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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傑斯和美瑞白絲

傑斯和美瑞白絲

高中時,我和一個叫作梅瑞貝斯·克羅克的女孩有過一段溫柔、忠誠、無趣的友誼。我完完全全地投身於它,就像夏天在美特蘭河裡投身於溫暖渾濁的淺淺河水一樣——仰浮著,手腳拍拍,任水流把我衝向下游。

這始於某天的音樂課,歌譜不夠用,我們被吩咐合用課本——當然咯,男孩和男孩,女孩和女孩。我四處尋找同樣沒有好朋友一塊兒坐的女孩,突然梅瑞貝斯就坐到身邊了。她剛轉學過來,和姐姐貝特麗絲住,姐姐在本地醫院當護士。她們的媽媽去世了,爸爸再婚了。

梅瑞貝斯個頭不高,胖嘟嘟的,不過挺優雅,一雙從榛綠色過渡到深棕色的大眼睛,一身杏仁色好面板,不帶一個斑點或雀斑,美麗的小嘴時常迷惘地噘著,好像想起什麼秘密的傷心事。我能聞到她用的香皂味兒。甜甜的花香味兒飄過來,穿透層層塵土味兒、消毒水味兒和汗味兒——尋常學校的味道——穿透了噩夢般的無聊和繚繞不去的焦慮感。居然挑中了我,真不可思議啊,我都有點暈了。接下來幾星期,我每天早上醒來都莫名其妙很開心。然後就會想起這一刻。

梅瑞貝斯和我經常談起它。她說滑向我身邊時,心臟怦怦跳個不停,但她告訴自己,現在就去,不然就永遠沒機會了。

在我整個童年時期讀的書裡面,女孩子們紛紛本著強烈的獻身精神,兩兩成對,結成牢固的友誼。她們發誓永遠為對方保密,永遠不向對方隱瞞任何事,也永遠不與別的女孩產生深沉持久的友情。婚姻不會改變什麼。她們會長大,戀愛,結婚,但仍在彼此心頭佔據頭號位置。她們用彼此的名字給女兒取名,時刻準備在對方得傳染病時前去照料,或者在法庭上為對方作偽證。這種不可褻玩、繁瑣複雜的忠誠,以及鄭重其事的情意綿綿,正是我現在渴望,或者覺得可以施加給梅瑞貝斯的。我們發了誓,下了保證,互相傾吐了秘密。她對一切都全盤接受。她天性溫順。每當想到什麼悲傷或可怕的事,她總喜歡貼過來依偎著你,握住你的手。

“你最喜歡哪個兄弟?”辛德曼先生微笑著,好像已經把我逼入死角。

“米嘉。”我答道。這會兒,我不那麼緊張了,挺願意繼續聊下去,解釋為什麼喜歡他——阿歷克塞太純潔了,伊凡又太富知性了,等等。回家路上,我想象著說出了這些,想象著隨著我的滔滔不絕,辛德曼先生的表情漸漸變得肅然起敬,還帶點隱隱的懊惱呢。旋即我意識到在發音上犯的錯。

我沒機會繼續說下去,是因為辛德曼夫人躺在沙發上嚷嚷起來:“最喜歡,最喜歡!誰是大家最喜歡的那個肥胖發脹的懷孕老女人吶?我倒想知道這個!”

不管我對梅瑞貝斯如何挖苦辛德曼夫婦,我仍想從他們那裡博取些什麼。關注、認可。我喜歡辛德曼夫人說我是個歷史天才,儘管我知道這說法夠傻的。對他的話我會更在乎。我感覺他瞧不起這鎮子和鎮上所有人。他根本不在乎他們對他不鏟走道是怎麼看的。我真想在他的輕蔑上齧出一個小洞。

可是,他還是要被稱為寶貝男孩,並且屈從於那些親吻。

梅瑞貝斯也有新鮮事要告訴我。貝特麗絲有男朋友了,一心想訂婚。梅瑞貝斯說,他們正又急又累地朝那使勁兒呢。

貝特麗絲的男朋友是個理髮師學徒。他在下午過來看她,那時她正好從醫院倒班回來,理髮店也正好空閒下來。那會兒,公寓裡別的女孩還在上班,梅瑞貝斯和我呢,要是我們知趣,設法在學校逛逛,去喝杯可樂或者花點時間逛逛街的話,也不會出現在那裡。可梅瑞貝斯堅持徑直回到出租屋。

