誰要聽那個啊?”卡麗說,“誰想聽過去的事啊?”)

山姆對於好品位的概念是由他太太對灰色白色藍色和筆直線條,還有單隻花瓶的崇尚培養而成的。卡麗樓上的住所令他眼花繚亂。金色錦緞做成窗簾,掛在沒窗的牆上,假裝有個大窗戶。金色長毛絨地毯,糙面白石膏天花板上群星閃爍。一堵牆整面都是啞金色鏡子。山姆看到裡面的自己周身遍佈黑色和銀色紋路。許多盞燈從鏈子上垂下,裝著琥珀色玻璃燈泡。

屋子當中坐著埃德加,幾乎一動不動,恰似一個精心擦拭的裝飾品。他們三個當中,他的容貌保持得最好,幾乎沒什麼變化,高大、瘦削,精心拾掇,衣著優雅。他的鬍子是卡麗刮的。她每天都給他洗頭,頭髮變成雪白色,像聖誕樹上天使的頭髮一樣閃閃發亮。他可以自己穿衣,不過她什麼都幫他拿好——褲子、襪子、配套的領帶和胸袋手帕,還有柔軟的深藍色或酒紅色襯衫,它們能襯出他粉色的臉頰和他的頭髮。

“他暈倒過一次,”卡麗說,“四年前的五月份。他沒失去說話能力或別的什麼,不過我帶他去看了醫生,他說不錯,他是暈了一下。但他很健康,狀態不錯。”

卡麗同意山姆帶埃德加出去散步。她平時都待在店裡。埃德加正在樓上的電視機前等著。他認得山姆,好像很高興看到他。山姆說:“穿上大衣吧,我們這就出發。”他順從地點點頭。山姆從衣櫃裡取出一件新的淺灰色大衣和一頂灰帽子,想了想,又拿出一副橡膠鞋套,以便保護埃德加閃閃發亮的皮鞋。

“行嗎?”山姆問,不過埃德加做了個手勢,意思是“等一等”。他正在看一個俊俏的年輕女人採訪一位年長女士。年長女士是做娃娃的。麵糰製成,大小不一,不過都帶著同樣的表情。這在山姆看來白痴極了。埃德加好像對它們很感興趣。或者也許他感興趣的是那個一頭蓬鬆金髮的採訪者吧。

山姆站著等節目播完。然後是天氣預報,埃德加示意他坐下。那倒是合情合理的——在出門散步前關心一下天氣。山姆打算走到奧蘭治大街——那裡的溜冰場和櫻桃樹已被一個老年中心取而代之——然後繞到老科納漢寄宿屋和加拿大輪胎商店看看。天氣預報過後,山姆又坐著看了一會兒新聞,有個關於新稅率規定的新聞引起他的關注。當然了,不斷有廣告干擾,不過新聞最後還是播完了。換上了幾個花樣滑冰運動員。過了差不多一小時,山姆意識到,要讓埃德加出門是沒指望了。

不管山姆說什麼,埃德加總是舉起手,好像想說稍等一分鐘。他永不厭煩,看所有節目都興趣盎然。看到花樣滑冰選手穿著閃閃發亮的服裝,他微笑起來。他似乎真心想走,不過山姆察覺出他其實別無所求。

電動壁爐前的仿壁爐臺上,擺著一張卡麗和埃德加的婚紗照。卡麗的面紗還是很久以前的古老式樣,連在一頂綴珍珠、在她額頭處拉下的帽子上。她坐在扶手椅中,懷裡滿滿地摟著玫瑰,埃德加站在她身後,忠誠、瘦削。

山姆知道這幅照片並非他們結婚當天所拍。那時很多人都會在事後穿著結婚禮服,到攝影棚拍照片。不過這些甚至都不是他們的結婚禮服。山姆記得有個基督教青年會的女人送了一條裙子給卡麗,一件沒形沒狀的悶粉色玩意兒。埃德加則根本沒什麼新衣服,他們在多倫多由一個誰都不認識的牧師主持著,匆匆忙忙結了婚。而這張照片一準想營造截然不同的印象。或許它是多年之後補照的。卡麗的樣子比她真正的婚禮那天老了很多,臉龐變寬了,變厚重了,顯得更加充滿權威。事實上,她有一點點像科納漢小姐。

那就是讓人永遠捉摸不透的關鍵所在——為什麼埃德加在多倫多的第一晚就宣佈要和卡麗結婚。沒這必要啊——至少山姆看不出有什麼必要。卡麗沒懷孕,而且事實上,據山姆所知,她從來不曾懷孕。或許她確實太小了,或者沒正常發育。埃德加邁出這一步,幹了沒人逼他乾的事,接納了本想逃離的東西。他是感到良心譴責嗎?是感到有什麼事令他無處可逃嗎?他說要和卡麗結婚。可那並不是他們原先的打算——不是這麼計劃的,對吧?火車上,山姆看著對面的他倆,他們三個都寬慰地笑著,那可不是因為預見到了這樣的結局。他們只不過在笑罷了。他們很開心。他們很自由。

五十年後才想到問,太遲了,山姆想。不過當年他就覺得莫名其妙。埃德加突然讓他感覺陌生。卡麗變回了可憐的女性狀態。和他們分享過的快樂時刻仍令他記憶猶新,但始終不知該如何理解。這樣的時刻是否果真如它們所呈現的,意味著我們可以擁有快樂的生活,但對它的觸及只能是偶然的,會意的?它們是否放射出如此強大的光輝,以至於此前此後我們生命中的一切——或者說我們主動促成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

卡麗上樓時,他沒提婚紗照的事。“樓下來了個電工,”卡麗說,“所以我得再下去,盯著他點兒。我可不想他坐在那兒抽抽菸就找我要錢。”

他正學著不去觸及一些話題。科納漢小姐、寄宿屋、溜冰場、舊日時光。一個早已開溜的人對留在原地不動的人喋喋不休什麼舊日時光,真夠討厭的——簡直就是一種微妙的侮辱。卡麗則正學著不去打聽他的房產值多少錢,他在夏威夷的公寓值多少錢,他在各種休假和女兒的婚禮上花了多少錢——簡言之,正學著永遠不去打聽他到底有多少錢。

他看得出她還在琢磨另一個問題。他看得出,這問題令她的眼睛——它們展示出她運籌帷幄、穩操勝券的一生——塗成藍色的眼窩的皺紋加深了。

山姆為何而來?這就是卡麗的問題。

他打算告訴她,他或許會待下去,直到找出答案。他或許會做一個寄宿客人。

“埃德加好像不想出去,”山姆說,“他好像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當然,”卡麗說,“當然。他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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