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裡的日頭格外毒辣,熱浪逼得樹上的蟬都鳴得懨懨。
顧家如珠如寶捧大的嬌嬌小姐不願再悶在屋子裡,強撐著尋了一處高大梧桐下的廕庇之所,卻是半拉兒身子在陰涼裡,半拉兒被日光直直照著,白皙的肌膚都被曬出了幾分紅也無動於衷。
一旁的服侍的小丫頭銀杏長了一張討喜的圓臉蛋兒,此時上面掛滿了汗珠,小嘴不停地勸著自家姑娘——
“姑娘,要不還是回屋吧,夫人派人給您的屋子裡添了冰呢。”
顧杳杳原本半闔的杏眸亮了亮,不過片刻又打消了念頭,有氣無力地瞥了一眼自家的小婢女,道:“你不懂。”
她沒精打采地搖頭晃腦。
“我這是趁著日頭好,給自己去去晦氣。”
她往日裡一張漂亮神氣的臉孔被曬得怏怏,聲音也好似有氣無力,心中卻一股子煩悶氣到處亂竄。
她才不要回屋子裡。她被爹爹罰抄了整整三天的書,滿屋子都是那股令她聞了就欲作嘔的墨味兒。
“姑娘,那您往陰涼下挪挪啊,曬壞了可怎麼辦。”小丫頭眼見姑娘不聽勸,又急又無奈。
杳杳雙目放空地望著白磚青瓦的院牆,不知道想到什麼,冷笑了一聲。
“熱不死。”
這事兒對她來說也算無妄之災,平白往心上添了堵,她鬧鬧脾氣又怎麼了。
事情的起因還得再往前說說。
杳杳是顧家獨女,闔府上下明珠似的將她捧在心尖尖上。十幾年無憂地長到及笄,甚少能遇見什麼不順她心意的事——
除了她的婚事。
顧家夫人同周家夫人是手帕交,二人玩笑似地做了約定,若是將來生得一男一女,就自幼結成兒女親家,也就是所謂的娃娃親。然而顧夫人連著兩胎都生了男孩兒,周夫人好容易懷著孩子,千盼萬盼卻也是個男娃娃,兩家本都死了這條心了,誰知沒過幾年,顧家么女便出生了,也就是杳杳。
兩家高門大戶,門當戶對,自是樂得有緣做個親家,何況兩個小娃娃自幼生得玉雪可愛又聰明玲瓏。
正要湊著孩子們從小培養感情,可誰知道,周家那小少爺實在啟智得早,端的又是天資過人,別的娃娃還在嘻嘻哈哈玩著泥巴的年紀,他就熟讀四書五經,出口成章,還頗有主見地要遠去山門拜師,走潛心修道的路子。
這著實是打了兩家一個措手不及。
當朝修仙之道雖非什麼主流,倒也不能說是什麼邪門歪道,可週家就這麼一根獨苗,自然不願意放他去修仙問道,很是阻攔了一番,聽說鬧得挺不愉快。
儘管後來那小少爺還是如願以償了,但人人都傳聞他當初曾放話,說是不會聽從父母安排的娃娃親,娶顧家的姑娘。
周公子那時年紀小得很,兩家人雖然鬧得面上無光,卻也沒因這件事情傷了多少內裡的情面;只是眼瞅著顧杳杳到了適婚的年齡,這樁陳年舊事又被一些無事之人拎出來充作笑談,裡外意思無非是周公子不願意同她結親,所以跑了。
這話被杳杳聽見,正值青春叛逆年華的她無端生出了幾分邪火。她覺得周家這小子避自己不及,著實讓人氣惱,於是殺到父母面前,說也要上山去瞅瞅對方究竟是個什麼貨色,如此高傲。
其實杳杳平日裡多是個乖巧柔順的女孩子,鮮少讓長輩頭疼,骨子裡雖然有幾分活潑勁兒,可伴著聰明機靈,淨惹人疼。此番陡然鬧騰開來,氣得顧老爺眉頭直跳又是鬍鬚直翹的,拍著桌子訓斥了她一頓,這才重重罰她閉門抄書養養性子。
唉,悔不當初。
她倒不是對周公子本人有什麼意見,甚至在她不甚清晰的孩提記憶裡,對方是個很懂得謙讓維護弟弟妹妹的乖巧孩子。只是這件事總被人提起,激得她心裡生出了一些遷怒,伴隨著說不清楚的酸溜溜滋味,砰地點燃了少年人輕狂的氣焰,等反應過來,她已雞飛狗跳地鬧到父母跟前了。
杳杳懶懶地任由銀杏拿著巾帕給自己拭汗,心想,這周公子真不知道是個什麼倒黴玩意兒,惹得她如此反常,還把自己栽了進去。
她不由自主就將這番心裡話唸叨了出來,心裡的氣順了一半,抬眼見日頭沒有半分黯淡下去的趨勢,她這才發覺曬得慌:“熱是熱不死,但我沒必要遭這份罪呀。”
她皺了皺鼻子,哼了一聲,覺得不解氣,又重重哼了一聲。這下氣全部順下去了,她滿意地勸服自己不再計較了,站起身來徑直往屋內去,卻聽見身後有衣袂紛飛聲伴隨著樹葉簌簌,落下來卻輕飄飄如泥牛入海。