我們會發現貝特麗絲正在鋪床。她扯下所有被子,熟練地鋪好床單,然後在床單上的關鍵位置橫鋪一張吸水棉墊。我想起從前偶爾尿床,丟人地墊著橡皮墊睡覺的日子。

她重新鋪好被子,拉扯齊整,藏起這個秘密。她拍松枕頭,把被子上面的毯子掀開一個小角。我頓覺心頭襲上一陣兒時慾望造成的眩暈感,一種對於被子的親密觸感的回憶。粗糙的毯子,舒服的法蘭絨床單,那些秘密。

貝特麗絲穿過大廳走向浴室,就像收拾床鋪一樣,她也要去收拾身上的相關部位。她帶著一種嚴肅、盡職的表情,一種家庭主婦般的專注。她依然沒跟我們說一個字。

“要是接下來她當著我們的面做起那個,我也不奇怪。”我們下樓經過浴室門口時,梅瑞貝斯大聲說道。水嘩嘩衝著。貝特麗絲在做什麼呢?我想大概是在用浴棉吧。

我們坐在走廊臺階上。鞦韆在冬天收起來了,還沒裝回去。

“她真不知羞啊,”梅瑞貝斯說,“我還要在那張床上睡覺呢。她以為把墊子鋪在床單上就沒事了。墊子是她從醫院偷來的。根本不能相信她,哪怕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打架了,她說:‘我們和解吧,來握握手吧。’我握住她的手,可她手心裡捏著一隻小蛤蟆,是在浴室裡跳到她身上的。”

雪還沒化完,刺骨的寒風正把沼澤、小溪和潮水的味道掃進鎮上。不過理髮師學徒依然懶得穿外套。他穿著白色工作服,沿小巷匆忙趕來,一路心無旁騖地低著頭。他沒料到會撞上我們。

“你們好啊!”他招呼道,故作輕鬆地裝出一副熱情樣兒。

梅瑞貝斯沒接茬,出於忠誠,我也不能開口。我們沒站起身,只是挪了挪,讓出僅容他走上臺階的空間。我豎著耳朵,卻沒聽見臥室門開關的聲音。

“他們就像兩條狗一樣,”梅瑞貝斯說,“幹著那種事的兩條狗。”

我想著此刻正在發生的事。互相問候,交換眼光,脫衣服。以什麼順序呢?伴隨以什麼樣的語言和愛撫呢?他們是陷入瘋狂呢,還是有條不紊的?他們是脫了一半就滾到床上呢,還是像在看病時一樣脫衣?我覺得後一種可能更符合他們。

脫掉那個。對的。現在躺下。開啟雙腿。平靜的命令,麻木的執行。貝特麗絲目光呆滯而順從。而理髮師的學徒,那個瘦骨嶙峋、滿脖子雀斑的傢伙,變得專橫起來,準備實施他那邪惡的力量。就這樣。是的。就這樣。

“有一次,一個男孩讓我做這事,”梅瑞貝斯說,“我弄得他差點被開除。”她告訴我,七年級時,一個男孩傳了張紙條給她,上面寫著:“你想幹××嗎?”她把紙條交給了老師。

“有人想讓我做這事。”我說。這話讓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垂著眼睛,沒看梅瑞貝斯。是誰?她問,他是怎麼說的?在哪裡?什麼時候?是我們班上的什麼人嗎?我為什麼沒告訴她?

她跳到下方的臺階上,盯住我的臉。她把手按在我的膝蓋上。“我們答應什麼事都不向對方保密的。”她說。

我搖搖頭。

“你居然沒告訴我,我好傷心啊。”

我咬著嘴唇,好像打算鎖住秘密。“其實,他和我相愛了。”我說。

“傑茜!快告訴我!”

