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園區裡,一家名叫“西三”的數碼店等著十一點十八分開業。店門口是一幫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在做最後的整理,舉凡花環門、氣球門、紅地毯、拉花、花籃等慶典該有的東西一樣不落,密集的熱鬧鋪滿連綿十來個大櫥窗的門面,花團錦簇地昭示該店的實力。
店老闆田景野叉腰站門邊只是看著,基本不用指點。他穿一身鮮嫩的湖綠色西服套裝,那種鮮嫩與他皺紋遍佈的黑瘦臉龐頗不相稱,誰經過都會忍不住彆扭地看他一眼。即使在花團錦簇的慶典場合,他的衣著依然滑稽得招人眼球,只要看清他的臉,誰都會在心中暗笑:這老闆準保是剛洗淨泥腿的暴發戶。
田景野並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臉上淡淡的,甚至像是沒睡醒,但斂在單眼皮下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地看著不遠處一輛鏽跡斑斑的小麵包車慢慢靠近。等麵包車慢慢地穿過腳踏車道,打算蠻橫地奔著擺滿花籃的路階軋過去時,田景野才快步走過去,老遠就衝著拉開的車窗裡伺機尋釁的幾個小癟三喊道:“兄弟,幫忙,幫忙……”
車是停住了,險險地沒軋到花籃,但車裡的小癟三奇道:“幹嗎,路是你家的?不讓停車?誰規定的?”
田景野皮笑肉不笑地扔兩包中華進去,道:“阿才哥里面交的好朋友田景野剛定的規矩嘛。”
小癟三驚道:“喲,田哥,是田哥。”連忙將手裡的兩包煙塞回去,“田哥,大水衝了龍王廟,我們兄弟幾個剛從老家回來,還沒去才總那兒報到……”
“呵呵,回吧。”田景野擺手打斷小癟三,將香菸推回去,便轉身走開了。
他身後,幾個小癟三逃命似的將小破面包車開走了,油門踩得殺雞似的尖叫。
不遠處的一輛黑色吉普指揮者裡,姐姐寧宥這才放開壓在弟弟寧恕肩上的手,笑道:“我怎麼說的?即使把田景野扔到寸草不生的花崗石山裡,他照樣活得活蹦亂跳,區區小事難不倒他。”
寧恕敲著方向盤皺眉道:“你看他穿的是什麼啊,還有這些豔俗裝飾,他老皮老臉,還走小清新路線?”
寧宥抿嘴一笑:“大學城裡小清新多啊。你回吧。”
“我跟田哥打個招呼。”寧恕邊說邊下車,很自覺地繞過車頭替剛下車的姐姐將車門關上。
寧宥本想嘲笑寧恕一下,可扭頭見田景野笑嘻嘻地迎過來,只得放過寧恕,飛快換上一副驚訝的表情,輕輕軟軟地吐聲兒,一點兒不怕急急趕來的田景野聽不到,只怕丟了自己怯生生一段文雅秀氣:“田景野,你又鬧什麼花樣?幫你做佈置的是婚慶公司嗎?”
田景野一張睡不醒的臉這會兒笑得滿臉皺紋,沒心沒肺地涎皮賴臉道:“沒錯,據說是全市排名第一的婚慶公司。等會兒嘉賓都走紅地毯,鑽花環門,撒玫瑰花瓣,哈哈。我們班同學早年結婚沒一個大操大辦的,我今天全替你們補上。我這身打扮,小丑吧?給你們當司儀。”
寧宥抿嘴而笑,剛剛因驚訝而微微圓睜的雙目笑得彎如新月,此時眼角才顯出若隱若現的細紋來。到底是人到中年了,再好的保養也敵不住歲月雕琢。可她笑得如此柔美,田景野看得一愣,立刻下意識地轉開眼去,這才留意到跟在寧宥身邊的寧恕。他腦子稍微一轉,便知來者是誰,他是真的吃驚:“寧恕?你不是在北京高就嗎?回來了?嘖嘖,這身帥氣,肯定什麼五百強中堅吧,你們姐弟都是五百強高層的料。我這路邊小店開門,就等著你們這種白領——不,金領,來幫我撐撐門面,免得一屋子都是鄉下土財主味兒。”
寧宥道:“你才五百強高層,你們全家都是五百強高層。有誰比我早到?”
寧恕誠懇地抱拳道:“恭喜田哥新店開業。我以後就回家發展了,請田哥關照。”
田景野伸手壓下寧恕的抱拳,笑道:“這麼鄭重幹什麼?你是寧宥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寧宥,你還記得嗎?當初你上高一,寧恕上初一,你們姐弟倆一起去學校報到,是我替你們拉的行李。想不到寧恕現在出落成個大帥哥,我快認不出來了。”
寧宥輕輕柔柔地微笑道:“田景野,您貴庚?別以為憋出一張老臉皮就有資格倚老賣老,在寧恕面前也不行。寧恕,你回去上班,回頭等田景野不忙了,你再來找他玩。”
田景野緊緊握著寧恕的手晃了晃,笑道:“是啊,寧恕,你走吧,明天開始我就閒了,你隨時過來找我玩,我們玩。”
寧恕卻彷彿沒聽見田景野一口一個玩,禮數週全、彬彬有禮地與田景野告別。
田景野藉著送寧恕,臉朝寧恕方向遞著笑容,嘴卻對著寧宥一五一十地如實交代:“實際上是十一點十八分正式開業,要要要發。但我現在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你肯定不喜歡,就特意請你早來一步,雖然知道你大清早從上海趕來很辛苦。我領你裡面看看去,咱走紅地毯?”
寧宥又笑。她似乎總在笑。她挑了挑眉毛,欲言又止,又一笑,轉身嫋嫋娜娜地沿著紅地毯進店去了。
她身後的田景野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狂拍那女性味十足的背影。
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寧宥走進店門拐了彎,田景野剛想收起手機,身後傳來不緊不慢但權威十足的聲音:“田景野,你犯規。把相片都傳到我郵箱,你手機清空。立刻,馬上。”
田景野“嗷”一聲回頭,能這麼命令他的,還能是誰呢?當然是高中做了他三年班長的簡宏成。他當即依言飛快地操作手機,將照片傳到簡宏成郵箱,又當著簡宏成的面將自己手機記憶體裡的照片清空。但他手指翻飛時,做了手腳。他賭簡宏成這大爺操作手機肯定不靈。事實是,簡宏成即使眼睜睜看著,還是被田景野陳倉暗度了。田景野一邊還不忘笑問:“班長,你不是該在達沃斯或者博鰲嗎?”
“你開這個店,我怎麼可能不飛來捧場?現在還早,你忙,我幫忙。”可簡宏成嘴上這麼說,等面前一列婚慶公司的工作人員搬著花籃走過,他立刻大步流星奔店裡而去。
田景野只得趕緊跟上。
寬敞的店堂裡,一眼望去,都是年輕的店員在做最後打掃,卻不見才剛先一步進來的寧宥。簡宏成失聲大喊:“寧宥!寧宥?”
田景野也四處張望,他不像簡宏成東奔西突地亂找,而是熟門熟路地穿過店堂,直奔辦公室。果然,後門還在輕晃,寧宥顯然是從這兒走了。他愣了會兒,失落地走回,對簡宏成大聲道:“別找了,後門跑了。你倆王不見王的,早知道你來,我就不通知她了,白害她清早從上海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