她答應把自動鉛筆給我用到學期末。我沒接茬。她說我還可以用她的鋼筆。自動鉛筆和鋼筆,全套都給我用。

我本想多逗她一會兒,然後承認這只是個玩笑。起初,我腦袋裡一個人名也想不起來。突然我想起來一個,但它太丟人了。我沒法相信我會說出它。

“傑茜,我給你一個手鐲。不是借。是送給你。你想要隨便哪個都行,就送給你了。”

“我要是說出他的名字,可不是為了手鐲哦。”我說。

“我向上帝發誓我不會說的。我保證,說了就死。”

“對上帝發誓就夠啦。”

“我會的。我對上帝發誓,傑茜,我對上帝發誓了。”

“辛德曼先生。”我輕聲道。我感覺出奇地輕鬆,毫無撒謊的負擔。“就是他。”

梅瑞貝斯從我的膝蓋上縮回手,坐直身子。“他太老啦,”她說,“你說過他很醜!他結婚了!”

“我從沒說過他醜啊,”我說,“他只有三十三歲。”

“你根本不喜歡他!”

“你戀愛的時候,有時候一開始就是那樣的。”

從前我認識一個老太太,談到自己的生活時她告訴我,她跟羅伯特·勃朗寧發生了三年私情。她根本沒老糊塗。她是個非常精幹、爽朗的老太太。她沒說熱愛勃朗寧的詩歌,或者花所有的時間讀他。她也沒說她有過幻想。“哦,是啊,”她說,“後來我就跟羅伯特·勃朗寧發生了三年私情。”我等她笑起來,或者補充幾句解釋的話,但沒有。因此,我不得不認為,她在想象中開展的私情是如此嚴肅、投入,她不容許自己把它說成是想象。

那年春天我和辛德曼先生——在我的頭腦中,在梅瑞貝斯面前——展開的私情,或許並沒在我生命中佔據那樣重要的位置,不過它還是讓我有事可忙。我和梅瑞貝斯相處時不再走神和厭倦了。我不得不安排再安排各種情節,透過選擇要透露的資訊讓它們一一到位。我安排了和他的交媾,但沒告訴她,後來不禁倍感慶幸,因為我又決定還是不要讓它發生為好。否則我沒法令人信服地想象那過程,或者事後要說些什麼話。扯謊絲毫不曾讓我為難。一旦一頭扎進了錯誤之路——說出了辛德曼先生的名字——犯錯的感覺便分外美妙起來。

我不僅透過所說的話,還透過我的模樣來演示事情的進展。我並沒有勒緊皮帶、塗脂抹粉,表現得像個年輕的誘惑者。相反,我特意把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頭上,徹底放棄胭脂和口紅,只是仍舊敷著厚厚的粉,好顯得臉色蒼白。我穿著一件恩娜姑媽的鼓鼓囊囊的縐綢上衣去上學。我告訴梅瑞貝斯是辛德曼先生要我穿成這樣,把頭髮盤起來。他受不了任何人盯著我的頭髮看,或者看到我胸部的線條。他因為愛的重負而痛苦。我也一樣。我弓著肩膀,表現出受難的氣質。激情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這就是我想給梅瑞貝斯傳達的資訊。必須讓負罪感、心事重重和一種熾熱的慾望成為我的日常伴侶。

同樣也要成為辛德曼先生的。在我的想象中,他越來越不顧一切。他愛撫我,低語喃喃,然後又自責、呻吟一番,變得虔誠起來,吻我的眼皮。

那麼,真正的辛德曼先生呢?這一切是否讓我一聽到他進門便全身顫抖,對他充滿期望,希望看到什麼暗示呢?根本沒有。他在我的想象中扮演角色的時候,就從現實中隱退了。我不再期待什麼有趣的交談,或者哪怕衝我的方向點點頭。在我腦海中,我設法改善了他的相貌——給了他一種比較健康的臉色,壓制了他習慣性的微微冷笑,讓他顯出一副憂鬱溫柔的模樣。我設法不看他的真人,免得又要從頭到腳改造他。

梅瑞貝斯追問著細節,但是對一切都不滿意。她督促我永遠不要屈服。“你不能向辛德曼夫人告發他嗎?”她說。

“那會要了她的命的。反正她生孩子時也大有可能死掉。”

“要是她死掉的話,你們會結婚嗎?”

“我還不夠大哦。”

“他可以等嘛,要是他真像他說的那樣愛你的話。他需要有人照顧寶寶的嘛。他會繼承她的所有財產嗎?”

提到寶寶,讓我想到某件最近在辛德曼家發生的真事,也是一件讓人不舒服的窘事。辛德曼夫人招呼我去看寶寶踢她。她躺在沙發上,掀起袍子,用一個墊子遮住私處。“在那兒,看啊!”她嚷道。我看到了,那可不是表面上的一下顫動,而是整個佈滿淡斑的山丘從底下傳出的起伏翻滾。她的肚臍眼鼓突,像一個隨時會彈出的瓶塞。冷汗從我的胳膊和額頭上直冒出來。我喉嚨裡也翻上來一團硬邦邦的噁心感覺。她笑了,墊子滑了下來。我衝進廚房。

“傑茜,你有什麼好怕的?我想他們中沒有哪個會像你反應這麼大!”

在辛德曼家的另外兩幕。

辛德曼先生早早回了家。我放學後到那裡時,他和辛德曼夫人一起待在起居室裡。辛德曼夫人仍舊整天拉著窗簾,儘管外面已經是春天了,炎熱的五月天。她說不許任何人看到屋裡,看到她這副模樣。

我從炎熱、明亮的下午走進屋子,發現拉著窗簾的悶熱房間裡點著薰香,兩個蒼白的人咯咯笑著,喝著酒。他坐在沙發上,她的腳擱在他大腿上。

“正好來參加慶祝!”辛德曼先生說,“這是我們的告別聚會!我們的告別聚會,傑茜。告別了,走嘍,再見!”

“別胡扯!”辛德曼夫人說,用光腳後跟搗他的大腿,“我們還沒走呢。得等到這個可怕的寶寶出生才行。”

喝醉了,我想。我經常看到他們喝酒,不過此前從未看到他們酒後舉止上有什麼可笑的不同。

“艾瑞克要去寫他的書了。”辛德曼夫人說。

“艾瑞克要去寫他的書了。”辛德曼先生用愚蠢的尖聲說道。

“確實嘛!”辛德曼夫人說,一邊又用腳後跟搗了幾下,“等這個怪物一生下來我們就走。”

“那真是個怪物嗎?”辛德曼先生說,“它有兩個腦袋嗎?我們可以用它辦個怪物展,賺一大筆錢嗎?”

“我們不缺錢。”

“我缺。”

“給我住嘴吧。我可不知道它是不是有兩個腦袋,不過我覺得它足足有五十條腿。前幾天它把傑茜嚇壞咯。”

她告訴他我是怎麼逃開的。

“你得習慣這些事啊,傑茜。”辛德曼先生說,“世界上有些地方的女孩,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有一兩個孩子了。你在自然面前可沒法討巧。小小的棕色面板女孩,其實她們自己也還只是孩子,就已經有孩子了。”

“哦,我敢肯定。”辛德曼夫人說,“傑茜,做個乖孩子。你知道什麼是金酒,對嗎?在這個杯子裡倒一點金酒,然後倒滿橙汁,這樣我可以補充點維生素C。”

我接過她的杯子,辛德曼先生想站起身,但她按住了他,他只好說:“香菸。我想它們在臥室裡。”

他從臥室回來後沒去起居室,而是進了廚房。我在水槽邊往冰盤裡倒冰塊。

“找到沒有?”辛德曼夫人嚷道。

“正在這裡找吶。”

他手裡抓著一盒煙,卻在水槽邊的櫃子裡動作很大地翻找。他捱到我身邊,和我肩並著肩。他把手擱在我肩膀上捏著。他把手攬到我的背上,摸我赤裸的後脖子。我手裡端著冰盤站著,盯住窗外一輛停在後巷的舊巴士,就在福音堂後頭。車身一側印著“聖體龕”字樣。

辛德曼先生只用指尖拂過我的喉部。它們的觸控起初輕得像水滴。然後重了些。越來越重,最後用力刻著我的面板,好像要劃出幾道溝似的。

“找到啦。”

我給辛德曼夫人端去飲料,辛德曼先生正坐在立式菸灰缸邊的扶手椅裡。

“過來坐在剛才的地方嘛。”她用那種愚蠢甜膩的聲音說。

“我在抽菸。”

我的喉嚨刺痛著,好像剛捱了一拳。

幾天後的第二幕,在我又一次去幹活的時候。

辛德曼先生在花園裡忙碌。他只穿襯衫,仍打著領帶,在花園一角,用鋤頭清除覆蓋在一間搖搖欲墜的小涼亭上的藤條。他警告地喊了我一聲,等著我穿過沒修剪的草地走到他面前。他說辛德曼夫人不大舒服,醫生給她開了點藥讓她睡覺,讓她不要亂動,安靜下來,防止早產。他說我今天最好不要進屋。

我離他兩碼遠。突然他說:“過來。到這兒來。問你件事。”

我湊近了些,雙腿直髮抖,不過他只是指著腳下一棵長勢旺盛、多葉紅莖的植物。

“這是什麼,你知道嗎?我該挖掉它嗎?我分不清這裡什麼是雜草,什麼不是。”

這是一株大黃屬植物,我向來就管它叫草,或者叫蒲公英。

“我也不知道啊。”我說,那會兒確實腦袋一片空白。

“你不知道?那你對我有什麼用呢,傑茜?這個難道不是個古怪的小窟窿嗎?”他沖涼亭揮揮手,“真不知道它是給什麼東西造的。侏儒嗎?”

他抓住一把藤蔓,扯開,命令道:“進去。”

我照做了。裡面是一個奇妙的隱身之所,陰森森的,無人打攪,起伏不平的泥地上點綴著幾叢枯萎的植物。屋頂確實很低,我倆都只能彎著腰。

“熱嗎?”辛德曼先生問。

“不熱。”事實上,我全身發寒——一陣陣虛弱感,渾身不自在。

“沒錯,你是熱。你那團頭發下面全是汗。”

他例行公事地摸摸我的脖子,就像醫生檢查身體一樣,然後把手挪到我的臉頰和髮際線一帶。

“連額頭都出汗啦。”

我能聞到他手指上的香菸味,還有報社油墨機器的味道。我只希望能坦然面對這些。自打在廚房水槽邊,辛德曼先生摸過我的喉部之後,我就一直覺得正在親身體驗我的謊言,我的幻想的魔力。我是一個會施巫術卻手足無措的傢伙。毫無選擇,唯有屈從,屈從於其結果。我琢磨著,不知那激情的進攻是否不再有什麼鋪墊了,直接就要在這裡發生——就在此地,在涼亭的遮蔽中,在泥地上,在枯死的樹葉和刮人的小樹枝當中,裡面沒準還藏著老鼠或小鳥的屍體呢。我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在我的幻想中辛德曼先生經常發出的那些痴情告白,那些美妙的請求和纏綿,是絕無可能了。

“你以為我想吻你了,傑茜?”辛德曼先生說,“我毫不懷疑你是個接吻高手。可是不行。”他說,好像是我在請求他似的。“不,傑茜。我們坐下吧。”

涼亭裡有幾塊嵌在牆上當長凳的木板。有的斷掉了。我坐在一塊沒斷的上面,他坐在另一塊上。我們得朝前俯身,避開從格柵牆上鑽進來的硬邦邦的樹枝。

他把手按在我的膝蓋上,按住我的棉布裙。

“辛德曼夫人會怎樣呢,傑茜?你覺得她這會兒要是能看到我們,會很高興嗎?”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提問,可他又問了一遍,我只好回答:“不會。”

“因為我對她做了你可能會希望我對你做的那種事,她要生孩子啦,這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兒。”

他隔著薄棉布拍拍我的腿。“你是個衝動的女孩吶,傑茜。你可不該男人一喊,就跟他們進了這樣的地方。你不該這麼急著讓他們吻你。我想你這人性子急,對吧?你這人性子急吶。你該學點教訓。”

事情就這麼繼續著——拍打和說教,同時衝我而來。他宣稱這都是我的錯。同時,他的手指掀起我面板下的騷動感,挑起一種溫和的、隱隱的痛楚。他用乾巴巴的聲音譴責我。他的手令我興奮,他的話讓我羞愧,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東西嘲弄著,深深地嘲弄著這兩種反應。我不知道這樣不公平。至少,我沒想到抗議這不公平。我確實感到羞愧,還有困惑,還有渴望。但我羞愧並非因為他宣稱的那些我應當為之羞愧的事情。我羞愧,是因為被逮個正著,被弄得一臉蠢相,因為被如此誘惑又被如此譴責,而且我已經身不由己。

“有一件事你得學會啊,傑茜。要為別人著想。為別人設身處地著想。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做起來很難。對你來說,會很難吶。”

他或許是指他老婆,我沒為她著想過。不過我對這話的理解有所不同。難道不是這樣嗎:迄今為止我在世界上認識的所有人,對我而言都只是些用來填充我的美妙幻想的木偶罷了?確實如此嘛。按照恩娜姑媽喜歡的說法,他這話說得可謂一針見血。不過,在這種事情上,對個人挫敗的一針見血,並不會讓人羞愧難當、感激涕零、洗心革面。相反,錯誤被赤裸裸地揭穿,逼出的是尊嚴。我現在就是這樣。尊嚴被逼出來了,尊嚴終止了所有偷偷摸摸的甜蜜愛撫,澆熄了愉悅的希望和暗地裡的誘引念頭。對於一個可以如此洞穿我的人,我還能有什麼念想呢?事實上,要是這會兒能將他從地球上抹去,我會的。

他察覺到了變化。他收回手,站起身。他吩咐我先出去,直接回家。沒準還警告了幾句,不過我沒再聽下去。

除此之外,梅瑞貝斯宣佈她不相信我。“我一開始信。真的。後來我就開始懷疑了。”

“我們分手啦,”我說,“全都結束了。”

“我不相信你,”梅瑞貝斯悲痛地搖著頭,聲音顫抖地說,“我不相信你和他之間有過任何事情。我不得不告訴你。別生氣啊。我實話實說。”

我沒回答。我快步走著。我們正在上學路上。我們像往常一樣,在道明銀行的一角碰頭。她走過整整三個街區,才脫口說出剛才那些話。她只好快步小跑著跟上我。就在遇到別的幾個女孩之前——就在我友情洋溢、心情愉快地招呼她們的名字之前——我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就像對叛徒一樣瞪了她一眼。我覺得她罪有應得。她錯了——我和辛德曼先生之間發生了好多事。當然,她也是對的。但是我狠狠地按捺住了那方面的想法。遭到譴責時,不管它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你都會爆發出這種理直氣壯的怒火。

我不假思索便採取了不搭理梅瑞貝斯的策略。她在衣帽間湊上前來,溫柔地說:“我們一起回家吧,傑茜。”我沒理她。她走在我身邊,我假裝她不存在。考試開始了,我們的日程改變了,避開她變得很容易。

一封信出現了,夾在我的法語書裡。我沒把它讀完。她說我在傷害她,她吃不下飯,夜裡在床上哭泣,哭得頭痛欲裂,都沒法看清考卷上的試題了,肯定會不及格。她道了歉,希望自己沒有這麼大嘴巴。要是我再不跟她說話,那她怎麼才能跟我說道歉呢?她只知道一點——她永遠不可能像這般狠心對我。

我徑直看到末尾,看到兩顆用小小的x組成的心形,裡面寫著我倆的名字。傑斯和美瑞白絲。我沒再讀下去。

我想擺脫她。我厭倦了她的抱怨和信任,她美麗的臉蛋和溫柔的性格。我已經超越了她,不再需要她能提供的任何東西。還不止如此。她哭腫的眼睛、備受折磨的模樣隱隱令我滿足。我享受著傷害她的感覺。毫無疑問。我贏回了一點點在辛德曼家的涼亭裡失去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

幾年——現在看來也沒幾年,不過當時感覺過了很久——之後,我又到讀高中時的鎮子,在大街上逛著。我已經是研究生了。我贏得了獎學金,不再會讀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恩娜姑媽去世了。給地板打完蠟之後,她剛坐下來,就死了。佛羅瑞斯結婚了。貌似一個藥劑師秘密追了她很多年,他擁有鞋店隔壁的藥店,但是恩娜姑媽反對他:他酗酒(也就是說,會小呷幾口),而且是個天主教徒。佛羅瑞斯連生兩個男孩,她把頭髮染成褐色,晚上會和丈夫一起喝點啤酒。喬治和他們住一起。他也喝啤酒,幫助照看寶寶。佛羅瑞斯不再害羞或侷促。她變得很樂意交朋友。她送給我花朵圖案的圍巾和人造珠寶,都是我用不上的,還送給我從藥店拿來的潤膚露和唇膏,這些我倒很喜歡。她邀請我一有空就去看她。我有時真去了,不過那亂糟糟的家庭生活,那些以寶寶們為中心的快樂忙碌,很快便逼著我出門散步。

我沿大街逛著,突然聽到有人叩窗。是保險公司的窗子,叩窗的是梅瑞貝斯,她在那兒上班。高中最後一年,她上了打字和簿記課。她跟貝特麗絲和她的丈夫一起生活,後者很快就開了一家自己的理髮店。在那一年裡,她沒再嘗試和我做朋友。看到對方迎面走來,我們會走到馬路對面,或者盯著櫥窗——儘管更多是出於窘迫而非真正的敵意。之後她就進了保險公司。

辛德曼夫婦在此之前就離開了。寶寶出生前,他們鎖上房子,去了多倫多。是個男孩——據大家所知非常正常。恩娜姑媽對於他們沒有正確地封上房子十分不滿。她說,裡面會生耗子的。不過他們賣掉了它,把報紙也賣了,走得徹徹底底。

梅瑞貝斯招呼我進門。

“我好久好久沒看見你了。”她說,好像我們分別時有多友愛似的。她插上電水壺,給我衝速溶咖啡。保險商不在。

她胖了點,不過依然很美麗,楚楚動人。她一如既往衣著入時,穿了件漂亮至極的粉藍色毛衣,拉絨羊毛裹著柔軟的胸部。她在桌子抽屜裡存著巧克力,在錫皮罐裡放著果醬塔。她請我吃裹著錫紙的杏仁蛋白軟糖。她問我是否還在上學,學什麼。我跟她提了一點我的學業和打算。

“太棒啦,”她誠心誠意地感嘆道,“我一直就知道你可聰明瞭。”她說她聽到我恩娜姑媽的事很難過,她覺得佛羅瑞斯過得不賴。她聽說佛羅瑞斯的小寶寶們可愛極了。

貝特麗絲生的都是女娃娃,也很可愛,不過都被寵壞咯。

我們都感嘆說,她居然看到了我,多幸運啊。我們發誓找個時間好好聚聚——我知道對此她和我一樣,都並非發自真心。她讚美我的安哥拉羊毛圍巾和帽子,問是不是在城裡買的。

我說是的,唯一的問題是:掉毛掉得一塌糊塗。

“把它們放進冰箱凍一夜,”她說,“我不知道原理,不過很有效。”

我開啟門,寒風從街上刮進來。

“記得我們過去有多瘋嗎?”梅瑞貝斯感嘆道,聲音悲傷而驚奇。她忙著四下打轉,按住紙張。

我想起辛德曼先生和我的所有謊言,以及涼亭裡那種難以言喻的混亂感覺。

“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咯。”梅瑞貝斯說,撲到桌上按住東西。

我笑了,也發了點類似的感慨,然後趕緊關上門。我從門外揮揮手。

那會兒,我感覺到了變化——從十五歲到十七歲,從十七歲到十九歲——卻沒意識到其實一直以來,我還是我。我看到梅瑞貝斯關在辦公室裡,更甜美、更豐滿了,四周是她的點心和打字機,我看到辛德曼夫婦遠在天邊,陷在他們沒完沒了的博弈之中,可我自己卻是變幻不定的,揮卻了一個又一個夢想、謊言、誓言和錯誤。我不曾看出的是,擁抱著又決絕著的,其實是同一個我。我還以為我可以一遍遍重新來過,磕磕碰碰地走過世界而毫髮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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